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蠻糟糕的，」忍冬醫生在紅茶里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約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過這樣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過山頭去某個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裡整整一個禮拜。」

從昨天到現在，這句話他已經重複說過好幾次，現在聽起來只覺得諷刺。

這個位置剛好跟彩夏成對角，旁邊坐著忍冬醫生。

深月站起身來想幫忙，的場舉起手表示不用。

「那麼，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槍吧？」

「我不清楚，」的場曖昧地搖著頭，「因為我是那種從沒想過要表現自己的人。」

「哦，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東西呢。」槍中微微嘆口氣說，「你平常空閑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呢？」

的場小姐安靜地離開坐位，走向放著煮咖啡器的木製餐車。

她緩緩搖搖頭后，又垂下了頭。

不，我應該先問我自己，該如何思考這個現象的意義？

「怎麼說？」

也許是存心要避開事件的問題吧，槍中繼續跟的場談著自己對戲劇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哦。」

「別開玩笑了。」

「不論是建築物、傢具、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須賀先生收集的嗎？」

「梅湘？」槍中重複這個名字，「是『圖倫嘎利拉交響曲』的梅湘嗎？這是誰取的名字？」

突然，深月抬起了頭，視線正好跟我撞個正著，我就那樣凝視著她烏黑的眼睛。

的場小姐推薦給我們說，這是井關悅子親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別。

「我只會看人。」女醫平平淡淡地說。

甲斐雙肘抵著餐桌，臉色還是那麼憔悴蒼白，茫然地看著圖案玻璃的牆壁。

「我這麼說，也許大家會不高興吧，因為這樣一來，演員不過是九_九_藏_書我的棋子而已。當然，我並不否認，他們也是為自己站在舞台上，為自己而表現。只是，支配那個『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這樣，自己認為是這樣而已。你覺得我很傲慢嗎？」

「60年代以後，日本的現代戲劇中，有所謂的『地下典型』，現在也還多多少少延續著。其中『集體創作』概念，被認為是維繫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現在的主要架構。狹義來說，『集體創作』就是在演齣戲劇集團中的每一個人都是作家、是導演、是演員，也是工作人員，以同等身份為理想。總之，就是要排除劇 團內的階級制度，是一種直接的民主主義；不要強勢的領導者，只重視演員各自的自主性。」槍中緩緩地左右擺著頭說，「我討厭那種思想，所以，才會用獨裁者這個字眼來形容自己。」

女醫有點驚訝地說：「這種事問我也沒有用。」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進來，而在胡亂猜測吧。

當成「單純的偶然」，或是這個家有意志的「動作」？

槍中聳聳肩，尷尬地搓搓鼻子說：「奇怪是蠻奇怪的，不過，好像跟案子沒什麼關係。」

或許，這是他抗拒沉重氣氛的一種方式吧，但是，我還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沒有發生這種事的話」……

「你說你經營古董店，那麼，劇團呢？」的場回到座位上問槍中。

「啊，我對戲劇不是很清楚，大學時跟朋友去看過兩三次而已。」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女醫更加詫異地眨著眼睛說：「獨裁者？」

我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強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內心世界。

結果，她想說什麼，要告訴我什麼，竟成了永遠的謎。

「離建築物這麼遠？」

我聽著他read.99csw.com們的對話，腦子卻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任何事。

我把咖啡喝完，身體整個靠在椅背上。

聽到槍中這麼說，女醫訝異地微微點了點頭。

「是金絲雀，德國種的黃色金絲雀，名字叫梅湘。」

咖啡已經過濾完，在大咖啡壺裡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場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里端給大家。

平常在團員面前，他也從不避諱說這種話。

「我從來沒有覺得『空閑』過，不過，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我非常忙，只是住在這裏，就會覺得時間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樣。」

「只能乖乖等著雪停嗎？」

「會不會是生病了？」

「末永說發生了一件怪事。」的場把茶壺裡的紅茶倒給大家后，在槍中旁邊坐下來，「溫室里有很多鳥籠，由末永負責照顧，他說其中一隻鳥變得很虛弱。」

女醫好像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他還是繼續說著：「也許評論家會對我的戲劇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現代性』的東西。」

「鳥？」槍中疑惑地看著女醫，「什麼鳥？」

「是的。」

她拿起杯子，緩緩喝了一口咖啡。

也許是我太多心吧，總覺得她的臉比平常更蒼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聽著他們兩人對話的忍冬醫生，大概是覺得他們的談話內容很無聊，打個大呵欠站起身來，舉起雙手挺直圓圓的身體，說聲「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龍去了。

「不，我是說真的。因為等雪停下山後，我恐怕再也見不到這棟建築物跟你們了。」

「現代性？」

昨天明明睡得很飽，卻還是覺得很疲憊。

「總覺得時間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捲起很大的旋渦。我們不是跟著時間在生活，而是被包圍在時間里。我這麼說，也許你還是聽不懂吧。」

「九九藏書我真的很羡慕。」槍中眯起眼睛，追著女醫的身影，「我在東京經營古董店，評鑒古董的眼光還不錯，要不要雇我當管理人？」

「哦——他說那隻梅湘變虛弱了？」

隔壁的忍冬醫生還是一樣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都演哪些戲？」

「要不要再來一杯紅茶？」的場說。

槍中摘下眼鏡，用手指壓著兩邊眼瞼。

「也就是說，我想統治整個世界。啊，請不要誤會，我對政治沒有興趣，我要的並不是一般所謂的權勢。只是身為一個導演，覺得必須統治整個自己導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現出自己：才能越來越接近我在尋找的『風景』。我只是有這樣的自私想法而已。」

「沒錯。不過，相野的人已經很習慣大雪，現在應該已經開始一點一點進行鏟雪作業了。最慢再過兩三天就會有辦法了，而且，這期間內雪也應該會停了吧。」

聽到這件事，他會以什麼角度來想呢？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場，說：「這個家的車子呢？」

我沒有對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應，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來。

「怎麼樣的碉堡？」

「是的，那裡本來是馬廄，後來才改裝成車庫。」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當某種獨裁者吧。」槍中說。

「不過，一般所謂的『消造』還是不可缺乏的。我們會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時只要能忍受微涼的湖水，也可在湖裡游泳：另外還有我們自己的泥制射擊靶練習場。」

他常說「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為他自己、為他個人而存在的表現體。

坐在餐桌靠壁爐那邊角落的彩夏，用曖昧的眼神看著我。

「末永取的，他幫鳥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歡的作曲家的名字。」

而且即使我不說，鳴瀨遲早也會把那幅畫掉下來的ｒｅａｄ•９9ｃsｗ•com事告訴的場，然後，的場也會告訴槍中吧。

「是的，他說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變成那樣了。」

「除了平常的轎車之外，還有一輛跑長距離的車。」女醫回答他。

我看著坐在斜對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視線，一隻手貼在臉頰上，微微低著頭。

「忍冬醫生，您也喝咖啡嗎？」

大家已經聚集在餐廳了。

女醫往圖案玻璃牆望去，說：「在前院對面。」

「車子還是不能動嗎？」

沒過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著去了沙龍。

「太棒了，是白須賀先生的興趣嗎？」

「靠這種小劇團哪活得下去。」槍中苦笑著聳聳肩，「我的本業是古董美術商，劇團只是玩玩而已。」

「是嗎？」

「什麼大眾化、像機關槍一樣笑話連篇、或是演員在舞台上跑來跑去那種戲，我都不喜歡。還有，以觀念、思想為主，沉悶難懂的戲劇我也不喜歡。」

「什麼意思？」

我猶豫著，該不該把剛才肖像畫的事告訴槍中，但在現在這種場合——在深月面前——我無法啟口。

「不過，」槍中對回到坐位上的的場說，「說真的，這個房子真的太棒了。」

「你沒替它看看嗎？」

「唉，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這麼巧呢。」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裏呢？」一直沉默不語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餡餅后，又像平常一樣發起牢騷來。

因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捨棄了自己的未來；是不是還想逃避已經被宣告的死亡……

名望「啪」地彈指說：「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

「他說好像也不是。」

「演出現代戲劇的人，大都逃脫不了『新』的束縛，一心想讓自己跑在時代的尖端。因為這些人相信——戲劇的價值是揭露時代與社會的矛盾構造，並將之推翻，把時代不斷https://read.99csw.com往前推動。不過，我也不想強力去否定這樣的思想。」

「我們劇團演的大多是比較傳統的戲，因為我不是很喜歡現代的東西。」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這裏的，不過，老爺收集的應該也不少吧。」

「車庫在哪裡？」槍中問。

塗著黑漆的餐桌上，擺著美昧可口的酸櫻桃奶油水果小餡餅。

「你喜歡什麼戲？」

的場只回給他一個曖昧的笑容，就站起身來往餐車走去。

「我不想把時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來。可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時間的流逝中打造不動的碉堡。就這方面來看，也許我的心比較能跟古典藝能產生共鳴吧。」

我喝了一口沒加糖的咖啡，一點都嘗不出香味，只覺得比平常更苦味強烈刺|激著舌頭。

他用舌頭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點誇張不自然，「雪還是下得那麼大，真是的！」

「沒有，那時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燒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裡，書也是。」

該怎麼思考會比較好？

「說得太偏激了嗎？」

「至少我的車不行。」忍冬醫生咬著厚實的下唇。

機器攪碎咖啡豆的尖銳聲音，刺|激著疲憊不堪的神經。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話，就可以拚命向你們老爺拋媚眼，讓他僱用我了。」

「換咖啡吧。」槍中回答，然後看看我們說：「大家都贊成吧？我們本來就是喜歡喝咖啡的一群。」

她淡粉紅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告訴我什麼，但是，很快又闔上了。

「這……」槍中眯起眼睛看著遠方，「就像……這個房子——霧越邸。」

「很不巧，上周故障后就一直沒有修好，好像得開到修車廠修理才行。」

「不，不會的，我覺得我可以理解。」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橫濱的那個房子失火時，應該也燒掉了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