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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 第二章

死神

第二章

右近就這麼在藩邸內被軟禁了約一個月。雖然不必再受牢獄之苦,但到頭來還是和被幽禁沒什麼兩樣。請問是否遭到了什麼折磨?百介問道。那兒對在下倒是不薄,右近微笑著說道:
右近只是默不作聲。
「的確是殘酷之至。說老實話,在下原本也沒料到竟然會是如此凄慘。」
百介先咽下一口口水,接著才走到了門前。
說完便吐了一口氣。這下治平才一屁股坐上泥巴地說道:
或許自己根本一點兒也沒變。
武士——也就是東雲右近緩緩點了個頭。
「都教整座城變得如此紛擾了,難道這妖魔所犯下的暴行真有如此殘酷?」
「當初奉家老之命出巡時,在下尚不知事態有如此嚴重。但在返回領內親眼看到調書後——可就驚訝得啞口無言了。有個年紀未滿十五的百姓姑娘,在經過無數次凌|辱后,被剝下了臉皮棄屍河畔。客棧老闆娘遭人斬首,屍身被拋到了行人熙來攘往的大街,首級則被放置在磨坊的石臼上。每一、兩個月就會有人犧牲,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年了。」
右近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神情說道:
百介和這名浪人曾共處了一段不算短的時日。
「將人——擄走?」
長屋內小店櫛比鱗次,街景是一片紛亂。
「大爺也只能接受現實,」治平說道。
——當時。
「噢——」
「找我可有什麼事?」
總之,酒宴是被迫取消了。
此外,當話題觸及孩子時,右近也會浮現愉悅的笑容。每當在旅途中見到孩童,也不忘投以關愛的視線。
治平嘀嘀咕咕地痛罵著走到自家門前,卻突然——沒錯,非常突然地停下了腳步。
說完,右近的頭垂得更低了。
「乃因在下遭人誣陷為真兇。」
可見內人尚保有常人心智,右近幾近泣不成聲地說道。
右近默默接下茶碗,將酒一飲而盡。
「只不過……」
瞬間只聽到刀子揮空劃過的聲響——緊接而來的便是一陣靜寂。
——七人御前。
為什麼——治平插嘴問道:
「而且,一如山岡大人所言——城下居民紛紛指其為妖魔詛咒,聲稱該地已為邪氣所蔽。」
只不過——
「世上的確有太多難以義理道斷之事,亦有不少無妄之災,更有不少不白之冤、難耐傷悲。但即使如此——」
「因為你停手了。」
「這豈不奇怪?」
即搗毀暴動,右近說道:
——他的孩子。
右近望向酒壺說道:
「右、右近先生?」
「但就連妖魔詛咒這種說法都搬出來了——情況可不就更難收拾?」
「喝下去。」
雖然嫉惡如仇,但右近卻不是個不擅融通的正義漢子:他也很清楚世上並非一切都是道理講得通的。不過,右近也不至於因此而變得自甘墮落,毋寧說是正直吧。
「遺憾的是——只消幾樁慘禍,便能輕而易舉地顛覆這種微不足道的期待。」
「什麼?」
「噢,就當是慶祝咱們平安歸來罷。」
沒錯,我就是治平,百介還沒來得及回答,治平便逕自回答道:
當時,右近之妻已是有孕在身。
治平一股腦兒地將缺口的茶碗斟滿酒,一把湊向右近說道:
「在下始終深信,哪管世間是如何混亂,終究還是有些不可違背的倫常。無論天下如何糜爛,只要人人行得正,世風終將獲得匡正。但如今——卻是逆此道而行。人若棄倫常,世必亂如麻,欲正之也難矣。」
這下百介終於開始了解右近稍早那番話的意思了。
那是——武士刀的刀鋒。
「但長屋中的居民可就全都變了樣。不,或可能是因為出了這件事才變了樣的。原本還準備舉行婚宴,代表對人生或許還心懷些許期待。但這下就連著僅存的一絲希望都慘遭抹滅。大家紛紛為畏懼妖魔災厄而緊閉門戶,沒人敢出門為那姑娘上柱香,就連新郎官也沒敢露臉。這……教在下已是忍無可忍,只得懇求面見家老大爺,表明期望能繼續進行搜索——」
從他這副模樣,一眼就看得出他尚未如願仕官。
「因此在下才隱身潛伏,並且……」
但話雖如此——右近語帶顫抖地繼續說道: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再加上——
這道理在下也明白,右近說道:
「的確嚴重。只為區區一人——不,或許並非僅有一人。這幾名瘋狂兇手,已讓整個城下人心錯亂。大街上的人影變得稀稀落落,孩童的嬉戲聲或女人的談笑聲亦不復聞,大家紛紛開始懷疑起自己的鄰人,近日甚至已開始變得暴動頻仍。」
治平從柜子上取下幾隻缺了口的茶碗說道。
就連見慣風風雨雨的治平,這下也被嚇得啞口無言。
「沒想到先生竟然會邀我喝酒。」
右近有氣無力地說道,並一口飲盡茶碗中的濁酒。
右進抬起頭來,彷佛眺望遠方般的眯起雙眼繼續說道:
不論是右近還是百介,都不過是為這些關連所牽絆的丑角。
「百姓是不可能起身造反的。」
「這……已然是個災厄。親人遇害,卻連個可憎的兇手都無從恨起。縱使有滿心憤懣,也找不到個對象可以宣洩,僅能在畏懼中暗自啜泣。如此一來——人https://read.99csw.com要不瘋也難。」
「領內——已經變得混亂異常。」
哼,治平嗤鼻回道:
——七人御前。
別再發獃了,小心落進臭水溝里,治平說道。
「治……」
「但事實正是如此。在下已被當成殺害妻小等人的罪犯遭到舉國通緝,連一絲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都沒有。」
老人機敏地伸出食指朝嘴巴上一擋,接著又手掌一張地阻止百介前進。
聽到這番話,右近按在膝蓋上的雙手不僅顫抖不已,還牢牢地緊抓起褲子。
「一時無禮,還請多多包涵。」
「這、這、小弟不過是……」
事態真有這麼嚴重?治平問道:
百介認為自己在這兩年裡,似乎經歷了不少改變。
百介心中不由得湧現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下百介也變得啞口無言了。
「混帳傢伙。」
那並非攔路斬人,右近說道。
右近繼續說道:
「只不過……」
「沒錯,正是如此。」
「倒是大爺為何到江戶來?」
他的確曾這麼說過。
「哼。」
一切偶然之間均有因緣相連,若稍加追本溯源,零零星星的大小瑣事其實均出自同一源頭。
在這種情況下還得被幽禁一個月,想必是個痛苦煎熬。
即使四下一片漆黑,百介也感覺到了他的顫抖。
「沒錯,在下被誣指為斬殺孕妻並倒掛其屍、行徑暴虐令人髮指的殺人兇手,若非瘋子即為鬼畜。不,殘虐程度甚至較鬼畜更甚。」
「就在失蹤的三日後,有人發現內人的遺體被裹在草席中倒吊在橋桁下,肚子還教人給……」
「在下不禁納悶,所謂人心退廢,指的可就是此等情況。」
只見這浪人在黑暗中把拳捶膝。
「如今再急也無牆可跳。」
「——泥助,你的腦袋是不是出問題了?要先進棺材的恐怕是你自己罷。少在這兒發愣了,還不快去為自己造棺材?」
「連同肚子里的孩子一併教人給拐走了。」
或許——真是如此。
「為何不是攔路斬人——據說犯案手法極為殘酷不是?」
「如今,領內已成了個人間煉獄。」
習藝的小姑娘、當小廝的小夥子、欲前往澡堂的茶屋女,只見各色人等熙來攘往。雖仍是晚春時節,但艷陽卻將四下烘烤得宛如盛夏。
也就是死神。
呵,治平眯起眼睛笑道:
「是的。每個路口均瀰漫這一股血腥味,隨時都可能發現鄰人的手、足、甚至腦袋被遺棄在自家門口。雖不知昔日的亂世是否也曾如此,但時值太平盛世,卻還得被迫過起這種隨時可能喪命的日子,人心豈有不被扭曲的道理?」
只見他的瞳孔中映照著燈籠的燭火。
右近放下了酒杯。
「這段時日曾不知幾回萌生死意,但終究還是活了下來。在下絕非貪生怕死,而是深感既遭此境遇,如今更是不該輕易犬死。」
而且,當時認為最有嫌疑者,乃北林藩先代藩主正室那位行蹤不明的弟弟小松代志郎丸。而先代藩主之正室,乃與眾人傳說中的御燈小右衛門為同地出身,且原本已被許配給小右衛門的千代之女阿楓。
「可是——出了什麼傷心事?」
「內人死於臨盆在即之時。」
看得他連忙屏住了呼吸。
治平將羽織的兩袖朝左右一扯說道:
「怎麼個特殊法?」
「傷、心事……」
話一說完,老人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了門,弓身躍入屋內。
這個人物——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因此百介這下便邀治平一同喝一杯。雖然酒量也沒多好,但他對飲酒並不排斥。
走到長屋入口時,治平突然止步。
「情況真有——這麼嚴重?」
「並且碰上了阿銀?」
「——倘若為此便滿心怨天尤人,終究算是心懷惡念,人的心智也易為邪念所充斥。只是待此邪念一消,惡念也將隨之飛逝。」
「妖魔詛咒?」
「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右近大爺,這種事是打哪時開始發生的?」
幸好治平不出多久就回來了,右手還提著一隻酒壺。瞧他出門也沒多久,看來這酒並不是上店裡打的,想必是向隔壁的棺材師傅還是誰強討來的吧。
因此,或許右近至今仍認為百介亦非人世肉身。
「百姓們似乎不作如是想。」
「沒錯。在下實在無法容忍此暴徒繼續逞凶,而且,也仍想遵守與家老大爺的約定。不,或許在下的本意,終究不離建功仕官。未料……」
「別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也是徒然,心裡頭還傷得更重。但這種遭遇任誰都是想忘也忘不了,註定要成為背負終生的沉重枷鎖,即使殺了,真兇,亦難平此深仇大恨。因此……」
「倘若——大家均在這種時時可能發生殘酷暴行的環境下度日,那麼要殺起人來,想必就要變得容易多了。也不知是法紀哪裡鬆弛了,抑或是邪念已在人心深處穩穩紮根——不,經年在戰慄驚恐中度日,所有百姓終將因心中恐懼瀕臨忍耐極限而發狂。」
「終於找著您了——」
但百介仍誤以為光憑几樁攔路斬人的犯行,尚不足以導致廢藩。如今聽來,這已是不無可能了。
這我了解,治平說道:
治平九九藏書絲毫沒有動彈。
「不,山岡大人。攔路斬人者逢人便殺,但這些案子的兇手卻是先將人給擄走。」
百介憶起了自己初次造訪這座長屋時的光景。
「放火搶劫、乃至行兇殺人均屬犯法,本是天經地義,但如今城下百姓已經連這道理都給忘了。最為盜匪肆虐所苦的本為城下百姓,但這下——不僅是為惡匪徒,就連受害者都已經忘了這類勾當乃觸犯王法的暴行。」
為人剛直、劍術高強而備受家老賞識的右近,方才奉派前去尋訪志郎丸的行蹤,以確認此推論之真偽。
就連極少與外人往來的百介,也曾對他人心生憎惡。不,甚至還曾萌生過微微的殺意。
這下右近的語調突然開始激動了起來:
右近的武藝十分高強。就連與打打殺殺完全無緣的百介,也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確是身手不凡,同時還兼具敏銳神經、清晰思緒。但論及為人,右近雖是如此高人,卻也不至於讓人感到難以親近。
至今百介仍能清晰地憶起他那和藹的神情。當時百介由衷體認到,知道愛妻懷了自己的孩子時,一個男人原來是如此開心,這實教人欽羡。
右近低下頭說道:
這下百介憶起治平其實也有過相同的境遇——昔日也曾經歷喪妻喪女之痛。
治平轉身背對右近,為燈籠點上了火。
「據說那姑娘原本即將於數日後舉行婚宴,平日也常幫助有孕在身的內人——因此這樁慘禍,真是教內人悲痛欲絕。」
右近本應儘快趕回家去。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不先把這身裝扮給換掉,心裏總覺得不踏實罷。」
「將人給殺害后,還要繼續毀屍?」
從那時起,已經過了兩年。
「雖然百姓們過慣了苦日子,但原本尚且能對未來心懷些許渺小的希望,如今卻——」
「百姓之所以背棄倫常,乃因兇手尚未伏法。不僅如此,至今仍一再犯下暴行。而且僅在那狹小的領內,至今已逞凶五年有餘。雖以殘酷手段殺害多名無辜百姓,至今卻仍在城下逍遙法外。這情況豈不是極不尋常?」
因為惡念已四處蔓延?
右近微微搖頭嘆道:
隔著老人低矮的身子往裡頭窺探,百介看到屋內站著一個半裸的骯髒男子,只記得曾在哪兒見過這傢伙。「噢,原來你這老頭還活著呀,」男子面帶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望向治平說道:
「山岡大人,看來您亦是血肉之軀呀。」
他卻變得一臉兇相。
他的懷中藏著一把匕首。
「因此,該地的確受了妖魔詛咒?」
唉,右近嘆道:
治平悄悄移向門前,接著便以背部緊貼這門往裡頭窺伺。
「——在下的意思是,雖無法斷定世間是否真有妖魔鬼怪,但一地若充滿惡念,對該地居民應該也會產生某種影響。」
「這、這可不是右近大爺么?」
人心畢竟善變。百介認為任何怨恨均不可能永遠不滅。
沒錯,右近轉頭望向治平說道:
畢竟他之所以在外奔波,並非為了遊山玩水,而是奉某人之密令,隱姓埋名地進行搜索。
右近泣聲說道。
右近在空杯中斟滿了酒,繼續說道:
「當在下悄悄在外進行搜索時,內人阿涼她——」
這下——右近的表情頓時變得悲壯了起來。
原本就昏暗的屋內,這下已是一片漆黑。燈籠的火光將老人的面頰染成一片橙紅。
「長屋這種地方的水溝可是沒蓋板的,若是不小心掉了下去,這種艷陽天也會落得一身泥濘呀。噢——」
右近轉頭避開閃爍的燭光。
百介咽下一口口水,只感覺一股苦味從腸胃直往上涌。
不過,就連藩主都被捲入這場大騷動,更何況還死了幾個人,因此雖是情非得已,成了唯一知情證人的右近還是無法立刻獲釋。畢竟所發生的是一樁前所未聞的怪事,想必調書製作起來必定是困難重重。
這下百介不由得畏縮了起來,為找不到任何話題而倍感尷尬。
而在治平前方有個單膝跪地與其對峙的武士,同樣也是動也沒動一下。治平的匕首抵在武士的腰際。
應該是罷——百介有氣無力地回答道。雖然成天像個漂泊浮萍般四處溜達的他,也沒資格判斷是否真是如此。
「同理,若危害社稷的是暴政、饑饉一類災禍,尚可與領主或藩國為敵。只要有明確的反抗對象,百姓哪怕再渺小氣弱,也能鼓起勇氣負隅頑抗。如此一來,或許真有辦法起義——」
役人自己也已心生畏懼,右近說道:
右近緩緩抬起頭來。
「在下向阿銀小姐詢問了土佐一事的原委。雖然當時深感難以置信,但這下看到山岡大人亦為血肉之軀,似乎可證實其所言不假。」
不知是否是屋內過於昏暗,還是垂到臉龐上的鬢毛所造成的陰影使然。
「就不必如此多禮啦,反正我並不是個值得武士行禮致歉的大人物。我想知道的,是你所說的緣由。」
就百介看來,右近在時下的武士中算得上是個罕見的愛妻夫君——雖然這或許不過是尚未成家的百介的偏見。猶記在旅途中,右近不僅常提起有孕在身的妻子,還曾數度言及對愛妻為自己所背負的辛勞是何等感激。
「不是人——難不成是鬼?」
應該已經出世了吧。
「山岡大人。在下認為人只要心懷那麼一點兒希望,無論日子過得是如何窘迫,理應都有辦法好好地活下去。莊稼百姓九*九*藏*書即使遭逢饑饉荒年,被迫過起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還是能寄望明年可盼得溫飽。不,若明年還是不成,也會希冀景況將在後年有所好轉,並得以繼續把田給耕下去。是不是?」
「在下之妻——」
「喂,這個叫右近的,可是那場船幽靈事件的……?」
「因為兇手——並不是人。」
右近搖頭回答:
想到著里,百介不由得內疚了起來。
「是的。但至於實際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在下也就不清楚了。領民之所以推稱其為妖魔作怪,或許只是為了便於解釋超乎尋常的情況罷了。」
語畢,右近無力地垂下了雙肩。
「這在下也不清楚——」
「右、右近大爺,這……」
宣洩完一時的激|情,右近旋即又低下了頭:
還真是個沒口德的臭老頭呀,這名叫泥助的男子說道,表情也變得更為扭曲,接著便緩緩拉開了門朝露天空地走去。這下百介才想起,這男子不就是治平的鄰居?原本還納悶他是干哪一行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靠造棺材維生。
緊跟在後頭的百介被他這舉止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稍後片刻,治平默默地端詳著他那憔悴的模樣半晌,最後說了這麼一句便走出門外。
右近如此補充道。
接著,這浪人作了個深呼吸,將視線移向治平,並向百介問道:
百介驚嘆道。這下右近的身子開始抽搐了起來。
「關於這點,其中有些似乎是假冒妖魔之名趁火打劫的愚蠢之徒所為。」
「打哪時開始發生,這在下也不清楚。不過至少已經持續發生有五年之久了。」
「殺、殺害妻小?」
右近先是彷佛自問自答地喃喃自語,接著才繼續說道:
「只是——見到阿銀小姐時,的確是驚訝萬分。在下原本以為阿銀小姐並非陽界之人,因此一度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覺間徘徊到了幽冥陰界,抑或在無盡悲痛中產生了幻想錯覺。」
隨著暴行四下擴散,整個領內似乎都成了一塊魔域。心懷惡念者與這股邪氣相呼應,引發了連鎖死亡,有如死神盤據此地不去。
「這點小弟是不介意——」
右近理了理衣襟,端正了坐姿,並將武士刀朝前方一放,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並無敵意吧,接著便深深低頭鞠了個躬說:
在番町與德次郎道別後,百介便隨著治平前往面町的念佛長屋——那兒也就是治平的老巢。
「真、真兇?這豈不是太荒唐了?」
因此對右近而言,此密令攸關一己之宦途,無論如何都得對家老的囑託有個交代。
「右近大爺。」
「惡念……?」
「在下因某種緣由不請自來,擅自潛入此空屋寄住,還請大人多多包涵。」
這絕對是死神所為。
「北林原本就不是個富庶的藩。由於土地貧瘠,農民只能分耕微微可數的農田,勉強換個溫飽,主要財源只得仰賴山林,但可伐資源亦已幾近枯竭。不過現任藩主對領民似乎頗為嚴苛,使居民過得更是民不聊生。狀況之窘迫,在下原本亦已知悉。這下又加上——」
「他媽的,竟然沒酒了。」治平想為自己的酒杯斟酒時發現酒已喝光而如此罵道,只好舔了酒壺幾口。
右近說道。由於四下昏暗,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因此也聽不出他如此說是不是話中有話。
「大爺所言我也不是不懂。唉,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不過,再怎麼一籌莫展,人也不至於傻到一味將壞念頭往自己肚子里吞。若人人都嫌苦,遲早都要賣命一搏,如此一來,哪可能不出事?」
治平先生——百介雖想這麼喊,卻喊不出聲來。
治平將右手探進懷裡。
而且距離他的頸子僅有一層皮厚的距離。
是不尋常,治平回應道:
「沒錯。而且還是逢店便搶,若僅攻擊富商豪門尚且容易理解,但這下已是搶紅了眼。這不是暴動是什麼?」
百介以治平持桶汲來的水洗了洗腳,便拖這一副依然疲憊的身軀走進了這金光黨的家。
語畢,右近一手握起自己的刀。
「攔路斬人……?」
的確是鬼沒錯,右近回答道:
「肚子里的孩子——是個女嬰。」
「大爺想親手弒敵?」
右近將視線從百介身上移開,並把刀收回了刀鞘里。
「在下對藩國、妖魔、乃至是否真能仕官毫不在意,一切不過是為了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然而……」
或許妖魔詛咒,指的就是這種情況吧——百介心想。
光聽這些就夠嚇人的了,治平也感嘆道。
「若非陽界人間、而是陰界妖魔所為,要想怪罪役人也是無從怪起。再者——」
百介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是理所當然。
「肚子還教人給剖了開來,」右近說道,「噢——」
「若調查文書所述無誤,案情確實是如此。兇手于毀屍后,再棄被害人慘不忍睹的遺骸于荒野。手法之殘虐,簡直有如鬼畜。」
「噢……」
想著想著,他抬起頭來仰望鋪著薄木板的屋頂。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往前跨出一步。
「大爺打算親手緝捕真兇?」
記得那同樣是個大熱天。
「沒錯。九九藏書事到如今,在下也認為這傳言有一半屬實。」
聽起來的確是嚴重哪,治平說道:
噢?治平納悶地應了一聲。
月代邋遢,面頰削瘦、眼窪凹陷、皮膚也失去了生氣,原有的和藹親切已悉數被抹殺,讓潛藏在右近個性中的殺氣赤|裸裸地顯露了出來。
「來者何人?」
想來他肯定是歸心似箭。
「噢。」
早在當時,右近便對這些暴行將對藩政產生的不良影響擔憂不已。
如此聽來,情況的確僅能以人心退廢來形容。
「沒錯。將人給擄來后,先是將犧牲者折磨至死,接下來再毀其遺骸,對死屍百般凌|辱。這哪稱得上攔路斬人?」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倒是大爺自己出了什麼事?」
不知該如何回答,百介也僅能回以一個憂鬱的神情。
「武士和百姓其實也沒什麼不同。如今官府不再有將兇手繩之以法的心力,百姓也失去了自保的力氣。只曉得疑心暗鬼、彼此懷疑,根本無力團結一致,哪可能聚眾起義?充其量僅能幹出一些自暴自棄的暴行,而官府就連取締這些暴行的力量都已不復存在。」
「暴動……?」
「不過我得先返家一趟,可以等我回去過後再去喝么?」
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抵在治平肩上。
世上真有如此殘酷的慘事?
「乃是因為……」
「逮不到真兇,根本等同於宮府放任狂犬肆虐,百姓怎沒怪罪捕吏無能?若要找人怪罪,武士們理應成為首當其衝的箭靶才是呀。」
「你也算是砍到我啦。」
右近轉頭望向百介,百介連忙將視線給別開。
死神。
在百介一行人脫身後——
「意即,哪管是父母還是兒女遇害——倘若不知是哪個人下的毒手,到頭來也不知自己該恨的是誰。是不是?」
土佐,北林。
上那兒去也不是為了什麼目的,不過是不想直接回京橋去罷了。
趁太陽還沒下山,暢飲一杯如何?百介如此邀約道。還真是稀罕哪,治平依舊一臉不悅表情地說道:
「右近大爺——」
「為奸計所害、又為妖魔所惑,在下原本已有難逃一死的覺悟,但拜該超乎常理之事件所賜,方得一雪奇冤。雖然如此,在下還是未能完成家老囑託,也沒監定志郎丸是生是死便逕行折返。進入北林領內時——已是彌生之初了。」
「看來不推稱其為妖魔作怪,還真是教人熬不下去呀。」
「是、是的。您真是右近大爺沒錯吧?」
「混亂是指……?」
治平交互地望著百介和武士,接著便將嚇得渾身僵硬的百介給硬拉進了長屋內,使勁地拉上了門。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縱使將兇手斬首抉目,亦難撫平此殺妻之恨。唯一令在下痛心疾首的——是至今仍未能為愛妻治喪。因此……」
握在武士手中的大刀,刀鋒則停在治平的頸子旁。
「山岡大人可知道——此類暴行為何會如此蔓延不衰?」
「這位——可就是治平大人?」
的確荒唐——右近說道:
只見他神情頗為晦暗。
「失去期待的佃農們紛紛拋下鋤頭、放棄農田,逃散者已是不知凡幾,其中有些甚至聚眾結黨,開始干起盜匪勾當。城下的商家接連遇襲,不僅倉庫遭到洗劫,甚至還被放火燒毀。」
屋內是一片昏暗。
大概是因為如此,他總是給百介一種快活自在、乎易近人的印象。
看來事態的嚴重程度,已遠非百介在土佐時所聽到的所能比擬了。
——不。
右近皺起了眉頭,再度低下頭去說道:
「搶都搶了,竟然還要放火——」
「我輸了。」
未料,此舉反而釀成了悲劇,右近雙肩不住地顫抖著說道。
反正回去也不會有多舒坦。雖然店裡的夥計們並不會說任何百介的壞話,反而還對他的舉止表示理解,但對百介來說,那兒絕不是個舒服的地方。
——七人御前。
接著又咬牙切齒地說道:
——不過……
念佛長屋也是又市的棲身之處。
根據右近所言,乃北林藩城代家老。
「猶記右近大爺曾言——該地于北林氏統治前,亦曾發生過同樣的事?」
只不過是想在外頭多溜達溜達罷了。
以劣酒潤了潤喉嚨后,右近開始娓娓道出了自己先前的遭遇。
「阿銀小姐為在下打點了一張偽造的通行手形,並引領在下逃離北林領內。在分手之際,還保證會為在下查個水落石出,並囑咐在下赴江戶麴町,于念佛長屋治平大人之居處等候——」
武士也默默不語地收回了刀子。
「夫、夫人她——但、但夫人不是已……」
「這在下也無從判斷。」
雖是普通百姓——也不是傻子呀,治平語帶忿恨地說道:
「大爺,先喝個兩杯,把話匣子打開吧。」
難道純屬巧合?不,這絕非巧合。
是在示意百介別動吧。
只消幾樁慘禍,便能輕而易舉地顛覆這種微不足道的期待——
百介聳了聳肩。
治平語氣粗魯地說道,將空了的酒壺隨手一拋,酒壺在質地粗糙、乾枯陳舊的榻榻米上一路滾動,到了接近敷居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噢,還真被你給嚇出一身冷汗哪。沒想到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會碰上這種嚇得睾丸都縮進去的鬼事兒。不過,這位大爺的武藝果真是名不虛傳哪。倒九*九*藏*書是——這下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在我屋裡?」
映入眼帘的是治平矮小的背影。
「是的,這件事——的確是教人悲痛欲絕。」
「瞧你那雙短腿還在,看來真是還活著哩。若你現在才趕著去死,要不要我馬上為你造一口棺材?」
「一如治平大人所言,普通百姓亦是有志氣、有自尊、有智慧的。就這點而言,百姓和武士其實是大同小異。俗話說狗急跳牆,任何人對不當的彈壓都會有所抵抗。只是,目前的情況還真是特殊。」
百介碰上了一場驟雨。倉皇跑進露天空地的百介所找到的避雨處,竟然正好就是治平居所的屋檐下。
聽來還真是紛亂不已。不——
不,右近將手掌往前一遮說道:
「家老大人亦有此憂慮。倘若百姓真的起而造反——藩國必將遭到推翻。如今北林的財力物力,已不足以抗拒百姓蜂起。即使勉強鎮壓了下來,接下來的局面終將難以收拾,幕府也絕不可能放任不管。任誰都看得出——唯一的結果便是廢藩。」
真是駭人哪,百介心想,渾身不由得打起了顫來。
「哼。就憑一支如此短小的傢伙,哪打得過長刀?只怕還沒來得及跨出一步,就得挨上一刀了。為何停手?」
「——若繼續放任不管,只怕舉國百姓都要起來造反了。」
由於城代家老曾保證若完滿達成此一託付,必將延攬其入城仕官。
但如今——
這下百介才發現,之所以沒立刻認出他來,並非因為屋內過於昏暗或出於疏忽,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完全變了個樣。
「從內人大腹便便的模樣看來,原本還以為所懷的必定是個男嬰。未料……」
不過,是否有什麼事得忙?百介問道。雖不至於像德次郎形容又市時所說的那樣,但這夥人的確是出人意料的忙碌,有時甚至還得同時設好幾個局。
治平罵道:
原本就陰鬱的神情,這下也變得益形灰暗。
——這又是個奇妙的巧合。
「在下返家當日——便看到了鄰家姑娘的遺體。從殘忍的犯案手法看來,那姑娘碰上的並非冒名暴徒,而是死於真兇——不,即肆虐妖魔之手。」
無論對右近是如何禮遇,也不該迫使他配合曠日費時的調查,在唯唯諾諾中虛度時日。
「在下認為只要是人,對他人或多或少都曾心懷憎惡或仇恨。」
百介端詳起右近的側臉。
意即——大家已經麻痹了?
想來也有道理。當大家都不知自己明日是否就要慘遭千刀萬剮、曝屍荒野時,哪還有力氣奉公守法地把日子給過下去?
治平迅速地抽回了匕首。
「若問每個人是否皆有抹殺仇人的權利,答案或許是否定的。不,絕對是否定的。」
右近所奉的密令,乃找出於北林領內接連犯下殘酷斬人事件的兇手,其實也等同於調查七人御前之相關傳聞。
「混帳東西。」
「這些年來均未曾間斷?」
百介喊道:
所發生的一切都被判斷為妖怪所為,因此原本被冠上莫須有罪名的右近便得以一洗冤屈。畢竟一切都在藩主眼前發生,教人慾懷疑也無從。
東雲右近咬牙切齒地說道。
東雲右近——
來者就是今年年初,曾與在土佐被捲入一場驚天動地大騷動的百介和阿銀一同行動,不,甚至可說是生死與共的浪人。百介、阿銀、與右近三人在即將被斷罪之際,為又市一夥所救。對百介而言,那還真是一場九死一生的稀有體驗。
「那母夜叉這陣子都在忙些什麼?」
看來,屋內似乎有什麼人。
「藩主山內公為人公正不阿,重情重義。既已判定無罪,即使在下如此來路不明,亦不會苛酷以待。」
不過,百介至今仍不知又市定居於長屋的何處,當然也不曾見識又市在那兒生活的模樣。再者,也不認為他這下已經返家,因此並不期待能見到又市。
這下百介終於了解,原來就是因為如此,隔壁的棺材師傅才會認為治平已經亡故,屋子也換了個新的住客。
聽到這個消息,百介頓時感到眼前變得一片黑暗。雖然人分明就近在眼前,但彷彿視界已為心中黑暗所阻,幾乎已經看不見右近的身影。
任由命運擺布而下嫁北林的阿楓,于先代藩主歿后,與現任藩主發生激烈衝突,最終躍下天守自盡。其弟為報姊仇,方慘殺北林領民,並四處散播怪力亂神之駭人謠言——此乃北林藩家老之推測。
百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到頭來只得垂下頭去;畢竟再怎麼解釋也只會教人愈聽愈迷糊。山岡大人無須自責,右近手按百介的肩膀說道:
只見右近竟然變得異常憔悴。
在那場千鈞一髮的救人戲碼中,右近雖撿回了一條命,但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他卻被隻身留在現場。百介也十分清楚,在弄清箇中玄機前,又市一行人所設的局看來是如此不可解,教人只能認為是妖魔鬼怪所為。因此在右近眼中,百介和阿銀等於是和一群妖怪一同消失的,因此極有可能將他們倆與妖魔鬼怪等同視之。
「並沒有。咱們算是打了個平手罷。」
接這右近轉頭望向百介問道:
「為何沒砍下去?」
右近非得獲得這份差事不可,理由是——
喂,大爺——治平朝他喊道:
這下百介心底的不祥預感變得益形強烈。
「哪可能乖乖吃一輩子虧。」
過了半晌,百介才發現他的身子原來是隨自嘲的笑意而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