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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右衛門狸 第三章

芝右衛門狸

第三章

「它開始——殺人了。」
想必稻田只要聽說哪裡有難以解釋的奇聞軼事,都渴望能親眼目睹,探其究竟。因此,他對妖魔鬼怪的故事才會如此著迷。
「可是——」
「五天之後嗎?大人——」
只見芝右衛門的媳婦從正門那頭跑了過來。
「它這舉動讓六右衛門氣得怒發衝天,但長二郎卻不知是升了天還是遁了地,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看樣子它是為了避風頭而幻化成人,躲起來了。」
「這位大人——」
這就是稻田的基本態度。他凡事都好追根究底,不輕易接受既有的說法。
「把額頭劈開——!?」
芝右衛門大聲叫家人追過去。勘兵衛則手上拿著刀子,站在原地發楞。他原本想拔刀斬殺兩隻獵犬的。
勘兵衛朝芝右衛門看去。
勘兵衛原本很期待他的答案,但這一聽可有點惱火了。
於是,勘兵衛搖搖頭提醒自己,這隻狸貓的話可能只是吹牛,實難置信——勘兵衛困惑不已之際,芝右衛門似乎也在沉思著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芝右衛門才毅然說道:
狸貓坐正了身子,繼續說道:
他講不完的故事教人愈聽愈著迷,芝右衛門也深受吸引,彷彿聽的是自己親身見聞般興奮莫名。
「在下實乃金長的眷族。金長昔日曾與同為阿波古狸的六右衛門爭奪狸貓頭目寶座,雙方相爭良久。據說金長年二百余歲,六右衛門三百二十余歲,兩隻古狸可謂旗鼓相當,因此長期僵持不下。但三十年前金長在鎮守森林的狸貓會戰中擊敗六右衛門,從此成為阿波的狸貓頭目。」
兩隻狗仍然——毫不留情地追過去,一隻咬上他的大腿,一隻咬上他的脖子。
躺在地上的。
芝右衛門踮起腳尖望去。
他只能呆立在門外窺探。
「反正不過是畜牲一隻,況且又是個蠱惑人心的妖物。」
「如何?要不要試試看?——在下剛才一想到這個點子,大人您正好出現,因此才冒昧找您商量。如果大人願意相助,在下就可以安心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芝右衛門這位居住在窮鄉僻壤的老好人,想必不會認為這個老頭自稱已經活了一百三十歲是胡言亂語。
他怎麼看都是個人。
「沒錯,它變成了人的模樣,而且這三十年來——長二郎都隱藏起狸貓的本性,頂著人的形體過活。當然,這是很辛苦的。像在下這樣長期以人貌示人,已讓在下疲憊不堪,有時還差點露出真面目,一不留神就可能露出牙齒和尾巴,而且看到狗也會畏懼不已」
「你是誰?」
甚至連他的家人,也漸漸開始欣賞超芝右衛門狸那神采飄逸卻不失穩重的風采,以及待人處世上的憨厚態度,因此和他開始熱絡了起來。如此一來,管他是狸貓還是人,都已經不重要了。只要他宣稱自己是狸貓,就把這當事實吧——總之,大家都日漸相信芝右衛門狸真的是狸貓變的。
「我並不是來出公差的,不過是……不過是想來瞧瞧傳聞中的芝右衛門狸罷了。」
他瞳孔大張,鼻孔膨脹——滿臉發自內心的恐懼。
「怎麼回事?」
發現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僵,芝右衛門便開始打起圓場:
「實不相瞞,在下其實是一隻居住在阿波堂之浦的古狸。到不久之前,本朝統治所有狸貓的,乃是阿波日開野的金長。這我想老爺應該也知道吧,金長至今仍被稱為正一位金長明神,在神社裡面受人祭祀。」
「放狗咬他?」
這些圍觀的人,總是可以看到芝右衛門與芝右衛門狸閑話家常的場面。這隻狸貓態度和藹,而且又辯才無礙,很快就受到大家的歡迎。然,每個人對他的身分都是半信半疑。然而,不管眾人相不相信,那老人是只狸貓的說法早已為大家所接受。
總之,他就是會提出一番解釋,即便這類推測有時或許行不通。
「其實,在下也認為此事若是屬實,親眼目睹的我們可謂三生有幸,畢竟沒幾個人有緣看到變成人的狸貓。反之,若實乃騙局一樁,此事便只能當笑話一則。所以——」
勘兵衛露出困惑表情,說道:
看來那個姓山岡的年輕人所言不假。
稻田這位高官重臣雖然做起事來正經八百,但也很喜歡神奇鬼怪的故事,據說他幾已讀遍各地奇聞異譚。
勘兵衛張嘴大喊的同時,籠子的門已經打了開來。
「如今就連六右衛門也看不過去,決定拖著九*九*藏*書一身老骨頭討伐長二郎。在下與老爺同名,算來也是自己人,今天才會來向芝右衛門老爺稟報此事——畢竟長二郎與您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實,在下所奉的命令僅只于讓老爺知道實情——在下每天都在打算,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要把事實告訴您。但老爺您待人如此和善,在下也拖拖拉拉地叨擾到今日,真是不改畜牲的劣根性啊。所以,老爺——就請您把在下痛打一頓出口氣吧。甚至要殺要剮,在下也不會有怨言。」
後來——
不過這個老頭一進房裡,馬上嗅到一股腥味,這倒是事實。
勘兵衛被迫解釋道:
是一具大狸貓的屍體。
這名字我聽過——芝右衛門說道。
但稻田並不相信此事。
百介則是站在載著籠子的推車前,一臉蒼白地佇立著。
的確——
「狸貓大爺。不,芝右衛門大爺,你沒什麼好道歉的,反而是我該感謝你。這些日子里,你帶給了我不知多少慰藉。所以,道歉的話就不用說了。反正現在六右衛門就要去討伐長二郎了,是吧?」
的確——那兩隻狗衝進來時完全沒看勘兵衛與芝右衛門一眼,便毫不猶豫地直撲芝右衛門狸。這是否代表——
庭院方面傳來輥轆作響的推車聲。
「金長與六右衛門之爭,對於我國的狸貓而言,絕不僅只是一場領地之爭。阿波乃狸貓大本營,誰將成為該地統治者,可是攸關重大。于紛紛被迫選邊投靠。」
「在下最怕的就是狗。」
「問題是,如果他喪命后依舊維持人形,到時該如何是好?」
「大人,他的身分有人信、有人不信,就連我芝右衛門,一開始也不相信。狸貓,至少也是個傑出的人物。我對他的人格可是十分欽佩呢。」
現在正在說書的就是那隻狸貓。
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這也能教人看出他對探究超乎常理、難以解釋的神秘現象有多麼熱衷。
正因為如此,對平日就對這類文化有強烈幢憬的芝右衛門來說,他著實是個理想的談天對象。
芝右衛門嚇得以手捂嘴呆立著。
芝右衛門張開雙臂說道。
沒錯——狸貓眨了一下眼睛。繼續說道:
他對凡事都好做一番合理的解釋:比如——他認為墓地的鬼火其實是人骨所含的磷滲出來燃燒形成的。又比如——他推測魂魄其實是大氣中的陰氣與陽氣碰撞所產生的微弱雷電。
「叛變?」
「聽來可真像戰國時代的故事呀,」
是的——年輕人點頭。
此時芝右衛門狸惶恐的表情,勘兵衛想必一輩子也忘不了。
說的也是——芝右衛門聞言笑了起來。
狸貓是沒什麼「人格」的——狸貓說道。
「在下打算放狗去咬那老頭試試。」
就是無法下決定。雖然覺得這個提議似乎不錯,總覺得有哪裡不大對勁。
「在人類面前變換形體,是違反狸貓界的規矩的。這點還請您多多包涵。如果您真希望在下如此做,待會兒在下就變回畜牲的模樣來見您——」
「狸貓大爺——可不可以請你繼續住下來?」
看過去,確實有個個子矮小、皮膚黝黑的老人,正在笑容可掬地滔滔雄辯。
芝右衛門則是懊惱得嘴角往下彎,並說道:
芝右衛門聞言一臉狼狽,勘兵衛也面露同樣的表情——
「懸而未決的遺恨?」
雖是一身行旅裝扮,但他看來並非農人或商人。此人腰帶系著筆筒,手上拿著一本筆記簿。勘兵衛好奇地問他:
於是,稻田召來村裡的捕吏勘兵衛,差他前去了解淡州芝右衛門狸傳聞的真偽。如果純屬騙局,就當場將自稱狸貓者抓起來剝皮,以儆效尤。
是的——狸貓身體前傾,繼續說道:
結果——芝右衛門狸的傳言挾著不算低的可信度,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一大堆民眾不時擠在芝右衛門家前頭,從牆外窺探裡頭的情況。
狸貓起身後,芝右衛門接連點了好幾個頭說:
「事實上,在下來到老爺府上,是有原因的。」
狸貓露出彷彿吞下酸梅般的苦澀表情繼續說道:
勘兵衛原本想說「那你就變給我看看」,但再想想,這麼做其實沒什麼好處。如果他變回狸貓,不就沒辦法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你沒做錯。請快起身。即使我把你殺掉煮成狸湯,也換不回我孫女,是吧,大人——」
只看到兩隻狗正低吟著,並不斷來回踱步。
https://read.99csw.com到這裏,芝右衛門狸皺起了眉頭。不只他,連芝右衛門與勘兵衛也都皺起了眉頭。
「這位大人剛剛說他今日並非因公前來——但這應該不是事實,他想必是來抓在下的吧。」
狸貓話方至此——
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老人,剎那間變得一臉蒼白,不僅是瞠目結舌,全身還微微顫抖。狸貓點點頭繼續說道: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理由很簡單。稻田似乎認為,與其花那麼大的力氣操縱人偶,還不如直接由人粉墨演出,豈不是更乾脆?
這麼說來——那老頭的動作果真像只狸貓。他身軀矮胖,五官表情也神似狸貓,而非像狐狸、貓或鼬鼠一類。雖然也可能是事前聽人如此謠傳,這下才會有此先入為主的想法也說不定。
只是由人偶演戲讓他無法接受。
勘兵衛從來沒受過百姓如此招待。
從這片松林中可以望進芝右衛門的宅邸。
「不,不要過來——」
正當勘兵衛如此自付時,前方人群突然左右分開。圍觀的群眾在轉眼間退離好幾步,獨留勘兵衛獨自站在牆邊。
「是的,在下真的是只狸貓。」
「是的。五天之後,洲本某偏遠地區將上演人偶戲,屆時吾人將假該地把一切作個了斷。六右街門是這麼說的。」
如果這傳聞果真屬實,那可真是大事一樁。反之,如果純屬騙局,稻田可絕不寬貸。這擺明是詐欺,即使沒有奪人財物,但迷惑人心同樣是罪不可恕。縱容騙徒橫行霸道,實為天理所難容——想必稻田是如此判斷的。
「你是——江戶人?」
芝右衛門狸露出了神秘的表情,繼續說道: 「當時雙方之所以能分出勝負,主要原因是尾張的長二郎叛變。」
勘兵衛不由得困惑了起來。
只是——
假如犯人是只狸貓,要我怎麼逮人?
「如果他真是狸貓——確實有此可能。」
但狸貓並沒有跟著笑,反而一臉嚴肅地說——
這位自稱是狸貓的老人,不僅是雜俳狂歌的造詣極深,對字畫古董也是熟悉得不得了。不僅如此,他還能歌善舞,也深諳男女之道,對尋花問柳的知識非常豐富。
那是抑揚頓挫宛如師父講經般的說話聲,講的是教盛如何如何,兩位女尼最後又如何如何等等,似乎正在講述源平之戰中的壇之,浦戰役的故事。
雖然狸貓施法作弄人時有所聞,但化為人形的傳說就鮮少聽到了。噢,有是有,不過悉數純屬虛構,全是些騙娃兒的故事。既然都成了讀本或黃表紙,不就代表其乃非真有其事?換言之,認為自己曾遭狸貓捉弄者,本身就是傻子:要不是誤解,就是被欺騙,要不就是看到了什麼幻覺。但提到狸貓幻化成人,這又該如何解釋——?
「但這麼一來,不等於是殺了只通曉人語的靈獸?……」
以及不成人聲的哀嚎。
勘兵衛懊惱自己動作太慢,鞋也沒來得及穿,只穿著襪子就跳進庭院里,朝牆邊奔去。
站在松樹後頭,看著一大群圍著籬笆的農人背影,足立勘兵衛陷入了沉思。
結果,勘兵衛還是接受芝右衛門的邀請,進入主屋接受款待。
「殺人——」
芝右衛門的孫女遭人殺害時,奉派前來調查的不是別人,正是勘兵衛。那樁駭人聽聞的凶殺案至今仍讓他心有餘悸,死者凄慘的死狀甚至讓勘兵衛夢到好幾回。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會因為這樁怪事再度造訪這戶人家。
因此,在下最怕的就是狗——狸貓又重複了一次。
但在勘兵衛看來,稻田這號人物可不只是對妖魔鬼怪有興趣這麼簡單。
「來啦,來啦,請別客氣。」
而且他今天只是來查探傳言虛實,兩刻鐘之後還會……。
雖然再怎麼道歉都無法彌補這個遺憾——狸貓說道,並一再向老人磕頭致歉。
「喔——可是——」
——他可能已經忘卻喪孫之痛了吧?
而且是一股獸類腐屍的九*九*藏*書腥臭味。
「——那大可不必。」
稻田怎麼看待此事別人管不著,但這樁差事著實讓勘兵衛困擾不已。
「找、找我什麼事?」
「大概是因為它想吃活人的肝臟吧。它總是先把人的額頭劈開,從中吸取精氣。」
「狸貓怕狗,一看到狗就會驚恐萬分,顫抖哀號。而狗一看到狸貓反應如此強烈,通常會攻擊得更激烈。」
勘兵衛雙手抱胸地說道。
「怎麼了——什麼事?」
稻田認為自己這種看法合理至極,周遭的人卻都無法苟同。
「你說不相信——有什麼根據嗎?」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芝右衛門狸身手輕盈地跪坐下來,以鼻尖碰觸榻榻米行了個禮。
更何況芝右衛門孫女的案子到現在還沒破——
「狗,是狗——」
「退場——你這是什麼意思?」
但這要如何執行?
距離上次造訪芝右衛門家,已經過了三個月。
「各位,由於這位稀客到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後續的故事請大家日後再來聽。不過我得先聲明,這可不是什麼表演,各位也沒必要到處宣揚。還有,我不收取看官任何費用,只要不是放下農事過來的,我全都歡迎。各位聽懂了嗎?」
突然被這麼一喊,勘兵衛嚇了一大跳。
站在狸貓身旁的白髮老人也是一臉笑容。他就是芝右衛門。猶記三個月前,這老人還是傷痛欲絕,淚水流滿皺紋滿布的臉龐。
「這是怎麼回事?」
——以儆效尤。
圍牆裡面不時傳來嘶啞的說話聲。
「金長一向討厭長二郎,所以沒有向它求援。相反的,六右衛門認為長二郎的兇狠正好可以補其勢力之短,便邀它加入。據說——長二郎旋即答應,只是……」
轉頭望去,看到牆外來了一輛載著一隻大籠子的推車。
霎時——兩隻猙獰的紅毛狗飛快地從籠子里衝出來:它們跳過矮牆、躍過走廊,筆直地朝芝右衛門狸衝去。
——是否代表他果真是一隻狸貓?
直到看不到年輕人的蹤影,勘兵衛才又回到墒邊,擠在人群後方,並盡量避免引人注意地往裡頭窺探。
「幻化成人?」
「今天連大人都來了,表示關於在下的傳言已經傳遍整個淡州。所以,在下該退場了。」
年輕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唉——還真是一樁惱人的差事呀。
勘兵衛附和道——都到了這時候,他也只能把對方的話當真。
話才講到這裏,便聽到芝右衛門遠遠地大喊「大人!這不是那天那位大人嗎!?」,接著便走到牆邊,畢恭畢敬地向勘兵衛鞠了個躬。
這倒是有道理——勘兵衛心想。
「包括佐渡的團三郎,屋島的禿、伊予的隱神刑部等等——各國狸貓紛紛趕赴阿波投入戰局。雙方勢均力敵,戰況可謂十分慘烈。一場激后六右衛門敗退,被迫棄阿波遁走他方。另一方面,金長雖然戰勝,但當時受的傷遲遲無法痊癒,終於在十年前以二百二十六歲高齡過世。」
推車旁站著一個——年輕人。
「可能也是害怕六右衛門報復吧,長二郎只好繼續保持人形。但再怎麼害怕也不可能躲一輩子。最後在忍了三十年之後,長二郎終於——露出本性了。」
「可是——也有怕狗的人,不是嗎?如果放任他被咬死——卻發現他沒變回一隻畜牲,事情要如何收拾?」
那隻狸貓即便沒做任何好事,至少也沒有危害社稷,想必不隨此傳聞起舞方為上策。畢竟這類人云亦云之事過沒多久便會自然平息,蓄意,鍤手反而只會讓麻煩愈來愈大。
「簡直就是狸貓界的關之原戰役嘛。」
他尤其喜歡戲劇,宣稱江戶大阪一帶古今戲劇他全部看過。這隻狸貓並誇稱自己在大阪一帶甚至被譽為「戲劇通狸」,而不是「芝右衛門狸」。
「喔,不,芝右衛門,我今天是——」
「如果他真是個人——再怕想必都能將狗制伏吧。看他那麼博學多聞——」
雖然勘兵衛一再婉拒餐宴款待,但既然事前已read.99csw.com謊稱今天沒有公務在身,也很難婉拒得很乾脆,所以只表示絕不喝酒;反正他原本就不太會喝。待彼此寒喧完畢,他就開始喝起茶、吃起了點心。這時芝右衛門把那隻狸貓帶了過來。
只聽到一陣歡呼。
「這陣子住在老爺這裏,快樂得連我自己都有點得意忘形了。所以,今天趁大人也在場,在下就順便把一些話說清楚吧。」
——那就是那隻狸貓變的老頭?
「在下名叫山岡百介,家住江戶京橋。目前正周遊列國搜集各種鄉野奇譚,也算是個作家吧。並非什麼可疑人等。」
不——此時的芝右衛門,對芝右衛門狸乃狸貓所變已是深信不疑。
聞言,狸貓再度向芝右衛門鞠躬致意,說道:
兩刻鐘后,在下便會帶狗過來——年輕人說完便消失在松林深處。
「所以——那個在京都與大阪地區殺害無辜的攔路殺手——就是長二郎。畢竟六右衛門也已衰老,如今過著隱居生活,金長也已過世。因此,長二郎可能打算——前往阿波,殺死金長的繼承人,奪取狸貓頭目的寶座——」
這要我如何相信?
「參見大人。在下乃畜牲之身,原本不應在此場所,更不可能有機會見到像大人這樣的達官顯要。所幸這位老爺慈悲,讓我能以人的外表享受如此好的待遇——」
勘兵衛還是猶豫不決。不過想想,這既然是城代交代的任務,除此之外要弄清真相似乎也別無他法。更何況即便那老人真的是只狸貓,也未必會被狗咬死。既然是只活了一百三十年的老狸貓,應該有足夠的智慧閃躲狗的攻擊吧——勘兵衛心想。
他認為人偶原本就不會自己動,就是因為人硬是要它們動,才會有這種荒謬的發明——若是要演戲,由大夫或黑子自己扮裝登場不就成了?——如果大夫長相不雅,大可戴上面具。若有心欣賞人偶,只需靜置供人觀賞即可,如此一來不是可以看得更清楚?——總之,會動的東西就該動,不會動的就不該動,幹嘛違背世間常理——?
總之,他認為一切神怪之說都應有合理解釋,幽靈實乃枯芒花,天下本無怪力亂神。
稻田在大家眼中,就是如此冥頑不靈,不解風情。
稻田並非對戲劇反感,也不是看人偶不順眼,他認為人形凈琉璃演出的戲碼還算有趣,人偶也做得十分精緻。
「你,你很怕狗?」
「那,你現在能變回狸貓的模樣嗎?」
「所以怎樣?」
不知不覺,勘兵衛竟然幫狸貓辯護起來了。
「還真是受歡迎呀,芝右衛門狸——」
「狸、狸貓大爺,芝右衛門狸大爺。照你這麼說,殺害我孫女阿定的是——」
看來勘兵衛此時已有八分把握,認為這老人真是只狸貓。
——他真的是狸貓嗎?
「那——」
「如果那老頭真是只狸貓,看到狗一定會嚇得不知所措,立刻變回原形。否則——也可以任憑狗咬斷他的喉嚨,待其斷氣,便會恢復這隻畜牲的真面目。」
「狸、狸貓大爺——」
這個古怪的傳聞也傳進了掌管淡路國的洲本城城代稻田九郎兵衛耳中。
只見松蔭下站著一個打扮奇特的男子。
勘兵衛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可,可是——」
啊——啊——帶著凄厲的叫聲,芝右衛門狸連滾帶爬地跑向庭院。
勘兵衛緊盯著狸貓瞧。
芝右衛門佩服地說道。相反的,勘兵衛卻有點坐立難安。若要相信這故事,先得要相信狸貓的確會幻化成人。如果自己聽得津津有味,不等於承認眼前這老頭確實是只狐狸?——
「是的。就是向來以殘忍、暴虐著稱的——尾張的長二郎。狸貓原本是溫馴的野獸,雖然會作弄人,但也不會把人抓來吃。只是長二郎為了長生不老,竟然獵捕人類吸其精氣,還生吞活人肝臟,可謂殘非常——」
「大人,您這樣太沒道理了,這隻狸貓也沒幹什麼壞事。您看他十分博學,又如此風雅。」
勘兵衛雙手抱胸納悶道。
這就是稻田的看法。
「後來叛逃了——是嗎?」
「照你這麼做,有可能會把那隻狸貓殺死。」
根據倒是沒有——年輕人回答。
「真是稀客呀,大人,勞煩您大老遠跑來,真是不好意思。我孫女那件事實在太麻煩您了。來,請不要站在外頭,進來屋裡坐坐吧——」
「的確,阿波板野地區有個名日堂之浦的地方,據傳該處有隻芝右衛門狸,—但我不相信真九-九-藏-書有其事。」
富農芝右衛門家出現一隻芝右衛門狸的傳言,很快傳遍附近鄉鎮。勘兵衛眼前的群眾就是前來爭睹這隻變成老頭的狸貓的。
芝右衛門老爺——
「到時——」
狸貓說道。勘兵衛則是哼了一聲。
勘兵衛嘆了一口氣。
「誠如你所說,此事的確教人難以置信。但你既然沒有根據,就不要妄下推論。如果你認為他是冒牌貨——就拿出證據來。如果沒證據,就不要多嘴。」
在無計可施之下——勘兵衛來到芝右衛門家門前。
哦,是嗎?——勘兵衛蹭著下巴低聲說道。
「這——這……」
大人就把我抓起來問罪吧——年輕人說道。
於是——這傳言繼續擴散。
勘兵衛左思右想。
「我想,客套話就不用講了。」
同理可推知,阿波與淡路盛名遠播的民俗技藝——人形凈琉璃,總讓他看不順眼。
畢竟眼前並無適當解決方案,雖然上頭勒令緝查,但光憑這股勁是沒用的,因為芝右衛門狸並沒有幹壞事。把他抓來處刑,若最後發現他是個人,倒是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如果他真是只狸貓,將讓城代成為天下笑柄。
「各位——各位。我不是來逮人的——」
同理——這次聽說有隻狸貓變成一個能言善道的人,稻田可真是興奮莫名。而根據家臣回報的消息,這個傳聞似乎屬實——據說那隻狸貓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人形示人,並講了很多故事。
年輕人轉頭望向牆內。
「沒錯。長二郎可以為了求長壽而生吞活人肝臟,原本就是一隻自私自利的狸貓。因此在這場狸貓大戰前夕,它決定叛逃保命。」
在這棟富農豪宅的後院矮牆外擠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要說有哪裡不對,這的確是個問題;大白天里農人全放著莊稼事不管,如此下去豈有不亡國的道理?所以若真要查緝,該抓的反而是這些圍觀者。但話又說回來,處罰這些平日沒什麼樂子的村民,又未免太不盡人情。勘兵衛心裏如此衡量著。
當然,別說是稻田,一般人也很難相信。
「原來如此——」
「原因——什麼原因?」
只聽到狸貓不斷大喊,但兩隻猛犬已經連拖帶拉地咬著他衝破木製的後門,把他給拖到牆外去了。只昕到陣陣狗的喘息聲。
「你,你真的是——狸貓嗎?」
「——以前,有一隻信仰很虔誠的狸貓,為了幫縑倉建長寺而行腳諸國化緣。據說那隻狸貓是我等族類中最擅長變身術的,變成人之後可以好幾年不露出真面目。可惜就連如此高手,最後還是被狗給咬死了。」
「大人,你認為他真的是——狸貓變成的嗎?」
——就怕已經太遲了。
說得也是——年輕人繼續說道:
「沒錯。殺死令孫的正是長二郎。它即便是只畜牲,犯下如此令人髮指的罪行,當然不可原諒。在下謹代表所有狸貓——向老爺道歉。」
芝右衛門的話讓勘兵衛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他說的是沒錯,只是。
「我認為他是個冒牌貨——」
「只是——三十年前那場爭奪天下的狸貓大戰,卻留下一些懸而未決的遺恨。」
他可真是慧眼識英雄。稻田其實對妖魔鬼怪沒什麼興趣,只是好辨明這類傳說的真偽。只能說他喜歡妖魔鬼怪的方式與眾不同,秉持的是追根究底的精神罷了。
村民們個個站得老遠,一臉惶恐地望著勘兵衛。大家可能以為他是來逮人的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看到捕吏,百姓哪有不緊張的道理。
此外,他也認為站在人偶後頭的大夫與黑子實在礙眼。雖然看官全得佯裝看不到他們,但其實人明明就在台上,大家不都看得到——?
傳言那隻狸貓是個文人雅士,不但十分博學,還非常風雅。
抑或還是個人?
狸貓則繼續說道:
「非常感謝您的盛情款待,在下實在是感激得無言以對。這下吾等狸貓一定會賭上宗族的榮譽,竭力討伐長二郎。只不過——如今既然一切均已據實稟報,在下也必須告辭了。畢竟——殺害老爺孫女的是吾等同類,所以,即便老爺能原諒,令孫的父母對在下想必也無法釋懷。這點在下心裏早已有數。因此,既然老爺已經知悉真相,在下也已無法如先前般繼續在此叨擾——」
——這要我……
「救,救命——」
—一稻田對勘兵衛下此重令。
雖然淡路很大,但畢竟是個島嶼,所以,不出半個月,芝右衛門的名號就已經響遍全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