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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鰩魚 第二章

紅鰩魚

第二章

「與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聽聞的傳說中那座沉沒的島嶼——果真就是豐后國的瓜生島?」
對與次郎而言,這也不過是個隨興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馬和揔兵衛強烈否定,劍之進卻依然堅信是真有其事,結果就演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面。說老實話,與次郎並非不相信神佛,但還是不願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島嶼沉沒。
「哪還要問為什麼?因為記錄裡頭並沒有提及惠比壽呀。」
也就是惠比壽的臉孔轉紅——導致整座島嶼沉沒的傳說。
「為何也是一樣?」
「沒錯,傳說的確都是在事後才被捏造出來的。不過,劍之進,我質疑的——並非與次郎聽來的這則島嶼沉沒的傳說,而是這則傳說中的傳說。」
劍之進豪爽地笑了起來。
「話是沒錯,但前所未見不過是個比喻,你就別再抓著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們這些使劍的老古董就是這副德行,真是惹人厭哪。聽好,我想說的不過是——據說富士山若是噴起火來,情況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讀的還要嚴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間消失無蹤,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這種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我們並不是不相信,畢竟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傳說是造假的。只是同樣的,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傳說是真有其事。澀谷的意思是,這書卷並沒有辦法證明與次郎聽到的這則故事是事實。對不對?」
正馬繼續說道:
半個月前。
「所謂前所未見,不就是指從來沒有人見過?哪怕過去僅有過一次記載,也就稱不上前所未見了。」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罷?揔兵衛說道。
「不過,這瓜生島在一夕之間沒入海中,或許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確的記錄,看來應是事實無誤。不過,劍之進,我想說的是,那與次郎聽來——亦即那小夥子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導致島嶼沉沒的陳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實了。」
瞧你怎沒我想象的開心?劍之進皺著粗大的雙眉說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麼證據,大家才願意相信?」
揔兵衛擺出調停的架勢說道:
「不必了——」
且勢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島。或又雲沖濱町。其町縱于東西並涅于南北三筋成町。read•99csw•com所謂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農工商漁人住焉。其瓜生島之境內皆悉沉沒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於流櫃。五倫離散於互。激然流浮暫時而到西南山岸犬鼻邊。或又有至蓬萊山等高地免死者。傾刻而大汐收如奮——
「這不過是個巧合罷。」正馬斬釘截鐵地說道。
所以呀,正馬說道:
「若放眼國際,必不乏規模更大的災害。想必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許多關於前所未見的慘禍之記錄罷。」
「再者,就我所聽到的,這故事聽來實在太像是捏造出來的了。不可褻瀆神佛、不可欺騙他人——怎麼聽都像是在說教。虔誠信神者得救,唯有褻瀆神明者殞命——這種情節,怎麼聽都像是為了拉攏信眾而捏造出來的故事。」
劍之進擔任見習同心時,曾頻繁出入北林藩邸。雖不記得兩人當初是如何結識的,但或許是年齡相近使然,打從當時便和與次郎相交甚篤,兩人可說是一對臭氣相投的好兄弟。
至於與次郎——原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國小藩派駐江戶的藩士,但目前竟於一家名曰迦納商事之貿易公司任職。
正是此意,揔兵衛說道。
「什麼叫傳說中的傳說?」
「所有傳說,通常必是以事實為根據。傳說之用意,乃向後世傳述某件史實。若無事實根據,則不可以傳說稱之,而是無稽謠傳或惑眾妖言。」
即使如此,當原本靜心聆聽的與次郎問道這是否就是那捲《豐府紀聞卷四》時,劍之進還是一臉得意地回答:沒錯,這就是你想看的證據。
「總而言之——若此文書上的記載足以採信,災情似乎是頗為慘重。地震、山崩、海嘯、洪水等天災地變造成龐大犧牲,其實並不稀奇。」
大概是看到形勢對自己不利,劍之進轉頭望向至今未提出任何異議的與次郎說道:
亦即——雖然一臉不耐煩,揔兵衛仍試著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還有什麼好懷疑的?這文件所記載的島,正是與次郎所聽聞的傳說中的那座島呀。」
不不,揔兵衛揮了揮手說道:
如何?雖然途中停頓了好幾回,矢作劍之進還是一口氣讀到這兒,並轉頭望https://read.99csw.com向笹村與次郎問道。
「縱使……」
他並沒有反駁。
四人先是面面相覷,接著才齊聲回答:也好。
「惠比壽可不是人哪。」
事實上,他曾是與次郎的同儕。正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親,和與次郎如今的老闆過從甚密,因此,正馬也曾赴與次郎的貿易公司任職。但正馬的個性實在不適合干這種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辭職了。至今仍是終日遊手好閒,是個標準的無業游民。
「當然有關連。據說該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來書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樣的記述。傳說當時漂來的一株松樹就被種在威德寺裡頭,後來還被譽為名松。此外,只要查閱《豐國小志》一類的書卷,裡頭似乎也記載著過去曾發生過同樣的事。就連附近的其他島嶼,也有慶長三年夏鶴見山崩毀導致島嶼沉沒的記載。由此可見,與次郎聽到的這則——瓜生島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殞滅的傳說——絕對是真有其事。」
此言的確不假,揔兵衛說道:
「稍安勿躁呀,矢作。個人認為令我們質疑的,僅有——惠比壽像的變化和天地變異之間的因果關係罷了。」
「——若是先聽到一則怪異的傳聞,循線追查后找著了可資佐證的記錄,或許我也會做出和你相同的結論。不過,劍之進,你也得好好想想,這傳說——有沒有可能是在事後虛構的?」
如何?這下大家應該都相信了罷?劍之進乘勢環視著大家問道。
「不不,劍之進——雖然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
傳說哪可能是事後虛構的?劍之進反駁道,但臉上的神情可就變得更為茫然了。
揔兵衛和與次郎同為北林出身,年幼時被人收為養子,是個曾在山岡鐵舟門下學習劍術的豪傑。維新后則在猿樂町開設道場。雖然與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來的確像個高人。但如今畢竟已是個無法靠劍術糊口的時代,因此道場總是門可羅雀,只得偶爾上警局傳授武藝,指導巡查習劍。
與次郎,你說是不是?劍之進問道。
「那則——島嶼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毀滅的傳說。我質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該島流傳。畢竟並沒見到任何與此相關的記述。https://read.99csw.com
慶長元年丙申閨七月十二日晡時天下大地震,豊亦處處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巔巨石悉落,其石互磨發火,既而震止。府內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飯者、有末食者。其時鉅海大鳴動饗諸人甚驚奇之。走于東西逃于南北。或視海邊。村裡井水皆悉盡之。爾時巨海洪濤忽起。洋溢於府內及近邊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廈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數(中略)。
這也有理,劍之進不由得開始沉思了起來。
沒錯,傳說往往會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馬應和道。
不,我認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樣,正馬繼續說道。
關於此事,可就真的無法斷言了,劍之進語帶不甘地說道。
這段以漢文撰寫的記述既無押韻,亦無平仄,文筆粗拙,僅求達意。再加上這是一份謄來的副本,其中或有錯字或誤記,故就連理應較常人更通曉漢籍的劍之助,讀來似乎也頗為吃力。
「既然地點一致,至少也有點關連罷。」
「當然一樣。正如澀谷方才所說,除非是先有天災,事後再捏造個理由解釋——兩者之間理應不會有任何因果關係才是。因此,我認為除了巧合,別無其他解釋。」
「喂,與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著這東西的,好歹你也該有點兒表示罷。為了證明你那為人訕笑的胡言亂語並非空穴來風,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這點應該無法證明罷,正馬說道。
嗯,劍之進低聲應道。
如此推論未免也太唐突了罷?正馬說道。
「不敢相信竟然讓我給找著了罷?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許多人是南國出身,因此咱們署內的同儕,亦不乏豐后出身者。」
劍之進悵悵然地說道。
「你想說什麼?」
「倘若起了大地震,當然可能導致山崩、產生海嘯。淹沒一座島也不是不可能。天地變異所展現的威猛,極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這在咱們北林可是無人不知的道理。」
真有可能發生過么?正馬問道。
與次郎在一場酒席上,從朋友口中聽說了這則奇妙的傳說。
與次郎,你說是罷?揔兵衛說道:
也是絕對無法證明的,正馬做出結論。
不知大家意見如何——看到與https://read.99csw.com次郎和劍之進的神情,揔兵衛皺了皺眉問道:
「正馬所言的確有理。」
正馬繼續說道。但若發生得如此頻繁,哪還稱得上前所未見?澀谷揔兵衛笑道。
這回發言的是倉田正馬。
「只要將過去的慘禍當成神明靈驗的證據,對提升當地的信仰應該極有幫助。對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攏當地居民,應該就心滿意足了罷。」
看來你們都不相信哪,劍之進一臉不服地闔上書卷塞入懷中。別動怒呀,巡查先生,正馬好言相勸道:
劍之進雖然憤慨,但與次郎並不認為自己被人當成是在吹牛。不管怎麼想,都覺得正馬和揔兵衛的推論是正確的。
「在咱們故鄉,北林城後方曾矗立著一塊和山一樣大的巨岩,這塊巨岩曾位於聳立其後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論誰也不會相信如此巨岩竟然會墜落。我在孩提時代數度聽聞這故事,也總覺得無法置信。倘若如此龐然大物都會崩落,那麼島嶼沉沒應該也是可能的罷。」
「從與次郎方才朗讀的記錄中,不也聽到島民因事前察覺苗頭不對,因此及時逃離、悉數獲救了?」
管他是否曾發生過,問題並不在受害的規模罷?劍之進心有不服地回道:
「你的意思是——這傳說可能是在島嶼沉沒后才被捏造出來的?」
「這——的確稱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是大是小有什麼不同?」揔兵衛不甘示弱地繼續逼問道:
是如此沒錯,與次郎回答。
為何無法證明?劍之進反問道。
揔兵衛一臉為難地說道:
「真的沒辦法呀,矢作。假設真如傳言所述,島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壽像。那麼,或許真有將神像的臉孔抹紅便會發生災厄的說法流傳,也可能有某個不敬之徒將神像的臉孔抹成紅色,不,就連不久之後碰巧發生天地變易也是不無可能。但即使如此,仍無法斷言這場災厄是因這起惡作劇而起的罷?」
「矢作,你說的沒錯,問題並非災厄的規模什麼的。但同時,記錄里並未提及是否真曾發生過這場災厄,也沒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壽一事。」
真是如此?正馬一臉納悶地質疑道。
沒錯,與次郎回答。的確就是這座島。
「我是如此認為。矢作,稍早你曾言這應非巧合,澀谷也如此附read•99csw.com和——但這隻能說明此一怪異傳言,和這份記錄的關係並非巧合罷了。一切天災均循世間法則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紅便引起天搖地動?哪管時機再怎麼湊巧,地震、海嘯、惡作劇和信仰之間,應該還是毫無關連的。憑人的力量——是絕無可能撼動天地的。」
在舊幕府時代,劍之進曾於南町奉行所擔任見習同心。雖不知他是如何度過維新期間的紛紛擾擾,但目前已於甫成立不久的東京警視廳擔任一等巡查。
「根據這記錄,反而是本土的災情較為慘重,島嶼沉沒后,不是有八成的島民獲救?雖然失去了土地、家財,損失金額的確龐大——但想想整座島都沉了,雖有這點損失也屬萬幸。總而言之,此等災害的確可能曾發生過,對不對?巡查先生——」
也對,這下揔兵衛也退縮了:
四名男子面對面地坐在十疊大小的座敷內。房內既沒有飯菜,也不見任何酒器,雖然絲毫不像一場正式酒席,但與會者卻是個個一臉嚴肅,還真是一場不可思議的聚會。
「但是,這座神社似乎沒有多大哩。」
「與次郎,這些傢伙認為你是在吹牛哩。你難道不反駁?」
一點兒也沒錯,與次郎回道:
「是否該上藥研堀找老隱士徵詢意見——?」
「這份循線找著的記錄不也是這麼寫的?在下認為這絕非巧合。」
「縱使這座島嶼真是因惠比壽的臉孔被抹紅而沉沒——」
「巧、巧合?」
他父親是個旗本的二公子、同時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個曾放洋過的時髦大少爺。不過,為人有點不拘小節,不僅感覺不出曾留過洋的聰敏,打扮也稱不上瀟洒。
當然不會是巧合,揔兵衛應和道:
那麼正馬,你到底想說什麼?劍之進不服地說道。
「不,雖無記錄,但似乎真有這麼座神社。根據我的調查,這座蛭子神社後來在瓜生島對岸一個叫做勢家的地方再建,時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來,這傳說絕非空穴來風——」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