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火
第六章
百介望向拉門外的折口岳。
「你是——」
只見他神情一片慌張。
除了較昏暗的天際更為漆黑的山影，幾乎什麼也瞧不見。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個不懂得該安然引退的糟老頭。
接下來——據說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間木島一直在主屋內監視這小屋的動靜。待子時過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燈。
這瘦小的身影默默點了個頭。
此處正是失去了楚伐羅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見了兩個人影。
「請止步。」
繼續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納悶道。
朝與當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塊魔域。
百介使勁站了起來。
「如此說來，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蹤的？」
——原來如此。
「又市先生——」
大火中傳出陣陣爆裂聲，百介高喊：
翌夜，百介接獲樫村行方不明的通報。
「不過是依其生前所託行事罷了。倒是這位先生您的腳似乎受了點傷，最好儘速離開此地。此事將被視為城代家老樫村兵衛於此魔域與一天狗一決勝負，為天狗御燈所焚。」
「這——」
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雖然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百介開始憑感覺攀爬起眼前這座看不見的岩山。
突然間，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紅。老人火在此時燃起。火光映照出兩張蒼老的臉孔。
——不成。
自己則活在這一頭。這意味這……
這種了斷方式——絕對不成。
「懂了，受死罷。」
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噢——」
雲散了。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昨夜拉開拉門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見了那片火。
木島臉色鐵青地緊抿著嘴唇，然後回答道：
此時，百介腳底的觸感有了變化，當奮力撐起撲倒在地的身子時，他的雙手感覺到堅硬岩石的感觸。
但雖然這麼說，他或許認為倘若是百介的造訪打破
https://read.99csw.com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許能將責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島問道：喝，年邁武士高舉大刀怒喝一聲。
在兩人背後，小右衛門已為熊熊烈焰所吞噬。
「倒是沒有。大人的神態，與木島大爺所形容的沒有兩樣。」
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掛著一隻偈箱的修行者。
目送小右衛門離去后，百介返回客棧，隔窗眺望折口岳。當他望見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燈——亦即老人火時，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衛門選擇了黑暗的那一頭，不，他僅能活在那一頭，反之……
樫村換手持刀，在短促地吶喊一聲后，筆直地朝小右衛門衝去。
小右衛門也曾這麼說過。
八咫烏與黑影——不，毋寧說是兩隻天狗畢恭畢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個躬，接著他們又向烈焰中的小右衛門與樫村瞥了一眼，旋即邁步朝折口岳山頂走去。熊熊火光將兩人的黑衣映照得極為鮮明。
百介快步賓士，越過了橋，穿過了大街。
「這也是無可奈何。」
面見了樫村，又見到了小右衛門，百介終於下定了決心。
百介倉皇拋下分配妥當的行囊，飛也似的跑下階梯，也沒借個燈籠便匆匆跑出了客棧。樫村大人他——
略事誦經超渡？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異狀？」
亦即——
這嗓音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霎時在百介腦海中浮現。
管他什麼表裡，管他什麼晝夜。
看到百介已能獨力起身，這黑影便走向八咫烏身旁。
究竟是為了什麼？
「哇啊！」
在下須為此事負責，木島說道。
「碰不得。」
「這就為先生扎塊木頭。再不快離開，小心被燒著！」
小右衛門與樫村，可謂一陰一陽，互為表裡。
「是么——」
看來小右衛門在過去數年間，一直在觀察北林藩的一切reａd.9９ｃｓｗ•com。有了未能保護未婚妻之女阿楓公主的遺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繼任藩主，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那傢伙對此地的監視想必是更形嚴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突然間，小右衛門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聞言，木島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謝告退。只見大批小廝在客棧門外等候，想必接下來將於城內展開挨家挨戶的搜索罷。
僅停下腳步說了一句：
在天守坍塌后，從城下的任何一處都望得見位於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百介對此完全無法了解。不，該說是根本不該了解。
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紅。
轟。
「這——但是……」
北林彈正景亘，乳名虎之進。看到在自己眼裡現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絕不可能毫無反應——看來這就是小右衛門打的算盤，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計劃有所行動。想必小右衛門一切都清楚。
「樫村大人——」
小右衛門也表示，自己得做個了斷。
一道月光自天際射下。
轟，一道道細長火舌應聲朝樫村竄去。樫村果敢拔刀，將之逐一揮散。但每揮一刀，就竄出更多火舌。
死亦如地獄。
黑影朝百介腳踝貼上一塊碎木，嫻熟地以布纏上。
這也是無可奈何？
「混帳——！」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見純屬幻覺。」
百介放聲吶喊，抽出嵌入岩縫內的腳爬向這座舞台。雙手緊抓著岩山。腳上的劇痛，痛得百介整個人為之清醒。這……這哪算什麼了斷？
今後唯有繼續聽人差遣撰寫戲作，竭盡所能地謙恭度日。
「小的與先生素昧平生，乃這兩位天狗之同族，名曰八咫烏。」https://read.99csw.com
咚。兩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應聲倒地。
嗚。頓時傳來一聲呻|吟。
轟，又竄起一道巨大的火柱，裡頭大概埋藏了火藥罷。
這是山岡百介最後一次聽見又市的聲音。不過在步下折口岳時，百介曾數度錯覺自己聽到了鈴聲。回到江產後，百介終生不再遠遊。至於理由為何，據說百介從未告知任何人。
——究竟上哪兒去了？
一個嗓音響起。這嗓音聽來是——在舞台內側，一座巨石塔旁。
根據木島所言，據說在百介離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為好轉。據說他打開了原本緊閉的拉門，神情也變得一片豁然開朗。晚飯時還罕見地表示要飲點兒酒，讓木島至為驚訝。
這才發現小屋內已是空無一人。
只見小右衛門雙臂大張，宛如欲迎接什麼似的。
「不管先生如今是什麼身分，最後……最後能否請您姑且為這兩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頓時映入眼帘。
對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見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兩個人影迅速錯開。在接下來的一瞬間。小右衛門的刀也從樫村身上劃過。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處。可見樫村認為自己錯過了讓人生閉幕的適當時機。
「又……又市先生。」
殘酷至極。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話。
咻，火舌頓時熄了。
「御行奉為——」
「為、為何這麼做？」
「抱歉，先生認錯人了。」
樫村曾這麼說過。
舞台上，只見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衛門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才剛這麼一喊，百介腳底便踏了個空，在滑落三尺后，一隻腳嵌入了岩縫中。正欲九_九_藏_書掙脫，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看來是扭傷腳踝了。
「能走么？」
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死心罷，這小右衛門火可是揮不熄的。」
小右衛門。
此言指的不是與任何人一決勝負，而是單純地指自己得結束某件事兒。此事不僅徒勞、消極，而且註定是個錯誤。
自己還有個互為表裡的分身。
生如地獄。
過了一晚，百介的心境變得神清氣爽。
目此，對於樫村的苦惱、樫村的哀愁，小右衛門必定是感同身受。
幾塊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任憑百介再怎麼呼喊，嗓音也為烈焰燃燒聲所掩蓋。
「這隻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單一人，死也是孤單一人，是生是死本無任何不同——倘若不死無法閉幕，到死時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個對手同歸於盡、共赴黃泉，也無法把幕給拉上罷。」
百介正欲趨前，突然又有隻冰冷纖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這也是無可奈何——
這下終於明白了。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衛門的胸膛。
「在下所形容的——？」
兩個黑影霎時止步。
彷彿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將百介給拉了起來，繼續朝漆黑的岩山疾馳。
殘酷至極。
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或許正是因此，才導致其心神錯亂。
樫村兵衛身上穿的就是當年那套喪服。而與其拔刀對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衛門。
此時——
八咫烏搖了搖頭。
「此乃天狗是也，萬萬碰不得。不過是——兩位逝去的天狗。」
此時，小右衛門臉上是什麼表情……樫村臉上又是什麼表情……從百介身處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此人同樣穿著一身覆面黑衣。
百介正欲朝兩人伸手，突然間……
「還請先生珍重，吾等在此與先生永別。」
「噢？」
「這在下也下清楚。」
「竟然是你？」
原來樫村是應了小九_九_藏_書右衛門的呼喚。
——這絕對不成。
天際下。
八咫烏頭也沒回。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領內，接著又悠悠哉哉地泡了個澡，準備于翌日一早踏上歸途。既然下了決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戶的窩。
還真是固執呀。
「原本以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將醒得遲些，故在下也較平日晚點兒起身。雖然小廝與女僕一早便開始於活，卻無人發現情況有異。」
就在夜泣岩屋上。
是個頭戴垂掛黑布的黑斗笠，身穿黑單衣、黑禱的男子。
當時百介正在為返回江戶打點行囊。
爬著爬著。
木島就在這時突然造訪。
百介飛也似的賓士著，越過了荒野，穿過了竹林，沿獸道跑向山上。
天狗御燈，老人火。
四下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天地上下都難辨。入夜後的山中暗得嚇人，如今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塊的另一頭跑。也不知足撞到還是絆到了什麼，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驚的夜鳥振翅飛起，夜獸亦應聲鑽動。
轟。
「在下送早飯過去時，由於感覺不到人已經起身，僅將飯菜置於門前便行告退，並未確認屋內狀況，萬萬料想不到大人或許已不在屋內。直到午時過後仍不見大人起身，這才前去探視。由於大人沒應門——」
既然一切均已無法回頭，自己也幫不上任何忙了。
百介說道。也不知是何故，雙眼已是淚如雨下。
「為何非得……？」
現身於石塔旁的——
語畢便快步走到小右衛門身旁，跪下身子說道：
「小右衛門先生！樫村大人！」
百介對自己該身處何處終於有了自覺，也下了決心在自己該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那片火——就是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是否曾略顯頹喪消沉？」
是又市先生罷？百介高聲喊道，無奈剛才受傷的一隻腳就是不聽使喚，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