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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簡介及自序

李零簡介及自序

讀孔子的書,既不捧,也不摔,恰如其分地講,他是個堂吉訶德。
大陸不是傳統文化,台灣、香港也不是。兩岸三地,彼此彼此。所謂傳統文化,都是以現代化為前提,都是現代化的邊角料,只有擺脫現代化的壓力,才能騰出手來保一保,就像孔子說的,「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1.6)。過去,中國大陸的現代化,孤立無援,基礎薄弱,態度最激進,水平最低下,西化不強,保古不力,乃環境使然,現在喘過一口氣,不要忘乎所以。
五四運動,是啟蒙運動。啟蒙啟蒙,啟什麼蒙?關鍵是確立西學或新學的主導地位。當時對孔子,不管說過什麼過頭話,都要從當時的環境來理解。中國的現代化,是揍出來的現代化,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不把華夏傳統的小巧玩意兒擱一邊,就無法擺脫被動局面。這一步,非走不行。不走,不能迎新;不走,不能保古。更何況,孔子當聖人,他依託的科舉制,這張皮都沒有了,毛將焉附?大家把孔子從聖人的地位請下來,讓他與諸子百家平起平坐,有什麼不好?無形中,這等於恢復了孔子的本來面目。
在這本書中,我想告訴大家,孔子並不是聖人。歷代帝王褒封的孔子,不是真孔子,只是「人造孔子」。真正的孔子,活著的孔子,既不是聖,也不是王,根本談不上什麼「內聖外王」。「若聖與仁,則吾豈敢」,這是明明白白寫在《論語》裏面的(《述而》7.34)。子貢說,孔子是「天縱之將聖」,當即被孔子否認(《子罕》9.6)。讀我的書,你會明白,為什麼孔子不接受這個榮譽,而他的學生一定要給他戴上這頂帽子。
坦白地講,我讀《論語》,是重新補課。這本書,我過去讀,中學就讀,但不愛讀,一直沒下過功夫,一字一句仔細讀。
什麼人會出來吆喝,說我不講道德?沒有。什麼時候,都有人吆喝道德,特別是缺德的亂世。
當年,公元前492年,60歲的孔子,顛顛簸簸,坐著馬車,前往鄭國,和他的學生走散。他獨自站在郭城的東門外,等候。有個鄭人跟子貢說,東門外站著個人,腦門像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上半身倒有點聖人氣象,但下半身卻像喪家狗,垂頭喪氣。子貢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孔子,孔子不以為忤,反而平靜地說,形象,並不重要,但說我像喪家狗,很對很對。
上個世紀,一劈兩半,我是後半截的人,代溝肯定存在,沒什麼了不起。小時候,我跟大人聽京戲、大鼓和相聲,除了相聲,幾乎都聽不下去。我總覺得,哐呔呔,哐呔呔,咿咿呀呀,長腔慢板,遠不如電影吸引人。有點興趣,那是後來的事。我的態度,回想起來,和如今的「80后」,有程度差異,無本質不同。我看他們看不慣,我爸爸看我也看不慣。這不是大陸不大陸,台灣不台灣,而是現代化下很普遍的問題。即使歐美國家,也是早就把古典教育撇一邊,二次大戰後,徹底衰落。誰也別吹,自己比別人更傳統。你說傳統是寶貝,有些東西,處於瀕危要保護,我贊成;但非要弘揚,直到把孔子的旗幟插遍全世界,我沒興趣。
毛澤東對《論語》背得很熟,經常在講話中引用。他說,他讀過六年孔夫子的書。1917年11月,他還率領湖南第一師範工人夜學的師生員工向國旗、孔聖行三鞠躬禮。次年8月到北京,在紅樓工作,受新文化運動感染,才轉而批孔。他既尊過孔,也批過孔。
我先講不愛讀《論語》是怎read.99csw.com麼回事。
「五四」打倒孔家店,孔家店變古董店,有人惋惜,我理解。但南懷瑾老前輩說,孔家店是糧食店(他說道教是藥店,佛教是百貨商店),此店關張,我們就沒飯吃,我不能苟同。
我們不要忘記,批孔是政治,不是學術。對抗格局下的思維定勢,永遠都是翻烙餅。翻烙餅不是學術。學術不能跟著政治跑,跟著政治對手跑。政治,好惡深,偏見生。學者要有超然獨立的學術立場。
傳統就是過去,沒必要當祖宗供著,不分好壞,聞之必拜,誰敢說個不字,就跟當年的「反革命」一樣。
道德不是講出來的。歷史上,國家一治一亂,道德時好時壞,太正常。遠了不說,明朝末年怎麼樣,清朝末年怎麼樣?野史筆記、舊小說還在,人和現在一般壞,甚至更壞。您別忘了,那時道德歸誰管?正是孔老夫子。
1954年,毛澤東還說,「孔夫子是革命黨」,就是根據郭沫若。但1958年,輪到有人罵他是秦始皇,他就反過來了。越到後來,越討厭孔夫子,越認同秦始皇。特別是劉少奇和林彪,都喜歡儒家,使他很生氣。江青還批周恩來。郭沫若和範文瀾,他本來很喜歡,但他們都是尊孔派,他就轉而支持批孔派:楊榮國和趙紀彬。楊榮國,文字清通,簡潔明白;趙紀彬,對《論語》下過幾十年工夫,考證細密,觀點犀利,更對他的胃口。新民學會,他就檢討過,自己有「以人廢言」的毛病,晚年更突出。政治放大了這種毛病。
近來,《論語》很火,孔子很熱。我們村,北京大學中文系,也開了《論語》課。課分三個班,我教其中一個班。2004年的下半年和2005年的上半年,我花兩個學期,一學期講半部,把《論語》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這部講義,就是根據我上課的記錄整理而成。借這個機會,我把《論語》系統讀了一遍。受教育的,首先是我自己。所謂講義,其實是讀書筆記。
孔子只是符號。
那時的我,已經20多歲,讀過不少古書,但對《論語》毫無興趣,有興趣的,恰恰是批林批孔的人。他們怎麼批,我倒是記憶猶新。大家不要以為,「文革」就是不讀書,特別是不讀古書。其實,舉國若狂讀古書,特別是讀《論語》,恰恰就是那一陣兒。我國的知識分子,特別是文科的知識分子,包括現在被捧為大師的知識分子,幾乎全部捲入,所有古書也是翻了個底兒掉。就連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它們的整理出版,也是乘了這股東風。
當年讀《論語》,我的感受是,此書雜亂無章,淡流寡水,看到後邊,前邊就忘了,還有很多地方,沒頭沒尾,不知所云,除了道德教訓,還是道德教訓,論哲理,論文采,論幽默,論機智,都沒什麼過人之處。
過去,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個原因,是我不愛聽人說教。人上點年紀,以為曾經滄海,就可以當道德老師,我以為是為老不尊。我一看誰說這類話,寫什麼人生哲學,頭皮就發麻。
這才是真相。
「文革」批孔,當然和毛澤東有直接關係。
「五四」挽救了孔夫子,挽救了傳統文化。我一直這麼看,今天也沒有變。現在,大家喜歡講大師,他們都是怎麼來的?你們不妨查一查,他們有幾個是純粹土造、原汁原味?還有,海峽那邊,史語所是怎麼來的?台大是怎麼來的?胡適、傅斯年是什麼人?蔣介石罵「五四」,胡適為什麼反對?新學舊學,孰優孰劣?一切都清清楚楚。
孔子辦教育、講學問,這方九_九_藏_書面的話,他喜歡,但他個性強,「溫良恭儉讓」,不喜歡。鬥爭環境,愛講鬥爭話,他想聽這種話,孔子太少。還有,他是農村來的,孔子反對學種菜種莊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也看不起。「文革」前,他對孔子,有褒有貶,說好的時候有,說壞的時候也有,有時自相矛盾。他既講過孔子不民主,也講過孔子很民主。總的看起來,原先的印象並不壞,不然,他不會用《論語》中的話給女兒起名字(李敏和李訥)。
我崇拜知識,不崇拜知識分子。我見過的知識分子,好人有,但很多不是東西。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文革」就是整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是受害者。其實,「文革」當中,真正整知識分子的是誰?主要是知識分子。爬到權力巔峰的,很多也是知識分子。老百姓糊塗,是本來糊塗,知識分子糊塗,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的啟蒙是在「文革」時期。所謂啟蒙,就是不能再糊裡糊塗,更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
1942年,匡亞明勸毛澤東為孔子說點公道話。毛澤東說,重慶正在尊孔讀經,還是別說,既不要批,也不要捧。
《論語》代《修養》,可以滿足某些人的需要,但我不需要。
資本主義是個全球化的體系,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這個世界,只有「主流國家」和「非主流國家」,名字叫什麼,喜歡不喜歡,並不重要。「傳統」(過去叫「封建」)的尾巴就算割不斷,也早就不成其為「社會」。
《論語》,我的感受,兩個字:孤獨。孔子很孤獨。現在,有人請他當心理醫生,其實,他自己的心病都沒人醫。
1980年代,大家罵中國太傳統(「太封建」也「太專制」),現在又罵中國太不傳統(「太不民族」也「太不世界」),到底哪個說法對?自己抽自己耳光,到底能抽幾回?兩種危言聳聽,都高估了傳統文化。
我佩服的是這種人,批也好,尊也好,都不能隨風倒。
誰要說,不讀《論語》就無以為人,現在世道人心這麼壞(如貪污腐化、制售假藥、賣紅心鴨蛋者流),都是因為不讀《論語》,不敬孔子,那就過了。
我還記得,「文革」前,沒人賣勁兒捧孔子,也沒人賣勁兒批孔子。您別以為,孔子不在,就沒人講道德,道德是孔子的專利。道德,管人的人,都好這一口,政治家愛,神學家更愛,沒有孔子,照樣有人講。
「批林批孔」,孔子不過是符號。當時的史學,都是影射史學,說話方式怪,閱讀心理怪,大家特愛捕風捉影。那個年代,好端端一雙塑料涼鞋,能從鞋底讀出「介石過海」。孔子不是孔子,是國家領導人,第一是已經整死的劉少奇(卒於1969年),第二是剛剛摔死的林彪(卒於1971年),第三是還在位子上的周恩來(卒於1976年),這是當時的戲劇語言。
我寧願尊重孔子本人的想法。
「文革」前,入團是大問題,既是吸引力,也是壓力。
在這個故事里,他只承認自己是喪家狗。
其次,我想講一下,為什麼過去我不愛讀《論語》,現在卻賣勁兒讀《論語》,而且是當做一部最重要的經典來讀。
我記得,有一次開會,酷愛道家的陳鼓應先生髮言,他說,有人說,我喜歡道家是感情用事,我就是感情用事。因為你們不知道,我在台灣,國民黨天天給我們講仁義道德,他們把我的朋友關起來,用一把小刷子刷他的生殖器(這是一種刑法)。我一看儒家的書,就想起這把小刷子。他的心情,我理解。但我想,他恨的是國民黨,而不九_九_藏_書是孔夫子。
我總覺得,不問世道好壞,上來就說好人多,既無標準,也無統計,這種說法,極不可靠;好人活著做好事,做了好人好事,註定有好報,也是陳詞濫調。事情哪有這麼巧?這類善言,早就叫人講完了,不光中國,全世界的說法都差不多。
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至於副標題嘛,非常簡單。我的書是用我的眼光寫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麼二聖人、三聖人怎麼講,大師、小師怎麼講,只要不符合原書,對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讀《論語》,是讀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麼,要看原書。我的一切結論,是用孔子本人的話來講話———不跟知識分子起鬨,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
「文革」前,我記得,團里曾派人找我談話,非要定期談思想,轟了幾次都轟不走。我說,反正你們也沒打算髮展我,何必耽誤工夫。他們說,你放棄組織,組織不能放棄你,你要好好讀劉少奇《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端正一下自己的認識。我心想,就我,連團都入不了,還讀人家黨員的修養幹什麼,不讀。
毛澤東,史學百家,獨取范(文瀾)、郭(沫若)。二老之中,更重郭。郭沫若,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1929年),說商周是奴隸社會;作《十批判書》和《青銅時代》(1945年),說孔子是革命黨(秦漢之際的儒者多投身革命)。革命,難道要回到奴隸社會?兩個方面,自相矛盾。郭沫若以孔子比共產黨,秦始皇比蔣介石,史學著作、歷史劇,到處充滿暗示。
毛澤東對孔子的態度急轉直下,完全是政治原因。他是政治家。政治鬥爭就是政治鬥爭,一切以對手為轉移。這是問題所在。現代的尊孔和批孔,其實是歡喜冤家,白天吵架,晚上在一個被窩裡睡。
尊孔和批孔,作為學術,本來都可以講,變成政治,就是打爛仗。解放后,尊孔代表有兩位,馮友蘭和梁漱溟,他們在「文革」中的表現,適成鮮明對比。馮友蘭,與世俯仰,推波助瀾,批孔比誰都過分,連教書育人做學問,他都批;梁漱溟,「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他和毛澤東吵架,挨毛澤東罵,挨周恩來罵,居然一點不記仇,晚年仍推崇毛澤東,說平生最佩服,就是此公,周恩來也是少有的完人,真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當年,他敢說,批林批孔是政治,批林可以,批孔不同意。觀點對錯不談,他老人家,前後如一,表裡如一,人格非常高尚。
李零簡介:男,祖籍山西武鄉縣。1948年6月12日生於河北邢台市,從小在北京長大。中學畢業后,曾在山西和內蒙插隊7年。1975年底回到北京。1977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參加金文資料的整理和研究。1979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師從張政烺先生作殷周銅器研究。1982年畢業,獲歷史學碩士學位。1982-1983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灃系西隊從事考古發掘。1983-1985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業經濟研究所從事先秦土地制度史的研究。1985年至現在任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 研究方向 教學:簡帛文獻與學術源流,《孫子兵法》研究,中國方術研究,《左傳》,中國古代文明史,海外漢學研究,中國古代兵法。 ■ 主要專著 1、孫子古本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2、吳孫子發微,中華書局,1997; 3、中國方術考,https://read.99csw.com東方出版社,2000; 4、中國方術續考,東方出版社,2000; 5、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 主要論文 代表論文: 1、舊中國鳥書箴銘帶鉤考釋,《古文字研究》第8輯,1983; 2、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九州學刊》第3卷1期,1988; 3、式與中國古代的字元模式,《中日文化》第4期,1991; 4、馬王堆房中書研究,《文史》35輯,1992; 5、楚景平王與古文字溢,《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6。
什麼叫「喪家狗」?「喪家狗」是無家可歸的狗,現在叫流浪狗。無家可歸的,不只是狗,也有人,英文叫 homeless。
從尊孔到批孔,從批孔再到尊孔,他們是輕車熟路。
今天說「五四」,我還是充滿敬意。
我想,如果沒有心理暗示,像我小時候一樣,像很多外國人一樣,既沒人勸我尊,也沒人勸我不尊,很多人的感受,可能和我一樣(不讀《論語》也能直探孔子心曲的人,不在此列)。這是第一。
孔子絕望于自己的祖國,徒興浮海居夷之嘆,但遍干諸侯,一無所獲,最後還是回到了他的出生地。他的晚年,年年傷心。喪子,哀麟,回死由亡,讓他哭幹了眼淚。他是死在自己的家中———然而,他卻沒有家。不管他的想法對與錯,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宿命。
那時,大家都向團組織靠攏,交待自己的問題和罪惡。有個同學跟團支書交心,講了自己的秘密,把團支書嚇了一跳,他跟別人漏過點口風,說這個秘密太可怕。「文革」伊始,眾怨所集,入不了團的人,我們班的幹部子弟,開始圍攻團支書,說他包庇壞人,情急無奈,他把這個秘密公布出來,寫成大字報,我那位同學差點被打死。我們學校,可是個打手雲集的地方。
時過境遷,我對「文革」,印象最深,不是政治的雲翻雨覆,而是人心的傾側反覆,好好一人,說變就變,非常無恥。落下的病根,或曰後遺症,今天沒斷。據我所知,當年的批孔幹將,現在也是急先鋒,只不過換了尊孔而已。他們比我年紀大,原先受過尊孔教育。
「文革」批孔(1974年),我是趕上了,但沒參加。當時,「批林批孔」的主力是大學老師和工農兵學員,我,一介農夫,哪有資格?我記得,有一陣兒,陪我爸爸到北大圖書館查書,現在的那個教師閱覽室,書是按儒法兩家一分為二,教學是圍著儒法鬥爭轉。北大中文系、歷史系和哲學系各有分工,每個系批一本書,熱火朝天。
當時,我是個自由散漫的人,現在也是。第一,我最不喜歡過有組織的生活,甭管什麼組織;第二,也最不喜歡聽人說教,甭管什麼教。
予生也晚。我是生於舊社會(只待過一年,沒印象),長於紅旗下,崔健唱的,「紅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閱讀背景。馬、恩、列、斯、毛、魯,我曾通讀,現在不時髦;灰皮、黃皮書,也曾泛覽,現在見不著。插隊下鄉,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樣,照樣有人讀書。我的啟蒙,是在「文革」當中,古書、雜書,看了一大堆。辛亥革命后,康有為、陳煥章的孔教會(1912年),我不及見;蔣介石、宋美齡的新生活運動(1934年),我沒趕上;新儒家的書,幾乎沒讀;尊孔教育,一點沒有。
有人說,人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往往最不了解;最不了解,也就最沒發言權。這話有點道理,但也不盡然。我沒嘗過梨子,也知道梨是甜的;沒吃過狗屎,也知道https://read.99csw.com屎是臭的。更何況,尊也好,批也好,不是前提,而是結果。什麼對,什麼錯,都得閱讀原典。不讀原典的胡說八道,才最沒發言權。
我的講義,正標題是「喪家狗」,副標題是「我讀《論語》」。首先,我把這個題目解釋一下。
比如「文革」前,我上的那個中學,就特重道德教育。為革命而學習,又紅又專,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德育總是擺在第一。我還記得,團中央有個穿破棉襖的常來我校演講。他很會演講,講得我心驚肉跳。他說,人到晚年,捫心自問,我這一輩子到底有哪些污點?你要問自己。這些污點,留在心上,永遠抹不去。他還引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大家常說,我背不下來。我心想,我的污點那麼多,怎麼辦?心裏好難受。
我討厭道德說教,是在「文革」前,和批孔無關,但不愛聽人講道德,卻是一貫。
我不愛讀《論語》,不是因為我只見過批孔,沒見過尊孔。近百年來,尊孔批孔,互為因果,互為表裡,經常翻烙餅。它與中國備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鬱積心底的強國夢,有著不解之緣,既跟政治鬥爭有關,也跟意識形態有關,還有民族心理問題,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拿孔子說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愛讀《論語》
傳統中斷,是危言聳聽。
社會失范,道德失靈,急需代用品。就像戒煙的抽如煙,暫時過嘴癮。有人呼籲的鄉約民規或宗教道德,也都是如煙。代用品,只要能代就行,不定是哪種。比如,咱們的鄰居老大哥,人家俄國,就是雙頭鷹、三色旗、彼得大帝、東正教。
孔子不是聖,只是人,一個出身卑賤,卻以古代貴族(真君子)為立身標準的人;一個好古敏求,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傳遞古代文化,教人閱讀經典的人;一個有道德學問,卻無權無勢,敢於批評當世權貴的人;一個四處遊說,替統治者操心,拚命勸他們改邪歸正的人;一個古道熱腸,夢想恢復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無奈,唇焦口燥,顛沛流離,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第二,我不愛讀《論語》,還有其他一些原因,讓我慢慢講。
我理解,道德和秩序,秩序更重要。比如「文革」,不是因為沒道德才沒秩序,而是因為沒秩序才沒道德。道德很脆弱,也很實際。說好就好,說壞就壞。比如,擠公共汽車,人太多,車太少,秩序大亂,誰排隊,誰甭想上;火車,千里迢迢,不是一時半會兒,汽車可以讓座,火車就沒人讓,裏面的道理很簡單。道德,甭管多好,社會一亂,說垮就垮,越是沒道德,才越講道德。
說起讀古書,港台人常說,大陸人,不讀古書,不重傳統,除了考古,一無是處,這是中了「五四」的毒,「文革」的毒。大陸的人聽了,也跟著起鬨,說是呀是呀,千不該萬不該,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台灣、香港,我去過,他們的傳統文化怎麼樣?研究水平怎麼樣?我心裏清楚,沒必要這麼吹。更何況,這條對我不適用。古書,我一直在讀,現在也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獻)吃飯。
其實,敬不敬孔子,這是個人愛好。不敬又怎麼樣?比我小一點,王朔和王小波,他們說起這位老人,就是滿嘴沒好詞。
「文革」前,《修養》,我沒讀。讀是在「文革」中。沒人批,還想不起讀。打開一看才知道,裏面還有孔孟的話。毛澤東本人,天馬行空。廣大黨員的修養,交劉少奇講。現在倒好,連劉主席的書都沒人讀了。
現在的「孔子熱」,熱的不是孔子,孔子只是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