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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子辻 第五章

帷子辻

第五章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嘲笑我和吾妻的感情?竟敢侮蔑我與阿絹的結合?」
那東西怎麼看都是具屍體。渾身皮膚發紫潰爛,上頭蒼蠅群集。仔細一看,嘴角眼角黏膜處均有蛆蟲爬來爬去,並有白濁的黏液垂流。當然,那具屍體是一動也不動。
「我是如此愛慕你,你卻——」
「真不巧。貧僧一出生就沒爹沒娘、無家可歸;這道理,貧僧實在聽不懂。」
又響起一陣鈴響。
「是啊。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我也曾想過,誠如檀林皇后的故事所指,人如果能了解世間無常,就會拋棄一切執念。只是——這件事是不一樣的。」
「可是——施主您……」
你——你曾經說過要——
那人影彷彿一個酪酊醉漢,踉踉艙艙地朝屍體走去。走到屍體邊,人影便站住不動了。
「死者如今只存在於您內心之中,無法再回到現世。因此,你必須把屍體當物質看待,方才得體。」
他是在懺悔,還是受到過度驚嚇站不起來?——似乎兩者皆非。
只聽到她說出一句話——
這兒的黑夜也似乎降臨得較其他地方早。
御行靜靜地說道。
「施主可聽說過黃泉津比良坂的故事?」
「當然不對——」武士又說:
「人——只有活著才叫人。神亦是如此,死後若不能好好送他一程,是會冒犯到他的。畢竟死者——也有尊嚴。大爺,沒有人希望自己的丑相被人瞧見。看到屍首日趨腐爛,最難過的想必就是死者自身。而此時死者最不希望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的,就是死者打從心匠喜歡的人——那就是您了。」
「我——是不會像那樣變心的。」
「或許真的不對。」
況且她還是臭氣衝天,任誰看了都要覆眼搗鼻,盡迷離開。
這下——就在那頭。
最後,夜色逐漸籠罩屍體。不,或許是從屍體內湧現的黑暗,伴隨屍臭往周遭擴散吧。
「你看那些沉溺於酒色的男人,只把女人當作洩慾的道具。他們沉迷美色,以美醜判斷人的價值,這哪是身為人應有的作為?這哪裡符合人倫?難道生得丑的註定卑賤?貧窮的人註定卑賤?難道人與人的關係,只能靠這些表面的,易變的東西維繫?這是不對的https://read.99csw.com。」
「沒必要討厭它呀。」
「真的嗎?」
「貧僧是個居住在彼岸與此岸邊境,往來於冥府與人間化緣的御行。」
「御行奉為——」
「貧僧沒這個意思,」御行回答,接著又說道:
「伊邪那岐神之所以逃離黃泉國——並不是因為其妻太丑令他嫌惡。」
因此施主這番話貧僧實在聽不懂,白衣男子說道。
「你膽敢質疑我?」
「大爺,您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再怎麼任性也該有個限度。不論阿絹、志津乃還是尊夫人——如今全都是悲憤不已!」
「所以,即便吾妻遺體徹底腐爛,化為一堆白骨,我對她的思念也不會改變,她是生是死也完全不重要。我對她的心意是純粹的、真實的。因為了證明此事,我才三度,甚至四度——」
「那不過是施主的妄念。」
「你——你是個御行?」
她還是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此人正是頭裹行者頭巾,胸前掛著偈箱的御行又市。
「是的。今晚阿絹又現身了。施主您——也是有罪之人啊。」
「你——你說什麼?」
「伊邪那岐神是——由於被追捕而逃離的。由於他打破禁忌,觸怒了亡妻——伊邪那美神。」
御行間道。
但這嗚咽聲聽起來——似乎並非出自哀傷。
附近民宅,家家戶戶都是門窗緊閉。
「觸、觸怒?」
「是不一樣的。確實,世間無常,瞬息萬變,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不變的。然而——人的心可不一樣。御行大爺——」
此時,岔路口已完全為黑暗所吞噬。
武士彎下腰,說道:
御行搖動起手中的搖鈐。
「不,你胡說八道。怎麼會有這種事?怎麼會——」
岔路口——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鈴聲響起時,尖叫聲已然停止。武士就在腐屍旁——
「活著的身體是有魂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心中——才有冥府。因此——一個人必須儘快把亡者送往心中,否則生死之界將會混淆。而所謂千引之石,就是隔開現世與您內心之間的岩石。如果您任性地搬走這塊石頭——您就只會迷失方向。然後,如果你執意要通過黃泉津比良坂,就連你那些女人也九_九_藏_書會受不了。」
「施主這麼做太任性了。」
鈐。
「她這麼說並沒錯啊。武士和賣花女,身分的確是有天壤之別。」
「因為她事前已交代過伊邪那岐神別來看,但他還是來了。」
武士再度轉身背對御行,伸手輕輕撫摸起覆蓋在屍體上的蓬髮。
武士抬起沾滿屍水與蛆蟲的臉,望向御行。
「若認為我是胡說八道,你不妨自己問問看。」
「阿絹,你看,我是真心誠意的。我如此真誠,你了解了嗎?阿絹,你了解了嗎?阿絹啊。」
「不在人世了。」御行說道。
「阿絹她——是不是想學習上古的檀林皇后,以自己的身體讓世人悟道?」
武士點了點頭。
「為,為什麼——」
彷彿正在享受這股屍臭,吸得非常起勁。
「那是因為伊邪那岐對其妻之愛不真。即便妻子身上長滿蛆蟲,個性完全改變,但妻子終究是妻子。但伊邪那岐過度執著外表——因而對其妻產生厭惡。話說回來,他逃回去的情節雖是人的想像,但神終究不該做這種事。至於我——」
「阿絹啊,阿絹咽,」武士低聲喊著,臉緊貼著裹屍的帷子。
四下已無人敢居住。
「沒錯,我決定考驗自己。首先,我想確定的是,我喜歡、幢憬的到底是什麼?若我只是喜歡吾妻的體態動作——那麼一旦她過世,此情理應斷絕。若我只是鍾意其外貌——待她身體腐爛,我就會掉頭而去。若只是魂魄受其勾引,她過世后我一定就會忘了她。可是——」
「我指的是信念、真理、理想,這些無形的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也就是伊邪那美神于產下火神時駕崩,伊邪那岐神欲見其妻,而追往黃泉國的故事。」
只見一個白影在昏暗的岔路口浮現——一個白衣男子正站在那裡。
她的頸部纏著一條粗繩子,綁有繩子的皮膚顏色更黑,脖子也不自然地扭曲。她的雙眼渾濁,半張的嘴裏一片漆黑,嘴裏完全沒有氣息。
「——我當然知道。古神伊邪那岐認為兩人開國大業末競,因此進入冥界,勸說伊邪那美一起回陽閭。不料他看到伊邪那美屍身蛆蟲滿布,更有雷鳴吼發,其頭有大雷居,其胸有火雷居read.99csw.com,其腹有黑雷居,下陰者有折雷居,於左手者居若雷,于右手者居土雷,於左足者居鳴雷,于右足者居伏雷——於此並有八大雷神繞纏其身。伊邪那岐視此狀而見畏逃還——是這個故事吧?」
「更何況,根本沒有冥界這種東西。」
「因此什麼?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
我都不會忘了你。
「沒、沒有嗎?」
屍體出現了。
「可、可是我——我就是眷戀這屍體,想討厭它都沒辦法。」
我——
哈哈哈——武士笑了起來。
「叫他別來看?」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那具屍體不過是個東西。你如此拘泥於物質,不是妄執是什麼?死者都已經——」
「太愚蠢了,真是太愚蠢了——」御行嗤笑道:
出現了一個人影。
「死人乃物非人,所以會腐爛。屍體與垃圾糞土無異,不過是不凈的東西。人死了既無魂魄,亦無心智。當然,誠如大爺所言,生死僅一線之隔,美醜、男女之差異亦是微不足道。只不過——」
「不是的,他不是要讓什麼人悟道。阿絹是因為懷疑我才這麼做的,好讓容易為女色所惑的我清醒。其實我不好色,我不是這種人。阿絹,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這下你應該可以了解了吧?我——」
武士語帶顫抖地問道。
武士緊緊將屍體抱起。
「哇!」
此時響起一聲鈴聲。
「即使身分有別,但我們倆還都是人呀,而且還兩情相悅。即使無法結為連理,只要彼此恩愛體貼,有什麼不可以的?可是——阿絹卻說,男人對女人總是不懷好意。」
接下來——人鬼難分的逢魔刻來臨。
「這我知道——」
我對你的心意是永遠不會變的。
「不,她還在這裏!這是阿絹。這並非什麼物質,她就是阿絹。即便她已腐朽臭爛,那又如何!她終究還是阿絹。你可別拿魂魄才是人真正的面貌這類話來狡辯呀,我可不想聽這類胡說八道。即便魂魄已經飛散,她足阿絹這點是絕不會改變的。我不會上當。我不會上你的當的!」
「你哪能了解,你哪能了解呀——」武士呢喃道,緩緩站起身來。
「真不巧,貧僧碰巧是個不具備人心之人——」
「是這樣九_九_藏_書嗎?」
「問問看?」
「可是,可是——」武士的臉頰貼向腐屍,上頭的蒼蠅全都飛了起來。
這景象十分不尋常。這可是稍稍靠近就會令人噁心的惡臭呀。
「施工可知道——伊邪那岐神為何要逃回去?」
「那,那麼——他為什麼要……」
武士睜大了雙眼。
武士嗤笑道:
「沒錯。伊邪那美見其夫如此膽小,憤怒不已,即命黃泉津醜女、黃泉軍、八柱雷神等追捕伊邪那岐。伊邪那岐為了躲避黃泉軍追殺,只好逃到黃泉津比良坂這陰陽交界之處,並將巨大的于引之石推到黃泉津比良坂,封住黃泉國之出口。這是個古代神話。倒是,大爺……」
御行大聲問道:
四個半刻鐘。
「這種事並不是要相信就能相信的。恐怕施主也曾懷疑過自己吧?」
武士的臉頰貼向黏答答的腐屍,狠狠地瞪著御行。
武士一張臉依舊面對著御行,只將視線緩緩往屍骸上移。
「什麼!」
「應該是的。當然,諸相無常乃真理之一,色即是空亦是真理。不過,當你說萬物皆空時,皆空這個道理本身就是不變的。同理,情愛思慕之念——不也是不變的嗎?——」
「我是認真的,所以,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的心都不會變的。這下你——應該已經了解了吧?可是,為什麼我都說了這麼多,阿絹你就是不肯相信?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可是,如今你應該了解了吧?——」
「你、你說的我聽、聽不懂。」
「想來個自我考驗?」
但御行依舊搖著鈐,往前踏出幾步。
不管你變得再臭再爛,我——
「你,你是誰?——」
此時腐爛的女屍睜開了白眼,腐爛的嘴唇也開始顫抖了起來。
「也許是吧。她曾經告訴我,很感謝我對她的關懷,但她並不喜歡逢場做戲,不想被男人玩弄。但我是如此愛慕她——」
切腹自盡了。
「她大概認為,施主只是貪圖她的美色吧?」
鈐。
御行往前踏一步。
附近景色並無特殊之處,葦簾、犬矢來、暖簾,以及屋瓦等等,和其他地方https://read•99csw•com的都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整個風景還真是陰森森的,給人一種置身他界的感覺。此時風已平息,空氣沉悶,連蟬鳴都己停止,夏夜鬱熱的空氣教人喘不過氣來一天色亦已漸漸昏暗。
「哼——」
四下鴉雀無聲。只有一種低沉的聲音從岔路口的方向傳來,彷彿是小倉山的亡魂們開始蠢蠢欲動。
武士開始吸吮起屍體上的屍水。
「如此愛慕她?」
武士在屍體旁跪了下來,彷彿在磕頭似的低下了頭。
後來,武士開始嗚咽了起來。
「我真的深愛著她。即使她已是這副模樣,我仍然深愛著她。」
只見他步履蹣跚——
阿——阿絹。阿絹。
「我沒有騙你——」御行把鈐鐺湊向武士面前。
「你說什麼——」
「可是——在這過程中,施主就開始畏懼了吧?」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
「什麼?」
「沒錯。生氣的是——自己的丑相被瞧見的伊邪那美神。」
「人是沒有魂魄的!」
御行語氣嚴厲地說道:
「人與人的關係只有活著時存在,人一死,這種關係就斷絕了。」
「施主如此深愛她?——」
「——施主您——是不是深愛著她?」
那武士——正在使勁吸氣。
「你?你說什麼——」
隱約可見此人腰上掛著一支長長的東西,看樣子來者是個武士。
那武士嚇得回過頭來。
鈐。
「施主是個罪人。」
「不一樣的?」
「阿絹她卻說,我們倆身、身分不匹配。」
「因此——」
武士蹣跚地站起身來,擺出警戒的姿勢。
「結果不論經過多久,我對她的思念完全不減。所以——我可以確定我的愛乃如假包換,是真正深愛著吾妻的。」
「胡、胡說!你少給我——胡說八道——」
又市問道。
「沒錯。我深深地——愛著吾妻。真的很愛她,打從心底深深愛她,至今不變。沒錯,即使吾妻已死,我對她的愛還是不變。由於深感此留戀、執著——我才——」
氣氛頗為凝重。
「妾身已顏面盡失……」
「是因為——施主對亡妻的思念?」御行問道。
「其實一開始我也曾懷疑,然而——然而……」
「只不過什麼?」
那男人——似乎反而很高興。
武士伸手握向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