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第一章

古庫里婆多多良老師行狀記

僧妻名梵嫂之由
事見輟耕錄
某山寺七代以前住持所愛梵嫂
居於寺庫里,盜檀越之米錢
剝新死之屍皮為餌食
其駭人更勝三途河之奪衣婆
——今昔百鬼拾遺·上之卷/雲

第一章

那傢伙……
太喜歡了。
所以……
文明開化以來,我們國家仿傚歐美列強,強硬地推行了所謂的近代化。
正因為如此,我們一直都把它當成一塊禁忌的土地。
但我現在覺得退一步想,這類言論大多都是源自於帶有歧視的觀點,是一種出於偏見的想法。
我們在長野放縱過頭而被捲入殺人命案,最後還落得向富美求救的醜態,卻又在群馬多管閑事,前恥未雪,又出了大糗,所以多少也反省了一下。
或許難以理解,但簡而言之,我認為我們有點把自己的歷史和文化當成了博物學的對象。會以這樣的看法去對待地方文化或過去的文化,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內心深處還有著與遠古時期大和朝廷蔑視蝦夷、熊襲這類對抗勢力同質的心情。
從前年的山梨開始,我們巡迴長野、群馬後,一整個夏天日夜不休,辛勤工作,終於踏入了禁忌的東北地方。
對我來說,那兒是個魅力無可抵擋的場所。
在山梨的山中碰到暴風雨時,在長野的雪中迷路時,我都以為我死定了。不,只要走錯一步,我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更甚於此的,是我在先前的戰爭被送上了最前線。好幾個戰友在我眼前喪命。我真的是死裡逃生,九死一生地生還。
不管是學者還是識者,在談論地方文化和習俗時,難道都完全沒有博物學式的殖民地偏見嗎?不,就別說那些大人物了,在一般對話談到鄉下時,難道就沒有半點下流的風俗研究培養出來的歧視觀點的殘渣嗎?
不過,我們的國家第一個搜集的,看來是我們自己。
哦,我會特地聲明「說誇張點」,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人生才過了短短三十年,不足以拿來說嘴,但若是以這短短的生命尺度來衡量,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是我最大的一場危機。
儘管如此,卻又大加吹捧歐美文化,真是教人作嘔。
我認為有。
簡而言之,就是航海技術發達,能夠去到印度、非洲等以往無法到達的未知土地,為初次目睹的珍奇事物驚奇,滿懷興趣地將之攜回,陳列在展示架上——這就是博物學的起源。那個時代,冒險家前仆後繼地出海冒險,發現了許多事物。
再怎麼說,那個時候我都差點送命了。
這就像看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臉,嘲笑醜陋一樣。
我們的國家慌慌張張地從搜集物轉變為搜集者了。
據那個人說,這種想法的根源,是將都市與農村就這樣代換為近代與前近代,或將中央和邊境的關係就這樣與支配和被支配連結在一起,以某read.99csw•com種意義來說,是博物學式的觀點。
所以,我並非研究家。老師自稱妖怪研究家,但我不同。要說的話,我算是傳說探訪家吧。
要儘可能多工作一天,靠自己的力量存下軍資,然後好好立定計劃,在做得到的範圍內,從容不迫地旅行——多麼美好又健全的想法啊。
那說穿了就是想要從被搜集的一方躋身到搜集的一方。
關於這部分,我想老師也和我相去不遠。
結果我們彷彿受到命運牽引似地——雖然也沒這麼戲劇性啦——一下子打開了禁忌的門扉,轉向東北,涉入了那樁如今回想,仍教人心有餘悸的事件。
噯……
理由很簡單,我們很有可能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們的旅行一向漫無計劃、放蕩不羈又魯莽胡來,真的很有可能搞到回不來。
這不合我的興趣。
如今回頭去讀那些東西,我覺得真是充滿歧視,而且極為下流低俗,令人質疑,可是仔細想想,若說過去難道就沒有同樣的東西嗎?也並非如此。
所以我認真工作。
我的確是個旅人,對那些土地的人來說,我是異人。可是我所懷抱的興趣,與居住在都市的近代人對留存在山村的前近代事物那種博物學式的興趣並不相同。如同前述,我不說我完全沒有偏見,但我覺得還是不同。
難道這個國家就不是亞洲邊際的島國嗎?我們有了不起到可以嘲笑他國文化嗎?然而可疑的秘境探險等題材似乎依舊流行不輟。
一點意思也沒有。這是場難得的遠行,但卻掃興到了極點。不過我們跑去山形,並不是去遊山玩水的。我還沒倒錯到喜歡跟那種矮肥短歐吉桑兩個人一起出遊的程度。當然,也不是去工作。既然同伴是老師,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在某地捕獲的大鼬、在哪裡出生的熊姑娘、在某處成長的蜘蛛女——這些東西,不管是捕獲、生出或成長的地點,全都是遠離都市的邊境。
對我們這樣的人種來說,東北是塊魅力十足的土地。至於為什麼,我也舉不出具體的論調,不過那塊土地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噯,就像我事先預告我無法適切說明的那樣,這些詞彙也難說是精準地表現出我的心霓。
不久后,
結果這類大眾喜好的珍奇、耽奇觀點,
就我所見聞到的社會輿論來看,蔑視、瞧不起亞洲和非洲文化的風潮和想法,似乎仍然根深柢固地留存著。
風俗研究,或是風俗史研究,原本應該是限定一個時代或地點,加以研究它的習九九藏書俗文化的學問吧。所以說是也的確算是,不過最好還是把原本的風俗學和當時流行的風俗性讀物當成不同的兩樣東西。但是稱它為博物學可能會令人有所抵抗,和民俗學道門也不同,所以或許也只能這麼稱呼了。總之,滑稽打趣地介紹各地方習俗的低俗讀物,推陳出新,不停地出版問世。
這是場採訪傳說之旅。
我和在出羽認識的某個人物開始來往後,開始意識到這些事情,便想要警惕在不知不覺間心懷偏見的自己。
以搜集的一方的觀點去看,確實有趣,但是想想被搜集的一方的心情,那一定相當討厭吧。簡直被當成了動物看待。而且不管是學問還是別的,看的人都只是投以好奇的眼光罷了。
顯然是急壞了。
發現印度的是誰誰誰,第一個登陸非洲的是誰誰誰。雖然我們都滿不在乎地把這種話掛在嘴上,但這完全是從發現者的角度去看的見解。若是站在被發現的一方去思考,這真是教人莫名其妙。
可能是國內已經難以覓得未踏的邊境,或文化蠻荒的際涯之處了。雖然應該也不是完全沒有了,但若是國內的題材,也不能隨便胡謅一通吧。
例如會在節日等活動中出現的見世物展覽。
我們那擁有傲視全世界的腰圍以及傲人無益雜學知識的妖怪研究家——多多良勝五郎大師其人。
所以談論這類深奧的話題其實不合我的性子。不過對我來說,這類思索總是會與那趟恐怖的出羽之旅成雙成對地被喚起。所以只要談起出羽的體驗,怎麼樣就是會想起這些事。
不,這並非單純的都市人瞧不起鄉下人。就連住在鄉下地方的人自己,不也會以這類偏頗的觀點看待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嗎?
我覺得同樣地,嘲笑地方文化——不,嘲笑地方本身的風潮,也依然根深柢固。
下北、津輕、奧羽、羽前、羽后、會津——每個地方都充滿了值得一看的景點。
說起來,就算不這麼去想,東北也是個好地方。
大眾自古就非常喜愛這樣的東西,喜好怪異另類事物的風潮幾乎不曾退流行。低俗的風俗研究,就是回應了人們這部分的慾望。
我不知道今後我還能活上幾年,所以,唔,將來說不定還會被捲入比這更恐怖的大九_九_藏_書事件,而到時候大概也就是我的死期了……不過總而言之,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個事件毫不誇張,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最大的一場危機。
所謂博物學,就像各位知道的,是搜集各種動植物及礦物,甚至是文物,加以陳列、體系化的學問。不過我聽說它最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大航海時代。
因為我覺得凈是仰賴村木老人的好意,只會愈墮落愈深。
多多良勝五郎大師。
說誇張點,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危機。
老師雖然自稱研究家,不過多多良勝五郎並非博物學者,也非風俗史家、民俗學者或人類學者。老師研究的是妖怪。
哪有什麼發現可言。
我去到每個地方時,確實是以外人的好奇視線去看陌生的鄉間景色以及土著的習俗風俗。可是那是因為我喜歡。
那是迷信、那不科學、那種規矩毫無根據、相信那種事是無知蒙昧的證據——明治的知識分子爭先恐後地否定江戶時代。他們是為了否定,才搜集過去加以陳列。並上圓了博土會跑遍全國各個角落搜集妖怪,追根究柢,也是這麼回事。
我覺得會。
我會改變觀念,也是因為與在出羽認識的某個人物深談之後的結果。
大正到昭和初期創刊的風俗雜誌等等,完全就是變態心理與獵奇犯罪報導的大遊行。
什麼食人人種、巨大石貨,其中也有不少教人噴飯的東西。
總之那個時候——雖然現在也是——東北一帶有許多我喜歡的事物。
因為那是頑逆之民的土地、因為它與中央相較,保留了更多古老文化習俗等等——也不是不能像這樣煞有介事地說明。雖然隱隱約約,但我也曾有一段時期這麼想。
然後,我們的國家似乎在稍早之前進行了所謂的近代化。
之所以不說我,而是複數形我們,是因為如同字面所示,我有個同伴。至於那個同伴究竟是誰,雖然我一點兒也不想提,不過就像大多數人所猜測的,就是那個傢伙。
亦即,博物學這門學問與殖民地政策、殖民地思想是一體兩面。換言之,它無法擺脫以近代為主體去看前近代這樣的構圖討論。
實際上,翻開過去的博物志,未開之地的不可思議習俗,或是居住在未開之地的人本身,多被拿來與動植物相提並論。
是想讓國民儘早擁有身為近代人的自覺嗎?我是不太了解,不過做為殷蒙手段,博物學式的手法是有用的。
然而,
雖然叫做發現,但被發現的東西,並非過去就不存在。
陳列對象的前近代象徵從過去轉移到了邊境。現在與過去這樣read.99csw.com的垂直軸,轉變為都市與邊境這樣的水平軸了。某某處的深山裡,還留有怎麼樣野蠻的習俗,某某處的村子里,還遵守著如何低俗的盲目信仰……
一開始我不太懂。
無論是江戶還是鄉下地方,不管怎麼樣,我們國家的近代化,都只能透過搜集陳列自國的情狀加以確認。
似乎確實融入了一部分的風俗研究,並傳承下來。證據就是,風俗研究的研究對象,後來就擴大到犯罪、變態等獵奇領域了。
我最痛恨這種心態了。
泥土的香味、荒鄙的景色、鄉間神樂的音色、腐朽的祠堂、路邊的石佛、奇岩怪石——面對這些事物時,我所感覺到的並非理性的感慨或有所發現這類高尚的情感,而是更原始的歡悅及興奮。那種感覺酸酸甜甜,好似胸口被揪緊了似的。沒錯,就近似某種鄉愁嗎?
只是莫名地喜悅。
我只是喜歡罷了。
雖然不到探險的地步,但仍然算是採訪家。只是個喜愛到處走訪的好事之徒。
例如東北文化是不服從朝廷的民族建立起來的,所以特別古怪,或是那裡保留著都市已經消失的習俗,所以十分貴重——雖然或許的確是如此,但我儘可能避免以這種角度加以看待。
那麼,連稱呼其為未開之地的發想也是充滿歧視了。什麼未曾接觸文明、沒有文化,我們也滿不在乎地這麼擅自評斷,但不管是什麼樣的土地都有文化。所謂未開化的土地,換個說法,只是還沒有被名叫侵略者的外人入侵的地區罷了。
在無人行經的山中發現奇妙的祠堂,我心跳加速。在土倉庫深處找到蒙塵的神像,我悸動不已。在村裡聽見陌生的太鼓旋律,我血脈賁張。聽耆老述說古老傳說,我心頭雀躍。這是不計較得失利益的。
結果我們的國家敗得一塌糊塗,即使如此,卻只有這類偏見仍然保留了下來。
我碰上了一宗事件,讓我健全又妥貼的計劃全數作廢了。
也就是透過將前近代——過去塑造成低劣的事物,讓人認識到近代——現代有多麼優秀的手法。
我厭惡自己的這一點。
不,差點送命的場面,我已經遭遇過好幾回了。
這些暫且擱一邊。
這當然不是壞事。只是雖然不是壞事,但我也覺得那是場牛頭不對馬嘴的近代化。
可是,我依自己的方式咀嚼思考後,依稀理解了。
更進一步說的話,我覺得這也與戰前的殖民地政策等相呼應。
不能凈說別人。我不能說自己的內心沒有這樣的想法。
如此一來,守備範圍就縮小了。從資金和日程來看,也不能去得太遠。像這read.99csw.com樣一考慮,神奈川是個不錯的地點。老師怎麼想我不知道——不過我猜他八成啥都沒在想——但我一直是這麼打算的。
從群馬回來的時候,我們壓根兒沒想到接下來要去東北。我們心想秋天要旅行的話,就只能南下了。說到南下,四國九州等地方當然也不列入考慮——因為那裡對我們來說,也是與東北沒什麼兩樣的禁忌之地。關西也很危險,能去的只有更近的地方。
不,至少我是反省了。老師心裡頭怎麼想我不知道,不過那個時候,至少我是深自反省了。
不久后,這類低俗的風俗研究,彷彿效法它的基礎博物學,將它好奇的視線轉向海外邊境。低俗的風俗研究歷經自國過去的黑暗、自國邊境的黑暗,以及變態心理獵奇犯罪——這是都會的黑暗以及個人內在的黑暗吧——終於將它的觸手伸向了海外邊境的黑暗了。
江戶時代已經失去了真實感,所以開始往更周遭的事物尋找比較對象了。
但是,比起在槍林彈雨中倉皇奔逃時的記憶,不知為何,當時的記憶更教我害怕。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大書特書的,而且我也不可能了解塞滿了老師的大肚子的那些難以理解的想法,所以也不能說什麼,不過對於一個二十四小時、成天都在想妖怪的人來說,東北這塊土地不可能不是塊蠱惑的土地。
就因為自己也會這樣,所以才厭惡。
正因為如此,我總是儘可能小心地不做出那樣的發言。
我這個人比起香水味,更愛糞肥味,比起時髦,更愛土氣,比起貼磁磚的浴室,更愛野外的露天溫泉。
不過好笑的地方就在於看的主體並不認為那是自己的臉。看的人不以為自己是日本人,而深信自己是一種叫近代人的莫名其妙的東西。
那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昭和二十六年秋天。事件發生在出羽。當時我們人在出羽,是山形縣。
沒錯,我記得我們兩人在歸途的車中討論下次要去神奈川附近進行探訪傳說之旅。
這些一般被稱為風俗研究。
這麼一說確實如此,例如從印度人的立場來看,一定會說:發現是哪門子說法啊?印度人從祖先代代開始,老早就居住在那塊土地了。
簡而言之,就是合我的體質。
每一憶起當時,我現在仍會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戰慄。背脊一陣陰涼,連腿上的舊傷都好似隱隱作痛起來。
換句話說,這是為了在南方建立屬國及殖民地,成為亞細亞盟主的政策。真是荒唐到了極點。因為自認自己是偉大的,而去貶低自己以外的事物,真是下作之舉。
不過,請仔細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