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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和丈夫在我回復之後,拖拖拉拉地持續一起生活。對於舉目無親,孑然一身的我來說,也沒有什麼好拘泥過去,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方了。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無可奈何。因為戰爭開始了,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這種事呢?
但事實既是如此,也沒辦法。
我沒見過那些東西。然而,再怎麼辯稱那是夢境,影像又為何如此明晰?
丈夫在入營前逃亡了。
十三歲時,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釀酒屋工作。要說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為意。因為從未體驗富裕的生活、輕鬆愉快的人生,所以對於眼前的生活,認為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當時每戶人家的女兒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浸在水裡的地面算是海嗎?
那女孩,毫無歧視地對待依舊受大家輕視的我,我非常高興。
我終於交到對我親切的朋友了。
想出聲,但海水浸透了肺,我連一個氣泡也吐不出來,只有喉嚨里的水輕輕地震動一下。
這一來,難道變成是夢告知我嗎?那是不可能的事。
關於這件事,與其說是我回想起來的,不如說是聽人說的。
那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臨陣脫逃的丈夫曝屍鄉野……
那是……
我討厭海濤聲。
我想,是那過剩的質量威力起了極大的作用吧。如此透明,連存在本身也異常虛幻的東西,若能聚集如此龐大的量,也會開始強調自己的某些主張吧。海如果很小就不是海,是普通的水,也就是說,正因為那誇張的水量,海才有海的感覺吧。
結婚後沒幾天,徵兵令就到了。
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海的主體是水?還是在那之下的海底?
我拚命地努力入睡。
不符合事實。
馬上就找到地圖了。丈夫常去採訪旅行,所以放在隨手可取的地方。我慌張地翻找,指尖有些顫抖。千葉縣……九十九里濱……
——必須確認一下。
我出門工作是十三歲的時候。要說小也還小,但也不至於不滿十歲那麼小。
有了,並非幻想。我安心了。
一回神,已過了八年的歲月。
我靠在客廳拉門上,失去了意識。不,如果站著暈眩而倒下,拉門應該會壞掉吧。或許,只是瞬間一晃,手靠在拉門上面而已。所以,失去意識也只是一剎那,現在的幻覺,是在那瞬間向我襲來的白日夢吧。
本來,那些所謂的海岸,不論沙岸或岩岸,無庸置疑的,都是陸地。地面連續不斷,沒有所謂從這裏開始是海的領土的分界線。
這麼說,還是只有風景是我的記憶。
如果是的話,那該死的海浪又是什麼?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因假死狀態而連人格也變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樣。一點一滴找回的記憶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與現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個人,結婚前的我與現在的我之間,找不出絲毫差異。在釀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記憶,作為我成長過程的記憶其實是相當符合的,可連續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時期的我,似乎過著與我的行事原則不相符的生活。
意識漸遠漸弱。
我似乎排行老幺。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歌,但我以前似乎經常哼唱,也許只是聽過也說不定。其餘部分的歌詞我完全不記得了,從這點看來,或許我只是經常聽到,而沒有唱過。
成為我丈夫的人,是個看來正直的佃農青年,與生病的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我錯了。是的,徵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後——在那之後的記憶喪失了。
我原本就討厭海。
光是這點就沒個准。
丈夫是小說家——而且還是頗具知名度的流行作家——我得知此事是在第一次搬家時。丈夫對許多前來幫忙的編輯們,介紹我是他的妻子。
快睡覺,快睡覺。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我感到不安。那並非記得,而是回想起的記憶,不是嗎?我連事實與事實間的關係,都毫無滯礙地回想起來了,但不可能完全想不起景色或建築物的樣子。不如說,方才的白日夢更為鮮明。read.99csw.com「真正的我」想不起來的東西,我身體里的他人記憶。
我聽到的,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什麼聲音呢?是什麼在作響?發出聲響的是水?……還是風?或是其它東西?我只感到無邊無際的蔓延,無意義的深遠,令人絲毫無法安心。
不過,釀酒屋老闆心地仁慈,之後承蒙他的照顧,直到來年把我嫁出去為止。本來我的身份就沒有立場表達個人的好惡,也立刻明理地聽從老闆安排嫁了過去。
那裡沒有海,是山村。
彷彿幼兒牙牙學語,我每天每天依序學習自我的歷史。並不難。空無一物的頭蓋骨中,塞滿了許多往事,只要我一點一點地窺視它即可。很簡單。然後以某個時間點為界,記憶如潰堤般,瞬間回來了。
話雖如此,那天明時的夢,到底是什麼?
說到海浪,光想就覺得討厭,從彼方綿延接近,又拂袖而去——想到至今仍無法確定,世界上的海岸是否都是如此反覆地前來、退去,就幾乎要發瘋了。因為這麼一來,也就是說,海不停地擴張、縮減它的領土。
總之,因為沒有所謂被輕蔑或遭迫害時期的記憶,因此很遺憾的,那部分對我而言就像旁人之事。我不知道我為何企圖自殺,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救的。
不,即使如此,我仍不怨恨父母或哥哥。我不記得自己比別人薄命,首先,怨恨是大才做的事,像我這樣的人若去怨恨別人,不等於是不知自己有幾兩重嗎?我也沒有忘記對社會感恩,更何況正因為對故鄉家人的懷念,因此也沒想過要怨恨。
一旦躺進被窩閉上眼,聲音便毫不留情地到訪。沒有其它聲響。即使我睜開眼睛,黑暗仍奪去我的世界,因此不論以棉被蓋住,還是塞住耳朵,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每當夜晚來臨,便要承受跳入深海般不安的煎熬。
覺得好寂寞,丈夫會回來嗎?
不,是這樣嗎?
就像這樣,我因那惱人的海濤聲而醒來。
那是我的……
逃兵,佐田申義。
雖說如此,矛盾也太少了,太符合常理。如果是夢,應該可以不合邏輯地展開新故事。幻想中的另一個我的人生,卻始終保持著完整性,絲毫沒有夢該有的破天荒之事。
據說深海連光線也找不到。
——是偶然嗎?
那女人,名字是……
——松?
後來,戰爭結束了。我想我當時已找回大部分的記憶了。然後,社會漸漸安定下來,丈夫彷彿在尋求什麼似的,開始不停地搬家。我不知道理由,只是唯唯諾諾順從。
只是一味地記得聽到了騷動的海濤聲。
不……不僅是無法探底直立,而是,這世上存在著比我的身高深數倍、數千部的海,我認為簡直是離譜的玩笑話。然而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被賣到的地方是山裡的村落。不懂事的我,也不清楚那地方叫做什麼,在日本的哪裡,只記得心裏非常不安。
我最討厭的海濤聲。
我大概也想,那就這樣吧。
住在海底的附近,已經幾年了?來到這裏后,心情一秒鐘也未曾平靜。因為不論我在哪裡,做什麼,海濤聲都毫不客氣地傳進耳里,而且不曾停歇。
雖然並不像找到了什麼。
十七歲時,家裡發生火災。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時,現場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燒成炭一般的樑柱杵在那兒。家人,全葬身火窟。
事實上——我們並非正式夫妻,沒有舉行儀式也沒有辦理登記。不過,丈夫沒有正室,也就是我並非侍妾之輩,而是所謂的同居人。
但是缺乏感情劇烈起伏的回憶。
你是笨蛋。
到底是什麼?伸手踢腳,也只是徒然划水,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記得那時很大的商店,所以傭人也很多。除了像我一樣的男女僕人,其它還有應該是稱為「杜氏」(釀酒專家)的人吧,釀酒師也有好幾位。
剛開始還很不知所措,但已經習慣了。並且自從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后,對我而言,毋寧說是很方便的。飽受海濤聲困擾的獨眠,雖然有些不安,但丈夫是醒著的,恐懼感因此稍稍和緩了。對於總是睡得很九*九*藏*書淺的我而言,早起是很痛苦的事。
話說回來,那些報導為什麼在那種地方。
聽見海濤聲。
可能是「萬祝」吧,我記得那些穿著打扮誇張華麗的船家笑容滿面,全員出動邊走邊唱的樣子……不知為何,這畫面格外清晰……
不,是欠缺了。
我討厭海濤聲。
父親是個偏執的老頑固,是那種獨斷專行的人。母親只不過是個像下女伺侯父親般的女人。父親喜歡喝酒,經常發酒瘋。但還不至於淪為酒鬼,就這點來說,其實是典型隨處可見的一般家庭。
丈夫怎麼了?自己為何會失去過往?只有那部分的記憶,怎麼樣也找不回來。頭蓋骨里也只有那個找不到。
酒味。海藻香。
經常認錯人,每次都被嚴詞斥責,被嘲笑。漸漸地,我似乎被認定是個腦筋不靈光的人。每個人都如此對待我。
鎮靜點!冷靜地慢慢回想!
我年紀還小,大約派不上什麼用場吧。只不過拚命去做被吩咐的事情,所以我自以為工作還算做得來。
汨汨,汨汨,汨汨。聽見海濤聲。
丈夫藏著。
汨。
然後曝屍鄉野。
真討厭。
丈夫被殺。
在當時是常有的事吧。父親、母親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帶走,他們哭了嗎?笑了嗎?我連這些事也想不起來。
當時救我的是現在的丈夫。
是的,我被懷疑了。受到嚴厲的盤問。
然而或許並非如此。我不記得了,但我不斷地重複夢見九十九里(連地名都清楚記得!)的漁村風景,和未曾體驗過的記憶。
父親和母親只剩下屍骨,弟弟們連骨頭都燒化了,幺弟甚至連半個影兒都沒留下。
弟弟被燒死了。因為和哥哥年紀差距大。
不是這樣的。
或者是說,連這都是虛構的——並非實際存在的地名。
有股灰塵的臭味。
汨汨,汨汨,汨汨。
然而,應該很清澈的海,不知何時變成了綠色,有點噁心的顏色,並且開始及其強烈地強調自己的主張。
搬了五次了吧?還是六次?
我被賣掉后,過了三年左右。
對,再一下下我就能想起來了,一直想不起來的那段記憶回來了。失去的部分填滿了,我的過去與現在總算串聯起來了。
這是什麼笨主張啊。
又是海濤聲。
我想生活並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沒有美好的回憶。
問題在那之後,我這部分的記憶很曖昧。
說不定是的。那海邊的風景,一定全是虛構的。正因如此,才會那麼完美。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將無意識中所見所聞的記憶,同樣在無意識里所連結製造的謊言吧。話說回來,一松……
看來我似乎就是那種個性。
不對。
然而,要說這是回憶,心中卻很不踏實。
只能猜想這是個偶然嗎?難道是胡亂猜中了?會有這種偶然嗎?在這令人有些發毛的巧合中,難道無法得到合理說明嗎?
話說回來,此刻,那如夢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麼?
如果你問我,寂寞吧?似乎是很寂寞。
雖然也是十分曖昧不清的記憶,但我似乎總是一個人在海邊玩耍。
的確,這幾個月來,我的精神狀況非常不穩定。不但有失眠的癥狀,睡著的夜晚又一定做惡夢。好幾次,好幾次。當然,我並非清除記得夢境內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後,,變成屍骨——一直覺得都是那樣的夢。
呼吸困難。
我被懷疑了嗎?
出生在農家,但非常貧窮。
丈夫今天也不會回來吧。
現在的我與當時的我,當然應該是同一個人,但只有那部分卻一直無法釋懷。依我的個性來看,實在無法想象會走上自殺一途。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想我一定會逃亡而不會去死。
方才的白日夢是天明時夢境的續幕,應該不會錯吧。但是海岸和松樹林和成排漁夫的身影,然後那首歌,與我的過去的任何一點都不相關聯。
還不到十歲,我就離家了。應該是被賣掉了吧。
夫家—九九藏書—我最初恢復意識的地方——到底在哪裡?我完全不知道。不過,從知道我遭遇的人幾度造訪判斷,可想象是在長野縣內某處吧。如果是同一村莊,對被村民排擠、自殺未遂的女人伸出援手,應該會遭人白眼;再加上如果藏匿我,丈夫不可能安然無事。
名字是……
我的故鄉在信州
丈夫是夜貓子,他的日夜完全顛倒。因此我睡覺時,丈夫幾乎都在工作。天明時睡覺,過中午起床。所以我早上極為清閑。
未知的海藻和觸感滑溜的浮游生物,碰觸我全身上下,每每教人受驚痙攣。即使如此,下降的動作仍不曾停歇,我持續往下沉。
要說是怎麼回事的話,對,雖然不能好好應對,但因為非常聽話所以很好用,我就是受到如此的待遇。剛開始時,因為我是傭人中最年幼的,因此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但幾年後,跟我差不多同樣年紀——看起來比我更小——的傭人來了,他們也用同樣的眼光看我,我開始覺得有點不甘心。
必須趕快把感冒治好。這樣下去不行,朦朧的腦袋什麼事也不能做。我換下汗濕了的衣服鑽進被窩。
所以,我並非笨蛋。當我被笨蛋啦、笨蛋啦的指責時,都教我悲傷得回想起故鄉的海的聲音。
——松。
我走向丈夫的書房。因為即使他不在家也禁止打掃,所以除了端茶之外,我沒進過書房。但是房裡堆了如山的書和資料,應該有地圖吧。
每一樣都想現在才看過似的,我可以記起很多。
不過並沒有不好的記憶。
雖然不太確定,但在印象中,我好像有個哥哥。
當然,我是看不見的,僅能感受到恐懼的氣息。
小時候的事情——這是真的——我不太記得了。
因為閑得發慌,於是我拿出掃帚,掃了一下。
腳下空空如也,永無止境往下掉的恐懼感,有比這更令人畏懼的事嗎?這跟從高處掉下來不同,不論從多麼高的地方墜落,終究有地面在等著你。但海不同,海說不定,沒有、結束。
我狼狽不堪,並且憔悴。現在的記憶是什麼?這不是我從沒去過的一松記憶的續幕嗎?到底是怎麼了?他人的回憶進入我身體里了。
因此,方才所見的風景是我工作的酒屋風景。
而且,丈夫的屍體,沒有頭。
我。
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
可是實在不可能連地名都是捏造的。
我記得鹽田平這地名,是在好多天好多天後了。
那裡是釀酒的地方。
我想也沒聽過關於那裡的事。
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氣,海上吹來的風好冷。我慌張地關上拉門,回到寢室,披上外套蹲下來。還在冒冷汗,是感冒了嗎?
感覺不像在做生意,也不想在公司上班。偶爾出門后兩三天都不回家,在家時大部分都關在房間里。現在想想,我對這不知來歷的男人絲毫不起疑心,還真大胆。不可思議的,我對丈夫(並非因為他是救命恩人)徹底信任。
一活動身體就覺得輕微目眩起來,我站著,好暈。
呀——咿呀——咿——
九十九里的一松海岸——我不記得我曾經去過。
但晚上就很難熬。
現在浮現意識里的,是因睡眠不足或精神衰弱而產生的幻覺吧。再怎麼想,他人的記憶都不可能佔領意識的。首先,最後的酒屋記憶是我的,不是嗎?我所居住的村落是信州鹽田平,工作的地方是下之鄉的釀酒屋。
如果你問我,難過嗎?似乎是很難過。
當時……我一度死了。
那是有可能的吧,幻想也好,做夢也好,不都是由實際記憶再組成的東西嗎?沒看過的東西夢裡也不會出現。這麼一來,雖說是夢,必定是由在哪裡看過、聽過的事所形成的。因為被任意胡亂地組合,所以才覺得耳目一新。然而……
松木道。忽遠忽近的https://read.99csw•com沙岸。大漁旗(是這麼說的嗎?)。
絞盡腦汁也無法理解。對海洋的恐懼,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積的微生物屍體般,每天一點一滴地堆積在我心底,然後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嗎?
我以為記憶已完全回復。
這樣的話,應該不是作夢。那麼要如何說明呢?沒有見過、聽過的東西浮現腦海,會有如此不合邏輯的事嗎?難道說這一切全是我的幻想所製造出的虛構產物嗎?
底下還有弟妹,維持家計非常辛苦。
公公過世了,當然是病逝。然而這發生在一直看護他的丈夫離家后不久,我以為是我的看護太差了。
與丈夫的生活只能用單調來形容。他並非有趣的人,說來算是個難處的怪人,因此並不奢望明朗愉快的日子。不過也沒有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方,很認真卻也有自甘墮落的一面,照顧他要說輕鬆也很輕鬆。 剛開始,我完全不懂丈夫是怎麼樣的人。
空氣變成了混入有機物的辣味液體。不知何故,雖然在水中卻不會呼吸困難。液體從鼻子和耳朵侵入,塞滿肺腑。不覺得難受,只是心中感到不快。
於是,做了夢。
什麼事也沒做。即使不做打掃或洗衣等家事,丈夫也從來沒有抱怨過。再加上昨天差不多都做完了,所以幾乎無事可做。
白天靠其它事分心,總算捱得過去。
海濤聲,潮騷。這附近沒有海,不應該聽到那聲音。我,聽到只在我腦袋裡鳴響的海的聲音,每天忍耐著過活。
寒顫越來越厲害,我感冒了。我耳鳴,不,是那海濤聲。
丈夫是筆名為宇多川崇的志怪小說家。
這麼一來,我對海洋恐懼不已,不斷地夢見沉入海底,是來自徘徊于死亡邊緣時的印象吧。
從遙遠的彼方,從意識漸遠漸弱的遠方,不斷接近,寂靜卻具脅迫感的隆隆聲。
應該是說有種教人懷念的、胸口糾結的感覺,是的,換個文雅的說法,可稱之為鄉愁吧,我一直被這樣的情感包圍著,因此才會朦朦朧朧的。
——方才的續幕。
沒有對岸,也沒有底。
等等!這樣一來,前半的海邊風景該如何解釋?
不論睡著或醒著,不間斷地持續聽著那聲響,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然而……
不,還是很怪。不對。
頭好重。
但是,我不記得我看過,確實是第一次看到。對這字眼一點印象也沒有。本來夢裡就不會有文字,我在夢裡就不會有文字,我在夢裡得到的,只是一個一個的語感而已。即便是在無意識下得知的,至少不是從書籍上得到的資料。
花了一年以上的時間。
想當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還是軍隊里的人不斷地嚴厲盤問:丈夫被斥為臨陣脫逃,被貶為叛國賊,最後留下我與公公遭村民仇視。結果,或許是無法承受那樣的橫逆,又或許只是陽壽已盡,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過世,而我似乎也因苦於流言中傷等事,投水自盡了——據說這才是真相。
我真的是我嗎?
那寫在遮陽簾幕上的文字……
我漂浮在海上。
榻榻米和棉被都融入黑暗裡。
然而,那釀酒屋的記憶……
一松是實際存在的地名。
怨,怨,怨。
我離開被窩整裝,吃了有點晚的早餐。
和服的圖紋、天花板發黃的痕迹等細微處,我依然能鮮明地想起,然而一旦到了要回想起往事全貌的緊要關頭,就不行了。記憶霧蒙蒙地如海藻般搖曳,找不到原因。
我會一輩子和這兩個人一起生活——這樣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實上,出乎預料地,這樣的生活便結束了。
那種東西,我沒見過也沒聽過。
那麼,海水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那不過就是清澈、普通的水罷了。只是低洼地里積了點水,本來就沒什麼好不可思議的。
這樣的話,真的有地方叫這個地名嗎?要說房總九十九里的話,非常遠。當然沒去過。跟我毫無因緣的地方。
應該是透明的水,為什麼連光線也阻斷了?我苦思不得其解。
由於我是長女,經常得幫忙做家事。
大概,讀了這報導就懂了。我將會想起一切吧。
我在那裡被迫做些下人的工作。九九藏書
丈夫也過世了,不過不是戰死。事實上丈夫並沒有參加戰爭。
比如,擦得光亮的走廊,掌柜的木頭地板房裡黝黑有光澤的木心紋路,或是遮陽的簾幕,或是透光染成茶色的老闆的衣服圖紋。
對,那是我工作的釀酒屋的名字。
討厭海。恐懼。
丈夫大我三十好幾,當時已年近五十。他的前妻因患結核病過世,過著鰥夫的生活。當時,丈夫是在怎麼的心情下救了我並照顧我,如今已無從得知。雖然我曾懷疑說不定他一開始就別有用心,但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
丈夫是被殺掉的。
無論何地,無論何時,不斷地下沉。
搬到這處聽得見海濤聲的家,我記得是在三年前左右。還是已經搬來四年了?丈夫總算安定下來似的,好像不打算再搬家了。
然後……
關於孩提時代的記憶也是如此,對我而言那並非記得,而是回想起來的記憶。不記得的部分,正確地說應該是沒想起來的部分。
光線永遠也到達不了了。
我想老闆是個身材魁梧,十分敦厚的人。只是記不得他的長相了,可以漸漸明確地回想起他的額頭上有痣,眼角的皺紋很深,但整體卻很朦朧,只有扁平的平面式印象。對老闆娘也是聲音還言猶在耳,卻想不起長相。不,所有傭人的臉孔都是模糊的,我完全不知道誰是誰。
情勢慢慢演成我們有了夫妻之實,只是這樣罷了。
然後又返回人世。
呀——咿呀——咿,呀——咿嘟呀啊
在遠離海邊的地方長大,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時,我一直在想,還是從哪裡到哪裡呢?
或許是年齡相差懸殊吧,我不記得哥哥陪我玩過。
我繼續下沉。
那白日夢到底。
被賣掉的時候,我記得有人試圖讓我理解,告訴我,努力工作必有回報,辛苦也是為了家人,總之現在必須忍耐。
丈夫不想說出就我時的事。不知為何,我也提不起興趣,並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丈夫只說我喝了一肚子的水。
燒剩的柱子。
哎呀叩哩哇咿——
正直的丈夫。徵兵令。想不起父親的臉。
不,只是忘了,或許在哪裡聽過吧。
那並非久遠的記憶。
大漁旗。黑色地板的木紋。生病的公公。
房子很小,果然是貧苦人家。丈夫話不多,一直認真地看護著父親。
上總一宮……
一松海岸。
這麼一想,變得無法冷靜,坐立難安。
重生后,有陣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裡、是誰。我花時間慢慢地找回記憶。
呀——咿嘟呀啊——
我總覺得……
是樁命案。
失去記憶后第八年,總算一切即將回復。怦怦怦的心跳得好響,汨汨的海濤聲呼應著。攤開床墊,坐在上面,想讀報導,文字卻比方才散得更開,彷彿蟲在蠕動,無法閱讀。
有東西在。
我真的住在那裡嗎?
但……
不懂。混亂、本來,夢或幻想,就不是可以那麼條理分明地被切割開來的東西,所以或許也會發生這種事。比如說,也可以這麼想吧:幻想途中重現已遺忘的真實記憶,而混入了幻想。
與我差不多同年齡的女孩,也是來做下人工作的女孩。
鴨田酒造。
真是做了傻事。
昨夜,丈夫沒有回家。
對人的長相也是一樣。父親額上的皺紋,或是母親下顎的痣,像這種小地方,我記得很清楚,但如果你問我,然後呢?是怎麼樣的長相?我只能回答,是到處都有的大眾臉。
亦即,這裏也有壓倒性數量的意志隔離光線。
我坐在丈夫常坐的位置上,坐墊冷冷的好冷。桌上放著寫了一半的原稿。我學丈夫將雙肘撐在桌上,讓掌心撐著下巴,闔上眼。暫時停止活動。
因此,丈夫不回家的日子最難受。
那是對我的評價。但,絕不是記不得工作內容。打掃、洗衣、整理善後,我都比一般人更拿手,也幾乎靠自學學會識字、寫字了。再加上,哪些沒用的細瑣小事,我到現在也都還記得很清楚。
那是金色的骷髏頭。
只能認定,當時的確是處在那種精神狀態下吧。
這世上竟存在著雙腳無法探底直立的深海,對此,我還是難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