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紅鰩魚 第十五章

紅鰩魚

第十五章

「這——並不是個故事。凡老夫所述,一切均為事實。」
不不,老人斷然否定道:
「難道——真是如此?」
老人似乎是準備下個結論了,他先是端正了坐姿,接著才繼續說道: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盲從』罷。代表那股隨挫折而來的罪惡感,已深深根植于島民心中。」
只因為惠比壽像變了個臉色,老人繼續說道:
各位可知道,甲兵衛大人為何要逃離寶殿?老人向一行人問道。
猛然跌了一跤。
話及至此,老人便沉默了下來,雙眼茫然地望向與次郎背後的一堵土牆。與次郎心想,或許老隱士此時並非遠盼,而是在追憶往昔。
與次郎向老人問道。
真是抱歉之至,揔兵衛低頭致歉道。
「既無地震,亦無海嘯,好端端一座島為何就這麼沉了——?」
「先生無須致歉。總而言之,接下來所發生的,就不像故事般順利了。噢,或許各位最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全島的惠比壽像的臉孔——為何會轉為紅色,是罷?」
「因過於恐懼而——斷了氣?」
「是的。他自個兒都斥傳說為無稽,並親手破了誡律,手刃了自己的孩子。由此看來,這推論應是頗為自然。」
老夫了解,老夫了解,老人面帶微笑地說道:
大魚?揔兵衛高聲驚呼:
但依然無法證明吾等腳踏之處的確是大地。
「切勿以為此事事不關己。或許在外國眼中,我國其實和戎島根本沒什麼兩樣。也或許有某些事兒,吾等視之為理所當然,事實上卻根本是完全不符常理。吾等所信奉之價值一旦崩毀——或許大伙兒也只能如島民般,個個感到悵然若失罷。」
兩百五十人中,無一例外。
「真相併非如此。」
「當然不會有。戎島上的生活雖是如此扭曲,但直到老夫登陸為止,並未有任何人對其生活心懷任何質疑。同理,吾等所生息之國——」
與次郎認為——這種事兒或許真會發生。
「哪管是有什麼誡律得遵從,像這樣在監視下被迫生子,論誰都會想逃離罷?劍之進,你說是不是?」
「老夫稍早不也曾說過?島是沒有沉,亦未發生地震或海嘯。但這座島畢竟是湮滅了。」
如今,德川幕府不就已經沉了?老人說道:
那麼,甲兵衛或許能夠略事思變。
https://read.99csw.com錯覺?」
「直到那時為止,甲兵衛大人從未將島上誡律當真。不僅如此,就連有違誡律將使全島湮滅一說,更是嗤之以鼻。」
「除此之外,別無理由可解釋。只見他一張原本紅通圓潤的臉,在一夕之間就變得有如木乃伊似的,兩眼就像這樣……」
應不至於罷,正馬質疑道。
舉目可及,凈是滿臉通紅的惠比壽像。
老人分明敘述了那麼多殘酷的事兒,這下卻說得如此超然,彷彿忘了自己方才都說過些什麼話似的。
與次郎不禁開始想象起這幅光景。
「打個比方……」
「破了誡律,並斥其為……不,深信其為無稽迷信的甲兵衛大人,被奉公眾告知島民們所服從的並非他,而是務必聽從誡律。但破了這比自己還重要的誡律的並非他人,竟是甲兵衛自己。結果——一見到惠比壽的臉孔竟然如傳說所言轉為朱紅——就這麼被嚇瘋了。」
不論是戎島,抑或是我國,不,或許世上所有國家,都不過是紅鰩之島罷,一白翁說道:
就這麼斷了氣,老人說道。
「該不會是條鯨魚罷?不,即便是鯨魚,理應也不至於教人誤判為島嶼才是。」
一切均為事實。
「該不會是遭到了和三百年前的六部同樣的命運罷?」
可就更是教人不敢想象了,與次郎心想。
老隱士,不知在下這推論是否正確?正馬自信滿滿地問道。
「切腹——?」
當然駭人。若此事果真屬實……
但,若是如此——正馬解開跪姿說道:
不可能么?與次郎納悶道。
「難不成真的……?」
正是如此,劍之進回答道:
正馬則是如此問道。
是呀,此四人分明不是武士,竟選擇了這條路,老人轉頭面向揔兵衛說道:
甲兵衛後來如何了?劍之進詢問道。
「直到五十年前,尚未有任何人認為此事可能發生,當然更無人膽敢提出此類質疑。噢,若是當真說出了口,只怕就要身首異處了罷。而放眼今日,雖然號稱啟蒙、維新,聽來似乎頗為悅耳——」
「並非如此?」
那麼,島民們可有什麼反應?
「情勢如此,這座島也就形同湮滅了。不過,容老夫奉勸各位……」
沒錯,就是此處教人起疑,正馬搓著下巴九九藏書說道。
只因他發現這光景之駭人程度,已遠遠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沒錯。福揚眾們不再收網,黑鍬眾們不再下田,工匠眾們拋棄了鑿子,世話眾與夜伽眾們離開了寶殿,而四名奉公眾則是切腹殉死。」
「是的。」
「即便是如次不合常理、教人無法置信——畢竟老夫是親眼看到了。噢,也或許那僅是老夫的幻覺。要想為此事找出一個解釋,最簡單的法子就是質疑自己的眼睛。」
老人面帶微笑地回答:
「甲兵衛大人被嚇得驚駭不已,就這麼逃了出去。但在奪門而出時,他曾轉頭回望,看見雕在門上的惠比壽像也同樣變得一片鮮紅。這——」
「分給了——島民?」
甲兵衛自個兒則無須聽命于任何人。
若是如此……
「後來,又市先生順利地,噢,也不完全順利罷,在福藏中找到了欲尋之人的牌位。那回船問屋的少東,當初果然是漂流至此,就這麼命喪戎島。接下來,又市先生與德次郎先生將所有寶物悉數自福藏搬出,將所有能分的全數分給了所有島民。」
這可真是駭人哪,與次郎說道。
這麼一句話,剎時澆熄了眾人的興奮之情。
總而言之……
「大伙兒——什麼活也不幹了?」
與次郎覺得自己對這種感覺似乎是深有體會。
「鰩魚——?」
「雖然吾等均以為己身踏足之地為陸地,但實際上,或許不過是堆積于魚背之砂,隨時可能沒入海中。待此時,吾人方察覺己身生息之地並非陸地。只是在那之前……」
「畢竟聽來實在是太——」
「任他再怎麼逃,也無法逃出這座島。到頭來,還是教個個頭戴被火炬映照得通紅的惠比壽像的兩百五十名島民給追上了。」
「可就是當年六部首級示眾之處?」
況且,島民們對甲兵衛也決不可能有絲毫忤逆——而這正是促使甲兵衛將自己逼上毀滅之途的理由。
轉為朱紅——
因此我推論,正馬繼續說道:
這還不簡單?老人回答:
「瞧你說的。因果報應本來就是世間常情。種了什麼因,本來就是必得什麼果。而且,這難道不是最適合這故事的結局?」
應該正如正馬所言罷,揔兵衛也說道:
「或許正馬先生認為,這種事兒理應不可能發生。這也是無可奈何,因為這種九*九*藏*書事兒還真是不可能發生。」
這,老夫就不清楚了,老人說道:
「不會有任何人質疑?」
不不——正馬豎起食指說道:
好奇老人準備說些什麼,與次郎與劍之進不禁探出身子聆聽。
且慢且慢,揔兵衛說道:
「說不定真是錯覺。不過,除了老夫以外,島民們和甲兵衛大人也全都瞧見了。每張臉孔都被抹得一片深紅哩,絕非因日光映照還是什麼的,活像是被抹上了丹墨似的。」
決不會有任何人質疑,老人說道。
「老夫雖不清楚——但想必是個教人感到無比驚駭的東西。也不知是紅面惠比壽、遭到殺害者的亡魂、還是六部的首級,不不,甚至可能是瞧見某種更為駭人的東西。總而言之,甲兵衛大人他……」
「至今為止,這甲兵衛就是誡律的代表。在漫長的三百年間,戎甲兵衛……不,整個戎家一直都是活生生的誡律。如今這戎家的島主自個兒破了誡律,並因此遁逃。你認為結果將會是如何?」
或許並非駭人,而是教人不敢想象罷。
亦是隨時可能沉沒?與次郎問道。
「老隱士——此言何意?」
睜得斗大哩——老人使勁撐大細小的雙眼形容道。
哪還需要什麼地震或海嘯?老人說道:
「是的。在戎島與本土尚有往來時,這些寶物還有點兒用處,但自交通斷絕後,這些東西全都成了無用的破銅爛鐵,這下總不能讓它們繼續給鎖在倉庫里罷。除此之外,原本儲藏於寶殿穀倉中的糧秣,也悉數分配給了島民。否則大伙兒都不願幹活,豈不是全都要活活給餓死?」
「這甲兵衛應該是被大伙兒給殺了。甲兵衛的背叛,讓島民們從漫長的惡夢中醒了過來。如此一來,哪可能讓甲兵衛這惡夢元兇活下去——?」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揔兵衛問道:
甲兵衛理應不至於被逼到如此窮途末路才是,與次郎心想。
及此,與次郎便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最後,甲兵衛大人躲進了海岸邊那座惠比壽祠堂內。」
「代表他已是罪該萬死?或許真是如此哩。眾人若是為自己信賴的對象所背叛,勢必將掀起強烈的反彈。對此人越是信賴,反彈也將越強烈,感覺就好比猛然跌了一跤。」
「依然是毫無反應。老夫一行人只得為他們炊粥配食,https://read•99csw•com否則島民們依然是什麼活也不願意干。日復一日,大伙兒只曉得終日眺望茫茫大海,兩百五十人中,無一例外。」
「並非鯨魚,其實是條鰩魚。」
沒錯,老人先回答了與次郎這個問題,接著又繼續說道:
「不不,澀谷。或許島民們的確未曾心懷不滿。不過,若大伙兒對自個兒過的日子毫無質疑,不就代表那誡律貫徹得極為徹底?」
「是的。鰩魚中有稱紅鰩者,據說身長可達三里。鰩魚通常于海底生息,故魚背常為海砂所覆蓋。為了甩開背部積砂,此魚得不時浮上海面,常為人誤判為島嶼。但一察覺有人試圖靠近,此魚便迅速沒入海中。據說這紅鰩,在大海中頗為常見。」
只要惠比壽的臉孔轉紅,也就綽綽有餘了——老人下了如此結論。
「喂,矢作,這種結局豈不是太殘酷了?」
「先生覺得駭人么?」
「正馬,難道你是認為——島民們正好藉此一雪經年積怨?但應不至於如此罷。就老隱士所言聽來,島民們即便境況如此凄慘,卻未心懷任何不滿。若是如此……」
畢竟自己曾親眼目睹,一白翁再次笑道:
「請問——他是瞧見了什麼?」
「揔兵衛先生,其實那並非一座島,而是一條大魚。」
什麼?劍之進聞言,不禁失聲大喊。
「是否——為島民們聯手摺磨致死?」
即便為數稀少,倘若島上能有幾個違反誡律者、藐視傳統者、抑或對自己的生活心存疑問之人——
「不過,對老夫而言……」
那麼,這甲兵衛究竟是如何了?揔兵衛心急地問道。老隱士,就請告訴咱們罷,正馬也如此附和道。
沒錯,這是老人的親身經歷。
想必他當時所感受到的,應是一股無以言喻的恐懼罷。老人語帶同情地感嘆道。
「這——」
「而在祠堂裡頭,甲兵衛大人似乎瞧見了一個駭人的東西。」
誡律要求島民對甲兵衛的命令絕對服從。
劍之進問道:
「那麼——敢問這座島後來是如何了?」
若是如此。
「是的。或許——甲兵衛大人直到當時,才真正體會到『島上誡律果真並非無稽之談』。」老人啪一聲地闔上了記事簿。
這——想必是理所當然罷。
倒是在安房國——老人唐突地轉了個話題:
原來如此,劍之進恍然大悟地說道:九-九-藏-書
「從此就無人願意再幹活了。由於非等到滿月方能離去,因此老夫、又市先生與德次郎先生只得在島上多滯留一個月。期間,島民們個個都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
「是否因——身邊這些深陷因習的愚民教他感到不耐煩?」
一大夥有氣無力的島民,頭戴惠比壽麵具,在夜色中成群追來。
「當時甲兵衛大人——恐怕是發現閨房內祭壇上那座龐大的惠比壽像,臉孔竟然轉紅了。」
「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唉,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或許,吾等與立足於紅鰩之上的戎甲兵衛根本是毫無不同。一旦這紅鰩沉了——大伙兒就只能驚慌失措。而要教這紅鰩沒海,根本不須什麼深奧的理由。」
「或許如此陳年往事,讓各位感覺與現實多所悖離。但對老夫而言——一切均為事實。」
一白翁將喝乾了的茶杯放到大腿上說道:
老人繼續說道:
「最後——」
「但不論是往哪兒逃——島上到處都祭有惠比壽像。畢竟甲兵衛大人的祖先,當初就是以這些惠比壽像在島上布下結界的,因此全島均為這些神像所包圍。只見這些惠比壽像悉數——」
「有一地名曰野島崎。據傳該地曾有兩名船藝高超的船頭,操起船來可謂神乎其技,任何天候均可駕船出海,絲毫不畏風浪。某日,此二人乘大船出海,卻不幸遭遇颶風,船隻因而沒海。」
倘若置身其中的不是甲兵衛,而是自己……
想必是相當駭人。
這並不是個故事,一白翁面帶困擾地說道:
「是否為——島民們所殺?」
揔兵衛說道,這下他的神情變得更是一本正經。
「船沒時,兩人與約二十名生還者乘小船逃生,漂流至一座不僅看來至為陌生,似乎也未曾有人聽聞其存在之島嶼。分明是座大島,島上卻是毫無人煙。只見岩石上長著前所未見的繁茂草木,木梢卻多掛有海藻。亦可見海水流入岩間。走了兩、三里,依然不見任何民家,而且僅有潮水,不見任何清水。一行人只得返回原地,乘上小船再度出海。待小船駛離島嶼約十町之遙——該島竟於轉瞬間沒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