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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序章

一男子居山裡,日暮寂靜,明月初升,男子外出散心,見巨栗之上,一女子年約六十,齒塗鐵漿,疏發蓬頭,見男子,妖邪一笑。
男子接著說:「蜘蛛網圍繞在四面八方,而坐鎮在中央的其實是你。落網的蝴蝶那殘破的翅膀下,其實隱藏著艷毒的八隻長腳……」
「無所謂呀。」

足高蜘變化之事

男子背對女子,仰望櫻樹。
「事到如今還說什麼呢?事情已經解決了。」女子說道。
實際上,女子也的確在哭泣。
「你無所謂嗎?」
女子真的很悲傷。
「你……」
女子有些混亂,撫上冰冷的墓碑。然後她開口了:「你的介入攪亂了絲線,雖然你堅持做一個旁觀者,但你也明白觀測行為本身就包含了不確定性吧?那麼……預測根本就……」
「因為……這是絡新婦之理啊。」
「只要除掉接下來將束縛你的人,你就能名副其實的進佔這個國家的中樞。接下來……還有嗎?」
神探榎木津也迷陷其中的天羅地網,
「停……手?」
即使如此——女子還是不得不笑。
與其對峙的,是一名染成櫻色的女子。
「失去……」
「這一點你應該也明白。」男子靜靜地向女子挑釁。
女子的眼睛銳利地望向男子。「說起來,你是個反現代的陰陽師,和我一樣,是中世紀黑暗的後裔,不是嗎?然而你卻同時又是個現代主義者,這令人費解。述說遠古的黑暗、創造黑暗、驅逐黑暗的人,為何又在咒文里織入『要規律、要健全、要做一個現代人』這類溫吞的話語呢?你是不是想要藉此與社會妥協?若是這樣的話,那豈非重大的欺瞞?」

危機之時亦應思量之事

感覺黑衣男子似乎正勉力佯作面無表情。但是,那只是為了應付場面而表面上如此,還是顯現出男子真正毫無感情起伏的內在?女子也不了解。
漆黑的男子猶如死神般的風貌浮現出來。
「人道主義……嗎?」
「……在這種情況下,主體與客體、能動與被動這種二元對立的認識論將會失效。如此一來,無自覺的觀察者只會誤認情況。觀察者已不再能夠客觀地認清當事人所獲知的事實,修正軌道。觀察者知道的情報愈多,觀察就越是淪為隱蔽事實的行為。已經發動的計劃永無休止的反覆生產新的事件。所以最後……你的願望實現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許多事物。」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驅逐了,除掉了。」女子說。
「那麼你為何驚惶?」男子嚴厲地說,「你……其實悲傷不已。殺害了親人、朋友,牽連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放眼所及,皆是櫻花https://read.99csw.com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說……沉湎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我贖罪嗎?這麼說來,聽說你曾經自稱是死人的使者……」
「我剛才說過了。人道主義的你,絕對不會以那種形式使用你的那種技法,對吧?」
「二個月前,還有一星期前也是的。」
轟動街頭的「潰眼魔連續殺人事件」里,
女子眯起一雙杏眼。男子的輪廓變得清晰。
女子披上了櫻色的新衣。
「為什麼?」
男子說:「一年前……你下了毒。」
「是嗎?」男子說。
男子噤聲。
「才沒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實,我剛才撒了一個謊。」
男子再次點頭,但是女子已經看不見他的表情了。
盛開的櫻花下,腐朽的墓碑前,女子的視線只看得見漫舞的花瓣。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嗎?」女子別過臉去。
因為,雖然她說了無數的謊,卻總是坦率地面對自己的感情。
豪富家族世代居住在蜘蛛網公館里,家族繼承人接連死於非命;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間忘了虛張聲勢,退後了兩三步。這對女子來說是一種屈辱。男子抓住這一點破綻,進行威嚇。
女子搖頭,芳葩翩翩飄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男子轉向女子,女子顫抖了起來,但是他並未退縮。
(前略)夜闌人靜,約莫四更之時,一婦忽然而至,年約十九二十,懷抱孩童。此處人煙稀少,無夫人星夜踽行之理,無疑為妖物,男子不安,戒懼以待。婦人含笑,對懷中孩童曰:「爾父在,去使抱。」推之去。孩童一徑而來,男子手握大刀,怒目相向,童遂返,依其母。婦人推之再曰:「莫怕,去。」男子虎睨,孩童又返。如此反覆四五回,甚令厭煩。婦人曰:「則奴家自去。」驀然走近,男子拔刀劈之,婦人驚呼一聲,沿壁登頂棚,須臾,天色破曉,男子沿壁而上,過橫樑,視頂棚,只見一上臈蛛斃于其間,爪足長約二尺余,自頭至背,刀痕猶新。亦有其他屍骸,多不勝數,不知何人也。又,昨夜看似孩童之物,實一古田五輪塔。蓋妖怪面目縱遭識破,若擊殺孩童,縱為莫邪名劍,遇堅硬之五輪塔,亦不免折損矣。(后略)
女子也笑了。
此時運動總算停止,同時境界消失了。
「承蒙誇獎,愧不敢當。」女子說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亂舞的無數櫻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但是你……把她給逼死了!」女子難得激動起來。「那並非你的本意,不是嗎?」她詰問男子。不知為何,她相信這樣的話能夠撼動男子。
男子以勾勒著黑影的兇惡眼神盯住女子。「……這下子我總算明九九藏書白了。」
「就算事情解決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結。」男子說道,「……以礙事者制礙事者。束縛你的人,全都從你身邊被排除了。但是接下來又將被束縛。換言之,你的計劃還沒有結束,對吧?」
「沒錯……關於這一點,你所採用的方法的確出類拔萃。這詭計真正高明,實在不忍讓它就這樣湮沒在渺茫的時間彼方。」
「沒那回事。沒有人拜託,我不會那麼做的。你身上沒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沒有驅逐的必要。」
「這樣嗎?」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換句話說,你為了從一切制度的束縛中解放,貫徹自我,得到歸宿,才策劃了這個計劃……是嗎?」
——《太平百物語》卷之四
幾枚花瓣飄落。
「你做的太過火了。」
「我的悲哀就在於此。我一直在想,難道你不悲哀嗎?但是看樣子,你只是對這一點沒有自覺罷了……」
男子回答說:「那的確並非我的本意,結果叫人難受。但是,那時已經註定好的。由於我的介入。破滅將確實造訪——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所以,我總幻想著會出現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為失效。但是……這類事情從未發生。」
男子笑了。
貴族女校里身負蜘蛛的黑聖母,在月圓之夜聆聽咒殺的願望;
「既然要,就要最好的地方……是嗎?」
「真狡猾。的確,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懇求,才被迫地行動。沒錯,我會想到要請你出馬,一方面是因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調查報告,但毋寧說……」
女子反駁道:「這是詭辯。你雖然表現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態,但那其實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難得表露出來的人道主義,也只能夠在現代主義的非生產性上,反照出根植于遠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棲身之處,只能夠枯坐著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毀滅。你……也是在殺人,跟我一樣。」
女郎蜘蛛在床邊靜靜忙碌……
一陣旋風捲起覆蓋地面的花瓣。
究竟,誰是蜘蛛?
與無限鋪陳的因果的織物里,絞殺一切獵物,不死不休。
「那麼……我……」

孫六遭女郎蛛作弄之事

(前略)微風輕拂,和暖欲睡,一半百老媼,著五綵衣裳,不知從何而來,至孫六前。孫六訝異,問何人,老媼曰:「老身此地人也。公子常造訪,吟詠四季,風流高雅,尤小女聽聞方才所吟之歌,思慕不已。若公子念老身舐犢之情,乞蒞舍下,一晤小女。」孫六雖疑,仍喜不自禁,隨老媼去,行至一大樓門。(中略)見一嬌美女子,年十六七,穿著錦羅俱九_九_藏_書五色絲綢,髮長及膝,婀娜行至。孫六見女子,神魂繚亂。女子行至孫六旁,羞赧含笑,訴傾慕之意,曰:「妾慕君多時,今日心想事成,得親晤之,無上欣喜。願與君共結連理,成百年之好。」孫六曰:「蒙卿親睞,然我身份低賤,何言欲結夫婦?且有家有室。卿所言誠意外也。」(中略)孫六百般勸說,然女子固言:「妾不離君。」廝纏不休,孫六無計,落荒而走。俄頃屋舍頓消,只見早先竹叢。孫六茫然,疑是夢境,卻無覺醒之感,如是現實,又杳無形跡審視四下,只見一女郎蛛爬行於地。忽上望,無數蜘蛛結巢于檐下。孫六細尋思,此為昨日夕暮時分,以煙管逐出之陰蛛也。此蛛現身於假寐之中,化為女子,欲作弄人也。孫六既恐且駭,命仆將蛛巢悉數除盡,棄與遠處荒野,后無事矣。
女子早有覺悟,說:「你怎麼突然滿口仁義道德起來了?一點都不像你。還是……這就是你的極限?但我不這麼認為。我知道的,你還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幾個人給……」
妖物受斬,狀似衰弱,然男子大揮一刀,亦幾昏厥。家人聞聲驚至,見男子昏厥在地。移時漸蘇,複原如常。四下雖無疑似妖異之物,卻見一巨蛛肢足散亂一地。斯類之物,星移物換,一將轉化為怪異也。
「你……就是蜘蛛吧?」聲音低沉而平靜。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著黑衣的男子。
「……我會……拒絕這樁婚事。」
女子靜靜地、毅然決然地說:
女子將視線從男子身上轉向墓碑的暗影。
櫻花正值盛開。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個人道主義者。所以,你無法對我出手。不是嗎?」
「那又怎麼樣呢?」
她開口說:「請為我……高價買下。」
「我這一生再也不會哭泣,若是哭泣,就撐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會再一次尋找自己的歸宿。我不會輸,絕不會輸。我會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堅強作為石長比賣的後裔,不管是悲傷還是痛苦,我都必須笑著活下去。因為……」
幾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臉上、發上,綻放。
男子的眼神浮現憂愁。「你……不後悔嗎?」
他用一種不知是勸諫還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說:「即是如此不擇手段獲得歸宿……你還是甘願要去嗎?今後也要繼續同樣的事嗎?老實說,不管你是悲傷還是痛苦,我都無所謂。你很堅強,而且聰明,我甚至想為你喝彩,只是……在那個體系當中,沒有你這個個體。所以長此以往……你會崩潰。」
「你似乎誤會我了。你那種解釋,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悲傷,心酸,都是真的。
「這……真令人開心。」
男子的話語乘著漩渦,變得饒舌:「確實,觀測者沒有自覺的話,就無法擺脫不確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觀測者清楚這樣的局限,把自己的視點也放入觀測對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覺自己是事件read.99csw.com的旁觀者。換言之,我清楚觀察行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語言,用語言區別自己的境界。我連我觀察這行為都視為事件的一部分,並置換為語言。我並非想要從既有的境界中脫逃,也並非試圖脫離領域化。」
「有這麼一回事嗎?」
男子大驚,歸家后欲寐,然適才所見女子歷歷在目,仿若真實,心煩意亂,輾轉反側。月光下忽現一人影,為向晚所見女子之姿,蓬髮、形貌皆似,男子駭異無比。遂拔刀,欲待其入內,擊殺之。時紙門大開,女子入內而來,男子拔刀,朝女子腰身揮砍而下。
「是啊,我就……聽從你的忠告吧。」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發動的計劃是依循什麼樣的原理而動吧……?」
一瞬間,風停了,花瓣輕柔地飄下。
「你就是說這種體貼的話……才會被誤會。」女子這麼介面,語尾卻被春天的陣風給吹散了。男子雖未聽見,卻明白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宿直草》卷之二
無法停手。
「很遺憾,這也不對。」男子紋風不動(原文為文),「我並未以現代或現代以前這樣的範疇來看待歷史。對我來說,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過去就是過去。除了將來,包括現在在內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現代主義還是反現代主義,一切的言論都不可能超脫咒文的範圍。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像人道主義,那是因為聽的人被人道主義的毒素給侵蝕了。我沒有那一類的主義或主張。如果我的話有破綻,那也是在計算之中。」
停手。
我心似湍流,雖為岩石從中攔,郎君即是意中人……
櫻花旋轉舞落。
女子逞強地說。男子冷酷地注視她。
「我不擔心。」
「他們三個都是風中殘燭了。就像你剛才說的,我只是在安排自己的歸宿罷了。若是默不作聲,誰都不會給我一個棲身之所的。」
「是因為久遠寺家的……事件嗎?」
「我不會那樣的。」女子說。
京極堂能否勘破玄機?!
男子脫掉黑色的外衣。
「只要是人,任誰都會這麼想。這是理所當然的。」
「難道……你想對我施以驅魔之術嗎?」
「可是……就這樣在這裏化身為石長比賣,一生守著墳墓,不適合你啊。」九_九_藏_書
——《曾呂利物語》卷之二
「明白……什麼?」
「已經……註定好的?」
「是啊,我親手除掉了附身妖怪,就像你做的一樣。」
「你可以刺|激漫無秩序地活動的因子,創造出一個新環境,使其中發生的事件能夠自行生產出網狀組織,不斷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個因子及行動雖然會對計劃本身造成許多作用,但計劃的運作——事件——不會對,每一個個體的因果作用有所反應,只是不斷的反覆生產出事件。你在無意識當中策劃、發動的計劃,它的運作本身已經規定了它的體系……」
男子開口了:「這話有些不對。祈禱驅魔是我的工作。縱然不情願,縱然違反我的主義主張,甚或自相矛盾,都沒有關係。我只是選擇當下最有效的咒文來念誦罷了。現代、反現代、人道、非人道——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類區別。」
「你那是詭辯。」
「……就算你隱瞞,我也知道。你的弱點——就是你那種身不由己的人道主義。」
男子重新轉向女子說道:「就算如此,你還是做得太過分了。就算是為了獲得歸宿,你究竟要在你走過的路上留下幾具屍骸才滿意?」
「那又如何呢?」
「沒錯,我想要個歸宿,」女子說,「我……我沒有一個立身之處……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棲身之所。」
「聽好了。我現在的立場,可以像以前的你一樣,不,可以更直接地操縱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構築出一個虛像,使你受到法律制裁,或是讓你無法見容於社會,我也可以回溯過去,創造出這樣的環境——我是這個意思。」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不。」
猛暴的海風越過春季大海而來,竄上斷崖,一瞬間吹散了虛幻現實的榮華。天空、大海和大地渾然化為一體,彷彿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櫻紅。
櫻紅的彩霞中,有一道格外醒目的身影。
「所以你無法停手。」
「我……當然悲傷。」
「或者說是現代主義也行。你的詭辯——你所編織出來的咒文確實靈驗。但是,有時候你卻會故意讓它產生破綻。」
「我……並不是為了自己的主義主張或私利私慾而做的。」
「的確,你沒有作出任何違法行為,所以不痛不癢。事實上,他非但沒有揭發你,甚至由衷感謝你。」
女子望著墳墓。
「川島喜市——我已經找到了。」
「是的,那個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奪走了。的確,就算你不行動,或許結果也不會改變……不,或許等待她的,會是更悲慘的結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結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許,你要說你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