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聽到女人的啜泣聲。

他算得上是個好人。

因此三五郎才會認為百介是個智者。

「這種故事——我也就聽過這麼一個。」

八重淚流滿面地表示，這輩子原本已經不敢奢望有機會穿上這身白無垢。看到她這副模樣，列席親友也不禁跟著流下同情的淚水，就連原本懷疑她的親戚們都掉了淚。果真是一樁良緣。

三五郎這個人既膽小又神經質。但即使如此，他就是愛看熱鬧。每次一聽到柳屋出事的傳聞，三五郎總是率先趕去一探究竟。

三五郎如此想。

「是在池塘的——這一帶嗎？」

深夜——據說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樹突然發光。

「今早女僕們非常驚慌。昨晚我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異狀就是了。」

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慘遭凶難，而且悲慘的程度還非比尋常，不是自殺、失蹤，就是發狂病死，個個下場教人不忍卒睹。

如果八重只是單純的風塵女，親戚們也不至於那麼擔心，況且她已經懷了吉兵衛的骨肉。她是個藝妓風塵女這點，只要花點銀兩幫她贖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強調自己並非風塵女或藝妓，而是個落魄的大商行千金。只是八重苦無辦法證明自己的身分，也難怪大家懷疑了。

「畢竟她也是我恩人的干金……。」

「不過——此事可是真的？」

「因為你這房間面向大馬路嘛。從我家店裡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敞開著的紙門對面，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經營的旅館——三次屋的二樓。

「噢，你也會畫畫？畫得還真傳神呀。對對，就在這一帶。」

「——什麼柳樹精嘛，哪可能有這種東西？如果有人說你祖母是銀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會相信嗎？」

所以，有些親戚們起初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過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后，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於是，吉兵衛在八重肚子變大之前就決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親戚反對。

「原來如此。所以呢？」

「是有點遠。」

「有哪裡不對勁嗎？」

「那麼，阿德的亡魂呢？」

「是啊，看起來恐怖些，是比較有柳樹精作祟的氣氛。噢，姑且不談這個；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邊。」

「報復？難不成他又說，柳樹會報復是因為吉兵衛沒好好供養先祖？哪有這種事？如果吉兵衛的祖先是柳樹，他死去的兒子信吉身上豈不也流著柳樹的血九_九_藏_書？柳樹哪會殺害自己可愛的子孫？根本就牛頭不對馬嘴嘛。和尚滿口要供養要供養的，但那株柳樹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只是希望吉兵衛多去他那兒布施吧。這和尚真是——」

於是，百介拿出筆，把三五郎所說的記在筆記簿空白處。

「是啊。不先把這點弄清楚，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不是嗎？只會一味害怕，事情要怎麼解決？想向吉兵衛勸說些什麼都不行——我看這樣如何？小老闆，咱們就躲在中庭里，瞧瞧到底是什麼情況。」

八重印象中並不記得有百介這個人。

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

翌日。

「噢——」

「所以呢？」

百介自稱希望成為一個通俗小說作家，實際上在江戶也從事一些謎題的寫作。他所寫的這類謎題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問題集，其中有些連大人都難解，由此可見百介的腦筋很不錯。他周遊列國、到處收集奇聞怪譚，準備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語，看來對玄妙奇事和妖怪幽靈十分熟悉。

「你是說覺全和尚？他也說過吉兵衛都沒去那兒祭祀祖先吧。」

「就是這個——有點突出的地方。是吧？」

——這件事能放著不管嗎？

就這樣——

「那和尚認為，那件事也是柳樹報復的結果。」

三五郎指著圖比劃著。

聲音當然是從中庭傳來的。不僅是晚上守更的老頭，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聽見，家裡的男僕女傭們更是全都聽到了。

原來如此——百介的表情興奮了起來，併合上了筆墨盒蓋說道：

百介安撫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較在乎的還是第一個孩子的死因。如果與吉等人所言屬實，罪魁禍首就絕對是那株柳樹了。也就是柳樹伸出了柳枝，纏住娃兒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說娃兒是柳樹殺的，因此絕對是那株柳樹作祟。那麼——」

是的——百介說完，合起筆記簿繼續說道：

「究竟是柳樹精報復，還是阿德的靈魂作怪——總之這件事我們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過，咱們應該先去瞧瞧庭院里每晚到底發生些什麼事。」

或許是曾聽過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緣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這姑娘歷盡干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

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結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飄來飄去。

「是嗎？」

百介翻開筆記簿說道：

不僅九-九-藏-書如此，此時又出現一位自稱八重的兒時玩伴——在根津當舞蹈師父的阿銀。八重倒還記得阿銀這個人，阿銀則證實了八重的確是須磨屋的獨生女。

和尚怎麼會這麼講？——三五郎聞言嚇了一跳，接著又問道：

三五郎進門時，綁著總發的百介正打開筆墨盒以筆沾墨，在筆記簿上寫著些什麼。幾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談話，想必也已經紀錄在這本筆記簿上了。

你還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皺起眉頭說道：

總之婚宴是圓滿結束了。

「他告訴我——第一代宗右衛門的妻子阿柳就是個柳樹精。所以，吉兵衛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災難，都是因為他沒好好供養阿柳的緣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還不來拜託我們，反而改信其他宗派。」

「應該是真的沒錯。原本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聽到了，但婚宴后的第二晚，又開始聽到那哭聲。而且，聽說婚宴當晚就有人看到柳樹旁出現鬼火呢。」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應該不是柳樹報復的結果吧。這種事的確很罕見，如果真是柳樹報復，那麼阿德、和後來的兒子阿庄，應該都會遭到同樣的遭遇才對。也就是在睡著的時候，被伸出來的柳枝勒死，但這種事只發生在第一個娃兒身上——」

「不過——」百介打開筆墨盒蓋子說道：

「但問題是，阿德的詛咒威力可是強得嚇人。我很清楚吉兵衛之前幾任妻室的遭遇，這次絕不能讓八重小姐蒙受同樣的災禍。她再過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們得想想辦法呀。」

第一個看到的是個女傭。

「不——」百介繼續說道：

「沒有啦——其實，曾有個民間故事和這情況很類似。那件事發生在唐土。據說宋代有個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纏住頸子而身亡。」

在眾人祝福之下，八重風風光光地成為柳屋吉兵衛的妻室。

終於又出來啦——住在柳屋對面、和吉兵衛一起長大的三次屋小老闆三五郎心想。

吉兵衛親戚主要擔心的，並不是八重原本是從事低賤的工作，或是主僕成婚的風評會如何，而是懷疑吉兵衛會不會受騙。不過，雖然八重從事卑賤職業，但柳屋一家畢竟只是商人，並非武士，也沒有什麼立場掛心。只是，如果八重真是別有居心，想霸佔柳屋家產——

「出現啦。」

原先吉兵衛親戚擔心的事——也就是關於八重身分的九九藏書糾紛——也因為出現知道八重過去的男子，終於圓滿解決。表面上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婚宴在平穩的氣氛下結束。

「這件事也一樣。在下也不是懷疑小老闆和與吉啦——」

「去、去瞧瞧？」

一打開紙門，三五郎便開門見山地說道：

原來如此——百介聞言雙手抱胸沉思起來。

「百介大爺，照這樣下去，八重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所以，柳樹和幽靈是密不可分的。在我們江戶，流鶯也都喜歡站在柳樹下拉客。所以在河邊暗處的柳樹下站一個女人，應該是個任誰都聯想得到的景象。不僅如此，在戲劇及讀本中的插畫也很常見。」

「那些認為是柳樹報復的老人，最終的根據就是這一點。也就是最初的災禍是柳樹造成的。因此後來的一連串不幸，就都被他們歸咎為柳樹報復的結果。」

「我哪會害怕？只是——」

「與其說罕見，不如說是太突發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

因此看到八重越是開朗高興，三五郎反而更是憂慮。

「這種話哪能相信呀。總之——那和尚還說，一切災禍的元兇，都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

「他說自己有幫忙供養，所以阿德不至於淪為孤魂野鬼。他已經超渡了阿德他們母子倆。」

「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話畢，百介便把身體坐正。三五郎則趕緊揮手說道：

「那麼，他如何回答？」

「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三五郎側著脖子，一臉疑惑地接下去說：「噢，確實是有點怪，這下我也覺得柳樹哪可能會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樹作祟——怎麼會發生這種意外呢？百介先生？」

這件事就另當別論了。

然而到了婚宴結束后的翌晚，異象就開始出現。

百介如此作了結論。

「那地方如今已長滿雜草，不準任何人靠近。這也是吉兵衛的決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當然，也沒有人敢靠近啦。只不過，這麼一座大好庭院，過去一向是這家旅館的賣點，因此很多人認為任其荒廢實在可惜——」

但吉兵衛斥為無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只是很多人還是心想：果然……。

「中庭出現鬼火，應該是在婚宴后的第三天，而不是當天吧。」

「你不是曾周遊列國，搜集了各類奇聞怪譚嗎？」

「——畢竟八重小姐還沒遭到什麼災禍，那夜半的啜泣read.99csw.com聲和鬼火，真偽至今也未明……。」

「我，我是擔心，咱們會不會因此被牽連？」

「與吉和其他許多人都主張是那株柳樹在作祟。可是，我先前聽小老闆陳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廟請教那兒的住持。」

「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才須更要慎重點呀，小老闆。這類故事大多其實是假的。如果囫圖吞棗照單全收，只怕會成為眾人笑柄。」

百介邊說邊打開筆記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繪有中庭圖案的一頁，在圖畫四處還寫有各種補充說明。

「噢？」

「你覺得哪裡有蹊蹺？」

「是啊，他也這麼說。不過——我也請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闆所言，大家都把前後關係混淆了。畢竟無禮地對待柳樹而遭報復，以及因柳樹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樹，兩種狀況不是恰恰相反的嚼？」

「不過是第一天都沒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現在阿德過世的地方呢。你也看過了吧？」

「也許是吧。」

「其實，類似的意外非常罕見。那並不是自然發生的。如果那是事實——那麼吉兵衛喪子的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報復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為這種意外很罕見——」

「就是中庭那株柳樹。」

「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點不同了。噢，對對，阿德就是死在這一帶的。當時她的腳還浸在池塘里呢。祠堂就在這一帶，而她的血就……。」

「是有點不妙——」百介回答。

能想什麼辦法？百介雙手抱胸地說道：

於是，三五郎前去拜訪在柳屋下榻的山岡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兩天認識的，並且曾就此事做過一番深入的討論。

不過百介談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經過調查，也確認百介的身分並無造假。

「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

「哎呀，這和尚怎麼會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看現在這情況，不就代表她根本還沒超渡？——」

哇——三五郎大喊一聲，他已經是一身冷汗了。

「真的嗎？果真有這種事？」

嗯——三五郎雙手抱胸，一臉罕見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來。

接著他低下頭沉思了半晌，然後才拍著膝蓋說道：

三五郎也曾幾度旁敲側擊地警告過吉兵衛，但吉兵衛從年輕時期就是個理性的人，堅決反對迷信，因此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三五郎每次看到這個工作勤奮的新過門妻ｈtｔpｓ://ｒeａd.9９cｓｗ•coｍ子，就感到於心不忍。

百介把筆收進筆墨盒，便離開小桌子站了起來，請三五郎在坐墊上坐下。

「那就好。既然如此，咱們得先做點準備。待明晚，不，後天晚上子時——」

你果然是有學問的人，說起話來果然都是有憑有據的；三五郎露出一臉佩服的神情。

「當時真有柳枝纏在娃兒的脖子上嗎？——」百介以手捂嘴低聲問道。

「看過什麼？」

「有點野趣也不是壞事呀。」

「但是怎樣？」

柳屋吉兵衛與八重的婚宴盛大莊嚴，進行得非常順利。

「——看過了。從環繞中庭的走廊看過去，真的是非常驚人，沒想到柳樹竟然可以長到如此高大。不過，祠堂原本在什麼位置，我就看不出來了。」

「——原來如此呀。」

「——吉兵衛很有學問，有時會吟誦唐土的詩什麼的，每次我都聽得似懂非懂，說不定那是——」

三五郎困惑地皺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娃兒脖子上是有幾片葉子。那可愛娃兒的脖子上留有被纏繞的痕迹，上頭還有幾片青翠的柳葉——哎呀。一想起這景象，我就覺得心如刀割呢。」

「是真有柳樹會變幻化成女人的傳說。凈琉璃『只園女御九重錦』中也有這類情節，可見這應該是普遍的傳說。據傳幽靈常在柳樹下出現，這也是有原因的。像松樹生得雄糾糾氣昂昂的，因此被喻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樹的模樣則教人聯想到女人的陰柔。而幽靈在陰陽中屬陰，加上柳樹生長在水邊，所以怎麼看都是陰。」

「太罕見了？」

不過，所幸剛好出現一個據說曾受過八重的爹，也就是須磨屋源次郎照顧的男子——自稱家住京橋的通俗小說作家山岡百介——一口氣便化解了大家的疑慮。

「如果真是柳樹精報復，是有可能被牽連。不過，阿德應該沒理由怨恨咱們倆吧。更何況若是真的鬧鬼，我還是得保護八重小姐呀——」

「——但是距離這兒的中庭還很遠吧？」

果然又出現了——

「所以，像小老闆所認為的，一切都是柳樹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現世的遺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測，大多數人都會如此推想。再者——柳樹會幻化成女人，也是很傳統的說法。在一些鄉下地方，大家甚至會把這類傳說當真。只是柳枝會伸出柳枝將孩子絞死，這未免就太——」

百介抬起頭來回道——似乎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