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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四章

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四章

不,其實我並沒有忘記。
「真、真可愛呢。」
「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吶。你們是在哪一帶聽到聲音的?」
老師的眼睛熠熠生輝。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視線,凹陷的眼睛也閃閃發光起來。這些人……
「你啊,」老師更加重了語氣,「當然是找剛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體驗到河童了嗎?不是從前從前發生過這樣的事,而是有人親眼實際目睹了呢。這是貴重的第一手證詞啊。」
老師不高興地這麼答道:
「當然是人類的,對吧?沼上?」
「甲羅!這樣啊。河童是以關東為中心的稱呼,現在雖然已經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國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這個名字是川童系統的名稱。其他知名的還有水虎。這寫做水之虎,不寫水而是寫做江虎的情況,用韓語發音就叫kanhoragi,變化讀音為kaora。發音跟河童的另一種讀音很像,對吧?河童(kawawarawa)和江虎(kaora),很像!然後江虎以日語讀音來讀,就是kawako,或者是kawatora。雖然還沒有發現讀做kawatora的例子,但《和漢三才圖會》中說,川太郎(kawataro)、taro這樣的稱呼,就是從kawatora變而來,我也支持這個說法。Kawatora就是awataro呢。Kawako則演變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師(kawakoboshi)、gakko。然後我覺得kaora這個稱呼應該與甲羅(koura)有關。也有甲羅法師(goraboshi)這樣的稱呼,而甲羅法師……」
「這樣啊,這樣啊。」老人用力把頭湊過去。
「一隻就很夠了……意思是它們是看門犬嗎?不是因為喜歡狗才養的?」
這根本不是這種時間在這種地方對這樣的女孩拜託事情的口氣。
看來家中只有老人與富美一起生活,會小心謹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整個室內泥地上養滿了狗也沒用吧。既然有這麼多條狗,我覺得分配在各個地方比較好。因為也有小偷會從後門或屋側侵入進來。
老人「噢」了一聲。
小狗凈是歪纏著她玩。
她才十五、六歲吧。姑娘眼睛很大,綁著兩條辮子。少女以手燭照亮老師的臉,一臉狐疑地注視他。
老師似乎很興奮,說到這裏都還沒有坐下。他們是站著聊的。老人也站著,這種情況,我也困窘極了。
「狸貓?這又是怎麼……」
「是在那裡的泊船場前面的地方吧。這樣啊,這一帶的河算是比較淺,但只有那裡一下子變得很深,流速也變得湍急,非常危險。所以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在那種時間去那種地方……可是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也很不自然吶。噯,如果有人在那裡,應該是這個村子的人吧。這是座小村子,馬上就知道是誰了。明天我來打聽打聽吧。」
「拔掉?」
老師從老人手中搶回其中一本,匆匆地翻頁。
老師從鼻子噴出氣來,地爐里的灰好像要被吹起來了。
因為儘管都已經看到人家的燈火了,但我們進到村子里,卻是日期都已經變成隔天的時候。
雖然我很想請教她的芳齡和興趣,不過暫時硬是按捺下來,轉頭望向議論個不停的妖怪痴那裡。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是我的義務。
當然,如此命令的老師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裡,率先搜尋,所以也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在旁邊袖手旁觀。
「聽你的口氣……好像不該有甲羅,可是河童不能有甲羅嗎?而且我剛才說有甲羅的坎其奇跟河童是不一樣的東西呀。」
然後大入道跟狐狸死掉了。
「那條在睡覺的狗叫什麼?」
——像嗎?
明明是寶物,動作卻很粗魯。老師儘管珍視它,卻似乎不認為重要的東西就該小心翼翼地對待。也有可能是思緒沖太快,行動趕不上。
「人類的慘九九藏書叫?」
「唔唔……這裏又不是幼稚園,也不會有幼童兒童吧。那是牧童馬童嗎?還是契約的合同?可是那聲音不管怎麼聽,都像是被不明究理的東西給襲擊,發現是河童所以才發出來的叫聲。牧童馬童還是契約的合同會襲擊人類嗎?如果合同會攻擊人類,那豈不是比河童更恐怖的妖怪了嗎!對吧?」
這些傢伙更像妖怪。從一旁看去,簡直像兩個妖怪在對看。
「哦哦,就是斬斷手臂……」
最先反應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幾隻。很快地大門打開,從裏面探出頭來的,是個穿著睡衣的年輕姑娘。
「有啊,有河童呢。下朵村有種叫下集割傷葯的外用藥,就是河童傳來的秘方。」
「嗯。像這樣把手插|進來,拔掉人的五臟六腑。而且形狀也是,臉像這樣有嘴喙,背上像這樣有甲羅。是像烏龜一樣的甲羅。」
那幾本書……我非常熟悉。因為是我為它們包上油紙的。
我也記得這張圖。
那是江戶時代的繪師鳥山石燕所畫的《畫圖百鬼夜行》。它以繪師之間繼承下來的傳統樣式怪物畫為典據,將流傳於街頭巷尾的怪物,或石燕自己創作的妖怪,一頁畫上一個,並附上簡單的說明,是所謂的妖怪圖鑑叢書。我完全不曉得它有多珍奇或多昂貴,不過老師似乎是趁著戰後的混亂時期,不曉得從哪裡弄到手的。不管去到哪裡,都與它形影不離,是老師現階段的寶物。
「我、我覺得這是江戶初期的河童模樣……」老師更加興奮了,「不過岸涯小僧這個名稱由來,我就不懂了。傳說當中沒有這種名字的河童!我本來以為這是石燕的創作,但我剛才聽到坎其奇這個名字,覺得有點像,猜想會不會……」
可是老師不放棄。
富美說著,「都很奇怪,對吧。」用一雙大眼睛看我。
「是在系有小舟的地方。」
「那種葯現在還有嗎?」
「嘩啦一聲?」
「沒錯。夜釣的時候碰上青火,就再也釣不成了。」
姑娘呆然張大嘴巴。
「唔,反正府上很大……」
看就知道了,一點都不好笑。
至於老師……他一進家裡,就與老人意氣投合。他們突然就聊起妖怪來。看來喜歡妖怪,就等同於沒常識。不,從一般世人的角度來看,我應該也是沒常識的傢伙之一,但看到這兩個人,我覺得自己相當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謝,劈頭就問「這一帶有什麼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這種問題的人也實在有問題。
「對,一開始只有大入道。後來狸貓等等的一次來了三隻,天狗和鬼太是兩年前人家送的。然後生了幽靈,又生了小天狗。」
我並不清楚正確時間,但我們在山裡迷失,大概是黃昏五點左右,碰到暴風雨,應該是七點左右。假設我們旁徨了兩小時,那麼滑落溪谷是九點的時候。聽到可疑的尖叫,發現村子的燈火,就是快十點的時候。
「呃……」
「不,我也聽說過顏色是紅的河童。」
一開始有大入道,然後多了狸貓和狐狸,然後來了天狗和鬼,大入道生了幽靈,天狗生了小天狗。
「哦,那是狸貓。」
「就是啊!」老師把臉更往老人湊過去,「圖上畫著一個像猴子的妖怪,站在系在岸邊的小舟上啃鯨魚,對吧?不管是從名字還是從狀況來看,這畫的都應該是猿系的河童。」
裏面是幾本線裝書。
「爺爺喜歡的只有妖怪。他好像也不討厭狗,可是全都是我在照顧。然而爺爺竟說還要養新的狗呢。說什麼他忘了還有龍這個名字可以取,也不替照顧的我想想,真是的。」
「咦!」
雖然我這麼說,但是當老師第一次展示給我看時,我也興奮不已。
爬上岸的時候,夜已經完全深了。山間的村子寂靜無聲。就算是我,也無法厚著臉皮把村人叫起來要求借宿。我正躊躇著該如何是好的時候……
「這太厲害了。這真是……太讓人興奮了。」
「就是啊,老先生。而且那道聲音還一清二楚地叫道:『河童嗎?』聽好嘍,是:『河童嗎?為什麼…九九藏書…』呢。對不對,沼上?」
「幽、幽靈?」
「剛才我們不是有聽到聲音嗎?嘩啦啦的聲音!」
「坎、坎其奇?」
老人歪起幾乎要蓋到眼皮的白眉毛。
可憐的是孫女富美,才剛睡下就被吵起來,還被老人命令澆洗澡水幹嘛的,甚至說著「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地為我們準備餐點。我真是覺得既害臊又歉疚,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師不高興地數落完后,嘻嘻嘻地尖聲大笑。
說明愈簡單愈好。
「不清楚吶,我還小的時候是還有啦。」
「什麼什麼?岸涯小僧?唔,這我就沒聽說過了。」
「笨蛋,那怎麼不早說?這位先生是世上少見的同好之士,要給他鋪上好的被子啊。好了,別再跟狗玩了,快帶兩人去客房。啊啊,別忘了浴衣啊。」
畫的大概是夜晚的河邊。
「完全沒錯!」老師大叫,「就是這樣,紅的,是紅色的!」
「河童啊……」老人撫摸下巴,「我沒聽說過這村裡有人遇過河童吶。從以前開始,聽說有人目擊河童的就是其他地區。這兒沒有傳說,古文書里也沒這類記載啊。」
背包不僅泥土還沒有全部清掉,而且還整個濕答答的,在榻榻米上拖出了一條污痕。我覺得那個背包應該擺在泥土地上。可是老師一副完全不在乎那種事的模樣,悠然打開背包,然後粗魯地翻找應該是一團亂的裏面。
不久后老師說著,「這個、就是這個。」把書遞到老人面前。
「也有叫坎其奇的。」
很奇怪。奇陘是奇怪,但我又不好說怪,只能回以痙攣的笑容。
「而且,你看,有這樣的妖怪。」
「猿猴跟河童有關係嗎?」
「請看看這個。」
還有由階梯狀的石牆築起,像是水渠的東西。
應該是這樣的圖。
這一點我是同意,但既然這種時間會在這種地方,表示那個人九成九就是這個村子的人,那麼等天亮以後再找也可以呀。
真複雜。
「叫我幹嘛?」
我……
老人說,望向玻璃表面變成飴黃色的柱鍾,然後「噢噢,都這種時候了。」地說著理所當然的話。
我看狗看得出神了一會兒,不經意地抬頭,眼帘中看見富美正不知所措、一臉困窘地看著祖父。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來的冷飯和腌蘿蔔,然後喝了茶,吁了一口氣,望向沒鋪木板的泥地脫鞋處。
姑娘似乎左右為難。
「我怎麼知道有沒有河童?這還用說嗎?如果確認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會是妖怪嘛。」
「是啊,沒有吶,應該採集起來嗎?」
「火!」
沒完沒了。雖然我也不討厭這話題,但已經受夠了。
富美似乎發現我在看,瞄了我一眼,露出更加傷腦筋的笑,朝我點點頭。想來我的表情也非常傷腦筋吧。只要老師一做起什麼事,我大抵都得露出傷腦筋的表情。因為老師凈做些教人傷腦筋的事。
「不……」老師說到這裏,把自己那個骯髒的巨大背包拉了過來。
就在我們尋找河童的時候,人家的燈火一盞又一盞地熄滅了。
「河童呢?有河童嗎?」
富美相當可愛。
「所以,因為河童這個稱呼是這些各種妖怪的總稱,就形成了龜、蛙、猿的合體般的怪東西來了。有甲羅的河童和沒甲羅的河童原本應該是不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坎奇其是龜系。」
「你看它的臉不是很像狸貓嗎?不過我也不曉得真正的狸貓長什麼樣子。可是它生病了,上了年紀,牙齒也掉光了。狐狸也在去年過世了。」
石牆中央一帶的樓梯處處有木樁突出,取代棧橋朝河面往下延伸的景色。
就連現在,乍看之下似乎和樂融融,但其實已經三更半夜,馬上就要丑時三刻了。在丑時三刻和樂融融,對嗎?挑這種時間來訪的客人雖然也有責任,但迎接客人的一方也有問題,而且兩方還聊個不停,真教人read.99csw.com無可奈何。
「我不知道。」富美很冷淡。
作左衛門老人一聽到我們為了進行妖怪研究,正在進行傳說之旅,便喜色滿面地開門讓我們進去。聽說這個老爺子打從心底喜愛妖怪。老人完全沒有懷疑我們,嘴裏說著,「先洗個澡吧,在那之前先吃個飯吧。」熱情款待。
「還問,你真是太悠哉了。」
他的每個動作都很粗魯。或者說,面對比自己年長的人,這種態度顯然太沒禮貌了。這位老人不光是年長而已,他對我們還有著一宿一飯的恩義。可是老人似乎已經被妖怪迷得神魂顛倒,完全沒有介意的模樣。
「是啊。」老人點點頭,「這麼說來,以前我也看過古老的圖畫,畫的是這種模樣的河童。渾身都是毛,頭上的毛髮蓬亂……然後有蹼。」
幽靈,狗叫幽靈,幽靈這種名字……
另一個傷腦筋的妖怪痴——不,老師,他「嘿咻」一聲站起來,頂著大肚腩對著我,說:
「可是坎其奇有甲羅嗎?」老師說,「這樣啊,那就不是猿系了吶。」
雖然那聲音聽起來的確是這樣。
「你沒有加以採集?」
「會有水聲,嘩啦啦地。」
「唔……」我只應了一聲,拘謹地坐在一旁。還是不要隨便亂應和比較好。我可不想被富美把我跟老師當戍同類。
「似乎是很像。因為它也會像這樣,把人的尻子玉給……」
他就是這棟屋子的屋主,同時也是這一帶盛名遠播的愛好妖怪老人——村木作左衛門。
死心了吧,別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說。
「不,不只如此,河童跟貓也有關係。不過是日本沒有棲息的山貓。現在我們一提起河童,就會想到烏龜——不,青蛙一樣的顏色,對吧?可是……」
小狗歡跳過來,前腳鉤在我前面的榻榻米框上,伸出舌頭來。狗伸舌頭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那模樣看起來像是在乞討什麼。我伸出手指,舌頭「嗤、嗤」嘖聲,小狗便高興地爬上了榻榻米框。
老人對圖畫看得入迷,然後顫抖了起來,真是個痴人。
——這樣好嗎?
「爺爺取的。」富美答道。她回話的口吻還是個孩子。
老師如此逼問。
「不,雖然都稱為河童,其實我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各種妖怪的複合體。河童有時候還是猴子般的東西呢。」
老師以比話聲更高的音階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屋子裡頭……冒出了一個面相感覺跟少女實在不可能有血緣關係的老人。
富美一瞬間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或許只是我看起來如此——沒勁地應了聲「是。」站了起來。
「這個嘛……」
「它、它叫小天狗嗎?」
「沼上,你在幹什麼?都這麼晚了,還在那裡跟狗玩,豈不是給人家添麻煩嗎?」
「河、河童也跟御靈信仰、童子信仰連結在一起。也有說法認為河童是人偶變化而成的,或是從大陸傳來的。還有人說河童就是平清盛。說到河伯,那是中國的水神呢。而兵主部是叫兵主的武神的部族。什麼都有。不過說到形狀,有沒有甲羅是很重要的。因為甲羅是龜,也有河童被稱為dochi或game,這是指鱉,被當成一樣的東西。也有可能是剛才提到的江虎的念法kaora也訛音為甲羅(koura)的。」
然後……結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雖然感覺是比一目小僧要來得好啦。
那頭野獸渾身是毛,腹部宛如蛇腹,四肢有蹼。
我被老師命令尋找河童,連盞燈都沒有,卻在三更半夜的河岸探索。
——曖,算了。
老人接過書本,才一翻頁,立刻嗚咽出聲,興奮不已。
很快地,https://read•99csw•com老師從裏面掏出一個油紙包,沙沙沙地打開。
我已經不曉得該怎麼答話——或者說,連該擺出什麼表情都不曉得了,一臉哭笑不得地草率應道,「是是是。」被這麼徹底地任性胡為一番后,我連生氣都給忘了。
「幽靈。很怪對吧?因為已經沒有別的名字好取了。爺爺一開始說要取叫一目小僧,可是聽起來怪討厭的,不是嗎?什麼姑獲鳥啊、魍魎的,名字太怪我又記不起來,那小狗是去年死掉的大入道的小孩,長得跟大入道一個模樣,所以想說就叫幽靈好了。」
老師也將那張大臉用力伸過去。
「沒錯,就是釜無川!」老人說著,眯眼拍手,高興不已,「被斬斷手臂的河童來要回手臂,為了感謝把手還給它的人類,告訴人類這個秘方。」
「唔……也不是完全沒有。過去只要有人溺死,不管是哪裡,都會說是河童搞的鬼,那條河也溺死過幾個人吧。話雖如此,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遇過河童……坎奇其跟川天狗,也都是稍遠一些的地方的傳說啊。對吧,富美?」
看到這種東西感到興奮,根本是變態,而且是種類相當珍奇的變態。
話說回來,這個家的屋主似乎相當迷戀妖怪。這麼說來,老師似乎在山裡提到,說老爺子甚至用妖怪的名字為狗命名。原來那是真的。
「什、什麼?」
老師說沒辦法,我們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農家晚上睡得早,九點和十二點都一樣是麻煩人家。
「這位姑娘,」老師毫不客氣地說了,「聽好嘍,我叫多多良,正在進行妖怪研究。我們前來調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結果在晚間碰上了暴風雨,進退不得,千辛萬苦總算是走到這裏來了。所以我是在拜託你,可以讓我們借宿一晚嗎?」
「唔,是啊。」我故意敷衍地應聲。
「沒錯,坎其奇。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跟河童不一樣吶。」
這已經超越厚臉皮的程度,我無從評論了。我想要打個圓場,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說了句「那個……」卻被老師「嘻嘻嘻」的笑聲給制止了。
階梯盡頭系著一艘小舟,舟上站著一隻猴子般的野獸。
它們就是那些隔著木門朝我們吠的狗吧。從大狗到小狗,算算總共有五隻,全是類似柴犬的雜種狗。有一隻衰老的老狗,兩隻大狗,一隻中狗,還有一隻小狗。當然應該都是這家養的狗,但沒有任何一隻戴項圈,情景顯得十分奇妙。
此時,裏面傳來「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啞聲音。
「碰上青火—它真的會出現?」
我……登時緊張起來。這再怎麼樣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師不理會僵在一旁的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在山中碰上暴風雨,進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老師竟然一點都不怕臊地敲起大農家的門來了。
接下來兩個小時以上。
「慘叫?什麼的慘叫?」
最重要的地方幹嘛問我?這臭傢伙。
「很像河童嗎?很像,但又不一樣?」
岸涯小僧(gangikozou),嵌其奇(kanchiki)。
「我說一隻就很夠了……很好笑吧,竟然有這麼多隻狗。而且還取了這麼怪的名字。」
「嘩啦啦!」老師說著望向我,「沼上!」
「呃……」
老師望向天花板,嘴裏河童、衚衕、青銅地,頌經似地念念有詞起來。
可是如果插嘴,老師會生氣,所以我再一次望向狗兒們。
「我是說,」老師用力說道,「就算沒找著河童也無所謂啦。或者說,怎麼可能找得到?就算我們再怎麼喜歡妖怪,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找到一直沒人找到的東西呀。你腦袋有問題呀?沼上?」
因為我也非常熱愛傳說和妖怪,但論到河童的真實性,我還是無法相信。
那何必找?
就像老人說的,這種手上布滿了毛的河童畫,應該還有其他一些類似的流傳下來。我記得赤松宗旦的《利根川圖志》中畫的河童,也是這種模樣。九_九_藏_書
而且狸貓、狐狸、大天狗小天狗再加上幽靈,簡直教人啞口無言。被這樣叫來叫去,身為一條狗,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我決定放任有如暴沖的舊型坦克般的老師不管。平常我會制止,因為這樣會給別人造成很大的麻煩,大多時候我也會被視做同類,連帶遭到嫌惡。但唯獨這次,對方似乎也想談論這種話題,那麼就不關我的事了。
說起來,就算再怎麼熱愛妖怪,難道你真的以為世上有河童嗎?——我自暴自棄地問。
「從山邊下來,村子的境界處。那裡有座古老的石牆,那叫什麼呢?不是很遠的地方。方位是北北東吧。不,還要再……欸,沼上?」
我覺得不怎麼像。
「很興奮吧?」
該道歉的是我們才對。都晚上了還讓屋主把屋子弄得這麼亮的是我們。
是你太奇怪了。
「是這樣嗎?的確,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比較接近龜啦,雖然我沒看過河童。」
「對了,告訴你,這一帶除了河童和坎奇其以外,還有叫做川天狗的吶。那是個有如漆黑和尚的妖怪,一有人溺死,就會發出妖異的青火。」
我裝做不高興的樣子——或者說,我的確是不高興——望向肥胖的老師。
——太怪了。
「絕對應該採集起來的!」
兩個小時以後,我們終於上了岸。
兩人的腦袋都被妖怪給迷昏了。
「哎呀,小天狗。」
「有是有……可是又沒看到什麼青火。只有聽到聲音而已啊。」
獸以那有蹼的前爪抓著鯨魚,正要從頭一口咬下。
「富美,床呢?」
「外頭的人……剛才說到妖怪?」出聲的人說,「喂,富美,我剛才聽到妖怪兩個字,是錯覺嗎?」
知道這種事又能怎樣?我整理它幹嘛?還把它給記起來,真是瘋了。
「河童?會不會是聽錯了?」
天空應該畫有星座般的星辰。
這是棟相當大的農家。
不管再怎麼拚命實地調查,也很難採集到這樣的證詞呢——老師再一次笑了。
雖然我沒資格說別人,可是他們怪到極點了。
「完全沒有河童的傳說嗎?」老師以激烈的口氣逼問,「這個村裡沒有河童嗎!」
小狗和中狗玩在一塊兒。
可是這老頭子也實在任性。什麼怎麼不早說,富美只是在安靜地等待兩個妖怪痴那沒完沒了的妖怪議論結束罷了。真是個傷腦筋的老爺子。
多蠢的話啊。這是我進了這個家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都晚上了卻這麼亮,讓它興奮起來了。真對不起啊。」
好幾隻狗在那兒閑晃。
「那是大天狗。不過小天狗出生以前,它只叫天狗而已。那是鬼太跟幽靈。」
「唔噢!這是……!」
我望向富美。
「還有狐狸啊?」
這種人沒資格說我腦袋有問題,更沒資格笑我。說起來,若是那樣,那我們到底是在找什麼鬼?真是的。
「哦,沒有甲羅的河童啊……」
不,並不是燈火意外地遠,或是我們被拒絕進村之類的。只要想去,馬上就可以去。我當下就想進村。
「我們濕答答的耶,被雨淋的。」
「可是它很淘氣,傷腦筋。一次要照顧六隻狗也很累人呢。小天狗,聽話!」
「嘩啦一聲。是嘩啦。是嘩啦,對吧?然後又聽到一道呻|吟,還有爭執似的水聲,最後變成了一道慘叫般的聲音。」
「才不是聽錯。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全心奉獻給妖怪。就算進了書店,除了妖和怪以外的字,我也不會看上一眼。就算它混在幾萬字當中,我也可以在一瞬間發現。說起來,老先生,有什麼字眼可以聽錯成河童嗎?」
富美說著,站了起來,「不可以喲。」把狗抱回了泥地上。
老師狀似刺眼地眨巴著眼鏡底下的小眼睛,重複說著,「可以讓我們借宿一晚嗎?」聽在我耳里,這話實在非常厚臉皮。
還在講。
「老早就鋪好了。」
小天狗又纏著富美玩。
「不就有水聲嗎?確實有聲音啊。老先生,其實剛才啊……我們是沿著那邊那條河川下山來的,但是快要到村莊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一道巨大的水聲。」
我這麼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