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麼？白丘在陳述自身的事情時，絕不會使用神學用語。那是表示，這些話並非身為牧師的感慨，而是白丘個人的語言。白丘的懊惱根源之深，似乎超過降旗的預料。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來。
降旗連酒也不敢喝，只玩著杯子。
「你這傢伙！那是什麼口氣？你以為警察是什麼？」
一邊覺得恐懼感從背後逼近，男孩白丘只管在暗夜路上前進。
「你是這裏的人嗎？」很年輕的聲音。
上面有時鐘，可以確認一下時間。
白丘說完，遲緩地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還想再喝嗎？不過降旗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慮過明天的事情。
「生島足島沒有地板，很奇怪吧。」
對了，白丘在朱美說到最高潮時，出現了相當異常的反應。不……
「對，戰爭。我一點也無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隨便掃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聲聲說著和平與倫理，為什麼還會發生戰爭？並且那些教義，不知何時變得可以解釋為便於國家體制的運作，關於這點，我也無法理解。牧師或信徒中，因為信仰上的理由而規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對國家體制提出異議者很多。但是我什麼也不能做。」
降旗無法從夢裡看出不可思議的神秘。
「哎呀哎呀，降旗先生。田淵，拜託你閉嘴。這樣啊，您不知道，那麼也不知道那個『金色骷髏』的謠傳嗎？」
在白丘往後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線，超越接觸到那東西時的衝擊體驗。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然後，九月二十四日。」
這是所謂，為了抹滅神秘所做的努力，卻更加證明了神秘吧。
「但是，也不能讓他活著。」
降旗無法抗衡他的誠意。白丘還沒喝酒就好像已經醉了，就連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刑警啊？
「醉了，爛醉。」
「那是一個契機吧，於是我從此與佛教絕緣。當然，跟神道也是。不，這比較接近一種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沒有責任。只不過對我而言，面對那個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圍，便等於恐懼。那些日本的土壤——這種說法有語病吧——不否定所謂死人復活的冒瀆行為。不如說在其中，其實是很自然地在進行返魂術，我確實有這印象。那種怪癖——叫我無法毫無信仰地活著。很害怕。因此我選了這條路。」
降旗只是歪著頭。
「啊，這樣啊。」
白丘態度一轉，無力地作出結論。
神主打開蓋子，從男孩手中拿過燈籠往裡面照。
連年代都很明確，因此不是古老故事吧。應該說是傳說嗎？降旗不太確定。
「這樣啊。哎呀，那件事這一帶的人都知道，報紙也刊登了，所以如果您有興趣，請您聽一下。那個，事實上簡單地說，在逗子灣，被砍掉的遺體的一部分——哎，也就是頭，發現了頭，於是分析是殺人分屍案，正在調查。」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覺——可以這麼說吧。不太能貼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絕對忘不掉的。」
降旗先是一驚，但他對外界刺|激極為遲鈍，無法隨即反應。生硬地轉過頭，三個男人站在那裡。
「什麼？雖然被知道，但又不知道我們是哪裡的什麼人。不用擔心。」
——白丘嗎？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臉轉離降旗。
「啊，可是，警部先生……」
記得在朱美回去后，白丘好像說了這句話。當時，降旗正處於逐漸脫離現實的狀態，但確實在禮拜堂聽到了這句話。
「怎麼回事？」
「但是，總覺得無法理解小時候的感受。因為從一開始腦袋裡就沒有偶然，所以不覺得可憐。因為覺得做夢也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也不覺得不可思議。總之，我因為感到不合理而憤慨。」
「真是高姿態呀。聽說警官都很暴力，原來是真的。」
「童子，看見了。」
「話雖如此，那地方是我等聖地，創建時似乎也兼備了神宮寺吧。社僧也不是那麼多。這樣的話，或許有流傳下來。」
「對，就是那個。就像那種感覺吧。」
只不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無法提起興緻。
降旗不知為何感到焦躁。
這麼觀察后，石井的所作所為都覺得很滑稽。不，已超越滑稽，甚至覺得悲哀。
當然，絕對是不適合虔誠信徒的意見。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這樣的聲音。弗洛伊德的見解不過是有點過頭的生物學性解釋。宗教體驗的確是個人的經驗，但宗教無法只用個人體驗一語道盡。欠缺社會學性的，或是文化論性考慮的弗洛伊德學說是不完整的。
據說是有關那寺院的鍾的由來。
隔著距離的兩個地點，出線時間性與現象性的一致的時候，一般會認為是偶然吧。因為不認為是偶然，就會變成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如果認為不是偶然，而是當然，那就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了。一開始便站在無法看出兩者因果關係的角度上，那便是不可思議的事。假使捨棄偶然，就連同時性也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會覺得不可思議。小孩子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
這麼說——降旗原本身體不適，又空腹吃了很多難吃的東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慣的酒，身體應該處於最糟的狀態才對。一想起來，突然一股噁心感衝上來，連帶覺得房間的空氣腐臭不堪。因為這是空氣無法流通的房間，所以也是當然的，怎麼也受不了。
白丘說箱子裏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級布匹包得整整齊齊的大量的骨頭，被畢恭畢敬地供奉著。骨頭是褐色的，從樣子看來應是年代久遠的東西。不過，那是長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後所作的判斷，當時根本沒想到有關骨頭的年代問題。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擊，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體零件。
彷彿下定了決心，「那是……我的神秘體驗吧。」
然後，老婆做了個夢。
降旗為了不讓刑警發現自己因「骷髏」引發的不安，客氣地否認了。不管是金色還是銀色，不知道也沒辦法。
「那麼是善光寺嗎？」
——果然……
白丘用一種懊悔又羞澀的語氣說：「因此，往後的我的青春，彷彿是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體驗而存在……」
白丘這麼說，然後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看來終於要進入主題了。
不，這是降旗多慮了。
骷髏，骷髏，骷髏。
「不是你的緣故。」
降旗，特別對那方面的神秘性感到懷疑。
那神社，在白丘的記憶里名為「鍵取神社」，有來頭的神社。能登的神外出時，只留下那神社的神，請他保管鑰匙，在家留守，因此才被如此稱呼——白丘是這麼聽說的。也就是說，那裡是有神明常駐的神社，這樣的話，無論如何都很安心，男孩白丘這麼想。
「田淵！」
還有什麼，那是……
「嗯，呃，對。」
「我們——對，就像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構成的，也就是說，海就是水。但是，如果問，那水是海嗎，當然不是。即使用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會減少。因為，在舀起的瞬間，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樣地，用這杯子裝著一般的水，讓它流進海里，海的鹹度也不會降低吧。個人與社會的關係也是一樣的。」
十字架下的陰影里……
「構造、法則或理論，似乎無法治愈我。即使在構造上並不完全，理論上不夠完善，弗洛伊德帶給我很大的衝擊，這是肯定的。我無法依據學究性的鑽研而獲得更多的東西，無法克服那種衝擊。本來，為了自我治療而學習、思考的態度，說不定本來就太傲慢了吧。」
「不，牧師當然和一般人一樣會外出，也會出去購買食材或物資，可是……」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證明那件事情並非神秘之事嗎？明明如此，如果你把這當成結論，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嗎！」
「你認識的人嗎？」
與白丘的信仰糾結不已的神秘主義傾向——是輪迴思想嗎——以此為基底，並設法將其揚棄的確確實實的戰鬥。這麼說來——那件秘密，也發自於此嗎？
降旗終於讓酒流進喉嚨里。
的確，要說悲劇，也是悲劇。
宗教心理學的發端，究竟是什麼呢？——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應。
因為降旗什麼話也沒回，於是白丘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如你所說，如果視為偶然，那就是悲劇了。老婆很可憐啊。」
白丘丟下這句話，作為結束。
「真是愚蠢。要挖掘社殿嗎？那是不可能的。再說祭神也不同啊。」
「那也……很寂寞嗎？」
「算了算了，這裡是神聖之地，凈說殺生的話也是一種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內應誠惶誠恐，那種污穢的行為是不可能原諒的。」
「所以，當時的我，對於為什麼咬破丈夫脖子的女人可以出家——覺得這件事很不可思議。過了一段時間，理解了那種道理后，反過來想為什麼老婆咬丈夫而不是另一個女人的脖子。真正憎恨的應該是女人，所以總覺得怪怪的——以為殺掉女人，男人就會回來了吧。我還是無法釋懷，因此也搞不懂，之後江戶那個女人也一起出家的部分，偷了人家的丈夫還可以出家嗎？」
「懂……。」
神主有四位——應該是吧。
白丘在降旗的酒杯里斟了滿滿的酒。
並不尋常，算是異常的體驗吧。
然而，男孩白丘在那裡看到了某樣東西。
白丘摸摸鬍子說：「只有這不是歪理，比如，鐘聲就不用說了，線香的香味，或是微亮的正殿，墓碑的供養木牌，全都可以成為恐懼的對象。哎呀，是一種生理性的東西吧。」
「為什麼？」
那白衣髒了。
「沒看見神父啊。」
然後……男孩走到了某神社。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無平常的牧師模樣。
記得白丘在一開始，不是用想說，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應該想聽降旗個人的意見或心理學的見解吧。但方才說話的方式有點怪。
白丘重新戴上眼鏡，正視降旗。怎麼也找不到真心誠意的一張臉。
「不能怎麼辦？又不能殺掉。」
對白丘做了壞事。前幾天說了很過分的話，不知道該說什麼道歉。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心情沉重。約略環顧四周，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也沒有在整理前院。
白丘做了個把人抱起來的動作。
「那是後世祭祀的分社吧，我神並沒有造訪。」
牧師指著頭。
據說是明和二年七月十一日清晨發生的事。
「你不知道嗎？是《撰集抄》。」
——那是誰？
白丘本來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點，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結果，白丘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持續依循努力的、樸實堅毅的正心ｒｅａｄ•９９ｃsw•cｏｍ。那或許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據說那鍾正是現在仍留在豐財院的鍾，鍾上刻了「般若之鍾」，還流傳了以下的民謠。
「不足部分？」
「不要安慰我，無論如何我是逃不開弗洛伊德的束縛的，這是詛咒。不，怨恨的反撲，只是我單方面的怨恨。」
「認識的人……」
牧師害羞地搔搔鼻頭：「哎呀，有什麼關係啊。那個，你說的神秘體驗是？」
就連降旗，也只能說不在意，但也不能說喜歡。
「我在那之後，變成了你現在所見的牧師。」
「確實如此……」
「那……」
這麼說來，白丘也提過這檔事吧？
男人對著降旗跨出一步，另一個男人向前靠近，牽制他的動作。
「那裡還有子神，共兩神喔。」
「抱歉。我是國家警察神奈川縣本部的石井。這兩位是葉山警局的刑警，田淵和船敲嗎？啊，是船橋。就是這樣……」
沒什麼該做的事情，身體狀況也不好，精神卻異常興奮，無法入睡。
他到了鎌倉。
「但是，越后的知賢大人有手臂和雙足，那裡不也只是路過而已嗎？」
四周氣氛讓他很難開口，一時也想不起該說什麼。降旗一邊思索，一邊走進白丘。牧師似乎處於恍惚狀態，毫無察覺降旗接近的跡象。
「呃，你也很痛苦吧？」
「在我的記憶里，箱子里沒有頭蓋骨。所以我猜，他們在尋找可能埋在某處的頭蓋骨。」
「可是，亮……」
降旗有點受到打擊。
「任何人？」
「神聖相會嗎？」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間。出去也不能怎麼樣，但總之先到禮拜堂看看。如果在禮拜堂，說不定心情多少能變得沉靜嚴肅點。降旗這麼想。
「神主們嗎？」
「搜查總部設在葉山警局，所以……啊，那個，因為還不到可以要求立案的程度，如果您可以這麼做，就是幫了我們一個忙。啊，他過來的話，絕不會無禮對待的……」
在抵達長野善光寺時，老婆與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相遇。
超越那種衝擊的神秘體驗——也就是戲劇性的正心——同時性。
「聽說有所謂宗教心理學。」
白丘說：「是穆勒的《宗教科學》嗎？我讀了那本書，但那是宗教學，跟心理學無關吧。記得你討厭的那位先生也寫了宗教方面的書，是吧？嗯，叫什麼摩西來著？」
「就是有啊！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樣，那男人也不會沒事晃到那裡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學而伸展的兩條線，為了某種緣故交會了兩次，就只是這樣。」
「也就是說，你沒去？」
因此，對男孩白丘而言，通過那裡反而覺得很好。大概是以為通過神聖且清凈的神社，有利於逃離發出死人味的不詳之地吧。
女人拿著的是吉兵衛的骨灰罈。也就是說，那女人是吉兵衛的小老婆。聽說吉兵衛在老婆做夢的同時，猛抓喉嚨血流過多而亡。知道事情經過後，老婆的怨恨煙消雲散。在善光寺相遇的兩人，認為這是某種緣分，因此聯袂出家，為了鑄造供養吉兵衛的鍾開始托缽修行。她們在江戶的靈岸島完成了供養之鍾。
「不知道，很抱歉。」
知道那種事要做什麼呢？
「善光寺嗎？」
「身為牧師的我的歷史，是屈辱和敗北的歷史。怎麼說都是時局太壞了。時代和信仰，國家政策和教義，社會和個人，，不論哪一個都無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態兩立，沒有一個是可以貫通的。」
確實有。事實上，惡魔般的瘋狂信徒是存在的。並非妄想，那是實際存在的，這才是這種情況下的問題所在。白丘純真的靈魂透過稀有的體驗，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那些瘋狂信徒的邪氣。
也就是使死者復活之術吧。
和那天一樣拿著移植花草用的鏟子。
「真的很害怕。第一次有認識的人過世，也是第一次看見屍體。附著在身上的線香味揮之不去，總覺得那像死者的味道。一跑就覺得死靈從後面追過來，停下來不動也很害怕，只能加快腳步了。」
「但是，那個時彥神別社吧。」
「那男人啊，一直說：『頭，頭。頭在哪裡，頭在哪裡。』像無意識的囈語。」
「這樣吧。也不能保證這童子不說，不，他會說出去吧。我們任意改了神明，這種事被一般人知道了很麻煩吧。」
降旗困惑了，逐漸從醉意中醒來。
收集一副骨頭，讓人復活——那種冒瀆的行為是可原諒的嗎？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諒，那種事在現實上可能發生嗎？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無關。是否有認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不是這裏。」
「有骨頭，做得……太像了。」
「那，亮你覺得所謂咬斷喉嚨啦，或是嘴角有血啦等等，怪談里必然出線的情節很恐怖嘍？」降旗問。
因為降旗一臉要逼近對方的表情，石井警部看來有點慌。
白丘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滿酒，又一副豪爽的模樣，一口飲盡。
所謂曼陀羅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處史跡。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稱為史跡，但貫穿山道安置了五輪塔，也就是從前的墳場。現在應該由哪裡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時去過一次。當時紫陽花盛開，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當然，所謂宗教心理學的研究信仰的學問。雖然同以宗教為研究對象的學問，卻與社會學或民俗學不同，是無法用調查或統計量化的領域，所以很難客觀論述。因為信仰存於心中。現在的主流是行動主義的心理學，所以無法排除意識來思考的宗教心理學位居下風。」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來，那些神主們離去后也完全動彈不得。結果，等不到我而來找我的親戚們發現了我，但我看到了母親的臉也說不出半句話來。天亮后才發出聲，流出淚哇哇大哭。那時候，大人說我是被怪物嚇到了，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但隔天，聽說鍵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迹，喧鬧了好一陣子。因為我在事發現場腿軟無法動彈，所以大人對我問東問西，是否看見了什麼，結果我什麼也沒說。長大后也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臟污的神主們不斷向我靠近。當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是模糊記憶里的鍵取明神的神主。我的腳都軟了。」
思慮似乎顯現在臉上了。
「什麼也不知道啊，不過大約可以想像得到了。」
自稱石井的男人誇張地打開證明身份的記事本給降旗看。戴銀邊眼鏡的神經質男人，可以看出他的外套在滴水。外面下雨了嗎？
「不過，你現在不是跟我說了嗎？經過了三十幾年，終於要遭到天譴。」
「你在指我嗎？」
「我入營了，只是我不夠格成為軍人。訓練中槍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傷。不是故意的，是意外。這個，從左腿內側到小腿被炸了。變成無用之徒，於是就退伍了。現在幾乎都復元了，但是有一段時間是拖著腳走路的，很悲哀哪。因為不是秉著堅強的意志拒絕當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著更明確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線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無關，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嗎？我無法阻止，也無法共死……」
白丘沒有說。不，在說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說，也令人懷疑。
白丘沒有回答降旗的問題，他自己的話也早變成一種囈語了。無法回到正常的語調。
做到警部的話，應該有兩下子。這位警部如此低姿態，應該有什麼內情吧。兩位部屬完全看不下去了，看著別的方向。降旗不禁同情起來。
「啊，本來就要去。」
原來，和同時性無關，不認定是女人的妄念殺了丈夫，也不用偶然兩字收拾，這樣才能正確理解這個傳說。神秘經常站在與降旗的思考相反的一方。
「亮！」
白丘似乎忍耐著什麼似的，抬頭看著教會的屋頂，彷彿在練習思考，大約十秒鐘后，又像甩掉那思緒似的，說：「嗯，那就麻煩你聽我說。」
「亮，你參加戰爭了嗎？」
「從那以後，我就很害怕打開有蓋子的東西。箱子或壺，像這樣，一打開，就覺得裏面有骨頭。那影響至今也還拖著尾巴呢。每次鐘響，我腦袋裡就浮現骨頭出抖動的畫面。是因為如此吧，還是怎麼樣呢，對我而言，佛教寺院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因為每次聽到鐘聲就想起骨頭，寺院里有骨頭。很害怕……很害怕。」
「不懂那重點的話，你的故事才是普通的故事，不是嗎？如果這樣你還說不合理，那我就不懂了。你認為丈夫是偶然死掉的，對吧？如果這麼想的話，剛剛故事里並沒有發生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才對啊，完全沒有不合理啊。」
說不定是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傢伙。
「不對不對。那個丈夫是偶然死的，就是這裏不懂啊。」
「人影，不，不是人影。明明沒有燈光，卻看見淡淡地浮出白色的什麼。因為當時連一盞燈都沒有。燈籠的燭火讓人覺得很沒有安全感，黑漆漆的。那東西剛開始霧蒙蒙的，漸漸地看得出人的形狀。真的好恐怖。全身毛髮因害怕而豎起來。剛開始我以為是幽靈，但是，那個，把燈籠提高仔細一瞧。」
果然，牧師站在屋子的後面。
「我可以……當牧師……當到什麼時候？」
「你說全部——你是說，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個人的分量嗎？」
「現在呢，亮。否定弗洛伊德的人，重新解釋他的人，從完全不同的方向來的人，大有人在。不只如此，甚至有人毀謗弗洛伊德是古柯鹼中毒的妄想症患者。那是正確的哦，他的理論是立基於此。但是，因其所見的……」
沒有聽錯。當時，白丘的確說了害怕骨頭。
男人有鬍子。
這棟建築物里，似乎已經沒有可以發揮酒精功效的飲料了。
降旗不想認真應對。
「然後找到了什麼嗎？」
——被砍掉的頭？
「喝葡萄酒是他的工作啊。」
「沒關係，痛苦是常有的事。」
語氣顯得很軟弱，樣子很怪。
忌妒發狂的老婆咬破吉兵衛的喉嚨。
讓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裡后，降旗想著應該想什麼。
降旗的骷髏。朱美的骷髏。白丘的骷髏。
話說回來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呢？
「是朗姆酒。」降旗說完站起來。
「那……那件事還有後續嗎？」
「知道了什麼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read.99csw.com的呢？一個月，不，兩個月前吧，降旗隱隱覺得牧師的行徑怪異。只是在面臨分析或解釋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到外面看看。頭昏昏的，爬樓梯時發暈，看著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從洞穴里出來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氣充滿了肺，肋骨好痛。覺得身體虛弱不堪。
對了，聽說修也當上了刑警。
黑色的樹木和路旁的庚申塔，看起來都變得極為詭異。
降旗對這意外的發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麼了？」
「缺乏時間感的降旗，當然不會知道日期。對降旗而言，九月，頂多有差不多兩三個月前的認知。」
在後面嗎？
「你說什麼！」
有那種事嗎？
「唔……對啊。」
懾于降旗激憤的警部，責罵血氣方剛的年輕刑警：「你與市民接觸時總是如此嗎？這有問題。該叫你署長注意一下。」
降旗回望他。捕捉不到牧師的視線，因為眼鏡片映著西式燭燈的火影。光是眨眼，讀不出眼神。話說回來。
但就是不能釋懷。
果然。
——白丘在哪兒呢？
白丘這麼說，然後低下頭。降旗覺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頭的心情。
後院與其說是院子，倒像是空地，雜草叢生，只放了一個燒垃圾的大汽油桶。雖然圍了起來，但柵欄外就是鄰居的地盤，那兒只有樹叢。白丘朝著樹木的方向。在看什麼呢？
「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在你的神聖之地，說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話。就是那件事……」
「來吧，你前一陣子想要的東西。」
「我也是呢，小時候很害怕骨頭。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將它和自己的信仰放在一起想過，但與你相遇，聽到她的話，總覺得似乎全無關聯。神秘體驗——雖然不是這麼誇張的事情，但要說戲劇性的話——確實是有的。」
白丘趴著一動也不動。
極度不安后，似乎也能回復平靜。方才所獲得的寂靜心境，事實上就是這種狀況吧。降旗緩緩地回頭看著交叉的神聖之棒。
在骷髏山前，男女交合。
「骨頭？」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種例子，於是拚命找文獻資料。無論是什麼樣的形狀，湊齊一副人骨就有意義，湊齊一副人骨就有價值，我在想有沒有那種例子……」
因此，降旗對白丘的商量或告白興趣不小，也是事實。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降旗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沒辦法，只好將酩酊大醉的牧師搬到寢室。因為白丘很高壯，降旗好幾次步伐不穩跌在牧師身上。
白丘繼續說：「只是，還是小孩的我不懂那些，只覺得不合理。不過啊，如今仔細想想。這還是一則怪談吧。與那些無關，小時候的我真的很害怕。」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鬱積。
「怎麼辦？」
「不用害怕，這是十分尊貴的骨頭，極難能可貴的骨頭。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運。對，要好好記住。」
牧師對復活的屍體抱持高度關心，但再怎麼說，這也是所謂「復活」的冒瀆行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頭，用鬼怪之術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不，是我的緣故，也是你的緣故。我認為戰爭責任，不只是軍人或國家或天皇的事，是全體國民的責任。我現在是這麼想的。雖然也有人說，一個人的力量又能做什麼，但構成國家的終究是人。雖說是國家，但也是一個人一個人所組成的，不是嗎？」
白丘又一飲而盡，口齒不清地陳述。
總覺得拖拖拉拉的。
「金色……骷髏嗎？」
面如死人的牧師，站在那裡。
「我家附近有寺院。當時不懂，但聽說是叫做豐財院的曹洞宗古剎。那裡有口鍾。當然嘍，因為是寺院，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每次鐘響，婆婆都會對我說故事。婆婆死後，每次聽到鐘聲也會想起那件事。那，真的相當恐怖。」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復了精神，然後覺得肚子餓了。於是擅自到餐廳隨便吃了點東西，一直得不到飽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結果變得極不舒服。
不過，降旗的狀況是，要說那衝擊再怎麼強烈，終究也只是個夢。然而，白丘的狀況卻可以說是實際體驗。到底該如何接受這事實？真的會有這種事嗎？
「剛剛說過了，他在睡覺。」
白丘說：「所謂學問，就像骨頭，手、腳等的芯。但只有這個是另外。」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發出聲響。
——抱著骷髏的僧侶。
什麼，這巧合是……還是偶人？
「啊，我還沒有痊癒，只是想道歉。」
「沒那回事吧。」
降旗坐在最後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門的椅子上，望著十字架。
好久沒睡熟。
因為是明和初期，所以是一七六〇年代的事。一個叫做吉兵衛的工匠，留下老婆到江戶工作。兩年後，老婆聽說丈夫在工作的地方有了小老婆，她對此非常怨恨。
那是類似桐箱的東西。
牧師無力地說，抬起頭來。怎麼也讀不出來表情的男人，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要說是樂天派也行。對這樣的他而言，真不適合現在的態度。
「我不是在開玩笑。再說，亮，如果你的記憶正確，那些神主說了，那個，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還有長野和東北是吧？這樣的話不是更難以想像嗎？為什麼一副骨頭必須這樣分散埋在日本全國各地呢？」
降旗覺得很意外。再怎麼說丟了小命的是丈夫，要說可憐，應該是丈夫吧。
大概還有後續，並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說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這麼一來，降旗還是沒聽到最重要的部分。
——你想得太多了。
降旗東想西想，想像那位好漢成了什麼樣的刑警，但一點也想像不出來。
覺得太安靜了，甚至覺得聽見了心底的浪潮聲。平常走出戶外也從來沒有意識過海的聲音。是多疑了吧。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棄的態度，突然大聲高喊：「包袱里是那時候的箱子！那個裝了骨頭的箱子！」
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是如此。將那視為不合理，是大人才有的感覺啊。
「不在下之鄉嗎？」
「同時性嗎……」牧師依舊毫無表情，如此喃喃自語。
白丘又低頭，一邊說「就是嘛」，一邊用指尖敲敲地面。
「社會是像海一樣的東西喔，亮。」
回不來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男孩白丘相當好奇，為了靠近一點而踩上石階。
然而，不論是牧師說教的語調，或是闡述宗教的說話方式里，降旗還是在不知不覺中作了分析和解釋。
「不是達觀，是超然，只是放棄罷了。不對人類有所期待了。」
「牧師在睡覺，我是這裏的用人。」
原來如此，如果是小孩說不定是這樣的吧。與故事內容相比，小道具或說話方式的影響力更高。
「哪包袱里……」
「不知道，我對古典文學沒興趣。」
——覺得很不舒服。
白丘在此打住，看著腳下。
「有啊，不會消失的。唉，這裡能說的，首先是正心向佛——這是入信或改變宗教時的心裏。也就是為何要擁有信仰？其次好像是將其視為神秘體驗為中心的宗教現象。然後，宗教情操——這是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或喜樂之心等感情的問題。還有，宗教性人格的完成度吧。亮，你問這些要做什麼？」
「還是必須追蹤足跡，我們從出雲相傳的清手出發。」
因此……
確實有鳥居，也就是說，那東西在神社裡面。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死人不可能進得去神聖結界里，竟然有幽靈。
不知道名稱，白丘先如此解釋后，開始說明他們的裝扮。降旗也不知道正確的名稱，白丘說是白色衣服，加上華麗的和式長褲，並戴著冠帽。降旗雖然無法明確地想起，但也大致可以想像。就是神主。
「西行？寫『春死於花下』那首和歌的詩人西行嗎？西行怎麼了？寫了骨頭的和歌嗎？」
「我是可以理解的。」
「對啊。當然，如你所說，如果那些傢伙不是那種裝扮，而是像考古隊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內，而是挖掘含有綠黑土的凝灰質黏土層——我想，我再怎麼被迫看箱子里的骨頭，也不會受到這麼嚴重的創傷吧。」
「怎麼樣了？只描邊的話多少會輕鬆點吧。我也是。所以我說的話，與其說是宗教家，不如說是宗教學家會說的話。」白丘這麼說，笑了。
臉頰通紅，酒精已起了作用。
白丘笑了，「不對，我覺得說裏面放了骨骸的地方很恐怖……」
降旗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滿酒。同樣模仿無賴的態度，卻一點也不像。
男孩開始顫慄。
「總之這是個撲朔迷離的事件。我們到處查訪、詢問是否在海邊看見可疑的人，結果這裏的牧師先生——像是白丘先生的人物，啊，再怎麼說也只是看起來很像，所以請不要誤會。那個，有人在海邊目擊到長得很像牧師的可疑人物。因此，才過來問問話。」
牧師不知為何不知所措，「道謝，我什麼也沒做啊。如果要道謝的話……」
箱子里……
白丘本來不住在神奈川，他出生在石川縣一處叫羽咋的地方。白丘稱其為「口能登」，是能登半島的入口之意吧。
「說好聽點，學問的正心也需要『戲劇化』的要素嗎？」
雖說是很熟的路，但陰暗的夜色改變了它的面貌。
——朱美討厭這個聲音。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麼時候會來呢？屆時，降旗會在那前面五體投地，深深悔改感謝吧。
「我不這麼認為喔。」
聽說一睜開眼，她嘴上沾了血，很不吉利的夢。老婆因為擔心吉兵衛，動身前往江戶。
白丘拿掉眼鏡，揉揉小眼睛。「每個人都擁有孩提時的記憶。」
「啊，石井先生，事情我了解了，我會向牧師傳達，請他明天務必到警局去。嗯，在哪裡？」
「對，有後續發展。」
白丘邊笑邊把酒喝乾。
——害怕骨頭。
降旗這麼想。
「我啊，在聽你說夢的事情時，想起來一件事。然後，那天聽了她——朱美小姐的話，更明確地想起來了。」
——骷髏！他說骷髏！
「那麼就說吧。」
https://read.99csw.com「亮。」
返魂術……
牧師總是面無表情的臉，映照西式燭燈的燈火，瞬間顯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覺。那看起來簡直就像小孩做了噩夢時，臉上浮現的帶著畏懼的表情。
「亮，然後你呢？」
白丘又重複道：「這樣啊。在那部古典文學作品里，寫了有關西行法師在高野山後山，湊足了一副骨頭，使用返魂術，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歲時，去過那裡。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種不過是沒中獎的口吻說。
降旗的疑慮沒有消失。
因此白丘現在，當牧師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為白丘太認真了，越是認真地信仰，越是掐緊自己的脖子。
男孩仿若走火入魔般動彈不得。
是吉兵衛和女人的夢。
「原來如此。你之前說的，無論如何也會回到你所討厭的，那個……你說的學者那邊，就是這麼回事啊？」
「到這裏，骨頭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種圍籬。芯是腦細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護它。」
女人拿著箱子，箱子上寫著「明和貳年七月拾壹日夜俗名吉兵衛」。
沒有聽這種少根筋對話的心情。
那瞬間，降旗的心彷彿被白丘看透。
「很奇怪吧。說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學家，其實是在挖埋在土裡的骨頭，比如比明石原人的時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這樣？不，還是很詭異。因為考古挖掘幹嘛要打扮得那麼古色古香啊？」
「是《摩西與一神教》，那不是你應該讀的書。」
——骨頭和寺院。
「我聽。」降旗回答，「你，半年前聽我說了有關夢的事，不是嗎？算是回禮。」
「在那之前，我對神社的感覺與寺院不同，沒有任何厭惡感或恐懼感。神社不舉行葬禮的，對吧？不敲鐘，也沒有墳墓，不是嗎？所以神社裡不會有骨頭。小時候，對，很喜歡祭典，所以反而對神社懷有好感。」
「不，那是不對的。身為追求學問者，我的態度還是錯的。學問不是為了個人救贖而存在的，即使對我而言是很痛苦的現實，如果那是真理，那也沒辦法，同樣地，即使對我而言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如果那是真理，也不應該停止鑽研，不是嗎？」
「是西行法師，降旗。」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尋找骨頭的，不足部分。」
「啊……你還沒恢復正常啊？」
降旗不認為有那麼具戲劇性。
不論睡著或醒著，笑得很娘娘腔的大鬍子猶太人。
「所以什麼？」
越過玻璃鏡片，牧師雙眼凝視著降旗：「降旗，你要聽我說嗎？」
「是這樣嗎？」
男人好像從外套的陰暗處出示了什麼，但降旗無法確認。
——有。
「真理並不是與個人無關、在空中飄來盪去的東西吧。如果對你而言沒有價值，那就不是真理了。」
聽也懼般若鍾，供養戀之仇，早晚咽泣……
黑暗的結界浮現四名神主。高聳的鳥居，神社莊嚴的形影。的確，對於發著抖急著趕路的夜行男而言，是一幅非比尋常的景象。
「你這麼說的話，不如就在通過點的地點，祭祀首級吧。」
第四天，進入體力的臨界點，意識逐漸消失。
今天也不做牧師打扮。
骨頭——男孩最討厭的東西。
果然不能鬆懈，降旗被看透了。然而，心情好像變輕鬆了。不能不感謝牧師。
結果，憤憤不平的年輕刑警和沒膽量的警部，無法再擺架子，慌慌張張地離開聖堂，打道回府了。
侵入者把降旗擱在一旁，結束了半帶感性的交談，結果年輕刑警瞪著不熟稔的上司沉默下來。這叫石井什麼的警部，似乎並非通情達理的人，只是討厭多生枝節而已。而血氣方剛的年輕刑警，大概也不是因為主義主張或方法不同，加上不是直屬上司之類的理由，才反抗這位警部，而是敏感地嗅到了反官僚主義的味道，針對那一點誠實反抗吧。這種事降旗也懂。
原來如此。
——沾滿鮮血的神主。
白丘的話里沒有「結束」。
朱美的話里，白丘很顯然對這一段起了反應。
很在意。不能因為有鬍子就說是弗洛伊德，有鬍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臉上也長了奇怪形狀的鬍子。
降旗對侵入者如此定義，決定用這種眼光繼續觀察。
「好了，我討厭用暴力搜查的人。這人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不是嗎？我都這樣出差過來了，所以請你好好配合就行了。」
然後牧師把臉轉向降旗，說：「可以教我一點關於宗教心理學的東西嗎？那是追求什麼的學問？」
白丘用拇指指著地板，請降旗到餐廳。
「因為我不是學者而是牧師，所以本來應該說明有關內在的東西，但我沒辦法，只好說明外側了。你的目標是沿著外側說明內在吧，然而你卻只看見內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勞心勞力的學問啊。」
降旗認為說到對宗教心理學有貢獻的人，不如推崇榮格。榮格提倡，對所謂集合性的無意識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徵，加以解釋，這對宗教心理學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無論如何，深層心理學的探究依舊不變，因此不走到那裡是無法論述的。
牧師自身的——告白。
如此一來反倒是降旗無法釋懷了。
「不，這種想法有點偏頗。必須再多加考慮個人直到正心為止的社會或傳統的脈絡。並且，詹姆斯所謂能理解的正心本身，似乎被新教主義的正心先決定了，這種想法也必須捨棄——關於這點，是從你那裡聽來各種新教知識后，我才察覺的，不過，也有參考的價值。還有，在說明宗教性情操上，神秘體驗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位奧圖先生，為所謂『神聖相會』（Numinous）的概念下了定義，你只要想像，這是從所謂『神聖』的概念中，去除掉合理的意義或道德性的倫理意義就行了。也就是說『非合理的神聖』，這就是神秘本身。根據他的說法，這是引發人心中的某種感情，也就是說，所謂宗教性的感情，便是在討論與神聖相會有何關聯的問題。如果排除了這一點，那與一般心理學就沒什麼兩樣了。」
臉紅。
關於夢的解析，降旗當然並非全面支持弗洛伊德。比如，有關榮格所提出的夢的預言性或啟示型，降旗怎麼也抱怨自己的見解，並沒有特別否定的看法，覺得很大的可能性。但榮格對同時心電感應（synchroniciey）不抱任何意見、所謂同時性，是從因果關係互不成立的兩件事，看出來什麼——比如心靈的——相似性或關聯性。
「憤慨？對什麼事？」
「於是我重新思考。說不定那時神明，神聖的神，出現在我這任性的小鬼頭面前了——我這麼想。」
——受挫的優秀人才。
「聽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絕對不能說出去。只要跟他人說出一個字，不止是你，親戚朋友都會遭天譴！」
就連白丘也極為困擾，大約是看透了降旗在這種狀況下，無論福音或醫師處方都幫不上忙，只會多此一舉吧。結果，牧師的判斷就是暫時不管他，什麼事也沒做。
原來如此，是如此聯想的啊。
「沒關係？」
「亮，我……」
牧師以更加隨便的態度，繼續說：「但是，可以好好說明當時的我，那個夜晚，那種狀況的例子，除了這個，我一個也沒找到。所以……」
「童子，聽見了。」
「啊，但是已經沒關係了。」
因為不是天主教，所以沒有神父，降旗想這麼說，但覺得反正說了也沒用。
「說不定是東北啊。稱為諏訪社的神社，多如繁星。」
他為今天的告白準備了什麼樣的結局呢？降旗無法察知。心中懷抱著無法解決的神秘體驗，白丘與降旗相遇，聽了朱美的話，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對任何人告白過的心情，不對別人而對降旗陳述了，這中間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對我的事情，那個什麼，在作分析吧？」
白丘雖然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但整件事還是很古怪。
降旗看著白丘。
白丘的話還有後續吧。
「是吧。現在想想，說不定我很膽小，無法像你一樣放棄。戰爭時大家前仆後繼地去赴死，我卻什麼也不能做，覺得很可恥。怎麼也無法割捨，只是煩惱，每天過著苦惱的日子。事情就是發生在那時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經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時候的事。」
「叫他起床是沒問題，但也幫不上什麼忙吧。他的狀況無法與人對話。」
形成所謂白丘這個人核心的輪迴思想——那看來並非降旗所想朦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紮根于鮮明的體驗，相當具體的東西。
「現在沒有了嗎？」
醒了。
這麼說來，降旗感到白丘行為異常，正是那時期。但是降旗對哪些具體行為感到異常，到現在仍說不上來。
恐怖到達臨界點，也發不出聲。
金色的骷髏嗎？
白丘說：「當時的我，真的不太能理解故事的內容，無法釋然。正常的話，應該覺得很恐怖吧，丈夫就像夢裡所見的樣子，在做夢的同時死了。這不是怪談最重要的一步棋嗎？但我不懂那怪談的重點，只一味地覺得很不合理。」
「田淵，你給我小心點，不要動不動就發怒，把這個人惹火了要幹嗎，我真的會把你調離這起案子的。突然被問到日期，如果記得一清二楚，那才奇怪，不是嗎？呃，降旗先生，如果您這麼說，那也沒辦法。那麼……」
男孩腿軟失禁了。
外面好像在下雨。
「很有趣的學問嘛。」
「說不定已經亡佚了，反正那地方只是秉承中國思想的寺院。」
「所以可能性很高。」
說不定是男孩白丘能確認的只有四位。
裏面放著骨骸。
門開了。
「話是沒錯。不過，長久以來，我也只能將佛像或寺院當做美術品來看，也只能將佛教本身以哲學或理論來理解，怎麼也無法作為信仰的對象，原因還是在那根深蒂固的恐懼感。並且那真面目，看來是個古老故事。也就是說，我真正感到恐懼的，總歸結論的話，是骨頭、骨頭。」
降旗報上姓名，說明自己在教會打雜。話雖如此，國家警察的警部要親自調查什麼呢？
教會的餐廳有一半在地下室。結果，田鼠又回到剛剛出來的洞穴。
這次真的無法回應了。
「啊？」
石井九_九_藏_書殷勤地辯解：「不好意思，如果讓你不舒服，我道歉。勤前教育一直沒做好。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們得跟很多無賴打交道，說話方式變得很粗暴。事實上，我們在調查逗子灣那件首級事件，您知道嗎？」
男孩躲在鳥居的陰暗處偷窺。
與降旗的夢一樣，都是非現實的情景。
白丘不確定到底在幾歲時聽說了這個故事，但說不定確實不是那年級的小孩所能理解的內容。男女之間的感情和微妙的內情，或是同時性，那種事都無所謂，比如咬斷喉嚨殺人的畫面，或是起床后發現嘴角有血的模樣，如果是小孩子，應該會覺得這部分很恐怖吧。
「這裏也沒有。」
「一定有什麼原因，我這麼認為。那不是什麼神秘的東西，而是發生在這世界上的事——我這麼希望。所以就去調查了。那些男人是誰？到底在做什麼？知道答案之後，我就能從詛咒的束縛中解脫。我是這麼想的。但無法對任何人說，就我獨自調查。」
索然無趣的小小禮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滿了有點冷冽對得空氣。那也許只是單純的寒意，但對於充滿一身內臟腐臭氣息的降旗而言，多少還是有些效果。
「用人？你嗎？神父都這麼早睡覺嗎？」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尋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做得太像了。
「嗯，說到骨頭啊。」
醉了嗎？
白丘不太記得是為了什麼事。
「我想問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事實上，我們現在正在調查某起案件。因為得到幾位人士的有力證詞，這裏的白丘……亮一先生嗎？嗯，牧師。想問他幾個問題。啊，不好意思，你的大名是……」
「警察？請問有何貴幹？」
「謝謝。不過，你剛剛說的那個戲劇性的正心，我並沒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選擇了這條路。」
其中一個叩叩地發出腳步聲走進來。沒有燈，不知道是誰。
——他果然還是有所隱瞞。
很煩躁。
「原來擔任警官這種高貴職業的人，人品高尚，清廉潔白，與常人不同，說不定連酒也不喝，更不要說喝得爛醉了吧。真不湊巧，神職人員有血有肉，也有痛苦或悲傷的事。那也不行嗎？」
「榮格嗎？是啊，那是我的瓶頸。從那裡開始，對我而言，即使是理論，也並非真相。」
「對，那箱子里的骨頭並不完整。」
「跟神道謝，是嗎？不，我說道歉，不是指這個。」
「童子，你看這個。」
「白丘先生……」
「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是正確的。那些傢伙在找頭。只要有頭就湊齊了。那傢伙連續找了二十幾年，終於找到了。對！所以，那顆頭……」
有骨頭？男孩受到了打擊。
「與宗教有什麼關聯？」白丘又問道。
時間果然是八點二十分左右。
白丘一口氣喝光朗姆酒。
原來如此，白丘害怕骨頭的理由。
「對。那傢伙是當時的神主之一！我怎麼會忘記？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個。雖然他已經筋疲力盡，但他就是對著還是還是孩子的我，說要殺掉要殺掉的男人。」
「那麼，那男人是？」
骨頭。
餐廳的大桌子上，點著古老的西式燭燈，散發一種異樣的氣氛。那是唯一的亮光。當然也有電燈，但牧師很少開燈。
「我見過，那張臉。」
降旗偷看著。被抱著的是朱美，看不見抱她的男人的臉。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轉頭就知道了——降旗這麼想。
「是。」降旗誠實地回答。
白丘問降旗有何感想。
「可是面對重大事件，輕忽不得，最好還是慎重點。不封口不行，殺掉才是上上策。殺吧。」
「這樣啊。那麼，嗯，您知道九月二十二日，白丘先生的行動嗎？」
「否定？」
「海？」
「怎麼樣？降旗。」白丘的聲音突然飛進降旗思考的平原，如細語般的聲音。
降旗身邊滿是骷髏。
「啊！」血氣方剛的田淵刑警提高聲量，「這是什麼大人物啊。聽到了嗎？船橋。這種時間醉了在睡覺！神父的工作可以從大白天就開始喝酒啊！」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對日期沒有概念了。
——我也很害怕骨頭。
「不能叫他起床嗎？」
當然也不會知道什麼日期。
「那是……亮，那是在說你自己，不是嗎？」降旗發出聲音說出來。
「我想應該就是神主沒錯。當時，因為再怎麼說，現在回想起來也只是幻夢般的情景。晚上嘛，哎，大約十點吧，總之因為附近黑漆漆一片……」
「什麼……事呢？」
因為這樣比較輕鬆。
「長官。不好意思，也許聽起來像是反對您，但要是我，不會用如此消極的態度在搜查現場執勤。對於像這種男人，言行態度藐視警察機關的傢伙啊，必須採取嚴厲的態度。」
那一帶據說是很多墳墓、池塘等傳盛行的地方。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白丘說：「不是嗎？老婆什麼壞事也沒做啊。一個人留在鄉下，丈夫在外地發生外遇，只覺得不甘心。這是很自然的感情，不是嗎？那碰巧如夢裡所見，因為在同一時間里丈夫死了，所以深自反省，這是很難得的心境啊。江戶女人也是，如果對方還活著就算了，既然已經死了那也沒辦法。只能對自己的通姦行為感到慚愧。說得更那個一點，最壞的是丈夫，不過也因為報應，丟了性命。」
「找到了。」
神主們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降旗似乎藉由說話而進一步解體，心情變得很奇妙。這樣一來就和平常相反了嘛。難道白丘的真正目的在此……
「是超越一般常識。再說從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麼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麼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線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絕種的動物化石，能全部找齊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嗎？從一個地方也就算了，從好幾個地方分別挖掘會變成什麼？不同的人的骨頭湊成一副也沒有價值。」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師——雖然降旗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本人似乎不這麼認為。
——會是牧師嗎？真實太愚蠢了。
「你啊，不要撒謊。怎麼可能不知道！」田淵怒吼。
「當然就是所謂神秘的體驗嘍，這是最難懂的。無論什麼情況，都是個人體驗，因此無法判斷真偽。不過，只看『正心』一詞，就有從分裂經過戲劇性經驗而統合的心理學性的公式。不需要依據詹姆斯所奠定的宗教心理學為基礎，因為所謂戲劇性的正心才是真正的正心的想法已根深蒂固，這時候，所謂『戲劇性』的部分才是問題所在。不過既然說了是戲劇性的，也就無法適用於每天一點一滴地建築宗教性人格，藉由努力而達成的正心。」
——骨頭！
在這種狀況下，「老婆的夢」和「丈夫猝死」的時間一致，再加上「咬破喉嚨的夢」和「抓破喉嚨而死的丈夫」的現象一致，才是故事變成怪談的重點。完全無法設定這兩者之間物理性的因果關係。如果要勉強扣上歪理，就是無謂，妄念超越空間發揮了超自然的作用。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十歲左右的事吧。在一個叫做敷浪的地方，親戚發生了不幸，全家人都去幫忙。親戚家很小，因此借用寺院守夜。因為是寺院，所以我討厭極了。正如剛剛說的，我很討厭寺院，也討厭守夜，哎，很少人會喜歡守夜吧。不過，我只是個幫不上忙的小孩，又一直抱怨，結果就一個人先回了親戚家了。因為從寺院到親戚家很遠，要說危險也很危險，哎，反正不會出現熊或狼，也很有方向感，所以覺得無所謂。當時我住的是三屋這個地方，很郊外，離那叫敷浪的地方不遠，所以經常到親戚家玩，也在那一帶頑耍過。無論如何都比待在恐怖的寺院好，於是就單手提著燈籠神采奕奕地走夜路回家了。事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於是男孩被圍住了。
牧師說出知名歌人僧侶的名字。對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關聯性的。
降旗看著白丘。「這樣的話學問和宗教都一樣了，你和我也是同類嗎？」
降旗只覺得很不像話。
當然，又是一臉難解的表情。
「啊，去下面吧。」
「我無所事事，發著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結果從曼陀羅堂方向有一個男人走下來。」
牧師毫無表情地說：「只要與你所認定的真相不合，即使在理論上是正確的，即使可以看出規律性，任何真理，對你而言都是沒有價值的。」
還不到就寢時間。在外面與白丘說話時，天還很亮，所以現在頂多晚上八點多后吧。
「一聽到善光寺，我就想起了般若之鍾的傳說。骨灰罈的蓋子在善光寺打開了，我沒有忘記。我一邊起了不詳的預感，一邊豎起耳朵。」
降旗覺得有些遺憾，沒能在白丘摘掉眼鏡的片刻，看透他的心思。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時都一樣，別說日夜了，連時間感也沒有。因此什麼時候睡覺都可以，但是如果就這樣去睡，肯定會被那個噩夢侵擾。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蹌地蹲下來。不能任他倒在路邊，我靠過去要幫他。男人並不老，但看來相當虛弱。他的打扮有點奇怪，那是叫遍路嗎？那種感覺的服裝。本來應該是白色的，但有點髒了，變成老鼠色，遠遠地看不出來。然後，我說振作點，把他抱起來，一看他的臉，我就說不出話來了。」
只是風吹過雜草，也教人心跳加速。
「幾乎完全聽不懂。善光寺或越后，我還知道，但其他的字眼都聽不懂。後來查了記得的內容，現在意思好像可以通了，但是知賢大人，生島足島等還是不懂。不過，不知為何，可以清楚理解他們說了骨頭。於是，不小心喊出了聲音……」
白丘把臉轉向降旗。
「精神性創傷。」
「那，亮，你……」
「降旗也說有幼時的記憶，是啊。我也有，不過不像你那麼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三歲還是四歲，差不多那時候吧。」
弗洛伊德另外還出版了幾本宗教論。他認為，宗教只是「集體性的強迫症」，神也不過只是「幼兒期的父親形象」。這種解釋有很大的問題——很多人如此批評。
即使如此，還是做了那個夢。九*九*藏*書
「嗯，要說奇怪也很奇怪。不過，他們的確是在挖掘什麼東西。並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頭的一部分。這麼想超越一般常識嗎？」
那舉止非常豪爽，怎麼看也不像個神職人員。
「降……降旗。」
「懂了吧。」
但不管怎麼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降旗也歇斯底里地反抗了：「這次要叫我騙子嗎？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起事件。我不看報也不離開教會，無從得知。難道知道那件事是國民的義務，如果不知道要被處罰的話……」
降旗不同意這種想法。
「那個情況，似乎不需要同一個人的骨頭。因為上面寫說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說，只要湊齊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傢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進行返魂術……」
那東西對現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徵什麼，與現在的降旗毫無關係，與榮格或弗洛伊德也沒關係。只是……
「再有意見就真的有問題了。本來就是因為你們不認真才會傳出奇怪的謠言，鬧得沸沸揚揚，是吧？你想想看，為什麼非要我出馬不可？」
「對我而言，宗教太過沉重了。世界上的宗教多如繁星，且分為許多派別，如果要鑽牛角尖，每個宗教都不同。這些散亂的東西形成集團組成一個派別，這些派別集合起來形成一個大宗教。明明是全然不同的東西，一旦聚合，又變成相同的東西了。」
「怎麼會……有這種偶然？」
話說回來……
——兩三個月前。
牧師一臉孩子似的神情。
神主之一，從社殿那邊恭恭敬敬地捧著什麼走過來。
白丘將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后，說：「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沒有錯的部分，正是那個，辛苦之處吧。」
說實話，降旗沒有感想。雖然不是很懂，但當做民間怪談之類聽一聽，也不覺得特別稀奇，如果要當做真實發生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降旗只是這麼想而已。
降旗想著這些事。圍繞著他的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靜得近乎愚蠢。
降旗大約三天不說話也不吃飯，躺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淺淺的睡眠，朦朧的覺醒，加上不間斷的偏頭痛。陰陽怪氣的不安湧上他的心頭：被死靈侵犯的朱美、夢見砍掉死靈首級的朱美，以及堆積如山的骷髏。
西式燭燈搖晃起來，映照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的牧師身影瞬間扭曲。
「你很達觀嘛。」
牧師笑了，「哈哈哈，很煩惱喔。剛剛說的話，唉，是我不熟悉佛教或寺院的遠因，大約就是這種程度的東西。真的是很糟糕。呃，當然佛教各宗派的教義或什麼的，我覺得有學習的必要，也懂得寺院的好處，不過……」
「你也很沖啊，我不喜歡那種說話喂啊喔啊的態度。」
「什麼……東西？」
「裏面有什麼？」
骨頭嗎？
「什麼？古老故事。那寺院如今是受天台和凈土庇護的大寺院。沒有人傳承神世時代的事情了。地點應該搬遷過了吧。」
「所以我是基督徒——並且成為新教徒——當然要求得去救贖，但是那個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訪這裏的理由沒什麼兩樣。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變成伊斯蘭教徒，真是個沒用的牧師啊。這種事，如果對象不是你，我是無法告白的，會被逐出教會吧。」
「這樣吧。」
「啊，嗯……」
「這裡是……」
白丘的鬍子震動了一下，笑了。
「但是，即使每個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來之後，會形成別的主張吧。如此累積起的所謂全體的意志，已經不是個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個小小的個人可以改變的。」降旗故意冷淡回應。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搖了兩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師終於放棄喝酒。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覬覦了半年，結果在最糟的狀況下喝光了。那等於和丟掉沒兩樣。
正是所謂看到恐怖事物的心境吧。
「哎呀，虧我都以當牧師為目標，總之這件事沒有說出來就解決了。不，是無法輕易地說出來。」
要說思想上的偏激嗎？降旗心中，強烈地升起對公僕的厭惡感。這些傢伙認定自己才是對的。無論說出的論點再怎麼正確，或是如何代表體制的一方，連自己的醜惡本性都無法察覺的輕浮者，能說出什麼道理。
「在這裏嗎？這裏好冷。」
「對，正是冒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沒說錯。我，正是你所謂的那種人，大概吧。所以，無需道歉，。反正是……」
「生病了嗎？」
白丘揮揮手否定。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緩緩地回頭。
「箱子里？」
——加上懷有自卑感，勤奮向上的成功者。
無法據實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尷尬氣氛的片刻，牧師已將話題轉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很奇怪嗎？」
「您好像不常外出，但是白丘先生也是如此嗎？」
「結果那到底是什麼？」
白丘說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們究竟調查什麼呢？當然，我和牧師視情況會樂意協助你們的，但從剛才開始，就把牧師和神父弄錯，又公然毀謗神職，無禮也要有個限度吧。人都有難言之隱。常年過著勤儉生活的牧師，今天因為不得已的內情醉了，你們剛好在這時候來了。卻毫不謙虛大搖大擺地踏進聖堂，一副他做了壞事的樣子，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嗯，任何人。因為我認為會小命不保，真的誰也沒說。雖然沒說，但無法忘記。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成為鮮明的記憶，一直留著。如果你記得我剛剛說的話，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說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得。那是每次有什麼事時，我就會不斷反覆回想的緣故吧。這叫什麼來著？那個……」
「但那種東西，想想也是不合理的厭惡感。寺院與教會一樣，是神聖之地、虔誠信仰之所在，不是嗎？像這樣，覺得很噁心，是很失禮的吧？」
「就是啊，如果是老婆殺了丈夫，那就毫無疑問。因為還是小孩，所以無法區別事情是否不可思議。那丈夫可能是壞蛋，所以被生氣的老婆咬死了，毫無矛盾地這麼想。地點有點距離也無所謂。」
「什麼事？那個，你說的告白。」結果還是問了。
不對，不是自己。
「理所當然地……」
「男人在瀕死邊緣，看來是好幾天沒吃沒喝走過來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裡，這種時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個很大的包袱，總得先把那個卸下來。結果，他不知從哪裡來剩下的力氣，竟用力反抗。於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神主們一起回過頭看。
「啊。」
「你和那位學者的相遇太過戲劇化了，是嗎？」
雖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聽得懂。
除了這點，或只把這點當做單純的偶然，那麼這故事也不是什麼恐怖的故事了。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后，呈現極度不安的神經質癥狀，一言不發，趴伏在地。
白丘不斷地摩挲臉頰和下顎的鬍子。是難以啟齒嗎？還是醉了呢？降旗只喝了兩杯，但白丘喝了不少。眼前的瓶子就要空了。
白丘低下頭。
降旗走到戶外，突然擔心起牧師。因為睡覺時沒有考慮他人的閑工夫。
一如所料，有人正在歡送神主出門。
斯塔伯克的《宗教心理學》在美國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的《宗教經驗之種種》還要晚一點吧。無論如何，精神分析學的歷史依舊淺短——他想著這個問題。
不過，那是何種程度的恐懼，只聽方才所說的話，還是完全不懂。
牧師彷彿被電到一般，吃了一驚，回頭。眼鏡有點歪了。
全是祭祀自殺身亡的女人啦，住著巨大妖龜啦等噁心的傳說，男孩白丘經過時覺得厭惡不已。
牧師邊說邊在附近找了一圈，結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不關你的事，把神父叫起來。」
「不行。赦免痛苦需要喝道爛醉？該不會是犯了什麼罪吧！」
「但是故事里有。即使祭神不同，生島足島是還留著太古時代外觀的聖地之一。」
「理所當然地？」
「可是這件事……」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白丘用中指敲敲額頭。
年輕刑警幾乎露骨地用輕蔑的視線瞪著警部。這位國家警察的警部，說不定過去有著什麼會讓年輕下屬看輕的苦衷。那苦衷根深蒂固，從降旗的角度來看，一個太過自負，一個太沒自信。
降旗認為不可能有那種超自然現象。
「確實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為止。再深入研究的話，我可能會回不來了。」
啊，那不是神。不是乾淨的身體，是髒的……
「真是認真的人啊，亮。沒人那樣想啦。寺院、僧侶和信徒，都不會叫你道歉的。」
該不會被亮毀了吧？最後的話沒聽清楚。降旗很困惑，看著那表情難解的臉。
「雖然是小孩，也會期盼恢復故事的秩序啊。不過想想，只是因為不解，秩序其實已經恢復了。因為老婆並沒有殺掉丈夫，所以要問罪，也頂多是懷有強烈的忌妒心而已，對吧？所謂忌妒之罪。那在見到丈夫的骨骸時便已消滅。另一方面，江戶女人是通姦罪，這在將骨骸送到老婆身邊時便已贖罪。他當然不是基督教徒吧。兩人之後互相對自己的失德感到羞愧而出家，還為了供養亡父而造鍾，餘生努力修行，應該什麼問題也沒有。魅惑兩個女人，打亂她們人生的丈夫，則早早受到了天譴。但也因為被留下來的女人們所供養，因此算是被原諒了，對吧？很規矩地以一個因果報應故事完結了，不是嗎……」
「那要怎麼辦？」
白丘浮現冷笑的表情。
「懂了吧。」
骨頭原本是死骸的最終變化，大部分人對其抱著厭惡感也是應該的吧。討厭人骨並非特別的事，是一般的感情。降旗不認為白丘所抱持的恐懼感，是超越一般感情範疇的東西。害怕是害怕，那就好像比如降旗做骨頭夢一般，不是什麼會左右人生的嚴重創傷。
「喂喂，田淵。」
降旗跟不上如此急轉直下的內容。
頭？
——骷髏、首級，還有牧師？
「不適隱瞞吧？石井警部，這男人說不定在反抗。」
「不知道嗎？」
「啊？」
「是戰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