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佐間愣住了，凝視著女人。
朱美的身體好冷。
打了個寒顫，感冒了嗎？
夕陽將一切染紅。而朝日則對褪色的世界灌注顏色。
「哥哥。」
——她怪異的行徑，是向被不知何處的大海所吞噬的丈夫的頭……餞別。
「那是真的嗎？」
「哎呀，執念太深了。」
朱美再度用一副無所謂的眼神看著遠方。「我和那位神主徹頭徹尾地找了。」
「大人——是人嗎？」
朱美一副看透的眼神看著伊佐間，小聲地說：「在外出工作前，我看到了喔。裏面。」
「摔下去了？」
又離家出走了。
伊佐間不太能喝酒。
「人的情緒，人的心，不，人的靈魂，我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那些寄宿在骨頭裡，那麼就會跟著骨頭永遠留下來嗎？我的小小妄想和執念，也會永遠留下來嗎？」
左手拿著水勺。
「然後，你的丈夫——前夫，後來呢？」
那時，所謂命運的怪獸，用一種所謂偶然的方式，露出它醜陋的身影，並且，那偶然，似乎不斷地翻弄著這不幸寡婦的人生。
伊佐間睡的房間好像是佛堂，擺著看似老舊的唐木佛壇。非常氣派，做得很堅固，材質似乎是黑檀木，所以光看就知道應該價值不菲吧。不過裏面空蕩蕩的，沒有本尊，沒有提字也沒有遺照。燭台上沒有蠟燭，花瓶里也沒有花。念經用的銅鈴和鈴棒隨意擱置，反射著從樑上窗欞照射進來的西晒陽光，閃閃發光。
因為想永遠在一起，所以殺掉他。
「姐姐才是呢，在不是掃墓的季節里掃墓啊。還弄得又濕又冷。」
一個人活了下來的朱美，說是十八歲的時候，親切的主人讓她從東家出嫁。真是奇怪了，就那樣嫁出去直到現在的話，應該不至於說出在火災時一起死了就好了，這種不恰當的發言吧。
「啊？」
「啊。」
朱美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看著伊佐間。伊佐間有點害羞，抓了抓臉。
好像真的感冒了。
民江是為了帶走才砍下的。
「哪裡，你對我如此親切，不好意思的是我。但是，如果不想跟素不相識的我談這麼私人的問題……」
「嗯，兇手是民江。」
「那更糟了，不是嗎？」
申義好像是為了給父親喂葯才回來的，朱美說她無法理解那種想法。這是當然的吧。朱美斷斷續續地辯解並說明狀況，質問丈夫缺乏常識的行為與膽量。剛開始什麼也聽不進去的申義，聽說在朱美狠狠責罵后，總算從激憤的情緒中清醒，終於了解自己當前的處境。至少在朱美看來是這樣的。
人非常好，看不出實際年齡已到而立之年，給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伊佐間翻個身趴著，蓋著棉被喝了一杯水，冰冰涼涼的很好喝。
朱美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得更空虛了。
然而女人彷彿對此一點也不在意，從袖袋裡拿出整束的香，點火柴。無論怎麼點，都被海風瞬間吹熄，無法點燃。
「嗯，跟丈夫。」
又不是遭遇海難，被河水流走的話，祭拜河川就好了。可是，若是溺死在河裡也就算了，是頭在河裡流走了。該拜哪兒才好也不確定，於是朱美就到海邊去了吧。除此之外，難以想象其它對著海祭拜的理由了。
她說當時民江拿著一個剛好裝得下人頭的包包。
「他說，大概裝著骷髏吧。」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歲左右，伊佐間也曾認真地煩惱過。必須將自己不適合社會的個性好好糾正過來。
無法判斷是在走還是在飛。應該說，不知道是在移動還是靜止的。
不，應該餓了。
這次的「啊」，並非深思熟慮之後的「啊」，是單純被對方氣勢所吞沒的「啊」。不過，乍聽之下，和方才的「喔」比起來，沒什麼兩樣。
「還……活著嗎？」
也就是說，伊佐間與他的外貌不符，意外地年輕，那個叫民江的女孩，則是年紀小身體卻成熟。相反地，伊佐間的個性比實際年齡老成，比起伊佐間，民江依她那年齡來看，心理卻未成熟。可以這麼說吧。不，只是看起來是那樣，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頭？」
「被殺掉的，兇手大概是那女人。」
說完，把火柴盒丟到海里。
沒有所謂深度信仰。嚴格說來，是從無宗教信仰轉為多宗教信仰。戰前的伊佐間對神明對佛陀還是對小魚頭，都漠不關心。若是當時的伊佐間，即使神佛掉在地上，也會一個不注意從上面踩過去吧。但是戰後，在旅途中發現了寺廟，就供奉香油錢。過年時拜拜，中元節掃墓，也從不缺席。灌佛會慶祝，聖誕節也慶祝，雖然宗教信仰亂七八糟，但卻十分虔誠，不覺得相互矛盾——他變成了這種人。
托盤上放著茶杯，酒香飄散。
據她說，實際上出生的地方不是鹽田平，而是稱為獨鈷山的山腰小村落，但在朱美還不懂事時便從那裡搬走了。
感覺有點不快，於是偷喝了一口朱美留在酒瓶里的酒。
然而，如果要問只有死人嗎？也很奇怪。父母或姐姐、朋友，甚至鄰居們好像也在。如果混雜了生者，那麼要說對岸是不是那個世界還言之過早。
「嗯，這麼對我說的，也只是東家而已。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好像也問了民江吧——那時候那個女孩——咦？她是怎麼回答的？」
伊佐間覺得自己溫曖的身子逐漸變冷。
——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
「但是，國家、生病的父親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嗎？父親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會背叛國家，而若是有像你這樣的老婆，也不會拋棄的。」
女人身後，坡道的頂端可以看到像是住處的建築物，是將古老的日本房舍改建成現代風格的吧。入口處有點洋風的味道，牆壁是石灰岩。不過，屋頂怎麼看都是和風建築，感覺非常不協調。靠近看，才知道那建築遠比想象中的更老舊。改建不過頂多大正時代左右也說不定。雖然感覺真的很不協調，但仔細看，又彷彿非現代風。
但，說是這麼說，也不覺得他是個常人無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謂的大人物。不會大模大樣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縱英才完成豐功偉業的那種人物。當然，也不是壞蛋。
真是任性到骨子裡的故事。
「我不是怪物啦。說死過一次，只是一種譬喻。真的死了，現在也不能跟伊佐間先生共飲交談啊。」
「嘿。」
「因為她的態度，我更確信那一定是那個人的頭。確信之後，我突然火冒三丈。為了奪回丈夫的頭，我上前抓住民江。現在想起來是很愚蠢的事，奪回那種東西，一點也不值錢。但那時候，情緒變得很激動，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結果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摔落川里了。」
毛骨悚然。
「不是福助的骷髏吧，如果是的話，就謝天謝地了。」
「哎，在鄉野死了，所以叫曝屍鄉野，不是嗎？雖然發現得晚，但實際上，好象是在回了家再次逃走後，一兩天內就死了。」
「……有很大的疤喔，很奇怪的形狀。那是不會忘記的，我沒看錯。」
朱美出生在信濃。
「所以啦，就是骷髏嘛！」
「在榮征會之後嗎？」
但是，伊佐間的感想卻是：「嗯。」語尾音階上揚的無意義感嘆詞，以及「味噌」。
女人一邊問，一邊用拿著水勺的手靈巧地從懷裡拿出小火柴盒，「如果有的話，可以借我一點嗎？因為受潮不能用了。」
女人將線香朝向水平線，遠遠地丟過去。
「那麼，人，人的本性，會寄宿在骨頭裡嗎？還是會隨著肉和內臟一起腐敗消逝呢？」
但不是無眼無鼻的臉。想象中的民江，是一個毫無個性的普通女子，有眼有口有鼻。雖然五官俱全，但也不是任何一人的臉。
在服喪中的家裡和神主一起找骷髏——真是奇妙的光景啊。
伊佐間不露痕迹地心糾結了起來。
雖然一時退縮，但我隨即怒氣衝天。當我說，那是我的東西，那女人就想起我是誰了。「
「所以才拜託您呀，而且我也不是獨居。」
沒有什麼宗教信仰的伊佐間，對於自己究竟會到哪兒去，感到興趣十足。在這種時候，真實冷靜啊。甚至於自我告誡，冷靜的同時少不得也要沉穩一點啊。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說出口的內容吧？
「討厭，又是那種表情。」
可以有各式各樣的想象和解釋吧。但對朱美而言，讓她知道這些也沒有意義。就像伊佐間對那體驗的社會觀感或反應，對伊佐間自身而言也只是徒增困擾，是一樣的意思。
當伊佐間彎下腰準備脫鞋時，背脊上傳來一陣感冒特有說不出的倦怠感。
「這是如假包換的水喔，海水太咸不好。」
朱美看著自己的手。「然後……」
很蠢的光景。
死後分屍不算斬首。
事實上，即使家裡有骷髏，如果丈夫事先對朱美透露，我家傳有這種奇怪習俗喔等等，無論如何湊巧，朱美也會單純地認為是少見的偶然吧。然而，那消息並非經由家人告知朱美，而是在家人去世后透過第三者得知。
眼睛有點痛，果然發燒了。
「如果活著，你就不是殺人犯了啊。」
她的表情如此訴說。
還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間對人生意義的看法上，是無法遺忘的體驗。
「流走了。為什麼呢？我只記得這個。因為我死命地掐著民江的脖子，所以應該沒看見才對。而且掉進了水裡，連眼睛有沒有張開也不記得——丈夫的頭載浮載沉地流向遠方的樣子，我不可思議地記得很清楚喔。」
「請不要動。臉色還沒恢復正常呢，不要起來比較好喔。」
伊佐間自從患過瘧疾后，就很害怕發燒。輕微的發熱也看得很嚴重。
「當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驚。」
於是，朱美是這麼想的吧——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義。
「一個月。」
伊佐間記得多少也曾爭論了要不要穿，但到底是被強迫的，還是自己屈服了，他不記得了。
然後伊佐間開始想象，想象那從未去過的利根川邊。
的確是如此。
「幽會。」
她說沒那麼順遂。
朱美一直不知道理由，非姓也非家名，自己卻被如此稱呼。
「當然可以，即使只有短短的緣分，畢竟我是他老婆耶。」
習慣，有時候也會製造出那樣的陷阱。
難道說道德心敵不過微恙的身體嗎？這種情況下，若是有人惡意推測懷有不良企圖，就算有借口也百分之九十九說不通吧。本來，伊佐間就像留了鬍子、穿著衣服的不知人情世故之人，著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不良企圖。只要是認識伊佐間的人都能理解吧。只不過，對不認識他的人而言，就完全無法認同了。
當然，孤獨浪跡天涯的朱美不可能有那種東西。
雖然有人說釣魚掉不到才好，但伊佐間並不這麼認為。釣不到也沒關係，但因為是來釣魚的，所以能釣到最好。
朱美微微眯起眼睛。「我丈夫在公公過世僅三天後，變成一具屍體回來了。」
「但是，」伊佐間說，「但是，如果是骨頭的話，應該還在吧？」
「頸首。」伊佐間不經意地說出口。
好像真是如此。
冷風灌進來。
難以判斷那動作是表示，過來這邊，或表示，趕快回去。
「你是，朱美？」
「她是妒火中燒吧。雖然不知道那女孩和申義的關係有多深，如果早就在一起了，當然會忌妒。但我不解的是申義的心情，既然選了民江，那又為什麼要娶我呢？所謂的大男人就是這樣嗎？」
依戀什麼呢？住慣了的土地？還是住慣了的家？不……大概是丈夫吧。依戀著與無法廝守的丈夫之間僅存的回憶。
那是個女人。
——那女人，一直都和那個人在一起。
本來那種想法不過是無聊的歪理，伊佐間並未極力主張，被反駁也不打算回嘴。那是因為，只能說，雖無法斷言伊佐間所見到的是那個世界的光景，然也無法作為否定的證明。
簡直與今晨沒兩樣，如冰似地冷。
伊佐間把視線移向佛壇。
到此為止了。
「民江。」
相較之下，經營釣魚池的老闆，還算是比較認真的吧。
「啊啊，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哥哥，謝謝你的體貼。」女人說，回看著伊佐間。
依據朱美所說，十七歲時，娘家遭到原因不明的祝融侵襲，一家人都燒死了。朱美因為外出工作，逃過一劫。
如果她那告白是事實，她所敘述的半生終究會到達那裡吧。抑或是假裝讓我這麼想，但卻不打算說明那部分呢？
和所謂「天誅」什麼的，正發相反，不是嗎？
伊佐間決定靜下心，聽說朱美漸入佳境的半生故事。即使被誘惑了，即使主人回來發怒、發狂了，到時候再說。伊佐間的好奇心誘使他非繼續聽下去不可。
「並且，如果說跟正室跑了還好，他是跟情婦喔。還把生病的父親丟給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樣。如果一個人跑了還值得同情，不是嗎？」
聽說朱美先到上田，再越過碓冰崖。
屍體的一部分，犯罪的最佳證據，也不處理掉就這樣拿著走，絕非正常的行為。即使沒有犯罪，也一定會遭到盤查。沒有比這更危險的行動了。
伊佐間敏感察覺，立刻改變話題。「這一帶還像是鬼門耶。我等了那麼久，連一條魚也釣不到。又遭遇這種災難，再加上帶給你很大的麻煩。唔，我實在太過打擾了，還是早早告辭吧。」
「喂。」朱美依舊看著遠方說道。「伊佐間先生，您剛剛說骨頭焚燒后還會留著，是吧？」
「她在那裡。」
雖然是開玩笑，但朱美毫無笑意。伊佐間也反省自己太無聊了。
朱美沒多久就被釋放了。
「民江，那個頭還我！」
「不。」
當然，九-九-藏-書那是已經廢村的獨孤山裡村落的事。
「一直……我一直以為那是我的姓。」朱美說。她說她娘家的姓氏並非如此。
唉，真是華麗的死法啊。伊佐間對這種斷頭啦、缺腳啦的殘忍話題招架不住。這與伊佐間的個性不合。
伊佐間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在意骨頭焚燒後會留下來。但是，他就是覺得會留下來。警察或消防隊在現場勘驗時，如果只有頭部多了一個會很傷腦筋吧，根本的問題是，這是愚蠢的想法。
「沒那回事。雖然您說素不相識，但我們不是已經這樣認識了嗎？」
朱美繼續說：「但是，我那丈夫啊，其實是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唔，長相就像畫中人物一樣……」朱美一副隨口說出的語氣，輕咬了一下嘴唇。
很漂亮的臉。
「不知道嗎？」
無論如何，河的對岸包覆了一層回憶與現在、希望與懷舊參雜在一起的奇妙陶醉感。也好似鄉愁。
朱美說：「哎呀，真有趣。」笑了，「哪有這種事，又不是講古或拍古裝劇，不是吧。再說，如果是斬首示眾，也會將頭掛在某處警示大眾吧。」
見到一座廳堂，進去看看。沒什麼東西。伊佐間在那兒休息了一下。
這是事實，榎木津的朋友里就有一位這種男人。雖非一般，但是一例吧。
伊佐間認為這是不相干的話題，只是想強求朱美和自己之間的接點罷了。擅自主張的妄想。
非常融入潮騷的聲音。「在這寒天里真是異常的舉動啊。」
托這位神主的福，神秘的偶然，將被隱藏的、普通的、稀奇的山村秘寶，轉變為神社一般祭祀的神體了。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
朱美雖然這麼說，但對初次見面的男人的招待已經讓人覺得十分周到了。
當然，那泛著光澤的表面上，映著自己看慣了的臉，只是瞬間閃過，僅只如此而已……
釣魚池這種生意，關門一星期還是休息一個月，對社會也不會造成任何困擾。營業三天還是營業兩天，收入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所以即使關門，賺的錢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勤奮經驗也是損益平衡，不營業也不會有所損失。只要魚不死就好了。
戰前，作為一家擁有大型海產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館，生意還算興隆，但如今已無昔日光景。
戰後，那煩惱煙消雲散。戰爭給了伊佐間往後的人生某種暗示。本來軍隊生活或是黑暗時代本身，對伊佐間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服兵役時也沒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間受到了什麼影響，那大約是濃縮在經由戰爭所帶來的一個巧遇，和一次體驗里吧。
太陽升起。
接著，從水桶里拿起菊花，丟掉。雖然說是用丟的，更像用撒的，菊花馬上乘著浪又回到女人腳邊。
「選？」
不過，的確如女人所言，或許冰冷的身體從外面取暖，不如從裏面溫熱比較好。撲鼻的、芳香，誘惑著伊佐間。
不會吧。
雖然這些事都是做了就會的事情。
「咦？」
戰爭爆發后，海產水池就被禁了。想想當時的局勢，要說理所當然也是很理所當然的結果。身為長男的一成出征，當戰局變得不樂觀，伊佐間家族便暫時關閉旅店，到鄉下避難。
「當然很傷腦筋嘍。那個，所謂的大難之後必有後福，那東家……」
伊佐間對於自己帶有些微加害性的發言感到可恥。
去女人家也走山道，當然，是條無名的山道。左右兩側聳立著火山岩岩壁，路況很差，坡道相當陡峭，因此伊佐間走得氣喘吁吁。不過，如果不走山道，那就更辛苦了。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但是，即使我真是像枯木般坐懷不亂的男人，住在初次見面且一人獨居的女性家裡，還是會覺得自己很糟糕。」
燒好像也退了。
名越的名稱由來，據說是「難越」。如果沒有山道，伊佐間是沒辦法來到這裏的。
那種感覺很難明確地表達。持續很長的時間嗎？還是沒有？這也想下起來。
朱美瞬間露出虛無的笑容。「哎呀，真高興。還要問下去嗎？只有我一個人說些無聊的話，總覺得很不好意思，很丟臉。」
持有那桐箱正是有階級的家世證明。擁有那東西的家庭才能稱為頭家，朱美似乎一直到十歲左右才終於想通了。
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並非不認真，本人經常是極為認真的。在無論什麼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地方上，傾注了大量心血。以大材小用的層面而言，說誇張點，可說是社會的一種損失。
「說不定還拿著那個頭。」
「那是……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女人很周到地連浴衣都準備了。
「那為什麼？」
「如果從這個例子來想，腳踏兩條船，三條船，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吧。不，也許事實上，你丈夫對那個民江，對那個人已經膩了，所以換一條船到你這邊。」
「不知道。」
回到內地后，住院住了一個多月，但未曾再發作。
朱美被叫去盤問，聽說一直被詰問到半夜。她說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一看，可嚇壞了，申義竟然好端端的在家。
不。
今天的告白全部都是。
更教人直打哆嗦。伊佐間抬起頭環顧房間，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傢具只有一個年代久遠的茶具櫃。紋路稀疏的榻榻米，被陽光曬得很乾燥。拉門的中間部分嵌著玻璃，可以看見似乎是中庭的景色。
隆隆，隆隆。
「我沒想到要花這麼久的時間！」
「回來了？」
他這麼說了。
夕陽落日太花時間了。朝陽只要能等一等，一升起，便瞬間高掛天際。周圍隨即變亮。比起黃昏的拖拖拉拉，黎明前這段時間短到令人傻眼。
再加上這生意很閑。
「不，她說，不知道您是那一位，但我在趕路，請讓開。」
伊佐間被技巧地閃避，彷彿輸了相撲的河童，一臉失意，獨自被留在座位上。
這種時候，應該只把問題放在事件已經發生，而與事件為何發生無關才對吧。
伊佐間想到了。
「不，不麻煩了。我喝。」
「逃？從哪裡？從你身邊嗎？」
「喔。」
昏昏沉沉的，又發燒了啊。
「什麼也沒準備，只有粗茶淡飯。若能合您胃口就好了。」
朱美的頭髮散發著海草香。
「啊？那……？」
「目的地呢？」
女人發出高亢的聲音笑了。「真是沒面子的姜太公啊。要找休憩所，這時間也都還沒開呀。」
或許有些動心了。
每當笛聲歇息時，便是老闆創作慾望來臨的訊號。
這個發言沒有任何意義幾乎是可確定的。絕不是在海明威的小說與現實恍惚的狀況間，發現了什麼關聯。況且沒有聽眾，因此也不是幽默或玩笑，也非同異義的語言遊戲。
不……
話是這麼說，伊佐間感到很困惑。
「那就是你看錯了吧。」
然而，說是夫妻，也僅僅一星期。這樣的話，和外人沒有兩樣，不是嗎？這樣也能確定嗎？
明明看見了，長相卻模糊的民江，挑起不是任何人的，同時又是任何人的眉毛，回答：「哪一位？」
伊佐間絲毫不因為那閑差而又罪惡感，也不與他人計較。
朱美到底也醉了。
「喔。」
當然，這是伊佐間個人的想法。
不論被如何責罵，對長官都不能用嗯回話。
伊佐間說不知道這地方，朱美回答，在上田和松元之間。這麼說伊佐間還是不知道。他一回答，朱美又說，在別所溫泉附近喔。如果是那溫泉，雖然印象很模糊，但曾聽過。
原來如此，是那個世界。
毫無感情的回答。但伊佐間並非處之泰然，他其實十分動搖。這若是事實，那可是很嚴重的告白，若是玩笑，也必須響應相應等級的笑點。或者是某種譬喻也說不定。然而，若是事實就是事實，伊佐間慌張詰問也說不過去，如果有悲傷的內情，響應不當可能會傷害到對方。因為在腦里略加思考這些事，結果就回答了「喔」。只不過，內心如此糾結，卻一點也沒讓對方察覺，真不愧是少根筋的人。
「太暗了嗎？」
女人很高興地看著，接過香，說：「謝謝。」
伊佐間的指尖，想起了今晨觸摸那手指時冰冷的觸感。
一定是那樣的。
伊佐間總覺得聽到了太真實的告白，有點害羞。為了遮掩害羞，他從放蛤蜊殼的碗里，拿起一個蛤蜊，用兩手把玩著。
「你剛剛說過她晚熟。」
道路在途中分為兩條叉路。
伊佐間想到這裏，厭煩了起來。說不定事實真相併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無法怪罪誰，也無法改變朱美的想法。
「誤會？」
「雖然你這麼說。哎，我……那個，是完全無所謂啦，嗯……」
「趕路，她要去哪裡啊？」
伊佐間無言以對。
朱美笑說：「人真的不知道什麼才是幸福。」又說：「我也一起死去比較好吧。」
更何況，這魔性之女笑了。
運送船的船艙，與其說是房間，簡直與倉庫沒兩樣。雖說比戰地醫院好，但同樣也無法接受良好的治療。伊佐間日漸衰竭。
「啊？」
不過，伊佐間並不對世人吹噓那次神秘的體驗。因為依據伊佐間的理性判斷，無法輕易斷言那就是死後的世界。
剛開始以為是貧血，但之後發燒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著寒顫。原本罹患了瘧疾。可能是因為普世太平了，於是讓病魔侵入了放鬆后的身體里：或者本來身體就那麼衰弱也說不定。
「人的……」
「那個，神社裡……」
「可是走走跌倒了，可不是開玩笑的，我還想積點陰德。我到別的房間準備床，請休息一下再走。」
伊佐間依舊無法做出明確的響應，在腦海里搜尋單字。結果選到的不過就是，嗯，喔，之類的。
執念太深。
彷彿塗上墨水般完全黑暗。
朱美在那位神主說明之前，有關夫家和娘家流傳著相同的怪異習俗這件事，應該是毫不相關、毫不知情才對。如果家中某處真有骷髏的話，公公和丈夫會刻意隱瞞朱美嗎？
停下一會兒，伊佐間立刻把話吞回去。
原來如此，伊佐間想。
什麼時候開了？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女人站在那裡。
雙掌和臉頰慢慢暖合起來。只有皮膚溫度灼|熱起來，骨子裡卻依舊冰冷。
伊佐間沒有回答。
結要，伊佐間果然很想繼續問下去。
對岸是地獄還是極樂世界？
因為朱美的心境敘述，還未到核心部分。
伊佐間本來想說些笑話什麼的，還沒想到就被取笑了。
總之，放眼儘是盛開的花。丹菊和金菊，小菊和非洲菊，抱莖籟蕭和大朵的白菊。色彩繽紛，總之全是菊花。
「她？」
女人身穿暗紅色，有著細密紋路的絹織品，披著黑色披風。右手提著桶子，拖著應該是穿在腳上的木屐，桶子里插著菊花。
「有什麼理由啊……」
伊佐間從各處找來廢棄材料，又加工又焊接的，著實巧手製作了精細得不可思議的成品。那些作品展示在釣魚池一角，或是旅館那邊——也許是放置——形成一種異樣的空間，那已臻至結構藝術之境界。不過，當事人為何而做則不得而知。
不知不覺，啪一聲穿出了黑暗。
女人說她叫朱美。
「我也死過一次。」
關於這點，伊佐間這麼認為——
「討厭，沒那回事啦，又不是講古。只是很痛苦很痛苦，幾乎失去意識，只是那樣而已啦。憎恨、不甘心，要殺掉你，那種醜惡的情緒凝結在一起，然後就溺水了。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很黯淡呢。我被好心的人救了，保住一命，然後附在身上的魔物也被除掉了。」
朱美口氣很堅定，用一種異常冶艷的眼神看著伊佐間。伊佐間慌忙地將視線移到鍋子里的東西上，已經幾乎沒有蛤蜊了。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跡罕至的海岸垂釣，從他那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模樣，可知他並非勤勞認真的人。
「民江被通緝時，東家偷偷來道歉了。說：『我看走眼了，如果知道是那種男人，也不會讓你嫁給他。民江也是，我們長年看著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那種女孩，真對不起。』」
這麼說，這一個月的時間，民江一直拿著人頭逃亡？
剛才那裡到底是哪裡？伊佐間這個疑問又被察覺了。
伊佐間喜歡這種幾近掃興的感覺。
聽到的只有海。
伊佐間沒見到神道儀式的葬禮，也不認為神主會念經，但這或許只是伊佐間孤陋寡聞。應該也有神道儀式的葬禮吧。
她是個具有魔性的人。
「……骷髏是傳家寶？」
「因為聽說根據萬物之本，也出現過幾千年或幾萬年前的骨頭啊。」
「那麼，那個，你丈夫後來……」
我卻是孤獨一人。
因為在對岸的親朋好友們不僅只有亡者——但也不能隨便就說那是錯的。比如，假設那個世界里沒有時間，而未來將亡之人也在那裡的話，這麼想也是有可能的吧。因為凡人必死，也就是說，在那個世界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
這麼一說，朱美立刻一臉極為不安的表情。「如果是骨頭……火燒也會留下來嗎？」
伊佐間慌忙地拿下手套，擦擦鼻頭。
伊佐間似乎對旅館經營完全沒興趣。
接著，被列為調查目標的便是民江。
一開始，朱美被列為嫌疑犯。
因為在浪潮消盡處，女人的下半身很快地就浸在海水裡了。
「家人被燒死時，十分悲傷。因為丈夫的所作所為受到世人苛責時，也很痛苦。但是，無論如何悲痛，終究沒想到要自殺。明明如此，那時是被什麼誘惑了呢？是怎麼樣的心情呢？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昏昏沉沉的……」
朱美的姿勢由端正轉為放鬆，她白皙的手放在伊佐間手上。
奇妙的光景。
這在他對宗教以外的思想哲學態度上，也忠實呈現，只要理解便感佩傾倒，但也不至於奉為圭臬，不斷地重複接受與拒絕，只能說伊佐間就是伊佐間。在這一方面，也受到榎木津的影響。
再怎麼說也是國家總動員，一出動就是一億人口，雖說日本全國上下鬥志昂揚，但像這樣的破綻偶爾也會出現。在徵兵檢查前動些逃避兵役的手腳，或是一收到徵兵令就逃逸無蹤，據說一億人里也有相當的數量。hｔtps://ｒｅad.99ｃsw•com
榎木津出身於昔日華族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學徒出兵組的預備士官。說好象，是因為不太確定，榎木津當時似乎在帝大法學部還是什麼部里留有學籍，但伊佐間至今未曾從本人口中聽說有關母校的事。關於這點，雖然後來曾再次詢問，卻仍無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忘了自己的學歷。但是，不論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個優秀的軍人，這是無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擁有極佳的判斷力與正確的領導力，常以奇特的發想和如電光火石般的行動力，英勇地達成任務，所以上面也很看重他。從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輪廓，實在難以想象，他是個綽號「剃刀」的敏銳男子。
「即使被風吹，被雨淋？」
朱美垂下眼。
「嗯。」
兩人不斷糾纏又分開地沉入水中。
他並非沒有經濟概念，也不是不懂經濟原理：也不能說他欠缺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一員的自覺。總之，伊佐間與這樣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細地設計，製造正確的零件，小心地組合，用更好的技術製造更好的東西，不如不間斷地在同一時間出勤，服從前輩，取悅金主，不忘保持臉上的虛偽的笑容，才會受到尊重。這樣的社會，總令他覺得難以忍受。
「哎呀，都這時刻了，您要回家嗎？您又不是本地人，有辦法回家嗎？還是已經決定住城裡的旅店了。」
「不不，再怎麼樣，也不能這麼厚臉皮。」
草草收尾。但好像很懷念的樣子。
「寫成硃色的朱和美麗的美，我不太喜歡這名字。」
「一點也不冷，哥哥才鼻頭通紅呢。不要勉強忍耐對身體比較好喔。」
「那個……」
成為丈夫的男人，有意對妻子朱美隱瞞這件事。對，這件事一定是即使自己人也不能公然說出口的禁忌。本來在朱美的娘家，也將這件事視為秘密，不是嗎？
沙岸連續不斷地綿延著。一進入逗子灣，就只有海水浴場了。
伊佐間只附和著吃點海菜。
「唔。」
但是……
——換個地方吧。
「當時民江不知道是我。」朱美說。
變得非常明亮。
伊佐間再次這麼想。
「她在那裡。那女人，民江。」
然而，似乎素顏的臉看起來也很紅潤，與其說是因為冷，不如說是因為旭日的映照。
伊佐間在此想起了阿部定，砍下的部位雖然不同，但她們的理由不是一樣的嗎？只是象徵對方的「部分」不同而已。定是那話兒，民江是頭……
「她老是在發獃，一點忙也幫不上。為什麼沒有被開除，才教人覺得不可思議呢。但是，我們同年，她又是很和善的女孩，我倆其實很要好。不過，我也是後來才想起來，那女孩經常半夜溜出房間不知道到哪兒去。她跟我不同，老家很遠，過年過節也不回家。應該是去幽會了吧。」
「之後，哎，生活真是悲慘呢。公公不到五天就過世了，葬禮也沒辦。不過有位好心的神主，偷偷幫我祈禱。」
「對，聽說要視死如歸，所以逃走了。真沒志氣，那個申義。」
朱美說：「哎呀，真是體貼。」笑了。
「對，那個舍利頭。」
朱美繼續說：「民江啊，一點也不害怕，不吃驚。也不逃跑。反而是我退縮了。」
面向大海做了那麼奇怪的供養儀式，看看佛壇卻絲毫沒有祭祀的痕迹。首先，就沒有擺設供養的對象。這麼說，伊佐間今晨所見，都是幻覺嗎？
很瘦，幾乎到了頸骨清晰可見的程度。
與其如此，不如認為這是世上常有的事吧……
「啊，多謝你的照顧。我……」
「害怕去服兵役吧。」
「那你知道了嗎？」
「是啊。」
原來如此，伊佐間懂了。
——唉呀呀。
那次的調查，是申義一度返家時，目擊他行蹤的附近居民通報的結果。諷刺的是，當時憲兵隊的調查正是證明朱美清白的鐵證。她可說有最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伊佐間終究沒能說出自己那次體驗。
才沒有那種蠢事，這簡直荒唐至極，我還硬說。
雖然伊佐間不知道這叫什麼鍋，也沒有特別詢問。
親朋好友們都揮著手。
「小孩子的骨頭比較脆弱。」
再說，全體、靈魂，甚至連生前的記憶，都寄托在「部分」里——或說濃縮——不，是象徽吧？
「逃了，兩人攜手逃亡。」
喉嚨極為乾渴的伊佐間醒了，流了好多汗。枕邊放著方才的托盤，上面有水瓶和杯子。
「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我開始覺得頭的事情也無所謂了，我想，我用雙手，像這樣緊緊掐住了民江的脖子。」
當聽不見笛聲，也沒有焊接聲時，釣魚池幾乎可說都是關閉的。
朱美滿腦子裡都是：你從一開始就在逃了。當時更像是聽了無法理解的外國話一樣。
據說昏睡狀態持續了四天。
伊佐間只想到一個問題。「那個屍體啊，那個，真的是……」
話雖如此，洗清殺人罪嫌的朱美，境遇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的確，即使本人已經死了，叛國賊家人的污名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洗刷的。因為連處理公公的屍骸都很傷腦筋了，所以應該很嚴重吧。
就這樣，不成毒也不成藥——看似如此——一個少腦筋的人就此成型。
換言之，那種無聊的歪理根本無所謂。
說完，朱美高聲地笑了。「後來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丈夫逃跑后，就從東家消失了……」
如此看開后，不可思議地心情變得極好。
降臨于朱美身上的不行災難，全是申義當時任性、毫無常識的舉動所引起的。
「民江，你拿著什麼？」
也就是說，朱美是這麼想的：不公開崇拜骷髏，並非因為那很稀奇，而是因為沒有對任何人說……
外面已經很暗了。
朱美把粥倒進碗里。「可是啊，伊佐間先生覺得我很可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河川的另一頭有令人懷念的人。
伊佐間直到現在，才覺得好像理解了自己為什麼被這女人所吸引。
——如果處理掉了，就沒必要砍下來。
「民江在。」
「沒有頭也能確定嗎？」
原本伊佐間的體驗——即便再怎麼酷似傳說故事，或和尚法語里會出現的那個世界的模樣——也只是伊佐間的個人體驗。因此，無論如何苦思都不可能客觀證明。也正因如此，伊佐間認為無法輕易斷言。或許未瀕臨死亡就無法經歷相同的體驗，那麼，說不定那只是自己在腦髓中所創造的世界。
「無頭屍。」
娘家是小作農家，家中人口多，生活似乎很困苦。
女人撿起幾株，又丟回海中。
連朱美也笑了。
「對，即使被風吹，被雨淋。」
一支酒瓶團團轉了兩三圈，倒了。
「但是，幺弟的骨頭好像燒光呀。」
朦朧的影子，輪廓漸漸的清晰，直到可確認那的確是民江。褪色上衣加工作褲的決戰服，等待著的朱美也是同樣的裝扮。當時戰爭中的女性全是那種打扮，這也沒辦法。
一不做二不休。這是用在這時候的諺語嗎？很不幸的，伊佐間並不懂巧妙形容心境的話語。
「呵呵呵，這樣一業，不成了我在賽河原被鬼追著跑回來，很好笑吧。」
海浪沖刷女人雙腳，濕漉漉地直到足踝。浪潮每次打上來，裙擺都稍稍翻起，白皙的小腿微微泛著紅暈。很冷吧。
因為丟下臣病床在的公公不管，這麼晚的時間才回家。據說也不給辯解的機會，情緒突然激憤起來。真是沒道理。
伊佐間不抽煙，但隨身攜帶火柴，因為經常可以派上用場。
朱美與其說在生氣，不如說是一臉嘲諷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對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間無法判斷。
「啊，說給你聽也不會懂的。」
臉紅了。感覺很舒服但卻沉不住氣，心跳加速。
不知是說明還是感動的台詞。
隆隆、隆隆的，聽見海的聲音。
伊佐間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看著女人入神。不，或許是被魅惑了也說不定。
伊佐間被帶到客房。雖然有火爐，但杯水車薪，無法使整個房間暖合起來。女人走向廚房，伊佐間穿著禦寒衣抱著火爐取暖。但是再怎麼說，闖進素昧平生的女人家裡，總不好跨在火爐上吧。
「但是，想想我一個人也無法在被村民仇視的土地生活吧。所以，那個，叫什麼來著，過河的……」
伊佐間靠近女人，動作極不自然地從口袋掏出火柴，默默地遞出去。
那是家名還是什麼的，一問之下也說不是。朱美的娘家搬到下町村裡后，聽說還因為沒有家名而感到有點丟臉，但那村落並沒有互相稱呼家名的習慣。
想想，這裏若是女人一人獨居，這麼巧有男人的浴衣也太奇怪了。
不過，對伊佐間而言，即使祭拜骷髏者成群出現，那也只不過是特殊案例成群出現罷了。然而，伊佐間並無意把朱美的思考一腳踢到問題之外。
如果民江能背著屍休逃亡，說不定她真的會那麼做。失去理智的罪行，毀損屍體等等，大概不是那種程度的問題吧。雖然懷疑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能夠砍掉人的頭嗎？但那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說，正因為軟弱無力才要將它砍掉。
朱美知道這事，當然是在申義離家之後。
所謂那天，指的是發生火災那天。
原來如此，似乎有頗為複雜的內情。
把潛伏期算進去的話，應該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沒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間持續發著高燒。
朱美無法就此死去。
「不要——怎麼可以還給你！」
「嗯，讓他逃了，他說不能去送死。但我後來就後悔了。那個男人所選擇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遠走高飛。比起服兵役，情婦比較重要，是這個意思吧？所謂要花時間，什麼要花時間，忘記去服兵役，沉弱在溫柔鄉了吧。真是連當笑話都不夠格。」
「神主？不是和尚啊？」
朱美在此大大地嘆了口氣，一口氣幹掉一杯酒。
意義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連小魚頭這種無聊的東西都有人拜了，拜觸骷頭也有足為奇。
朱美像是要陰擋去路般，站在民江前面。
「夫家還有個生病的公公，患了不治之症。不，現在的話可以治愈吧，不可以說不治吧，但當時沒錢，也沒想過那種病能治好。丈夫真是孝順的人，現在想想，甚至有點病態。他非常仔細地看護父親的病，因此，總算活了下來。」
「啊，那個，我沒有讓素不相識的夫人如此親切對待的理由呢。那就失敗了……」
一根，兩根。到第三根，伊佐間看不下去，伸出手。女人的手指比伊佐間的鼻頭更冰冷。伊佐間從那冰冷的手指間拿起火柴和香，點著了香，還給她。
「總之，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不見了。那就算了，我要把話題轉回剛才那裡。」
伊佐間眼看著被閃光籠罩。所謂的閃光，原本應是瞬間發光的東西，怎麼感覺徐徐緩緩的。即便如此，伊佐間仍知道那是閃光。
很想問。
要恨的話只能恨她丈夫了。
那是伊佐間現在所在的，這個地點。
然而，若說是幻影也太鮮明，大家的真實感都與活著時分毫不差。伊佐間覺得並沒有過去或未來或現在的感覺。雖然說沒有，但時間本身也不是不存在，如此體驗過後，一定已經過了些什麼時間，在這點上是矛盾的。當然，這隻是後來的分析，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既然在以後的時間里，使用了當時這種表達方式，時間大約是流動的吧。
伊佐間一邊將酒瓶放在托盤上，一邊這麼想。
「啊，所謂緣分真是可怕的東西呀。」
聽說申義誠懇地道歉了。「對不起，苦了你。」
伊佐間很幸運地沒受到重傷，四肢健全地聽著天皇的玉音放鬆這怪人隨同串運的兵連返鄉，竟蠢到在返鄉船上差點送命。
朱美誠實地說，好噁心。「很傷腦筋吧。」伊佐間隨口回應，也不打算再問下去。
伊佐間重新審視了一般人對自己的評價，自己看起來這麼穩重嗎？
朱美凝視著鍋子的視線，迅速地移到伊佐間身上。然後，一雙濕潤的眼神緩緩地看了伊佐間，說：「沒什麼外傷，只是我丈夫沒有首級。」
的確是發了汗，眼前放著剛洗好的乾淨浴衣。
不知道民江與申義之間起了什麼爭執。
「就在眼前。」
此後，伊佐間一直擔任釣魚池的老闆，至今已經五年了。
看來，榎木津對看穿伊佐間老成的本性非常高興。之後，榎木津好像很喜歡伊佐間，退伍后直到現在，兩人仍維持著友誼。
旅程歸來，吹了兩個星期的笛子過活，但總覺得不來勁，於是又決定到附近。居無定所地展開隨興之旅。
「又說，所以你到別處去生活吧。」
低著頭爬上來的伊佐間在叉路口發現跟丟了，便停下來。
「不瞞你說，海菜是我最喜歡的食物。不過，每次這麼說都被笑是老人家。」
「嗯……是啊，我不太懂你在想什麼。同樣地，你也不認識我吧？我是不是可信任的人，那可不知道喔。」
「不給不認識的人看。」
還以為要說什麼呢。
伊佐間有些吃驚。
聽說九*九*藏*書申義在逃走前，還與老人不斷地親密對話，所以，還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這是朱美的誤解。那與父親的對話，是申義一個人的獨角戲。事實上，公公的病已經到了無法動彈的地步了。
不知不覺，周遭已經完全換成早上的景色。女人灑完水時，天色全亮了，海濱變得很明亮，與白天沒有兩樣。女人一副放下重擔似的表情轉過頭來。「什麼嘛，一臉見到鬼的樣子。」
女人家位於台地上。
「不知道，一定有什麼想要拿走頭的理由吧。喔喔……好恐怖。」
伊佐間慌忙坐起身來。
和想象中一樣，是很古老的房子。與左右寬幅比起來，房子算建得很深，感覺像是嵌在山谷間。
然後，在狂亂的寒風中，麻煩的男人今天又垂直釣線。過了六點，魚簍中仍空空如也。
「你全看透啦，可是，我可是男人喔。這樣一來真是被看輕了。」
朱美就此沉默。
「啊？」
總而言之，那個體驗出乎意料地，竟成為伊佐間淡然人生的後援。結果，伊佐間返鄉后不曾就職，而選擇了所謂釣魚池老闆的閑差。
「的確如此。」
雖不明亮也看得見嗎？還是已經亮了也說不定。
朱美像個小惡魔似的，揚起嘴角笑了。
朱美彷彿再度查知伊佐間內心似的，說：「我也不知道啊，對了對了，伊佐間先生知道嗎？」
朱美哭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也那個……」
伊佐間覺得更加泄氣。
「請讓開。」
「一開始，聽到申義和民江在一起，我還不相信。然後，過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
然而，伊佐間不做那種遊手好閒、虛擲光陰的事，他有很多興趣。
戰後，榎木津將大家庭的身份和經歷完全拋棄了，從雙親那裡得到的財產也像扔進水溝一般，過著自由而破天荒的生活方式。
「那是不是叫『天誅』啊？就用這種斬首的方式，懲處令他們不滿的逃脫者。」
伊佐間慌了，這樣的話，也不知道主人何時回來，一回來自己肯定就會被冠上姦夫的罪名。
於是……
或許也會有那種事吧。
「那麼，那個人的頭也是？」
朱美皺眉，聳肩，驚訝地盯著伊佐間。
「我沒想過出兵還回得來。」
伊佐間停止思考。
因為這個經驗，伊佐間不再介意瑣碎事。要說是心胸變得寬大，還是去了稜角變圓滑了，又與這不同。依舊少根筋。不過說比以前更淡然不問世事，比較正確。
伊佐間正左思右想辯解之道時，朱美漸漸轉成小孩似的眼神，說：「事實就是那樣吧。當時我是個瘦巴巴的小女孩，但民江跟我不同，從年輕時身材就長得很好，對，男人會喜歡那種早熟的女孩。」
朱美心裏雖然期待公公緩頰，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氣，幾乎口不能言：心智狀態也早已無法判斷與思考了。
因為雖然模糊不不定，但覺得不對。反正自己沒有處在同樣的狀況下，是不會了解的。不，即使在同樣的狀況下，伊佐間也不會是民江。總之，無論如何，伊佐間是不會了解民江的心情的。
所以，雖然是很厲害的傢伙，但也不能說他不是個笨蛋。說是價值觀不同啦，或是說天才與什麼只在一線之間啦，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無法正確形容榎木津。從被評為「麻煩的男人」的伊佐間來看，也是個十分麻煩的男人。因為與這麻煩男人的相遇，伊佐間又陷入步上麻煩之道的困境，這麼想也許有幾分是事實。
「依神社不同有各式物品吧，像玉佩啦、鏡子啦。不，要說那是什麼，並非祭祀的東西本身，那本來就是什麼什麼尊，什麼什麼大神的。」
只是，雖對專業工匠習藝的修業不以為苦，但因不懂所謂工作的本質，所以不適合作生意。
認識伊佐間一成的人一致認為，他如果改變待人接物的態度，人生必然也會有所改變。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間的耳朵並沒有聽進朋友們的忠告。
「沒那回事。」
然後，剛好退伍回鄉，閑著沒事的長男一成，被任命負責管理釣魚池。
「當然沒有，好噁心。而且警察說，頭是死掉之後才被砍下的。」
「他問家裡有沒有什麼祭祀的箱子。我說，不知道啊，我剛嫁過來，不太清楚。他又說如果有的話，不可以放著不管，會遭到報應，還說必須仔細找找，好好祭拜。但是，說要找，也不知道長什麼樣子。於是仔細一問……」
女人站在左側道路前方。
那時，申義死亡已六天了。而六天前，申義推定遇害日前後三天，朱美幾乎是在軟禁狀態下接受憲兵隊的調查。
「啊，謝謝你的好意。可是，酒啊……」
女人發現伊佐間后，輕輕地笑了。
「不，那不是我殺的。是曝屍鄉野。」
嗜酒如命、在賭桌一擲千金、性好漁色等，此人和這些惡評沾不上邊。
不過，如果再附加說明的話，那次調查是引起她公公提早過世的原因之一，這似乎是不爭的事實。
「對，真是悲慘的死法啊。要說自作自受也莫過如此了，不過……」
這麼一想，便毫無理性地生起氣來。
「我就知道！」
那佛壇空蕩蕩的，是為了供奉丈夫的頭顱吧。
於是，在朱美的想法里，那特殊的案例一舉升格為一般事件了。
身材高但有點駝背，所以看起來比實際稍矮。動作乾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動的話，一定是個有氣質的美男子吧，但像現在這樣，頂多隻能稱他為古怪的年輕隱士。
山嵐滲入朱紅，海面染成金黃。
朱美保持看著下方的姿勢，發出「嗯——」的聲音伸伸懶腰。
朱美似乎沒有想到要去報警。
「我是殺人犯。即使世人忘記了，我從那天起，一直都是殺人犯。因為我想殺她，也動了手，所以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一樣啊。」
「嗯，好像的確是有點冷。我就接受你的忠告吧，這附近有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據說，朱美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她失去理智地掐住民江的脖子，民江也連抓帶咬地抵抗。
這時候，是老闆自己外出釣魚了。
「不知道是本來就活著了，還是從那世界回來的，我不知道。」
「啊，當然如此。嗯，事實上……」
伊佐間心想，把一般人認為是缺乏常識的事，當作理所當然的事來教導，是常有的事，這時候，當覺察了，即使覺察了，要消除這想法還是很難的。而朱美家裡，一副理所當然似的坐鎮箱中的東西，被稱為MINAKATA大人。
然而，若不打算觸及核心，為何打住，又為何訴說那些事，令人無法理解。依舊無法掌握她真正的心意，但即使是伊佐間，也沒興趣就此閑聊人間八卦。
「哎呀，您醒啦。」
衣著打扮也不怎麼樣。
有敬稱詞，這意思是說那東西被認為是有人格——不，神格的嘍？
「你說什麼！」
「已經完全變成骷髏了吧。」
真是個令人不解的女人。
又沒發現。
民江在申義失蹤后，立刻從東家逃跑了。
彷彿正要傾訴什麼，彷彿哀求著什麼。
「那，找到了嗎？」
「那是特例吧，特例。」
「嗯，活過來后就後悔了。真的對民江做了壞事——我得救之後這麼想。我完全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我是持槍的加害者，所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認為她還活著，可是也沒人追究，過了好幾所，屍體都沒浮上來，又是戰後混亂時期。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啊，放著那件事，就這樣，八年的時間悠哉悠哉地過來了。我忘記了，很久。」
「然後呢？又讓他逃走了？」好像在說自己釣魚似的問法，伊佐間心想。
然後，申義最後留下一句；「父親就拜託你了，除了你，沒有可依靠的人了。」
「她叫做民江，有點獃獃的。跟我同年，看起來很晚熟、很樸素的女孩。想不到她有男人，我死也不能理解那情夫竟是我結婚的對象。雖然就算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回絕婚事。哎，那是結婚前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也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果然是小河豚，但是河豚可沒辦法處理。伊佐間將一臉怨恨的小魚從魚針上拔下來，投放到海里。同時小聲地說：「河豚再見。」
「您跟哪位家人同住？」
「那是故意裝作不認識。」
雖然並非連日來已有覺悟，不過在此應該要有必要覺悟吧。伊佐間記得覺悟是寫成覺醒頓悟。精神並非一直很亢奮，但也沒有沉重萎靡。真實十分符合覺悟的心情。
當然連一句恭喜也沒有，甚至於對朱美橫眉豎眼。
一副看不下去的樣子，女人皺皺眉站起來。對伊佐間而言，並非可以隨便就說，好，這樣啊。看來看去，女人好像是獨居，如果就這樣借了棉被睡了——伊佐間再怎麼少根筋，厚臉皮也該有限度吧。然而，另一方面，身體已經極力要求休息了。判斷力急劇下降。
「什麼話，您為我點了香，連同那邊丈夫的份也要一起感謝。」
「我才沒有看錯呢。」
朱美似乎看透了伊佐間的心思，眼睛帶著笑意。
「教人發毛吧。說到骷髏就想到骨頭，說到骨頭就想到屍體，不是嗎？我家祖先代代祭祀著人頭呢。」朱美說。
儘管民江是通緝犯，卻不掩面也不膽怯，毫無防備，一個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川邊。
乍聽之下好像是反論，但那想法並不矛盾吧。不過如果從文字上來看，想要在一起的「在」這個字，就失去意義了。不，甚至於更隨心所欲。人，和，東西，之間已經沒有區別了。
伊佐間心想不能打翻鍋子，慌忙抱住朱美。右手掛在伊佐間盤著腿的左腿上，朱美的背靠向伊佐間。
「想給您泡茶，但想說這個比較能取暖吧。」
沒那回事吧。以伊佐間的常識標準來看，已經是十二分稀奇的案例了。
——再想也沒有用。
伊佐間認為動手動腦做事本身就是一種工作。然而實際上，那隻不過是一種行為，那行為本身必須能換成金錢，才是工作的本質。
脖子後面傳來聲音，不知不覺間，女人似乎來到了背後。
「可以給我看一眼嗎？」
娘家的神體真面目是骷髏這件事，朱美會知道，是因為她偶然偷看了箱子，本來朱美應該不知道那是什麼才對。即使是作為確實敬畏骷髏的家中一員的朱美也是，更不可能讓社會大眾得知。
「感冒是病，根治最重要吧。我帶來了替換的浴衣，請換衣服。我現在去把粥端過來。」
因為領子微敞，露出了白皙的領口和纖細的脖子。
或許他真的比較適合管理釣魚池。
因為是釣魚池，客人本來就是來釣魚的，大半天都持續釣著魚。看店的人也必須一直靜靜地待在那裡，所以如果客人寥寥無幾，看店的老闆更是閑得像鬼一樣無事可做。
「伊佐間先生……」害羞的聲間。「跟那個人很像。」
朱美公公的病是麻風病，現在好象叫韓森氏病。
只那一剎那吧？
有水聲，說不定有河。把身子挺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條河。
隆隆、隆隆的海聲響起。
這附近都是富豪的別墅，說不定不適合釣魚。雖然對工具和技術十分嫻熟，但這季節在哪裡可以釣到什麼，伊佐間不太明了。
然而，伊佐間體驗過了，這是明明白白的事實，伊佐間對自己沒有絲毫懷疑。因為他毫不懷疑，自己的人生觀或個性因此有了些許轉變。
像是直往下墜落，又像載浮載沉地前進。
「又不是演古裝劇，沒有地方那麼嚴格的啦。那叫做春節返鄉，是吧？在那之外也經常回家。所以，那天的前一天也回家，住了一晚。」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朱美在此打住，盯著伊佐間的胸前。然後說：「是還有點依戀吧。」
先說治安不好一個人睡會害怕，話聲剛落又說自己是殺人犯。
「在東家，每次想起來都去問人家。大概是因為不想認為只有我家才拜那種陰陽怪氣的東西，一定是這樣的。」
「呵呵，我不覺得您有那麼可靠，並不期待喔。說實話，我是想要一個說話的對象。兩三天沒跟人說話了，老實說悶得發慌。」
「真是小心謹慎的人。您大約也覺得我這來歷不明的女人很可疑吧。但是，不管怎麼說，您是男人。一旦發生什麼事，總還是有些用處的。現在，請您先保重身體比較好。」
如此一來，砍下「部分」帶著走，才能與在一起這件事具有相同意義。
伊佐間更吃驚。說實話，接下來的發展不難想象，但在這勾搭也太露骨了。伊佐間沒那意思。
也就是說，拐了人家的丈夫，最後又把他殺掉的宿敵，在朱美決心尋死後突然出現了。伊佐間只覺得這個故事巧合太多，不過如果是事實也沒辦法。
然後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霜月的黎明來得遲。天空依然灰濛濛的，不知會放晴還是陰天。如果下了雨就沒轍了，假使釣到了魚，萬一感冒了也教人受不了。
聽見女人的聲音。
「為什麼？很好的名字啊。」
花開了。
之後意識加速模糊，連這位少根筋的人也朦朧地覺悟死期到了。不過，不知為何，並不感到害怕，很平靜，就連故鄉在眼前消逝的那種不甘心也沒有。
「沒，什麼也沒有。」
我該往那裡去吧——伊佐間散漫地這麼想。不，或許只是因為朝向那邊移動，所以才這麼感覺也說不定。伊佐間認為，所謂人的意志，並不是那麼明確的。
抱持著這樣的顧慮，結果，伊佐間問：「然後呢？」
「我還是不能理解，你剛剛提到了那女人……那是指民江嗎？」
「身體和個性是不同的吧。身體成熟，也不一定就是大人吧。即使是伊佐間先生，到底是幾歲，光用肉眼判斷也完全分不清吧。」
伊佐間確信。
正好是沿著鎌倉街道逃亡的路線。當然，對沒有地理概念的伊佐間而言，這麼解釋，他也聽不懂。
「哎，也有一生熱中閨房之事的傢伙嘛，還有男人發願，在死之前要儘可能跟很多女人同床共枕，而日夜勤奮不懈。」
順帶一提，榎木津現在的職業是私家偵探。
「之後？」
朱美又用一種害羞的說話方式，說了無傷大雅的話。
朱美和民江的距離漸漸縮短，到對峙距離時，民江停下腳步。
「他有女人，而且還上和我同一個東家，一樣在當傭人的女孩。不，打從婚前，兩個人就在一起很久了，我也不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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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美好似聽進去了又好像沒有，有氣無力地回答：「啊，這樣啊。但是……這樣的話，不管是浸在水裡，或是埋在土裡，骨頭會萬劫不滅嗎？」
避難時間好像只歷時半年左右。結果伊佐間一家很幸運地無人受到戰禍，迎接了戰爭的結束。但聽說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築已毀於戰火，那間「伊佐間屋」付之一炬。廢墟里只剩巨大的海產水池，殘留著滿池的濁水。
雖說是一時興起的行動，但其實非常難走。
出了廳堂走向河川。
伊佐間家在町田町經營一家叫做「旅庄伊佐間屋」的旅店。
不過，工作地點離娘家近，做了三年也得了信任，主人允許她回家過夜，所以好像也沒有被賣掉或被拋棄的感覺。
然而，榎木津非但沒有揍他，還說：「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城耶。」連續笑了五分鐘。
要去哪裡呢？雖然有些猶豫不決，但最後決定去逗子。對伊佐間而言，湘南一帶只有逗子未曾造訪。昨日進入鎌倉，在車站前的自炊旅店過了一夜。然後，因為好奇，伊佐間從鎌倉穿過名越的山道，走到逗子。
不會是習俗吧。光靠這一點，要導出朱美的結論———一般神體骷髏論，太牽強了。那實在太幼稚、太隨便了。
朱美抬眼看了一會兒，看似在計算，「對，公公過世，發現申義的屍體——結果調查還是什麼的花了一星期左右，所以……嗯，過了將近一個月吧。」朱美說。
一般人對伊佐間一成的評價，充其量說他是個「麻煩的男人」。
伊佐間轉眼過去看她，朱美纏綿悱惻的妖魅視線等待著。
好像公交車的候車室般，一座木造小廳堂。伊佐間簡直像被供奉的地藏王菩薩般，待在那裡，總算環顧了四周。
像冰一樣地冷。
那山裡的村落，不知道是廢村還是合併，現在好像已經不存在了。
似乎是個少腦筋的男人。
原本釣魚池就不是賺錢輕鬆的生意。「釣魚池伊佐間屋」作為海產水池的話太大，但作為釣魚池的話稍稍嫌小，所以更難以牟利，大家都認為能維持個兩年就不錯了。順便也開始賣些釣具，只不過是聊勝於無，生意絲毫也沒有起色。但是，因為有常客，所以也不會倒閉。這是一門殺生的生意。
被盤問也是正常的吧。據說起初無法確認是和那個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懷疑，被詰問。
伊佐間直覺地這麼想。
也就是說，伊佐間現在穿的是主人的浴衣，這要被誤會是姦夫也是早晚的問題了。
伊佐間的釣魚池上個月休息了近一個月，去山陰巡迴。期間遇到可釣魚時就釣，雖然幾乎一無所獲，但是快樂無比。
真是簡單扼要的回答。
「你是說……？」
「東家說，本來想再照顧你，但時局不允許，至少讓我補償過去的罪，我來善後吧。」
去年父親去世，旅館由姐姐和姐夫繼承。
有些失魂落魄的伊佐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慌慌張張地想從朋友的行為里尋求解答，搜尋了一輪之後，從榎木津開始，不幸的是，想不起任何一位可以套用一般論的普通朋友。
伊佐間思考至此。
「所謂的剛才，是指公公葬禮啦。那個神主，不知道是從哪兒聽到消息，突然跑來，說了些很特別的事，說是受到公公生前的照顧，又說了解一切事情。恭恭敬敬地為我們辦了後事。然後啊，就在那之後……」
驚。當時伊佐間只有二十齣頭吧，自己完全沒想到看起來會很老，更何況，比發言者榎木津的年紀還小一點。不過，一旦被如此斷言，的確，和其它年輕士兵比起來，伊佐間是很老。但並不是指態度，而是感覺。伊佐間不知所措，一個不小心，回答：「嗯……」
「嗯，沒斷。不，是丈夫放棄了我，選了那女人。」
「曝屍鄉野？」
「民江只是發獃嗎？」
話是這麼說，要說他品行端正、過著圖畫書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卻也並非如此。
「真的是無法承受喔。」
雖說聽起來很好聽，但那僅限於軍務上的事。伊佐間對榎木津的感想，只不過一句怪異而已。離開軍務，榎木津的言行簡直就像亂七八糟的塗鴉。
不過，只有臉是模糊的，完全無法判別。
「骷髏？你是說那個骨骸的骷髏頭嗎？」
「然後，哎，後來就忘了這件事了。家也燒掉了，不是嗎？那個也燒掉了吧。」
這是當然的，伊佐間不知道民江的長相。
「您想說是不是我丈夫嗎？」
朱美拿起酒杯舉起來。
「太遠了？」
女人說著把托盤放下，快速地端出茶杯。伊佐間不是酒量不好，那麼是討厭喝酒嗎，其實也不是。伊佐間是一喝酒就會立刻醉了想睡覺的體質。特別是溫熱過的酒，癥狀來得更快。這種情況下，萬一犯下錯誤就麻煩了。
不知是自己在移動，還是周遭在移動。總之到底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意識力在移動，都很令人懷疑……
從微微敞開的領口看到了鎖骨。
「是，對。」
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把這當作一般事件吧。
「咦？」
「哎呀，真討厭。名字第一次被人稱讚呢，真是意外，您的嘴很甜喲。」朱美十分親切地說了后，「即使這樣，我還是討厭這名字。」聲音為之一沉。
我這人果真是沒有常識。
不過，清晨三點離開旅店，五點前就到海岸了。
「喔。」
再怎麼說，那也還像個人的頭。
明明喝了這麼多酒。
把這兩樁失蹤事件聯想在一起的是東家，主人心裏好像一直覺得不對勁。
日出不像日落那麼誇張，卻極具戲劇性。
「戰敗後過了七年，的確能體會那種心情，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然而，反觀七八年前，抱持那種想法的人，會被視為公敵、叛國賊，而遭到被逮捕的下場。那種落差，真是沒道理啊。」
「入營之前，無論如何，就這件事……」
丈夫的頭順著利根川流去，最後流到了海，說不定朱美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說「海水太咸不好」。
「會留下來吧。」
「那是沒關係啦。他們也是在工作，因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個，哎，村民們態度的轉變啊……」
伊佐間凍極的鼻頭上留著線香的香味。
然而，聽說日輪如照魔鏡，能對抗所有妖魔。不知道如果是逢魔刻和丑時三刻的話會怎麼樣，但是有在無上尊貴的金輪照耀下仍不顯真面目的魔嗎？
「逗子？」
朱美白皙細長的手指，指著自己的大腿。
女人笑嘻嘻的收下，將水桶的勺子擱在沙灘上，冷不防地蹲下去。
「還沒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這個家——夫家也有骷髏的話，那可是最佳證據，夫家和朱美家一樣有祭拜骷髏的習慣。和朱美娘家一點關係也沒有的夫家和神主都祭拜骷髏的話，也就是說那並非朱美家的奇特習俗了，不是嗎……？
因為不能全部帶走，所以拿走一部分。
朱美彷彿追著那流逝的頭，視線瞟向遠方。
伊佐間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誰也不想死，那是身而為人極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聲，在某個時期，光是在腦袋裡想也是一種罪愆。
之後的事，伊佐間記得清清楚楚。
「我嗎？逃兵？不對啊，你要相信我。」
看到伊佐間泄氣的表情，朱美笑了。「您又一副見到鬼的表情，我不會拿你什麼吃啦。還是，哥哥您誤會了什麼嗎？」
——不是這樣的吧，完全還沒到那境界。
朱美笑得更愉悅了。「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有識人的眼光喔。哥哥是危險人物抑或不是，這點小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朱美一臉認真地說：「我殺過人。」
只有女人回答的聲音。
這個自稱朱美的女人該不會是要說和死人兩人一起生活吧？
朱美眯起眼睛微笑。然後，說：「那是前夫……我再怎麼樣，也不會和過世的人生活啦。」
朱美這麼說，有點無精打采，眼神遊移第瞪著伊佐間。
「啊，最近的確常聽說那類駭人的案件，真不敢相信是發生在這個世界的事。但是……這麼說，我是護衛嗎……？」
看破世間無常，自殺了。
的確簡直是不得要領，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間也不可能懂。
「那個啊，她說必須到逗子去。」
「您在說什麼啊？不，這不是什麼美味的醇釀，只是蛋酒罷了。已經煮開了，所以酒精都蒸發了。因為我看您好像在發燒，這對祛寒很有效喔。」
「別裝傻！那是我的東西！」
說不定只是想帶走就帶走了。
榎木津第一次見到伊佐間，就突然大叫：「這男人真像個老頭！」
申義又繼續說，「我現在要開始逃了。」
「一個星期左右吧，夫妻生活，還在附近舉行了那個，叫做榮征會嗎？為了國家光榮征戰廉潔死去，耆老們大義凜然地這麼說呢。對我而言，這可不是在開玩笑的。因為這種事而變成寡婦，真是會叫人慾哭無淚。不過，表面上當然說不出口。」
伊佐間說的是真心話，但女人解釋成玩笑話，還是她真的覺得伊佐間很老氣？女人大笑出聲。伊佐間苦笑，轉移話題報上早該說出的姓名。
——她好像說今天是丈夫的忌日。
據說，走著走著，朱美走到了本庄兒玉。那到底是離家后的第幾天，如今也無法確定了。
「嗯，失蹤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問我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所以無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被欺負得很慘。然後，第七天的晚上，他靜悄悄地回來了。」
一片芒草搖曳的川原，昏昏暗暗的。川面早已變得黝黑，只剩水流動時的點點閃光偶爾映入眼帘，只有水聲不曾停歇。景色已是黃昏。令人不安的，隨處可見的風景。
「人的皮膚會破，頭髮會掉，肉和內臟也會腐爛消逝吧。」
彷彿剛洗完澡般，清清爽爽的心情。
「我殺了民江。」
如今更不能說要回家了。
——算了。
他的改變，不能斷言全起因於那次體驗。現今的日本人幾乎都是如此吧，因此也教人不禁認為伊佐間是仿效大眾。只不過，伊佐間算是自發性的行為，考慮到這一點，又難說毫無關係。
「原來……」
魚線繃緊，是小魚的觸感。
「對，於是我當晚就離開村落了。」
——那是丈夫，申義的頭。
朱美直覺如此認為。
櫃檯沒了，當然魚也沒了，好了，該怎麼辦？一家考慮后，決定將海產水池改建成為釣魚池。之後，旅館大約花了一年的時間改建，但釣魚池沒改回海產水池，繼續留做釣魚池。
「有外傷嗎？」
民江提著包包，慢慢走近。
朱美準備了酒，說是自己要喝，端上的下酒菜卻是吞吞吐吐第開始訴說自己的身世。
「嗯，他這麼說，還包了點錢給我。可是，雖然他那麼說，但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我也非常猶豫，再說，有點，那個……」
門上沒有掛門牌。
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朱美說她也不清楚。
「您身體似乎不太好。」
結果，伊佐間吃了粥。半天之前壓根兒想像不到，自己會披著寬袖上衣在床上飲食的樣子。粥上有梅乾和鹵海菜。
「不，幾年、幾百年、幾千年？」
朱美抬眼向上看了一會兒。
然後用勺子舀起水桶里的水，灑向海中。
似乎並非有人告知，而是在不知不覺間知道了。
「哎呀，真高興。」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驚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責，因此朱美難以承受吧。
「不會錯，是我丈夫申義的身體。」
「然後，那個……」
走過玄關。
「但是啊，丈夫暫時不在家，今天不會回來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最近，又是嬰兒在哪兒被殺了，還有連續殺人分屍案等等，治安很差，不是嗎？我總是女人家，很不安心。這附近一到晚上，真的是毫無人跡。又靠近海，所以海濤聲越聽越煩，一個人心情變得很糟。」
然後，終於山窮水盡了。朱美說，錢花光了，身心也肖磨殆盡了吧。於是朱美……
所以，伊佐間鮮少提及那次體驗。因為無論被肯定或否定，被附加艱澀的理論說明，或是被當作布教的手段，都只是徒增旁人困擾而已。
雖說是台地，離海岸並不遠。這一帶到處都是丘陵和小山，所以道路一下子就到盡頭。要直走的話，就必須穿過這些丘陵才能鋪設道路，那便是山道。山道平常只是運輸道路，一旦有事，便成為軍事防衛的要衝。因為要封鎖道路很簡單，要從兩側攻擊也很容易。進入鎌倉的山道有七條，伊佐間今晨走過來的名越山道，就是所謂的鎌倉七口之一。
第二次發高燒時，屁股被施以大針筒。
也就是說比父親更早死了。
「不知道啊。不過老闆跟我說，那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然後，現在，伊佐間正身處於那寶貴的黎明時刻。
不自然地彎曲的頸子。
怎麼看都像是要去掃墓。
好像是跳進利根川了。
因此，結論是，他迷上了釣魚。
「因為火葬也會留下骨頭啊。不管在戰場或在內地，之前戰爭的時候，屍骨不是隨處散落嗎？」
「然後呢？」
「船。」
「不，那個……真正的情況我並不清楚。如果是那麼古老的神代骨頭，乾燥之後說不定就好燒了。」
朱美似乎只有這次沒看到伊佐間內心的想法。
說話時，伊佐間想起一位姓中禪寺的朋友。中禪寺經營舊書read.99csw.com店，一方面也擔任神職工作——說不定是反過來——他很精通這方面的事。朱美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這樣啊……」，又一臉認真的表情，說：「我想啊，那個大概全是骷髏。」
朱美在那裡遇到了民江。
「可是……」
所謂的證據，是一個用絹布包起來的大銅木箱，據說如傳家寶般受到重視。每年好幾次，點燈、備神酒、念祝禱詞。朱美和母親別說看箱子里的東西了，連打開、觸摸，甚至直呼其名都被禁止。她從小就被教導，如果女人不小心碰了，便會發生嚴重的大事。
大家都微笑著。
「但是，那，哎呀，雖然說不定是這樣的，但……」
「請決定吧。要再來一碗粥嗎？」
朱美的膚色很白，不論怎麼喝，肌膚一點也沒泛紅。要染紅朱美的肌膚，冰冷的水似乎比酒有效。今晨在海邊所見那泛紅的小腿，伊佐間還歷歷在目。
所以朱美殺害申義的動機應該比任何人都更強烈才對——這似乎是包括警察在內的普遍判斷。尤其她的不行雖說起因於申義的行徑，但大多數人——實際上包括警察，都說那是朱美帶來的。
什麼嘛，還想要嗎？
女人一股勁地迅速站起來。
朱美用更害羞的聲音說：「如果像向我道謝，請您再休息一會兒再走吧。過夜也行，沒什麼能招待的就是了。」
碰到茶杯的手指幾乎要煮熟了般，茶杯的邊緣好燙。伊佐間把背拱起來，伸出脖子，一點點地冷卻灼|熱的液體，讓它流進喉嚨深處。胃的附近好熱。
伊佐間受命接管釣魚池時認為，首先必須了解釣魚這檔事。然後，從海釣到溪釣，都學了一遍。並且不只是竿釣，從誘釣到掛釣、繩釣、手釣、單餌釣，最後連投網釣都學會了。釣魚池老闆根本毋須通曉此道。有那種閑工夫的話，還是學學經營方法比較能明哲保身，但他似乎不作此想。
首先，很冷。街上還好，但沒有街燈的山路極險峻，又沒有詳細地圖，所以不太清楚路徑，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時間。
她說公公的遺體雖然行了葬禮，但卻無法埋葬。如果就那樣放著，會日漸腐敗，那樣的話就無法在家裡生活了。朱美不得已，只好將獨力將那飄散腐臭的屍體，暫時放在院子里。
女人把乾淨浴衣放在腳爐旁，在伊佐間回話前就走出去了。
所謂頭家，是寄放神明的家庭——好像是這樣。
朱美只是偷偷地離開，踏上毫無目標的未知旅程。
伊佐間本來相當技|師。
聽見海濤聲。
「這邊喔。路況不好，很辛苦吧。」
不可否認的，感覺非常支離破碎，但是朱美會這麼想其來有自。
女人說：「這位哥哥，釣魚啊……」
「不，我什麼都還沒決定，只是不能再麻煩你了。如果釣到魚還另當別論，我這樣子沒什麼能向你致謝的。」
女人大概已經習慣了吧，一路爬上去不曾休息。距離漸漸拉開。
真的，身體暖和起來了。對於飢餓的肚子，這一點點酒精也非常有效。
就像滲透到整個空腹里，非常地美味，對治療感冒好像也很有效。
毫無人聲的房子里似乎也沒有用火的痕迹，整間房子冷得好沉。當然，伊佐間的身體也冷得冰涼。並且，女人的心，應該也是冰涼透底。
朱美那與潮騷相應和的聲間，並非沿著空氣的振動，而是沿著身體的振動傳過來。
「看護的工作全部落到我身上，我一點抱怨的念頭都沒有，但我覺得這也不是可喜可賀的事。」
「不能告訴你。」
聽說打從朱美婚事確定后，民江的樣子就很怪異。整天抑鬱不樂，也不說話。
那其中隱含了要伊佐間趕快詢問的態度。
眼前，黑白風景慢慢取回色彩。
等等。
「那不就說不過去了嗎？覺得不對勁，又那個……把你們湊在一起，怎麼這樣？」
「我是殺人犯喔。瞞著這事的話，我覺得對不住伊佐間先生。如果這樣也無所謂的話，請住下來。不勉強你。」
是有些醉了吧。不，不像是醉了。
「那就麻煩你，讓我打攪一晚吧。」
朱美是離席去準備餐點了。
那麼過了這條河就是終點了。
明明如此——今晨勉強出門實在太有勇無謀了啊。
聽說看護這種病非常辛苦，當然病患本人的痛苦也非比尋常。依據伊佐間的認知，當時的治愈率應該並不高。
朱美一副可恨的眼神瞪著伊佐間。「哎呀，真是壞心眼。那不就成了，結果換了船，但船上的我太無聊，又回頭找前愛人了。」
「嗯。」
「是叫做殺意嗎？當然有，充盈得很呢。不，我的身體里，只剩那個了吧。去死吧！去死吧！」
這樣子簡直毫無供養的痕迹。
首先是笛子。戰前純粹只是聆賞，但現在從尺八到銀笛、橫笛之類的，都吹得非常熟練。當然，釣魚池的客人大概都聽過老闆吹奏的各種音色。
裏面是什麼？
也因為有這樣的內情吧，據說朱美在十三歲時便外出工作了。
被直盯著的伊佐間更加說不出話來。沾濕了似的黑色長睫毛，勾畫出妖媚的雙眸。小巧的臉，形狀美好的唇，纖細的下巴線條還很天真無邪的感覺。女人撥起頭髮，然後說：「必須跟你道謝呢。如果哥哥方便的話，請到我家吧，請您喝杯熱茶。」
「啊，頭啊……」
腳邊有個腳爐，佛堂內的溫度升得頗高，已經不冷了。甩了兩三次頭，肩頸還是好痛。不過，燒還像退了。
「那是，那個……那是你丈夫死後多久的事？」
伊佐間認為，這才是重點。
朱美也見過那光景吧。
伊佐間用一種非客套也不認真的飄飄然的語氣說。
伊佐間暈眩了，因為發燒。
接著，酒氣衝上腦髓。
被村民當作對國家的不滿發泄出口的掃把星，累積許久的不幸，一口氣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解放了吧。丈夫被橫刀奪愛，死於非命等等，那種事似乎都已經不重要了。
「呵呵呵，您一臉『真的確定嗎？』的表情耶。我可以確定喔，申義的這裏，大腿內側附近……」
「覺得不對勁？那東家不是撮合你和丈夫婚事的人嗎？」
正如朱美所言，現在進城去找旅店有點累人。回到町田也很麻煩，當然如果是走到鎌倉又另當別論。
的確，被通緝還毫無警戒地到處亂晃，應該是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即便如此，如果包包里的東西真的是申義的頭，那又另當別論了。
「我再度受到嚴厲盤問了。先是罵我丈夫逃跑了，他是叛國賊，我也同罪，然後又說因為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態，於是我殺了他。但就算人是我殺的，因為死掉的是叛國賊，不是應該受到褒獎嗎？更何況，這事我壓根兒不知道。這，不是很可笑嗎？」
說不定只是想砍就砍下來了。
他可不想這樣。
如果是為了制裁而砍的，砍了又不示眾也很奇怪。
「你說丈夫，我記得你的丈夫……」
女人終於將身體轉向伊佐間。「對了，哥哥有火柴嗎？」
伊佐間蹲著不動，只是看著她的動作。
「哎呀，怎麼越來越糟的樣子。哥哥，稍微躺一下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朱美隨即離席。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懼、慘痛、悲傷，伊佐間無法理解。生活艱困的社會、不當的正義感、對死亡的恐懼、沒有可反抗對象的反抗。這樣的破綻，很容易成為那些慾望無法滿足者的發泄出口吧。那是很單純的集體精神病，是一種欺凌。在以大義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結果更是凄慘。
「特高警察啦、憲兵啦，說什麼我是一夥的。」
她說是叫做鹽田平的地方。
很想是這女人會說的話。
砍下屍體頭顱的理由，並非制裁也不是為了隱藏身份，而是因為想在一起，是這樣嗎？因為不能搬運整具屍體行動，所以只拿了頭。
或許那是男人很難達到的境界吧。
「那是……」
然後，伊佐間回到了這世界來了。
「對。不論幾萬年、幾百萬年。」
——這女人恐怕真是魔性之女吧。
朱美露出一臉落寞的表情。
「有意思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不一樣。從一開始就會出現那種眼神嘛。這一點，哥哥——伊佐間先生，自從在海邊相遇，您從未出現有色眼光，是跟風花雪月無緣的人。不這樣的話，我不會隨便開口跟您說話。如果只因為跟您說話了，就被誤會成我有那種意思，那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伊佐間對這奇妙的女人產生了興趣。
——我殺過人。
「我當然也是這麼想的。但，因為看了裏面東西這事是秘密，所以無法去質問父親。不過，我牢記在眼底了。那骷髏，異常的大……」
「雖然不斷道歉，說總之雖有緣分卻變成這樣很抱歉，又說我也是選了這條路，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忽然就變得那麼軟弱。怎麼這樣，被徵召，跑了，只是這樣是解決不了事情的，這種事三歲小孩也知道吧。難道真的不知道事情會這麼嚴重嗎？既然如此應該有心理準備了吧，我這麼想，便追根究底地問了。」
「如果更早知道的話……」
朱美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頭有臉的家庭——聽說朱美的父親每次喝醉酒就會叨念抱怨。「在山裡面啊，代代住著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落里，說是有頭有臉也不過像蜂窩頭那樣吧。可是啊……」
「我想民江已經忘記我的長相了。不，不對。與其說已經忘記我這個人了……對，那時候她的精神狀態說不定已經不正常了。」
伊佐間在戰爭中，認識了一位名為榎木津禮二郎，特立獨行的青年將校。說是認識，其實是因為榎木津禮二郎是伊佐間的部隊長，這樣形容雖然有點奇怪，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總之兵役期間，榎木津是一個很難與之維繫所謂長官與部下關係的男人。
似乎已說不出話來。朱美說，想抱怨，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對於朱美的詢問，申義的回答似乎越來越難以理解。
「那女人……」
朱美的家，聽說以前被稱為「頭家」。
女人背對著海，只有脖子轉過來回頭看，彷彿等待如來佛的接迎，眯起眼睛，佇立在浪潮消盡處。看起來像失了魂，又像愉悅的表情。披散的黑髮被海風捲起，颯颯地飄蕩。
然後做了以下的辯解。「對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伊佐間這麼想。
——原來如此，所以是空的。
聽說從其它方面也得到民江和申義似乎共同行動的目擊證詞。因為是戰爭期間，不確定搜查工作進行到什麼樣的程度，但結果朱美被釋放，民江依殺人罪嫌遭到通緝。
然後……那是伊佐間的隨意想象。
伊佐間再度發燒，看見自己首級的幻影出現在佛壇。
已經去世的祖母、祖父、大伯……
「咦？」
「神社裡所祭祀的那個，叫『神體』是嗎，那到底是祭祀什麼啊？」
「沒有吧？」
然而，伊佐間認為，只要朱美不是嫌犯，那就是被害者的家屬。唯一的關係人不知事件解決的結果，就出奔異鄉，難道真能如此平靜嗎？並且，那親切的東家，是怎麼收拾善後的呢？總覺得無法理解，但又覺得或許那真的是沒辦法的事。
「有證據喔。」朱美說。
「啊。」
「別處？」
裙子亂了。伊佐間的視線不知該放在哪裡，往下一看，朱美轉過身子，背部倒也似地靠向伊佐間。
異常。
「那是……衰竭而死嗎？餓死嗎？」
「在途中，好幾次想一死百了。好笑吧，看到現在的我，一點也不像弱女子吧。不，那時候也不是弱女子喔。可是，一旦被人窮追猛打的時候，人也是會變的。悲傷寂寞得失去理性，所有人看起來都像鬼一樣。加上時局又壞，當時整個國家殺氣騰騰，是十九二十歲的少女最不安的時代。身上的旅費一天天減少，雖說如此也沒有賺錢的方法。心想可以賣身，但有錢買的男人都被抓到軍隊里去了。」
然後，她第一次露出悲傷的眼神。
海岸的中間地帶有人……
雖不富裕但有空閑，也不愁吃穿。可以說是這樣的生活方式。令人他看來更為老成吧。
不過，他的心意十足十地傳達了出來。那是伊佐間特有的高效率說話方式。
反而是朱美被責罵了。
穿過之後，地上鋪滿了小石子。說是小石子，不如說是沙粒比較貼切。只有這點能確定，但卻不知道是明亮或黑暗。前進著，但依舊筆直行走的感覺。
難道亡者將回到這個家中嗎？
到現在還戴著土耳其人才會戴的無帽緣怪帽，穿著俄國人才會穿的毛衣領禦寒衣。鬢角和脖子后的髮際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臉絡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國籍。然而，長相本身卻仿若古時候日本的上流階級，也就是公家臉。細長的單眼皮加上修長的鼻樑，兩顆稍大的門牙。如果讓他把那頂上土耳其帽改成烏紗帽，就完全是一副要下場踢鞠球的樣了。
極為融入潮騷的聲間。
女人用一種害羞的聲音說：「沒什麼好東西，就把現成的盛上了，請見諒。」
「真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沒有過有所關聯。那個箱子——我以為是到處都有的神像。父親的愚昧，不能叫名字什麼的，那些全都太過理所當然了。」
伊佐間覺得內心好像被偷窺了，嚇了一跳。
是火鍋，用很多酒和味噌燉煮的蛤蜊鍋。
「所以啊……說不定她對於那檔事已經很熟練了。而我那時根本還是個不懂事的處|女呢。」
「如果您不滿意，對了，我準備點什麼能夠填飽肚子的東西吧。」
肚子也餓了。
那會不會是愛國者的私刑呢？再怎麼說，被害者是離棄天下國家的叛國賊。對堅信此事的人而言，即使判這些暴徒極刑也不為過吧。也就是說，申義被斬首示眾了。不這麼想的話，應該也不會用這種砍頭的愚蠢殺人方法吧。
伊佐間這麼想。
非常易懂的譬喻。
嫁過去沒幾天，丈夫就接到徵兵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