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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火 第二章

老人火

第二章

原來如此,看來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並非一帆風順。
「即使年齡和在下不相上下——噢,雖然拿王君與一己相較實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對轄下臣民一視同仁的仁德,教在下著實是佩服之至。領民不分貴賤,對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徹底掌握民心,實非常人所能為。」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頭繼續解釋:
果真是條剛正嚴謹的漢子。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師?」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雖然這武士的實際年齡或許不若外表年輕,但顏面五官仍不失稚氣。
「東雲大人後來上哪兒去了?」
右近在六年前辭去職務,離開了北林。
從近藤稍早的敘述中,亦不難想像樫村那勤奮工作的模樣。
而直到這起紛擾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不過這僅為武士之道,並非人之倫常。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當時佇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襪的武士。見到這位畢恭畢敬的訪客,生駒屋從上到下都大為緊張,只能將其請入店內的座敷上座,誠惶誠恐地請示來意為何?未料這位訪客卻表示,自己乃為面見大名鼎鼎的戲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來,這回答教大掌柜為首的眾人再度大吃一驚。
——兩年前。
只是……
儘力成全一己之妻與主君的奸|情,甚至還奉命取其性命。這男人內心究竟經歷了什麼樣的折磨?百介不僅無法體會,甚至該說是沒膽量體會。
想不到這回答竟教他如此氣餒。
近藤回答道:
北林彈正景亘,一個教百介為之戰慄的——死神。
「日益嚴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聽到百介這聲回答,近藤這才回過神來。
「小弟不過是為了稍稍見識那駭人妖魔,而滯留貴藩罷了——」
現任藩主義景公原本也是個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還曾是可能繼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卻隨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國,生母歿后又為御家人所收養,可說是度過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過不少苦。因此如今對臣民如此體恤,似乎也不難理解。
「即那位浪跡天涯、事先察覺我藩將降災厄,以法力無邊之護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領民的修行者。」
這——
「金山銀山基本上仍屬國有,不過是由藩國代為經營。原本我藩理應被徵收領地、划為天領。但如此一來,礦務又得由幕府承擔。看來對幕府而言,亦將是個麻煩。開始採礦后,我藩方意識到經營礦山原來是如此困難。佐渡與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頭來沒能采出九九藏書足夠的黃金,將令幕府與現地居民大為困擾。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黃金,目前雖未見分曉,但幕府多少應已有個數。只是即使如此,眼見諸國黃金採掘量逐年遞減,幕府畢竟也得緊抓這筆財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續,須滿足幕府所開出的包括高額貢金等條件。」
近藤再度壓低了嗓門說道:
「小弟不過是碰巧身處該地罷了。」
「在下認為義景公的確是個明君。」
看來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為保護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前任藩主北林彈正景亘——
也不知是惡念尚存,還是又有悔恨湧現。
到頭來,百介就這麼被遺棄在這一頭的世界里。
近藤雙肩緊繃地低頭致意,百介亦輸人不輸陣地回以一個額頭幾乎要貼到榻榻米上的禮,同時開口道: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筆名。
「為何是情非得已?」
「修行者?」
即使發生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大騷動,又有相關流言四處流傳、甚至還發生了主城半毀、藩主猝死等慘禍,幕府對北林藩竟沒有做出任何懲處。對由景亘之養子北林義景,亦即曾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彌太——真實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楓夫人之弟——繼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難。
祥地?
因為百介僅見過樫村身穿喪服的模樣;還真是不吉利呀。
「是的。不過既然發現藏金,這也是情非得已。」
「前任御老中大人于兩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與此事有關,抑或純屬偶然,但打那時起,幕府對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終於得以安然休養生息。」
這種事有什麼好隱瞞的?
「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楓夫人么?」
「大爺有事找那位法師?」
對外的確是這麼解釋的。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於領地內仕官。事發當晚亦依該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髮無傷地度過劫難存命至今。自那場災厄結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雲霧般消失無蹤。雖曾出動所有領民四處搜尋,但仍是一無所獲。」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說過什麼?」
百介憶起了樫村的臉孔。
只不過近藤並不知道詳情。不,知道的大概僅有百介一人罷。
不。
前來向樫村尋仇的,其實正是樫村自己。
「百般刁難?」
「據聞——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九*九*藏*書來。樫村大人的確是年事已高,或許已不敵勞心勞力之苦。只不過……」
不是在災厄來襲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經過一夕狂亂,大伙兒步出地下牢時,一切罪孽不就被凈化了?
接下來——山岡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這倒是真的。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是么?近藤頹喪地垂下了頭。
「只不過什麼?」
也將親赴北林一趟——雖想這麼說,但百介還是把最後一句話給吞了回去。如今絕無可能找著又市,再怎麼找——都註定是白費力氣。不過,既然又市已銷聲匿跡,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僅剩百介一人了。雖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聽聽樫村發發牢騷,但即使如此,總也是聊勝於無罷。總而言之,此事畢竟不宜隨便答應。因此百介只得曖昧地把話草草收了個尾,將近藤給請了回去。
只是他這想法——
沒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或許知道該上何處尋人的東雲右近大人,在離開我藩后亦告行方不明——」
光是想像親手斬殺一己愛妻需要經歷何等折騰,就足以教人發狂了。
據說打那時起,樫村便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這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從此變得精力充沛,為了藩國、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領民四處奔走。
正好是又市銷聲匿跡的時候。
「即使沒這些議論,我藩畢竟是個小藩。如今雖有些許金礦可采,對財政的確略有助益。但之前畢竟還是個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饑的窮藩,如今也得致力於主城之重建、擴張金礦開採;仍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尚待解決,而且每件均須耗費龐大人力財力。由於經驗匱乏,光是採礦一事,便教我藩傷透腦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開始延攬工匠、正式採掘。不論能採到多少金礦,財政依舊難有改善。雖不同於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對將來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憑國土荒廢,但境況絕稱不上富裕。只不過,外界對我藩仍是多所誤解。」
「不僅如此,幕府還屢次以苛刻要求刁難我藩。雖不至於廢藩,但幕府的判斷想必是,儘可能開出不對自身造成負擔的條件,逼迫我藩開採金礦。在與此相關的諸多交涉中,年輕的義景公常遭輕視。每當這種時候,樫村大人都會挺身護主。寧以一己之身充當眾矢之的,隻身擋下一切攻詰,只欲為我藩鞠躬盡瘁。在義景公甫繼任藩主的前四年裡,大人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九_九_藏_書
可有什麼隱情?百介探出身子問道,近藤則端正坐姿回答:
「實不相瞞,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同時也認為一切災厄,均因一己所為而起:一切惡念,亦是因一己捨棄倫常、斬殺愛妻的罪孽而來。
「此事還請先生萬萬不可張揚。」
難不成還真是亡魂詛咒?
「問呼景亘公之名?」
真的如雲霧般消失無蹤了。
使者是個年輕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無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會在樫村大人身邊糾纏不去。畢竟前任藩主景亘公為人剛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個因隻身攬下導致山崩城毀之龐大惡念而殞命的偉人,其英靈豈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又市。
近藤有一瞬間面露遲疑。
「大爺太抬舉了。小弟不過是區區一介閑書作家,平日靠撰寫戲言糊口,絕不配教貴為武士者如此多禮。」
「噢——」
「十分遺憾,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師——」
「只不過……」
「僅知大人曾到過丹后,後來便音信杳然了。」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啟,將於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設一座神社,以供養阿楓夫人之靈,但目前仍暫時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靈雖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內,但因遺骸深埋巨岩之下無法斂葬,故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處,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覽盡主城處,擇一樣地立碑祭之——」
——還得解決盤據千代田城中那隻大老鼠。
「事到如今,除了請教菅丘先生,已是別無他法——」
不過這位老武士矮小的個頭一在他腦海里浮現,百介便趕緊打散這教人懷念的身影。
不,說是對外,也僅限於北林領內。在遙遠的江戶坊間,則傳說由於藩主褻瀆鬼神,故為妖魔鬼怪施咒所殺,但兩種說法均將此事視為一場除了天災之外別無他法可解釋、導致前藩主殞命的異變,唯一差異僅在於一方將導致主緘坍塌的大災害歸咎於前任藩主無德,另一方則將僅有少數死傷歸功於前藩主的人德。
近藤悄聲說道。
總之,外界對此有諸多閑言閑語,近藤說道:
「現身大人床前?」
正是如此,近藤頷首回答:
此事——對樫村而言的確是個詛咒。
而百介從頭到尾都只在一旁作壁上觀。
「菅」、「丘」為「介」、「岡」的同音字,「李」原意為與「百」諧音之酸桃,再加上一個「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岡百介。身為百姓的百介本無姓氏,故山岡百介同樣是個筆名,但就是不想用於此途。九-九-藏-書
在約兩個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訪了位於京橋的生駒屋。
「樫村大人怎麼了?」
看來此人應較自己年輕個兩、三歲罷,百介心想。
「田然是絕無可能,畢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廣為採礦人夫所供奉的守護神明。」
見到百介如此執拗地誇示一己的無能,彬彬有禮地應對了好一陣子的近藤,到頭來也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堅持,在下也無話可說。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由於無緣親眼見識,百介也僅能想像。
「……若無任何不便,可否煩勞告知大爺您欲尋訪那位法師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幫得上任何忙?」
「難不成外界將貴藩視為暴發產?」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並屢因細故百般刁難。」
「目前因罹患某種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由於事發突然,對樫村大人一直信賴有加的藩主義景公因此至為痛心。」
或許又市耗費了四年歲月,才解決了這隻老鼠。在那場激斗背後,似乎有個壓榨弱者、貪權圖利的大人物身影。這光景——
「為何僅有前四年?」
那兒原本不是塊不祥之地么?
據說在那場慘禍后,右近仍滯留北林,協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該藩。也曾聽說由於其當時貢獻卓著,再加上著眼于其高強武藝、忠肝義膽,北林曾開出超乎行情的優渥條件延攬,但右近卻拒絕收受北林藩的俸祿。雖然樫村亦曾強力挽留,卻仍無法教右近回心轉意。
「據聞在那場災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隻身攬下一切凶神惡念,犧牲一己解救了藩主與領民——」
「在下曾聽聞菅丘先生於六年前我藩遭大災厄所襲之際,千里迢迢自江戶趕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長樫村兵衛之性命。先生對我藩恩同再造,對在下而言亦是個恩人——」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樣找不著。
「領民與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楓夫人與前任藩主大人兩英靈一同鎮守,絕無可能再起任何詛咒。因此,在下著實無法理解……」
當時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給附了身——樫村曾這麼說過。
「就連右近大爺,不,東雲大人也……?」
「大人常為惡夢所纏身。而且,睡夢中還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九九藏書大名。」
當然,近藤並不知道實情。
近藤問道。
「的確是——」
乃樫村之妻與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宛如大船即將出航。未料肩負舵手之責的樫村大人卻……」
我藩即將步上常軌——近藤說道:
「大人的情況如此嚴重?」
或許近藤的臆測還真是正確的。
當年,樫村之妻不僅為當時的藩主所染指,甚至還有了身孕,因此為藩主納為側室。但由於產下的是名男嬰,樫村之妻預測將引起一場繼位之爭,便帶著稚子逃出城內,遭到藩主差人斬殺,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衛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處——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為其母,亦為自己愛妻的女人。
百介如此以為。
樫村認為自己理應為右近所遭逢的慘禍負責,因此欲竭盡所能略事補償。但對右近而言,要在愛妻喪命的土地上落腳,內心必是有所抗拒。
在那遮蔽視野的巨岩崩落後,百介完全無法想像該處如今是副什麼樣的景象。
還真是一件悲壯的往事。
「雖然本人從未說清楚,但據說前任藩主大人曾屢次現身大人床前。」
不可張揚的原來是這件事。
這教百介覺得自己彷佛受了責備,只得改變話題,儘可能有禮地請教近藤此番造訪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過是奉命前來的,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訴。
「是的。必須請其判斷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則倘若景亘公亡魂詛咒著無稽傳聞又起,真不知還要牽扯出什麼樣的流言蜚語。」
身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應絕對服從。
「樫村大人他——」
「在他藩與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過是個剛入行的小毛頭。」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說過。倘若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小弟知道了。」
「在下今日乃為面見菅丘先生而來,如此冒昧叨擾,還請先生包涵。」
不論其死因是否真為妖魔詛咒,幕府也當前任藩主的確是意外身亡:畢竟災害已嚴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麼看也不可能是人為。此外,也不知足該說是幸運還是設想周到?將繼任藩主的義景公被納為養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報,在手續上找不出任何問題。再者,即使有源自饑饉與治安惡化的財政窘況,到頭來又發生了這場大災害,但這些危機都因發現金礦而奇迹般地獲得了解決。既然此藩的經營危機已不復存在,幕府也無法找碴;畢竟已找不到藉口繼續干涉其內政。
且慢,百介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小弟將儘力為貴藩尋找這位法師。即使找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