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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鰩魚 第三章

紅鰩魚

第三章

「老隱士方才那番話你也聽見了罷?這不就足以證明你所聽說的故事純屬虛構?」
名曰戎島的島嶼——
「方才老隱士不是說,這類故事為數頗眾?」
「同時,斥此傳說為迷信者,亦悉數殞命。《宇治拾遺物語》〈卷三十〉中,也有內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種寓言罷,正馬接著問道:
「這——該不會也是老隱士的親身經歷罷?」
「老夫雖然如此年邁,但畢竟也沒活過三百年。至於劍之進先生找著的記錄,雖為文字記述,但實難論斷其中究竟幾分為虛、幾分為實。」
不過,關於這點——與次郎其實也有點可疑——其他兩人更是不用說。
「村落俱毀——?」
四人沒被帶往座敷,而是被領到了庭院內的小屋裡。
噢,揔兵衛不禁失聲喊道:
「怎能說是捏造的?」
還有正馬先生,老人緩緩環視眾人。
「老隱士哪有這麼說?」
「哪兒的話?我們也正打算喝杯茶呢。況且,若和各位聊上個一陣,他老人家也會比較精神點兒。」
「不過——老隱士,倘若連如此記錄都不足採信,世上不就無任何東西可信了?」
揔兵衛以粗野的口吻說道,接著劍之進又詢問老人近日是否無恙,最後再由正馬說幾句客套話。這是這夥人每回造訪時的慣例。
與次郎一臉驚訝地問道。沒錯,人世間亦有人理,老人繼續說道:
「沒錯。瞧你雖然剪掉了髮髻,文明開化的鐘聲卻還沒傳進你的腦袋瓜里。這副德行,竟然還當得了一等巡查?澀谷,你說是不是?」
多謝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說道。
「難道你將這此事視為騙孩兒的故事?」
該說謝謝的是咱們罷,與次郎回道,緊接著便詢問兩人是否用過晚飯了。剛剛吃飽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時過來叨擾,會不會給兩位添麻煩?聽到與次郎這麼一問,小夜回答:
唔,揔兵衛雙手抱胸地說道:
相當高,被劍之進這麼一問,老人便如此回答:
接下來,老人便開始敘述起這則往事。
「沒錯。是老夫年輕時親眼目睹的。記得那是一座漂浮於男鹿汪洋……」
透過樹籬,一行人瞥見了小夜的身影。
買了點豆沙包當土產後,四人便啟程前往葯研堀。
「你該不會真的把御伽草子里的故事當史實罷?」九*九*藏*書
即便北林藩再小,區區一介百姓,而且還是個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個藩國?與次郎雖對此納悶不已,但這似乎已是與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數年前的往事了。
「上千戶?」
「天歸天理,地歸地理,至於人,則歸人理。人雖無法改變天地,但不代表就無法改變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響而成,天若降雨則大地潤澤,地若動搖則大氣風起。島嶼若有人生息,則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場所,必有人理。」
「那就好。書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裡頭有篇〈媼每日見卒堵婆付血語〉,內容也大致是同樣的故事。從震旦兩字,不難看出這是個唐土的故事。話說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頂立有卒塔婆一座。」
請說罷,老人點頭說道。
「自然天理的確非人所能改變。」
還不知答案究竟為何哩,一臉愉快地望著揔兵衛,一白翁露齒大笑。「老隱士,您就別再裝傻啦。世上哪有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引起天地變異這等不合常理的事兒?若真有這等事兒,我可要立刻趕往鎌倉,將大佛的臉孔塗成墨黑。若區區一個惠比壽便能讓一座島嶼沉沒,大佛不就能讓整個國家都給沉了?」
「地震歸地理,大雨歸天理,此二者凡人皆無從改變。故此,一如正馬先生所言,若推說此類災厄乃隨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起,這則故事便僅是個寓言。或許真如揔兵衛先生所言,不過是事後捏造添加的解釋。不過,一如天地間有地理、天理,人世間亦有人理。」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變罷?」
雖然晚飯時分吃豆沙包是有點奇怪,但由於老人不好飲酒,也不知除此之外還能帶些什麼。不,正確說來,老人每晚就寢前也會小酌一杯升酒,除此之外,便可說是滴酒不沾了。但這也不代表老人就愛吃甜食——說老實話,這豆沙包其實根本是買給小夜吃的。read•99csw.com
老隱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馬說道:
便足以導致「村落俱毀」,老人神色堅定地說道。
接下來,劍之進便開始向老人陳述瓜生島的傳說。但話還沒說幾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對這故事頗為熟悉。老隱士也聽說過么?正馬問道,這是個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揔兵衛則是個和他的相貌與職業頗不相符的理性主義者,亦喜愛與老人議論各種不可解之異象。至於略帶西洋習氣的正馬,乍看之下對此類議論問答雖不至於毫無興趣,但與次郎認為此乃因其對與老人為伴的姑娘小夜頗為鍾情使然。
葯研堀的隱士——
此棟小屋僅約六疊大小,正中央設有一座地爐。雖不見躪口,但屋內陳設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龕前,老早便擺出了會客的架勢。
至於與次郎,通常則是不發一語地跪坐一角。
同時,這老人和與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淺的交情。
一白翁雖然從未向他們提及自己的過去,但與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個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話畢,揔兵衛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例如,各位是否聽說過《今昔物語集》?」
老人不僅博學,同時還有過許許多多奇妙的經歷。與次郎極愛聆聽老人聊起這些意味深長的故事。
雖然不論怎麼看都像個毫無顯赫身分地位的尋常老百姓,但藩主對其似乎頗為關照。維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賞金,每回均由與次郎負責遞交。
藩國已隨大政奉還而遭到廢撤,按理說,他應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賞。
「咱們有件事想找老隱士談談——」
「是呀。雖然瀨戶內也有類似的故事——」
正馬彷彿剛取了惡鬼首級似的,兩眼熠熠有神地說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無從保證了,世間亦不乏將自然天理視為神佛意志之產物者。不過,揔兵衛先生。」https://read•99csw•com
「沒錯。小夥子斥此傳說為迷信,為了作弄盲信傳說的老嫗,便將卒塔婆塗上了血。老軀一看見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夥子是樂不可支。後來……」
話畢,小夜便將與次郎一行人請進了門內。
在下的確是如此聽說,與次郎點頭回答。請問可是個年輕小夥子說的?老人又問道。的確是個小夥子,此人要比與次郎年輕個兩歲。
此言的確有理,揔兵衛說道:
一伙人一如往常地並肩跪坐,上茶后,劍之進率先開口:
這又是一樁奇事了,正馬一臉納悶地問道:「老隱士的意思難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襲,光是將木像的臉孔抹紅,便整個土崩瓦解?」
咱們又來打擾了,老隱士在么?劍之進問道。也沒等小夜回話,正馬便遞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這是咱們一點心意。
「世上的確無事可完全採信。」
「是的。」
「此類故事就這麼傳入我國各地?」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樣哩。」
「這座山——高么?」
「有名么?」
維新至今已過了十年。
雖仍偶有動亂,但大致上世間混亂似已暫告平息。只是上自整個國家,下至與次郎均產生了極大變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煥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這城中一角仍殘存著濃郁的江戶習氣。對在努力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對新事物卻仍懷有一絲不信任的與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風景、以及一白翁所敘述的江戶故事,聽來總是如此教人懷念。
一白翁看來彷彿仍活在舊幕府時代里。除了與次郎昔日曾見到的遠房小女童已成了個年輕姑娘之外,九十九庵里裡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大家都知道,對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艱辛的苦差事。換做老夫,便絕不可能辦到。某日,一個小夥子向老軀詢問登山的理由,老嫗回答傳說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將崩塌並沒入海中,因此老嫗不得不日日上山確認有無異狀——」
「《今昔》和《宇治拾遺》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漢籍對罷?」
「老夫當年造訪阿波時,也曾聽聞類似的故事。總之,這類故事為數頗眾。但就規模而言,應該就屬瓜生島這則最大了。畢竟——若老夫記得沒錯,島上曾住有上千戶人家。」
揔兵衛附和道,這下老九_九_藏_書人神情納悶地說道:
老夫的確說過,老人回答:
「沒錯。老夫就曾見過——一個村落因惠比壽的臉孔轉紅而分崩離析。」
因此,與次郎便邀了也曾聽說過此老人傳聞的揔兵衛,相偕造訪九十九庵。
沒錯沒錯,老人點頭繼續說道:
「沒錯。應是出自《搜神記》。」
雖然身為巡查,但劍之進對奇聞異事卻有一股強烈的喜好,尤其酷愛聆聽老人所敘述的諸國怪談。
「卒塔婆?」
「正馬先生曾言,地震、海嘯無關人之信仰是否虔誠,均為自然發生之異變。此言的確不假。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絕不至於引發地震、海嘯、或洪水。但姑且不論地震和海嘯,光是將惠比壽的臉孔抹紅——」
五年前,與次郎突然想起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山麓下有個村子,村中有個年齡和老夫相若的老軀,每日均不忘上山參拜這座卒塔婆。」
雖然已無髮髻,但消瘦的臉頰、樸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還是和善的言行舉止,
「應該是沉沒了罷。」
「山果然崩了——?」
「但無論如何,事實終究是事實。敢問這座島——」
這故事果真屬實?正馬問道。
看來這故事果真怪異,聽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覷。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馬繼續說道:
或許她剛灑了點水消暑罷,只見庭院里還擺著杓子與水桶。正馬快步跑向門前。「打擾了、打擾了。」還沒走到門前,揔兵衛便以粗野的嗓門大喊。與次郎一進門,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關旁一隻破舊的藤椅上發愣。
要我瞧什麼?劍之進反問道。由於房內空間極為狹窄,兩人的臉差點兒沒撞在一起。
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沒錯,而且記得也不是座貧窮的島嶼。與次郎先生是否聽說此處民生困頓?」
聽說過,揔兵衛回答。
「或許正馬說的沒錯。相信這則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總而言之,答案似乎一開始就見分曉了,根本無須前來叨擾老隱士。」
「老隱士,其實今天也沒什麼事兒,咱們只是打算就與次郎這傢伙聽說的一則傳說之真偽,拜聽老隱士的意見。」
「總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來向老夫查證此事的。」
「各位全到齊了哩——敢問所為何事?」
剩下的話既然read•99csw•com被搶先說了,劍之進也只能默默閉嘴。
雖然金額並不算高,但似乎已經支付多年,若論總額,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
如今雖是個老翁,但此人當年畢竟也曾是個小夥子。直到廢藩后,與次郎才想到這個理所當然的道理。在此之前,與次郎總有一種此人打從以前起便是個老人的錯覺。
「我說劍之進呀——」
但應該還是屬豐后灣的故事最為有名罷,老人一臉稀鬆平常地說道。
「——此等怪事若在諸國頻繁發生,哪還得了?這些不過是借唐土傳說改編而來的寓言罷了。世間的確會起天地變異,或許也真有島嶼沉沒。但這些都應另當別論。澀谷不也說過,那惠比壽什麼的不過是事後捏造出來的故事罷了?」
因為一白翁看起來已是十分衰老。
揔兵衛豪邁地笑道。
打從那時起,與次郎便與老人恢復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衛之外,劍之進與正馬也常同來造訪九十九庵。
此人年約八十有餘,貌似白鶴般細瘦白皙,剪掉了髮髻的白髮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務衣和深灰色袖無,看來活像個衰老的禪僧。雖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稱一白翁,僅有一名據稱為遠房親戚的小女童相伴。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這種事兒?正馬神情錯愕地望向揔兵衛。此時劍之進將兩人往後一擠,探出身子問道: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于葯研堀邊陲、一戶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唔,劍之進拾起放置腿上的文書端詳了起來。
「那麼,他或許就不知道實情了。在老夫所聽說的故事里,將惠比壽的臉抹紅的,是個對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畢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兒了。」
「人理——?」
老人如此說道。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還過得去?
老人依然健在。
你瞧罷,正馬轉頭面向劍之進說道。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細小的雙眼,一臉看不出是微笑還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沒錯,待揔兵衛笑完后,老人這才又接了下去:
「瀨戶內也有同樣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