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寢肥 第一章

寢肥

昔有一妖
形似嗜睡婦人
入睡后
身軀脹滿座敷
鼾聲有如輪轉巨響
人稱寢肥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一/第八

第一章

「少搶我的酒喝。」
「是有道理。」
「想必是有個小白臉哩。阿葉平日裝得一臉無辜,背地裡分明有個小白臉,還若無其事地讓恩客贖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臉身邊去了。」
「但我日子可沒你想的那麼好過。」
「這你哪可能不明白?」
「反正就如你說的,我本就是貧農生的,的確是個如假包換的逃散莊稼漢。」
「怎麼個不同?」
「你是在煩惱小葉的事兒罷?」
這娘兒們還真是難纏,又市心想。為何女人家老是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這下阿睦傲氣十足地說道:
又來煩人了,又市心想。
「難不成我說錯了?」
總之,阿睦與又市一伙人本無牽連,但打又市一返回江戶,就成天繞著他們打轉兒,由此不難看出阿睦並非什麼正經女人。
「少瞎說,絕沒這回事兒。」
女無賴那句就省了罷,阿睦抱怨道。
瞧你在胡說八道個什麼勁兒?又市罵道。唉呀,瞧你這小夥子,連個玩笑也開不起,阿睦鼓著腮幫子說道:看來,你就是忘不了阿葉,不過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罷了——
又市將空了的酒壺倒扣回桌上,回答道:
不管是女人還是什麼的,若沒人賣,就沒人會買。不是么?又市一臉嫌惡地問道。
「少這麼稱呼我。」
說得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將她給賣出去?阿睦一臉詫異地說道:
唉呀,我知道了,阿睦把臉湊向又市,語氣嬌嗲地說道。
吝嗇個什麼勁兒呀?阿睦瞪著又市狠狠說道:
「瞧你說的,明明就一副急著刨根問底的模樣。」
「我正是為此而大惑不解。挑個什麼樣的糟老頭為自己贖身,是阿葉的自由。與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傢伙溫存,當個老頭的小妾或許要好過得多。那麼,在這老頭魂歸西天後,選擇再次下海,也是阿葉的自由。畢竟世風日下,孤零零一個女人家,要討生活可不容易。除了當個像你這種女無賴——要想餬口,大概就只有賣身了。」
又市毫不在乎地說道。
這還用說——阿睦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應是拿去供養小白臉了罷,阿睦說道。
「知道?——read.99csw.com你知道什麼了?」
「但這其中難道沒有蹊蹺?仔細想想,阿葉可是被贖了四回身呀。」
在麴町一帶廝混的阿睦,平時在小館子里打雜。據說從前曾是個偷兒,至於真相是如何,又市就無從知曉了。
「那麼,或許是她自個兒決定下海的?」
「喂,阿睦。」
「還連自己都給賣了?」
這有什麼好隱瞞的?阿睦乘著醉意嘮叨數落道:
「想必是存起來了罷。」
「那你還納悶個什麼勁兒?」
「這……」
還真是羅唆。
又市斷然否定道:
「這還用說?賣了阿葉的當然是買下她的窯子——嗅,這說不通,將阿葉賣給窯子的傢伙,也就是把她從前一家窯子買下來的傢伙——」
又市一把奪過阿睦手中的酒杯。
「當然沒有。」
「動情這玩意兒,總是教人兩眼昏花,鼻子失靈。來個欲擒故縱,反而更教人痴醉。來個款款柔情,便要將人給拱上天。既不是被騙,也沒人欺她。動情就是這麼回事兒呀。」
誰在乎?又市把頭一別,說道:
或許真是如此。不過……
哼,阿睦嗤鼻應了一聲,拿起手邊的茶碗朝土間一潑,再提起酒壺斟了點酒。
一股女人的香氣,薰得又市把頭給轉了過去。
女人心果真是如此不可理喻?又市問道。男女不都是一個樣兒?阿睦回答:
「瞧你這隻母狐狸,說什麼傻話?這樣一再賣身,即使存得了積蓄,也是無處花用罷?難不成她是個只要存得銀兩就滿足的守財奴?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阿葉擺明不是自個兒賣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給賣了的。雖說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兒下海的爹娘、或將老婆賣進窯子的老公也多不勝數,但若是讓人給贖了身,債務便能償清。哪有在自己的贖身恩人死後,還回窯子掙錢的傻子?」
「有道理。常人當然是就此洗手,回窯子的——應該沒有。不過——這又代表什麼?」
「被說成帶厄禍水,也怪不了人。」
「指的是每回為她贖身的都魂歸西天?」
都動情了,哪會有什麼費人疑猜的隱情?阿睦說道:
「當然有道理。阿葉被四度贖身,因此也是四度賣身。亦即,read.99csw.com有個傢伙從窯子那頭賺了四回銀兩。再者,四個老頭兒遺留的財產,也都不知上哪兒去了——」
如何?要不要讓我供養一回試試?阿睦將手疊到了又市的掌心上說道。
「瞧你竟然傻成這副德行。債這種東西,還了就沒事兒,但若是心甘情願的供養,可就是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殺他人,痴情便要害死自己。見情郎被討好,自然是歡天喜地;見情郎嫌棄自己,只怕要供得更凶。」
「不可能。」
「動了真情呀。」
「回去后——再讓那傢伙將她給賣了?她可是被賣了好幾回呀。」
「既然動了真情,當然是回到情郎那兒去。或許為她贖身的老頭兒全給蒙在鼓裡,在他們還沒歸西前,阿睦就一直是腳踏兩條船哩。」
「儘管用情再深,對一個一再將自己推入火坑的傢伙,哪有女人傻到痴夢不醒?這可不只是一回,而是四回哩。難不成其中有什麼費人疑猜的隱情?抑或這傢伙是個手腕了得的騙子——?」
「總之你少在這兒嘮叨,老子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喝點兒酒。」
不正派者,總會在不正派的場所聚頭。即使無意結識,彼此多少也會認得。
「這張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利嘴,不就是小股潛的明證?雖不知在京都是怎麼稱呼,但在咱們江戶,你這種人就叫小股潛。」
「但阿葉她……」
「這哪是瞎說?不是說她那肌膚有多誘人什麼的?我都親耳聽阿又你誇她好幾回了。」
瞧你這身打扮,活像個冒牌和尚似的——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傑般的口吻說道。至少也該剃個月代頭,否則看來像個逃散莊稼漢似的,豈不糟蹋了https://read.99csw.com你一臉俊容?說著說著,這女人在又市面前坐了下來。
「也不是。流鶯、娼妓、或男娼中,自個兒決定下海的人的確多不勝數。但阿葉可不同。」
「這傢伙的老婆哪會是他自個兒贖回來的?待錢還清能回家了,又將她給賣出去了罷。你想想,哪有人會花大筆銀兩為個有夫之婦贖身?即便想也贖不成罷。硬是讓人給贖了出去,不就成了這恩客的老婆了?總而言之,只有花錢為她贖身的傢伙能再度將她給賣出去。那麼,究竟是誰賣了她的?」
「噢?」
既無須知曉,亦無意知曉。
我可不是打這種主意,又市本欲辯駁,但硬是把話給吞了回去。唉呀,怎麼閉嘴鬧起彆扭了?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進尺:
連那棟黑牆華樓也給賣了?阿睦瞪圓了雙眼問道。
瞧你說的,阿睦繼續糾纏道:
的確沒有,阿睦回道。
「你想想,讓人贖身,不就等於是簽了賣身契?那麼,賣身掙得的銀兩上哪兒去了?」
「為何她會被贖這麼多回身?」
「罵人的字眼?我說阿又呀,你怎麼突然想當起好人來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還需要和你客氣什麼?」
他的確覺得滿心嫌惡。
「不可能。」
「沒錯。所以我才認為,她應不是為了存錢才賣身的。你說是不是?」
「阿葉老家在奧州,爹娘想必都在窮鄉僻壤過著在泥巴中攪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麼?即便是爹娘賣了她,也僅有頭一回有這可能。」
「怎麼了?」
「哪有什麼想追究的。這雖沒什麼好自豪的,但我可是個不知廉恥的無賴,哪是什麼涉世未深的小毛頭?什麼苦戀迷戀的,壓根兒不想沾惹這種麻煩事兒,也不會天真到起嫉心什麼的,死了幾個要死不活的老頭,我哪可能希罕?即使他們全是趴在阿葉身上死的,也不過是巧合罷了,哪有什麼好刨根問底的?」
「絕無可能。打頭一個為她贖身的味噌鋪老店東、木材鋪的老頑固、回船問屋的鰥夫店主、到這回剛翹了辮子的當鋪店主,個個都是買下阿葉后沒幾個月就魂歸西天。或許果真如你說的,都是為她散盡家財又給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過——」https://read.99csw•com
「唉,不過那姑娘還真是命苦呀。算算這已經是第四回了罷?只能怪她生得如此標緻。為姑娘贖身是好事,但遲暮之戀可是萬萬搞不得呀。這些個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於精力衰竭罷。」
是沒說錯,阿睦一臉不悅地應道:
還不是因為阿葉是個可人兒?阿睦眯起雙眼說道:
「小股潛可是用來罵人的字眼,別當著人面用這字眼稱呼人家。給我學著客氣點。」
瞧你純情得什麼似的,阿睦語帶撒嬌地說道:
冰柔的觸感,教又市嫌惡得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難道不懷疑事有蹊蹺?」
「不過,阿葉可不像你,只能過一天是一天,她想必是不愁吃穿。瞧那開當鋪的老頭兒,還為阿葉買了棟黑牆華樓,來個金屋藏嬌哩。這棟華樓,絕不是僅供遮風避雨的罷?倘若她將那棟樓給賣了,無須再度下海,應當也能衣食無虞才是。除了這開當鋪的,賣味噌的和賣木頭的也都沒虧待過她。而那開回船問屋的,還成天吹噓要將她扶為正室,讓她繼承萬貫家財哩。雖然因家人反對沒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筆銀兩。這些老頭兒翹辮子前,理應都會留給她一大筆財產才是。」
但四回也實在是太頻繁了,俗話說事不過三,多一可果真是不妙呀,阿睦說道,在杯中注了更多酒。
——這娘們。
「怎麼?聽見自己迷戀的姑娘被說成帶厄禍水,惹得你生氣了?」
阿又,你怎還參不透?阿睦伸出手來說道:
又市提起酒壺,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
「真有女人傻到這種地步?」
「我雖沒見過阿葉幾回,但她的美色,就連我這女人見了都要嫉妒。瞧她一身細皮白肉、冰肌玉膚,就連你都給迷得團團轉的。」
「無關對方是否還之以情?哪管對自個兒是討厭還是喜歡,供養起來都是心甘情願?哪管是教人拋棄、還是給推入火坑,依然甘願回頭——」
https://read•99csw.com「你說是不是?但阿葉雖坐擁大筆財富,竟然將眾老頭饋贈的物品、華宅與家財都悉數處理掉了。」
「不是。」
胡說八道,又市反駁道:
「不過——你想想,阿葉這姑娘還很年輕不是?通常這樣一個姑娘,在為自己贖身的老頭兒死後,大抵會回爹娘那兒去。那麼,難道是她爹娘又將她給——」
「真是教人羡慕呀。」
「不枉費你光顧得那麼勤。不過,你這種雙六販子終日遊手好閒,活像斷了線的風箏,哪有能耐為自己迷戀的娼妓贖身?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花街苦戀,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頭才會幹的傻事呀。」
「賣了。光是這棟樓就能換得不少銀兩。何況阿葉還連——」
接著又將一張臉湊向又市,語帶揶揄地繼續說道:
「為阿葉贖身的老頭們不也是如此?哪管是為此散盡家財,還是將家產拱手讓人,就連色|欲薰心的老頭兒都捨得斥鉅資為意中人贖身,哪有什麼老幼貴賤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麼成規好墨守的?」
「就算真是,也輪不到你這母夜叉這麼稱呼我。哪管是小股還是大股,我可沒卑賤到樂於從他人股間胯|下鑽過去的地步。喂,阿睦,總之我是個雙六販子,賣雙六的都得在腦袋上纏條頭巾,哪還需要剃什麼月代?」
「否則還能如何解釋?這可是你自己點出的。」
「唉呀,瞧你這語氣,虧你在京都還是個大名鼎鼎的小股潛,怎麼人家三兩句話就把你激得心浮氣躁了?」
「少再給我羅唆,瞧你嘮叨得什麼似的,也別只知道作弄人。我哪管她是禍水還是什麼的,為她贖身的老頭兒個個魂歸西天,也不就是天命?這等事兒,哪還有什麼好追究的?」
「生得那麼標緻,教人贖個幾次身哪是什麼問題?我就認識一個逼了自己老婆五度賣身的傻子,不過,他是個嗜賭如命的混帳東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