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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右衛門狸 第二章

芝右衛門狸

第二章

松之輔正要回藤左衛門的話時……
住在別屋的藤左衛門主僕倆的三餐都是在伙房煮好后,再由女傭送過去。飯菜一被送到走廊,藤左衛門就會先試食,看看裡頭有沒有被下毒,再親自把飯菜端進去給主子。他在這件事上幾乎可以說是謹慎到有點過頭。
「完——完全正確。」
「那——您說的妖怪是……」
唔、唔、唔。
「長二郎——」
翌口——後台依舊是一片愁雲慘霧——因此捕吏們進來時,就連松之輔也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不料捕吏們看到那幾名武士時不但看來毫不驚訝,反而一副早就知悉的表情,只鞠了個躬,二話不說便轉身離去。
「藤左衛門大爺,請告訴我,您是不是認為因為鬧妖怪,你們大爺才會變得如此錯亂?」
「什麼——」
比如。
「攔路殺手——別胡說八道!以後請不要隨便說這種沒有根據的話。即便市村大爺您對我有恩,我也不允許您這樣開我們大爺的玩笑。」
當天——直到演出之前,年輕武士都是暴跳如雷。演出結束后回去一看,雖然他已不再吵鬧,後台的班底卻是個個愁眉苦臉,每個人都是默默不語。
「那位客人人在京都。你結束丹波的演出后,立刻趕往京都晉見所司代,把這份書狀呈交給他,並聽候其指示——」
松之輔如此回道。
總覺得那位年輕武士很難伺候。
其中一個身材浮腫、臉頰圓潤的年邁武士上前向松之輔深深鞠了一個躬。被如此行禮,松之輔頓時手足無措;這輩子還不曾被武士低頭鞠躬。松之輔趕緊請對方不必多禮,趕快平身。
他擔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藤左衛門雙手抱胸,開始猶豫了起來。於是,松之輔拍手招呼女傭沏茶,這是他們倆首度面對面交談。
武士——啊!地呻|吟了一聲,就說不出話來了。
「但是什麼?」
「我們大爺房裡不是有隻長柜子嗎?能否拜託市村大爺在那柜子里躲一宿?您不必擔心,我們大爺很累,是不會發現您的,您可以趁他洗澡的時候偷偷躲進去——哎呀,真是個不情之請,我想您大概不會接受吧。」
「這點,市村大爺已經將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了。」
這下年邁武士回頭看去,年輕武士則簡單地回答:
「別屋只剩下我們兩人之後——我們大爺的寢室——幾乎每晚都鬧妖怪——」
從上往下被劈成了兩半。
松之輔問道。但藤左衛門回答得是沒什麼讓他不舒服的。
「是的。雖然在下沒什麼可以報答您——」
這件事帶給松之輔極大的困擾。
「這就——」
「關於這點,請您什麼都別問。」
武士這才精神恍惚地跪了下去。
接著他把一筆為數不少的酬勞與一封密封的書狀交給松之輔。
是嗎?——稻田的嚴肅表情這才稍稍和緩,但馬上又開始吞吞吐吐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 「有個客人得暫時托你照料。」
「長二郎。叛徒長二郎,你在嗎?——」
結果,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怎麼樣,沒說錯吧?如果你是個人,就不可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那麼,芝右衛門的孫女——你怎麼把她殺害的?——」
「奴婢來倒茶。」
其實他一開始也沒有權力拒絕。
「狸,狸貓?」
松之輔擔憂的反而是其他事情。
藩主蜂須賀公對人偶戲相當支持,但城代完全相反。
松之輔當場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竟出了亂子。
「大爺說的沒錯——」
「好了——趕快露出你的真面目吧,叛徒長二郎。趕快回答我,你到底是想投靠金長,還是我六右衛門?」
「坦白講——就是——鬧妖怪了。」
是人偶嗎?——松之輔問道。如果正是如此,其他人已經說過了。
「是的,但——昨晚妖怪臨走前留下了這個。」
「所以,你王君連熟識的人也下手?」
說著,藤左衛門拔出小刀,把屍體頭上的元結剪下來,用懷紙包住然後,他在懷紙上面寫了幾個字,小心翼翼用信封封起來。他把這包頭髮交給松之輔,問他是否能幫個忙寄出去。松之輔立刻點頭,但這下藤左衛門一張臉益發扭曲地說道:
妖怪按在武士頭上的手指,這下壓得更用力了。
藤左衛門跪起了身子問道。
大爺他人呢?——這麼一問,他便回答正在小憩。
若要說藤左衛門怕的是什麼,這個愚忠的武士長期以來所畏懼的,就是他那愚蠢到極點的暴君嗎?
這位市村一座的大夫——松之輔就這麼在他的人偶會四處走動的謠言中,過著一段夜夜輾轉難眠的日子。
——請問……
隨從是還好,但年輕武士的穿著卻教整個戲班子怎麼看都看不慣。年邁的武士似乎曾一再勸他改變裝扮,但年輕武士就是不聽。如此一來,一路上只得利用深更半夜移動read.99csw•com以避人耳目,讓行程耽擱得更久。
為了清洗現場,松之輔只得把年輕武士等人暫時安頓到主屋。只見整棟別屋已是一片狼藉,所有傢具都已毀損,柱子上也留有無數刀痕。就連地板之間的柱子都被砍得支離破碎,恐怕已經沒辦法修理。而且血跡甚至噴濺到了天花板上,走廊、牆壁也都沾滿黑色的血糊。當然,榻榻米也得全部換新。
當他專心操縱人偶時,常懷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縱人偶,還是人偶在操縱自己。後來他才漸漸覺得答案是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自然就好。
松之輔心裏再度湧現一股不祥的預感。
「真的,市村大爺,您要相信我,我們大爺絕非惡徒。我打他一出生就開始伺候他了。他小時候其實是既聰明又善良。今天會變成這樣——唉,實屬不幸。」
當天藤左衛門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神情與平時判若兩人。
總之,松之輔認為藤左衛門實在很辛苦。
藤左衛門已經把床鋪好。年輕武士一進來,便取下了頭巾。
光暈消失后,周遭又恢復一片漆黑。
藤左衛門突然像被針戳到似的整個人彈了起來,伸手握上了腰際的劍把。這時紙門打開了。
「——你,都聽到了嗎?」
只聽到藤左衛門如此改口稱呼他。
也呈人形的人偶即便無法保佑人,畢竟還是能說能哭,並且只要有人借力,就連走路也辦得到。
「只是什麼——」
操作女娃人偶時,儘管松之輔不是個女娃,還是能表演得維妙維肖。畢竟人偶已經是如假包換的女娃形狀,欠缺的不過是動力罷了。換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輔不過是出點力、幫點忙讓它動起來罷了。如此看來,演出人偶戲的並不是操弄人偶的大夫。大夫不過是為了讓人偶演戲,提供些許助力罷了。主角畢竟還是人偶。
「那麼——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您好像不是很喜歡殺生。是吧?」
這個嘛——藤左衛門拍打自己的膝蓋,說道:
雖然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不大對勁。
「我們大爺是這麼說的。可是,在下並不相信。」
備受德州公庇蔭的人形凈琉璃師傅市村松之輔的屋子出現怪象,是在初秋,有人聽到存放人偶的倉庫傳出啜泣聲——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動——還有人發現那些人偶彼此在交談——
「你是指隨從遭殺害那件事?」
松之輔只好猜測,官府可能曾知會過下頭別找市村一座的麻煩,否則在後台一角看到那四個一臉高傲的武士,捕吏們怎麼連一句話都沒問就離開?由此看來——這一行人大概也認為,既然已經進入淡路,就不需再鬼鬼祟祟——反正不管發生什麼事,地方官府都會庇護他們。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託,在下市村松之輔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兩個月後——松之輔前往化野迎接那位客人。
過了好一會,城代又說:
雖然藤左衛門如此解釋,但被搬出別屋的年輕隨從屍體,一眼就司看出是被那個年輕武士砍死的。
不要胡說八道!藤左衛門用嚴厲的語氣說道:
「噢,好腥呀。——這房間里味道怎麼這麼腥?整間房裡都是一片血腥味呢。」
「住口!無恥的傢伙,你這隻臭狸貓,你敢說你已經忘了嗎?之前你已經答應跟隨我六右衛門,卻又臨陣叛逃。別以為你變成這副德行就騙得了我。」
藤左衛門開始咳了起來。
「我們大爺他——生病了。」
唔、晤。
「放在那兒就行了。」
「所以這隻狸貓——知道這件事?」
「妖怪?」
對他而言,即使真有這種現象也不足為奇。
過了幾天,右眼上方腫了一大塊的藤左衛門,帶著一副怪異表情造訪松之輔。這已經是怪事開始發生后的第五天了。
「可是……」
松之輔一看差點沒喊出聲來。
藤左衛門話沒說完就閉上了嘴。
你回答呀!渾帳長二郎!只聽到那妖怪拚命吼叫。
說到這我就想不通了——藤左衛門歪著腦袋說道:
「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藤左衛門趕緊將食指湊向自己嘴前。
「不必舉行任何葬禮或法會,找塊地基把他埋起來就好了。只不過——」
「沒錯——不,他其實只是勸他幾句而己,結果就被——」藤左衛門邊說邊擦眼淚。
長二郎發出一陣怒吼,整個人發瘋似地站了起來,開始不斷轉著圈子大喊:
他來回澡堂時均以頭巾覆面。
怪物邊說邊跪向年輕武士枕邊,彷彿在凝視著他似的以雙手壓住武士的太陽穴。
夏天到來已經三個月,松之輔宅邸別屋住的那位隱居者是何方千甲聖、來自何方、為何隱遁淡路這窮鄉僻壤,松之輔都一概不知,也不得過問。只被叮囑對方身份崇高,https://read•99csw.com務必謹慎對待,並誠心誠意服侍之一這是松之輔接到的命令。
藤左衛門點了個頭,就沒再把頭抬起來。
一看,紙門上泛起一絲微明,一個人影出現在光暈之中。
「可是——當時在下沒想到情況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地步。當然,如果您們覺得沒什麼好抱怨,在下也就不追究了。但是——」
「這是沒關係。但是您希望我怎麼做?——」
「什麼事?」
「是的。因為還是不了解到底是陰魂作祟還是有人施幻術,我既然沒辦法看到那妖怪,就只好——」
看來的確是如此。不過——
「誰——」
只見他額頭上有個縱向的刀痕。
「那麼,那妖怪到底做了些什麼?」
松之輔嚇了一跳。一看——女傭阿銀正跪在紙門的另一頭。
藤左衛門腫脹的眼瞼下方乾涸的眼睛似乎開始泛起淚光。松之輔很難理解,為什麼主子如此凶暴,藤左衛門還要一直保護他,忍氣吞聲服侍他,難道這就是武士應盡的本份?
不知道等了多久。
松之輔困惑地雙手抱胸。
起初松之輔以為藤左衛門這麼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主子。但藤左衛門卻解釋情況正好相反。送飯菜和伺候他主人吃飯這兩件事都很危險,也不知道他們大爺什麼時候會動刀殺人。所以,他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保護女傭的生命安全。
「您不必擔心。那個姑娘——我想您也看到了,雖然打扮很漂亮,應對也很得體,但她其實是東部一個人偶師傅的女兒,名叫阿銀。別看她打扮入時,其實只是個除了工作認真之外,沒什麼起眼之處的鄉下姑娘,前幾天還曾泣訴晚上看到人偶會害怕呢。如果她剛剛有聽到我們的話,想必也是一句都聽不懂——難不成您——」
只是——
到京都把書狀交給所司代后,對方要求他到後頭談談,並指示他在入夜後前往化野某處。
松之輔全身緊繃了起來。
松之輔渾身的毛細孔都張了開來。
然後,藤左衛門要求松之輔不要把事情講出去,便雙膝跪地往前移動,並低聲說道:
因為他認為,人偶即使沒有生命,也有魂魄。
他不只被踢、挨揍,大爺請息怒、大爺請息怒——即使這位老僕不斷如此哀號,年輕的武士還是連刀子都拔了出來。
接著又低聲繼續說道:
——城代恐怕會很生氣吧?
而且聲音一天比一天大,甚至傳來陣陣哀號與搗毀物品的聲音。有時隨從甚至還被摔出紙門滾到屋外來。
稻田說話的時候,松之輔一直趴在地上。說完,稻田站起身,走向松之輔身旁蹲了下來,拍拍松之輔的肩膀並口齒含糊不清地說「松之輔,這件事就拜託你了。」松之輔也來不及整理思緒,只能立刻回答「遵命」。
「哇——」
原本覆蓋在頭巾下的臉龐——已是瘦到令人不忍卒睹,不僅眼窩深陷,周邊還有好幾層黑眼圈。除了臉頰異常削瘦,薄薄的嘴唇上還布滿乾燥的裂縫。好幾根鬢毛散亂地貼在鐵青的臉頰上,額頭上還冒著幾滴黏汗。唯一例外的是那對充滿血絲的眼睛依然露著凶光。他看起來應該還不到三十歲,但肌膚怎麼看卻都像個老人。
「我主君……」
「市巾村大爺——」
憔悴不堪的年輕武士整個人癱到了床鋪上。
事實上,藤左衛門的主人最近不分晝夜都會瘋狂地大吼大叫。要說他有什麼不舒服,恐怕任何事都讓他不舒服。只是松之輔想想,他們都已給在這兒住了這麼久,即使最初有什麼不適應,應該也都解決了才對。
畢竟稻田曾囑咐他直到收到指示為止,必須好好接待這位客人。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倒也平安無事。
這些傳聞讓松之輔的弟子和進出市村一座的人不是顫慄不已,就是惶恐萬分,但松之輔並不放在心上。
於是,藤左衛門吹熄座燈的燭火,松之輔的視野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只聽到老人恭敬地向主子道晚安。
藤左衛門扭曲著浮腫的臉為這片亂狀道歉,然後斜眼看了凄慘的死屍一眼,無力地說道:
松之輔也答應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藤左衛門大爺,我坦白告訴您吧。我絕不原諒攔路殺人的行為,也絕不可能藏匿或保護干出這種勾當的兇手。所以,住在別屋的那位爺只是個病人,而且是您的主人。我這說法沒錯吧?」
「既然如此,那您的請託我就接受了——」松之輔回答。年邁的武士聞言整個人趴上了地板,謙卑地磕了好幾個頭,只聽到陣陣不合時節的風鈴聲。
只見藤左衛門整個人趴在地上回答——在下了解,在下了解。
下令的是總管淡州的稻田九郎兵衛
若無法進入這種境界,就稱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凈琉璃師傅。
「不——我——」
藤左衛門支https://read.99csw.com吾其詞地回答:
年輕武士很快就洗完澡回來。
年輕武士的狂暴行為更是變本加厲,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只聽到別屋成天傳出陣陣怒吼。
滿頭大汗的藤左衛門一口把女傭端來的茶喝乾,並不住地喘著氣。
——他是在怕什麼吧?
「那妖怪就只是一直說話而已——我們大爺是這麼說的——不過,這已經讓我們大爺混亂至極,大概撐不了多久了。」
「——容在下——請教您一件事。就是——」
到了現場,他發現有四個人在等他——一個打扮出眾的年輕武士,以及三名隨從。不過,這武士用頭巾蒙面,衣服與所攜帶物品都沒有代表身份地位的紋飾徽章,讓人無從判斷其來歷。
雖然他一再詢問,松之輔就是沒辦法拒絕,畢竟他是洲本城城代,差不多就等於阿波國德島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輔再怎麼不願也只能遵從。這點稻田應該也是心裡有數。換言之,松之輔這下也很清楚,對稻田自己來說,提出這項要求或許也是出於無奈。
到了開始聽到蟲鳴的季節——
由於已經收下一筆可觀的酬勞,松之輔也大方地替他們張羅了最講究的寢具,只要讓他們盡量享受,想必年輕武士的不滿也會因此平息。——松之輔如是想。
「藤左衛門大爺——在下是個演人偶的戲劇師傅,不是個武士,所以,不敢誇口講出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類的話。但既然在下承諾不過問您們的事,就會遵守這個約定。只不過,這三個月來您們大爺胡作非為,不用問在下也都知道。但畢竟已經同意不過問,在下也就不多瓚。只是……」
但即使如此,松之輔還是無法平息內心那股不祥的預感。即便現在能暫時讓他滿足,但是否能維持個一個月、兩個月?不管他現在過得多奢華——但松之輔並不認為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他能過多久。
「抱歉。可否請你別看這東西要寄去哪兒?」
「你說那是——狸貓?」
「請,請問,那個風聲鶴唳的攔路殺手,是不是就是……?」
只聽到來者以低沉的聲音喊道。
「我們大爺這陣子都睡不著——」
「——原來你在這裏呀長二郎。決定了嗎?快回答我的問題——」那妖怪無聲無息地步入了房間。從雲朵之間泄下的些許月光,勉強照出了這妖怪的輪廓。原來並不是這妖怪會發光,他不過是穿著一身白衣,似乎是一種巡迴修行者常見的白色裝束。頭上大概是包著行者的頭巾吧,只見兩側打結的地方看起來活像一對狸貓耳朵。此人胸前掛著一隻偈箱,手上拿著一隻搖鈴,長相則是完全看不清。
「我們大爺說——好像是一隻狸貓。」
藤左衛門全身緊繃了起來。
這趟旅行真是麻煩。這些人一開始就要求接待他們的人什麼事情都不能問——雖然這命令松之輔不得不遵守,但年輕武士的打扮也未免太顯眼、太奇怪。
「瞧瞧——瞧什麼?」
就像佛師把一塊木頭雕刻成法力無邊的佛像,原本不過是塊木頭,卻因為呈佛形就能顯靈。可見有其形必有其靈。
「神智恍惚?」
武士這才抬起頭來,沒想到他竟是一臉倦容。
這哪像人住的地方?
「那,另一位呢?」
「你原本就是只狸貓——一隻沒人性的畜牲,不是嗎?如果你不是狸貓,身上怎麼會有這種腥味?真臭,真臭,完全是血肉的臭味。只有好啖腐肉、啃老鼠的狸貓才會有這種臭味。像你這麼腥臭的傢伙,哪配打扮得如此高貴?——」
「我差他回故鄉了。如今能保護我們大爺的,就只剩在下一個了——」
「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讓他不舒服?」
城代表面上也是獎勵人形凈琉璃,但松之輔感覺,這城代似乎認定人形戲劇只是有錢人的娛樂,對這類演出沒有好感。不過相對於盛產藍色染料以及食鹽的阿波地區,淡路並沒有重要物產,松之輔也不認為城代是在打人形凈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稅增加財源;至少從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來的。
搖鈴響起。
「我——我——不是狸貓。我,我是末,末代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師傅灌進去的,還是演人偶的人賦予的,或者是附身而來的。總之,人偶確實有魂魄,演了這麼多年的人偶,松之輔甚至有一種自己其實沒辦法操縱人偶的感覺。
「我——不是叛徒。」
「好像是——我因為住在隔壁的小房間,沒有直接看到。主要原因是,妖怪出現的時候,我都會變得神智洗惚。」
說這句話的時候稻田表情很難看,所以,松之輔沒有立刻答應,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
「他患的是一種每次一生氣——就莫名其妙地想殺人的病。平常還能了解是非,知道自製,但就是有些時候會失控。原本我們來到這個地方,主要就是為了治好他這種病。因為都城或市鎮里人太多,沒辦法避人耳目。而且人一多,就容易遇到無禮的人,讓九-九-藏-書他更容易動怒。其實,只要不讓他動肝火——」
——就是那個妖怪!
「找我幫忙瞧瞧那妖怪是什麼模樣?」
「來到這裏之後——情況是有稍微好轉,但後來又發生那種事情……」
鈐,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聲響。
「住——住口!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不過殺了幾個農民百姓,有什麼不對?這些人都是我的臣下,我要殺要剮還需要先請示誰嗎?你這個放肆的渾帳,看我殺了你殺了你,用這把刀宰了你。哇——」
遵命——松之輔回答。不過,後來把這包東西交給飛腳屋時,松之輔還是偷偷看到了「尾張」兩個字。
「就是,殺人的病。」
那妖怪的嗓音有如地匠發出的聲響。
原來,演出過程中有個女娃失蹤了。這村落松之輔很熟,而失蹤的女娃正是松之輔一位老朋友的孫女,因此,松之輔下令劇團全員出動,幫忙尋找。但此時松之輔最擔心的,還是那四個武士。渡海抵達淡路之翁,年輕武士就一再抱怨待遇太差,不曾受過如此粗劣的招待等等。他一路吵鬧不休,就連三個隨從都拿他沒辦法。
接下來只聽到陣陣蟲鳴。
松之輔問他有什麼事,藤左衛門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邊,再迅速地把紙門關起來。
按照稻田的指示,此時他正在丹波的演出結束后的歸途上。
藤左衛門一臉痛苦地央求松之輔別再問下去。看他動作如此誇張,松之輔暗自認為——看他這表情,想必心裏已經承認那年輕武士就是攔路殺手了。不過話說回來,看到藤左衛門這副表情,不難想見他寧死也不願把這件事說出口。
「是的。其實他和我們大爺從小就認識。我原本以為這樣比較好,卻沒想到反而糟糕。正因為彼此熟識,他反而難以盡臣下之禮。」
終究覺得不保險,因此松之輔還是早早結束演出,收拾舞台打道回府。他已經沒有心情在外頭蹈躂,直覺那股不祥的預感總是揮之不去。他再也受不了和這四個武士同行,所以,即便回到家不代表就能和他們劃清界線,但至少比在路上感覺踏實些。
「晤——」
——那就是逃走羅?
看著走在走廊上的阿銀端著晚餐走向別屋,松之輔又想起藤左衛門曾說過一件事。
「給我仔細聽著!我可以再等你十天,如果十天之後你還不能決定,我就派狗來把你咬死。聽懂了嗎?你這個叛徒——長二郎狸!」
只聽到喔,喔幾聲——年輕武士似乎已被夢魘纏身。
「長二郎——」
「你在說什麼?我是末……」
「叫我大爺即可——」
今年春天,松之輔接到城代召見的通知「你們市村一座將在丹波一帶進行演出,進城后一宜逕直向城代報道,聽后其差遣」——此乃使者送達的命令。
「所以,在下有件事得拜託大爺。雖然這陣子受到市村大爺您無微不至的照顧,讓在下已不敢再做任何請託——當然,如果不願意幫這個忙,您也大可拒絕。」
於是——松之輔開始憂慮。
藤左衛門把一個原本放在背後的小東西推到了松之輔面前。
松之輔驚訝地失聲大喊。藤左衛門便使勁縮著脖子,低聲說道:
「不管是否真有妖怪,如果你們已經這樣認定,我終究還是有責任——這麼說來,您那位同事的死也等於是在下的責任了。這點在下還得向藩主解釋——」
紙門後面傳來一個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斷了藤左衛門的話。
他們大爺用完晚飯就會去洗個澡。
「那你認為,那妖怪是死者的亡靈嗎?」
「生病了?生什麼病?」
恐怕不出多久,藤左衛門就要喪命了。到時候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
「奇怪。那麼,出了些什麼事呢?」
唯一與松之輔有連繫的年邁隨從——好像叫做藤左衛門——臉上瘀青不斷,四個人所要求的酒也是與日俱增。
他又要求松之輔立誓,絕不可窺探這份書狀的內容。如果擅自開封,將被他親手處斬。
「沒有,沒有。奴婢什麼都沒聽到。我剛剛進來而已——老爺——」
「按理說,在下身為武士,不該輕易相信怪力亂神之說。在下也相信,只有一個人內心不端正,這類幻影才會乘虛而人。可是……」
酴他一入城晉見稻田九郎兵衛,稻田立刻吩咐侍衛退下,並命他跪向自己身旁。
「長二郎。我又來啦。」
——是妖,妖怪嗎?
看來年邁的他似乎認為,每晚出現的妖怪,就是遇害者的亡魂。
最後,一行人從攝津回到淡路時,還真是鬆了一口氣。
——再這樣下去……
鈐。
「大人的吩咐,在下豈敢不從。」
九_九_藏_書我有個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請——稻田開門見山地說道。
「想請您幫在下瞧瞧。」
「您要我做什麼?」
那妖怪的身影出現在朦朧的光暈里。
比如。
「照你這麼說——」
鈴。
聞言,松之輔誠惶誠恐地回答「遵命!」。然後年邁的武士再度轉頭面向松之輔說「——所有事情都由我和你接洽,今後你切莫直接和大爺交談。」
隨從失蹤一事,藤左衛門並沒有做任何解釋,只吩咐松之輔——以後只須準備兩人份的飯菜。該名隨從並沒有留下屍體,因此也不能斷定他已身亡。如此說來……
鈴。松之輔又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鈴響。
「那,點心呢?」
以及在那個村落發生的事。
「然後,你又在大阪殺了二八餛飩店的老闆。還有一天晚上,你殺了絲線店的小男佣,而且還一刀把他的頭砍成兩半,砍得血花四濺。你甚至還想啜飲對方的血。你難道不記得了嗎——」
夏天結束時,隨從就死了一個。
「豈敢豈敢。市村大爺如此關心我們,已經讓在下滿懷感激了。真的,在下對您是感謝都來不及,豈敢抱怨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當時只見藤左衛門滿臉蒼白。
在第二個隨從失蹤后,怪事就開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別屋開始每晚傳出激烈的咒罵聲。
在京都大阪一帶。
可是——人偶的臉已經變得像個西瓜。
所以,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是吧,你劈開了她的頭,流了很多血,臉都被你劈成兩半了。有沒有!有沒有!?」
「抱歉,打擾兩位了——」阿銀客氣地低頭致歉,便低著頭退了出去。
沒想到——
一看,原來是一個凈琉璃女娃人偶的頭。
「哇——」
「我其實是奉城代之命,才負責照顧您們的。」
「這件事不會很快結束。即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嗎?」即使松之輔已經答應,稻田還是不放心地再三向他確認。
根本就像個野獸或猛禽的巢穴。
只見藤左衛門不斷擦汗,非常惶恐地解釋:
除了那名年邁的隨從之外,其他人都鮮少露面。當然,也未曾登門拜訪松之輔。
接著,紙門靜靜地開了。
「我知道了。趕快退下吧。」
只是由於受這一行人拖累,整整晚了半個月才回到家。
藤左衛門的容貌也益發教人不忍卒睹。
「打算殺了她滅口?——」松之輔低聲問道。藤左衛門搖搖頭,鬆了一口氣把刀收回了刀鞘。
他是撞到東西死的——
類似的傳聞一一出籠。
胸部與腹部也被縱橫地砍了好幾刀。
「拿出這東西之後——妖怪就沒再說什麼了。」
「住口。你騙得了我嗎?」
「您別再說了——」
「你曾答應過什麼事都不過問吧——」武士一開口便如此說道。聽到這句話,松之輔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問對方該怎麼稱呼這位武士。既然是自己要接待的客人,當然不能不知其姓名。
「您看到的妖怪——」
這就是所謂的鬼壓床吧。年輕武士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卻只能發出哞陣呻|吟,看來一張嘴早已不聽使喚。
往年,夏天他都在淡路各地巡迴演出。許多村落都喜歡觀賞松之輔演出的人偶戲。應觀眾要求,松之輔臨時決定在回到家前,在路邊覓一處進行一場演出。
「說話——那妖怪只是說話?」
「可是,藤左衛門大爺——」
回到家之後,松之輔安排了一間距離主屋不遠的別屋給這四人居住。
只要犧牲自己,別再連累他人——看來藤左衛門早有這個打算。
嗯、嗯——也聽到地板上傳來陣陣呻|吟。
待時間一到,松之輔便趁隙潛入別屋內。屋內仍舊是一片狼藉,連壁櫥的隔窗都散落一地。那隻長柜子也雜亂地躺在房內一角,這下子要躲進去就更容易了。他以一片預先準備的木片頂住蓋子,撐起一道小縫,屏氣凝神地靜待夜晚降臨。
終於——
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殺掉那麼多無辜的人都是說不過去的。這點藤左衛門應該也了解,只是如果不扭曲真理保護自己的主子,就無法自己身為武士的本分。
「這是——」
妖怪說完,隨即消失在黑暗中。
「你是只畜牲,是個禽獸,一個毫無人性的敗類。一個禽獸是不可能冠上這種望族的姓氏的。你只不過是一隻狸貓,名字就叫長二郎。最好的證據就是——你還記得嗎,那晚你在京都三條斬殺了毛筆中盤商的女兒——」
城代似乎非得聽到他答應,才肯吐露這個不情之請的內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這下松之輔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平身低頭恭敬地回答道:
是鈴鐺的聲響。
領來的酬勞早已用罄,是不是該進城向稻田城代報告情況?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權力這麼做——
「我雖然已經老了,畢竟還是個武士,所以,即便是很小的事情,只要我們大爺有什麼異狀,我應該還是能馬上清醒才對。」
那個人——就住在不遠處。
藤左衛門說得有理,他每天過得如此心驚膽戰,晚上哪可能睡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