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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四節

第一章

第四節

醫生翻看了一下病歷。第一次住院是三年半以前,病因是兒子的死和女兒的胡鬧。第二次住院是兩年前,女兒被關進了少管所,一度住院的佐和子由於沒有按醫生的要求服藥,舊病複發,丈夫不在家時,在洗澡間用水果刀在大腿上刺了數刀,又被送進了醫院,但本人對自己所做的事並不記得。
馬見原用手電筒照著找到電燈開關,用戴著手套的手指一按,屋裡頓時亮起來,地板上沾著血的腳印看得清清楚楚。
「我先燒一炷香。」佐和子說完點上祭壇前邊的蠟燭,又點上香,雙手合十,「媽媽平安回家來了,謝謝你在我住院期間一直保佑我!」
「也許我不該問得這麼直截了當,鬧得厲害不厲害?」
上午九點,強烈的陽光照射著雨後的東京。這時的氣溫已經相當於七月上旬的氣溫了,天氣預報說,中午氣溫將達到三十攝氏度。
可是,受害者嘴裏塞著網球,想叫也叫不出來。倆人周圍散亂著被剪碎了的睡衣或內衣的碎片。
「大家吃藥以後都安安靜靜地睡了,那時候護士管得不太嚴。我悄悄溜出去的。」
沒頭沒尾地喊了這麼一嗓子,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越是想把語言理順點兒越是慌亂,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不!是不是血,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說那是紅的……屋裡有三個人,說實話我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是不是人……床上一男一女,被繩子綁著,一動不動……椅子上坐著一個老人,被電線綁著……那那……」
找了好幾個地方,終於在二層的健身房找到了穿一身鮮艷的大紅運動服的佐和子。以前佐和子穿得很素,生病以後忽然喜歡起艷麗的服裝來。
「要不要叫救護車?」椎村可憐兮兮地問。
「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想起你就感到一陣陣不安,就給你們警察署打了一個電話。你請假幹什麼去了?」
馬見原忽然看見鎚子把上有血手握過的痕迹,蹲下身子再仔細一看,腳下的鋸子把上清清楚楚地留著指紋。從床邊繞到桌子前邊一看,鎚子把上也留著指紋。
「沒有。不過,夫婦之間都懷疑對方瞞著自己在外邊亂搞……本來很和睦的一個家庭,弄得疑心生暗鬼。那家女主人都急哭了,強烈要求我們儘快破案。」
他一邊思考著佐和子的病和將來的生活,一邊不時地嘆著氣往前走,不知不覺地走進了杉並警察署的管區。
此刻,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亞衣的畫兒。各種表情的面孔交替浮現出來,使他感到厭惡。可是看著看著,一種令人懷念的、使他感到安詳的心情湧上來,不由得跟亞衣的畫兒產生了共鳴。自己跟那張不斷變換表情的臉有什麼共通之處嗎?亞衣到底想表達一種什麼樣的情緒呢?他出神地盯著那幅畫兒,似乎一定要解開這個謎不可。結果弄得大腦都感到麻木了。他晃晃蕩盪地走到床邊,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進入夢鄉之前那一瞬間,他忽然意識到,那張臉不就是夾在吵架吵得不亦樂乎的父母之間的幼年時代的自己嗎……然而睡著以後,他就把在瞬間意識到的東西完全忘記了。
「我沒有胡說!我哥哥就是他給逼死的!他把我哥哥當做小貓小狗,當做想捏成什麼樣就捏成什麼樣的泥人!哥哥是因為活得太苦了,想得到解放才選擇了死的!」
馬見原穿上塑料鞋套走進廚房,首先向裡邊觀察了一下,裡邊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回頭喊了一聲:「手電筒!」
「是怎樣的一家人?」
浚介脫掉鞋子,穿過廚房,穿過昏暗的樓道,來到客廳里。
顏料從他的手指尖飛散出去。衝動起來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用手指在畫布上使勁兒抓撓著,發泄著滿腹鬱悶。
走到正門前邊,馬見原問:「敲門了嗎?當時門是鎖著的嗎?」
跟在後邊的椎村捂著鼻子,從另一個警察手裡接過手電筒遞給了馬見原。
不知不覺之中天已經大亮,透過玻璃窗射進來的陽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一看表,已經八點多了。今天他是下午的課,不然就趕不上了。
幾乎跟馬見原離開家去醫院的同一時間,浚介在一種暴躁的情緒的驅使下,來到了鄰居家那座二層小樓前邊。水泥門柱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麻生」兩個字。
「那家人沒跟別人結什麼仇吧?」馬見原問。
「我回來了就別穿舊衣服了,多讓我丟人哪!」
「你真好!早就看見過年輕人用這東西,可叫人羡慕了。」
看到佐和子站在兒子的祭壇前邊,馬見原忽然想起他跟綾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還在兒子的照片後邊放著。
浚介坐在放在畫架上的新畫布前,把各色油彩擠在調色板上,想調出一種自己滿意的顏色,可是調了半天也調不出來,氣得他抓起那塊顏料,狠狠地甩在畫布上。
馬見原掛上聽筒,無力地靠在電話上,閉上了眼睛。真的不會有什麼問題嗎……他無法用語言形容自己此刻痛苦的心境。此時的他不願意鑽到那擁擠的公共汽車裡去,只想迎風走一會兒。
「在場?」
靠在牆上的芳澤亞衣的畫兒,帶著一種強烈的衝擊力映入眼帘。
忽然,馬見原意識到自己該去警察署上班了。去上班以前還是把跟綾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拿走為好,於是脫下身上穿著的筆挺西服,對佐和子說:「我得走了,你去那屋把那身舊西服給我拿過來。」
馬見原穿過石神井公園走向公共汽車站的時候,初夏的風吹過來,在公園裡的湖面上吹起陣陣漣漪。看著平穩的水面上細密的波紋,馬見原把心頭的不安壓下去,小聲嘟囔了一句「……看來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是說今天出院嗎?」
「大概是出去買東西了吧。」
「一起去!」馬見原非常敏捷地坐進警車後座。
「怎麼了?」馬見原問。
馬見原緊張地看著佐和子,心說可別再犯病啊!真弓也擔心地盯著母親的眼睛。
馬見原在她那急速下沉的聲音背後,發現了犯病的跡象,這是他最擔心的事,連忙說:「沒有沒有……我根本沒有生氣……」
馬見原接過無線電話,耳機里傳來警視廳指揮中心的指示:「下井草二區,銀杏稻荷兒童樂園後邊,麻生陽一的家。麻繩的麻,生活的生,太陽的陽,一二三的一……」
總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畫兒畫出來,得到社會的承認和歡迎,以前他一直堅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可是,再過兩年就三十歲了,一張像樣的畫兒都沒畫出來,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工作上還沒出過什麼大的差錯,生活當然是越過越平淡無奇了。
以前的佐和子可不是這樣,馬見原說什麼她聽什麼。馬見原按捺著心中的不滿:「我那兒有一大堆工作呢。」
馬見原指了指後門裡邊的一雙輕便運動鞋:「這是你的吧?」
「什麼?」
馬見原仔細觀察了一下門鎖,扭過頭來看著浚介:「這鎖是怎麼回事?」
浚介在一瞬間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馬見原。
一對年近七十的夫婦追出來,對男人說:「這也是為了玲子好啊!那孩子變得不正常,跟你酗酒是有關係的!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醫生不是說了嗎?」
馬見原的眼睛盯著筆記本上的字,半天抬不起頭來。
浚介一心想趕快把事情說清楚走人,可是越著急越找不著合適的詞語,突然喊了一句:「到處……血流成河呀!」
「嗨……」
咱們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嗎——聽了這話馬見原感到心裏非常痛苦。從佐和子的表情上來看,好像她對「家裡以前挺亮堂」這一點堅信不疑。
「媽,走吧!」真弓生硬地說。
浚介站在門前叫了一聲「麻生先生」,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抓住門把一擰,門朝他這個方向開了。
為了保留以前留下的指紋,馬見原小心翼翼地轉動了一下門把,證實了門是鎖著的:「於是您就奔後門了?」
「沒什麼,你https://read.99csw.com還真給我打回來啦!」聽筒里傳來佐和子歡喜而興奮的聲音。
「哎——等等!我也去!」椎村也慌慌張張地坐了進去,屁股還沒坐穩,警車就嗖地躥了出去。
走進起居室,佐和子發現那塊早就有些下陷的榻榻米還是那個樣子,就說:「哎呀,這兒一直是這個樣子嗎?」
正是馬見原帶著綾女和研司去河口湖那天。
「……是。」
馬見原用手絹捂著鼻子,睜大眼睛認真觀察,決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寬敞的起居室里,高檔餐桌和椅子,高級酒櫃,真皮沙發,大電視,組合音響,一應俱全,是個中產階級以上的家庭。可是,酒櫃的玻璃已被打碎,貼著膠帶,組合音響外殼被砸爛,大電視沒有顯像管,只剩下一個大黑洞。
浚介向佇立在寂靜的深夜裡的鄰居家小樓看了一眼,關上窗戶,打起精神,全神貫注地開始了新的構思。可是,當他把精力集中在顏色和形狀上的時候,立刻感到自己是一個被禁錮的、失去了自由的人。
浚介點了點頭。
「真弓!不許胡說!」佐和子制止道。
馬見原用不容拒絕的口氣說:「您可以不進屋,這不應該有什麼問題吧?」說完用戴著手套的手推開鐵柵欄門走進院子,椎村和浚介隨後跟了進去。
「是有病嗎?」
馬見原看見那女人右手纏著繃帶,脖子上還有一塊淤血,很痛苦的樣子,於是和氣地問:「我太太在這兒住院……您有什麼事?」
屋裡沉澱了很久的空氣溫嘟嘟的,腳下的地板黏糊糊兒的。雖然擋雨用的木板套窗關得很嚴,但畢竟是白天,周圍的情況還能看清楚。浚介拉開通向門廳的門,陽光透過大門上方的固定玻璃窗照射進來,屋裡顯得更亮了。
莫非他家的下水道壞了?剩菜剩飯臭在垃圾桶里了?要不就是他家的貓呀狗的死了沒人管長蛆了?可是,如果沒有個三隻五隻的死貓死狗的,也不會有這麼大的臭味啊!
馬見原看到紅磚小路上有一串黑乎乎的腳印,一直通向後門,又問:「這是您進來的時候留下的?」
真弓馬上說:「醫生!您不是說過,病人要是覺得自己的病好了,就會立刻不吃藥了嗎?」
「這種害人又害己的家,我是絕對不認可的,也是絕對不想要的!」浚介嘟囔了一句,洗漱、刮鬍子、梳頭,穿上一件白襯衣,一條藏藍的西裝褲,一雙輕便運動鞋,憤憤地走出家門,到學校去了。
「……最近一直沒去。」
真弓看都不看父親馬見原一眼:「媽!到我那兒去!您不是還沒完全好嗎?醫生不是要求您每天按時吃藥嗎?不是要求有人每天監督您寫日記嗎?不是還得做定期複查嗎?身邊沒有人照顧怎麼行?」
「沒幹什麼。你不是要出院嘛,把家收拾了收拾……」
浚介屏住呼吸,盡量不吸進臭氣,那種無法描繪的不安感,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畫兒,醜陋的顏色在眼前晃動。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他繞到後門。敲了幾下,也聽不見有人答應,他試著轉了一下門把,門也是鎖著的,但由於門板變形,門縫很大,用勁拉了一下就拉開了。
「夜裡十一點還出去買東西?」
「沒關係,我能按照醫生的要求去做。」佐和子說。
先看了看床底下,又打開壁櫥搜尋了一番,什麼都沒發現。
「太好了!不過……要是有事回不來,我還是不能給你往署里打電話是吧?」
馬見原穿著特意到洗衣店熨得筆挺的新西裝,顯得瀟洒多了,只是領帶系得還是有點兒松。來到病房門口,他把領帶拉緊,領帶勒得他直皺眉頭。剛要走進去,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
馬見原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走進醫院,來到妻子佐和子住的病房。一個認識他的老護士對他說:「馬見原先生來啦?您太太剛才到康復病房那邊去了。」
女人在馬見原的勸說下,很自然的抬起腳來,要跟著馬見原往裡走。就在這時,醫院的門開了,從裡邊跑出一個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鬍子拉碴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來,邊跑邊喊:「討厭!放開我!什麼一般的醫院!騙我!我才不住這樣的醫院哪!」
「屋裡光線好暗啊!」佐和子說著打開了窗戶和擋雨用的木板套窗。
啪的一聲,耀眼的白光從上方壓下來,晃得他眼睛生疼,趕緊用手捂住了臉。
浚介使勁兒搖頭:「我再也不想進那個臭死人的鬼地方了。」
「話是這麼說,自己考慮不到的地方總是有的……這種病光靠吃藥解決不了問題,平日的護理才是最重要的。您先生是警察,很難做到既搞好工作又護理好您哪……」
絕對不可能……
「下井草二區不就在前邊嘛!」
「我不想讓我媽也毀在那個人的手上,我媽跟那個人在一起非毀了不可!」
玻璃碎了,但玻璃後面那張四個人在海邊的合影還看得很清楚。看起來是一張全家人的合影,一位老人,一對中年夫婦,還有一個少年。從照片一角的日期上可知照片是三年前的暑假期間照的。
「您拔開的?」
「原諒我,早些知道你們是真心愛我就好了,讓我們在那邊的世界里,重新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吧,達也。」
浚介完全陷入了腐臭的世界。他首先感到腳下濕漉漉黏糊糊兒的,但這種感覺只是肉體上的,並沒有傳達到他的意識里去。他的意識已經失去了控制,只能任憑腐臭的操縱。那腐臭操縱著他的手在門邊牆壁上摸索著,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
「我沒有父親!我擔心的就是母親沒人照顧。」
剛上樓靠右手的一個小房間里沒有臭味,用手電筒一照,看見裡邊擺著一台縫紉機和一個衣櫃,都有被砸過的痕迹。
「你走訪過受害者的家嗎?」
「插著門閂來著。」
馬見原認為,既然已經到了門口,就該進去看看,於是繼續勸說道:「光聽聽醫生的意見也是有好處的。開始我也有抵觸情緒,但進去一看,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黑暗,您既然已經到了這兒了……」
「在這兒……」馬見原用幾乎喘不上氣來的聲音對椎村說。
「啊,兩年以前就這樣了。」
馬見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可是還要不要吸氣,他猶豫了。
他運氣不錯,被這家私立高中錄用了。但他那「當教師只不過是為了吃飽肚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並沒有改變。所以,他從來就沒有主動跟學生交流過,更不要說用自己的思想和觀念去影響學生了。他本來就對現行的教育體制不滿,本來就對當老師不感興趣,至於應該怎麼教育學生,根本就沒有過腦子。不願循規蹈矩,討厭庸庸碌碌,憎恨馴服聽話,喜歡我行我素——這是他信奉的人生哲學。可是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他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認,他一點兒也沒有脫離一般的社會道德習慣。
馬見原趕緊走到兒子祭壇前,拿起兒子的照片一看,那張照片不見了。莫非是從祭壇與衣櫃之間的縫隙里掉下去了?他彎下身子往裡邊看的時候,聽見佐和子說著話回來了,只好從祭壇前邊離開。
佐和子把報紙抱在胸前,眼睛里閃爍著少女初戀時才會發出的光芒。馬見原看著那目光,心裏一陣痛楚,連忙把臉轉向一邊:「昨天我把該買的東西都買了。你剛出院,就是再有什麼想買的今天也別去買了,等我回來再去買,好好兒在家裡休息。」
「這有什麼意思!」馬見原打斷了紅鼻子警察的話。
「可別忘了,說好了要繼續吃藥,還要定期複查,醫生才允許你出院的。」
馬見原為了掩飾自己慌張的表情,轉過身去一邊往袖子里伸胳膊一邊說:「不晚。今天晚飯以前肯定到家。」
馬見原回頭一看,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穿著樸素的連衣裙,小個子,稍胖,眉眼長得挺秀氣,屬於那種嬌小玲瓏的女人,特別是https://read•99csw•com左眼下邊那顆淚痣,平添了幾分嫵媚。但是現在的她,眼球因疲倦而顯得渾濁,燙過的短髮亂蓬蓬的。她有點兒害怕似地看著馬見原:「您是醫院的醫生嗎?」
「換下來的衣服一會兒交給我們……現在嘛,您得在場。」
忽然,馬見原看見了床頭柜上擺著的一個木製小鏡框,好像被人故意倒扣著放在那裡了。馬見原輕輕地把鏡框扶起來。
椎村聽馬見原這麼說,又興奮起來:「您能跟我一起去看看嗎?」說完拉起馬見原就走。
馬見原指著醫院裡邊說:「候診室里有沙發,後邊的病房裡還有喝茶喝咖啡的地方……您要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話,我陪您一起去。等您平靜下來,再去找醫生談。這個醫院不像您想像的那麼可怕。又有體育館又有游泳館,還有康復訓練館,您可以像進一般的醫院那樣輕輕鬆鬆地去看看。」
馬見原心神不安地說:「把別的房間的窗戶也打開,通通風吧。我去沏壺茶,你負責開窗戶……」
「臭!您聞不見嗎?臭死了!」浚介斜著眼睛看了麻生家一眼,「這種惡臭持續了好幾天了,今天感到特別厲害,我想警告他們一下,走到門口覺得更臭了,敲了半天門沒人答應,繞到後門,門一拽就開了。我還以為他們是放煤氣自殺呢,進去一看……」
馬見原忽然覺得照片上的風景很熟悉。無邊的大海,「日本最北端」的標誌牌……對,想起來了,是北海道的稚內。這裏不但是他跟佐和子新婚旅行去過的地方,而且在兒子伊佐夫上小學、女人真弓上幼兒園的時候的一個冬天,全家一起去過一次。
醫生說:「所以,不能單憑病人自己的感覺。葯要堅持吃,同時要求病人把每天的活動和想法記錄下來。」
浚介一咬牙,摁下麻生家的對講門鈴,可是摁了好幾次都沒有人回答。鐵柵欄門的門閂插著,但沒上鎖。浚介把手從柵欄之間伸進去,拔開門閂走進院子,通過草坪之間的一條紅磚鋪成的小路,朝麻生家的房門走過去。
「出什麼事了?」馬見原問紅鼻子警察。
「沒有,沒有,對不起!」是佐和子天真無邪的聲音,「沒什麼事,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打通,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電話了,我真高興!」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一個自稱椎村的年輕警察搖了搖他的肩膀問道:「您就是報案的巢藤先生嗎?」浚介點點頭,默默地站起來,跟著椎村朝麻生家走去。
真弓要求見母親的主治醫生:「關於我媽出院以後去哪兒的問題,我得跟主治醫生好好兒談談。」
雖然皺皺巴巴,又被雨水弄濕過,但並沒有失去它那震撼人心的魅力。悲痛、憤怒、憎恨,還有逼迫和抗拒,乃至情感被抑制的虛無感,在畫兒中那張臉上交替著浮上來沉下去,好像在不斷地變換表情。
「真的沒什麼事嗎?」馬見原不禁有些嚴厲地問。
「可是,情況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嘛。」
不!這不是真的!這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把全家……不!
門關著,馬見原一邊注意著不碰掉門上可能留下的指紋,一邊輕輕地推開了門。由於擋雨用的木板套窗關得很嚴,屋裡黑乎乎的,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床邊有個人影,還聽得見蒼蠅的嗡嗡聲。用手電筒往裡一照,蒼蠅四散而逃。
「……上高中二年級了。」
「胡說!那個紅頭髮女人懂什麼!玲子是我的孩子,別人沒有權力插嘴!」
「還沒有……」
「我回來啦!」佐和子高興地沖家裡大喊了一聲,「總算回到自己的家了!」
男人的額頭有被重擊的痕迹,皮膚綻開,臉上鼻子上留著青紫的淤血。女人臉上也有淤血,鼻樑好像被打斷了。大概是用棒球棒之類的鈍器打的……噢,床腳下有一個鈦鋼網球拍,一定是誰趁倆人熟睡之際用這個鈦鋼網球拍打的。把倆人打昏以後,用繩子綁起來,把網球塞進嘴裏,又把身上穿的睡衣內衣什麼的剪開,然後才拿起鋸子行兇……馬見原在心裏構想著罪犯的犯罪過程。
「對不起,我再也不給你打了……」
「我知道,可是……」佐和子像個不聽話的女大學生似地鼓起腮幫子還想說什麼的時候,一個甜甜的聲音打斷了她。
「您弄濕了?」
「報案的人叫巢藤浚介。我們已指示他在現場前邊等你們。再重複一遍,報案的人叫巢藤浚介,住在附近的一座住宅樓里……」
馬見原昨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此刻,他在上北澤車站下了車,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了路邊精神病院高高的圍牆。
浚介生氣。美步的懷孕,亞衣的說謊,兒童心理諮詢中心冰崎遊子的追究,他自己平庸的畫技,都讓他生氣。不光是生氣,鄰居那個可以被看做家庭的象徵的小樓,還讓他反感。那麼高級的房子,裡邊卻住著一個不和睦的家庭。上中學的孩子不去上學,整天在家裡胡鬧,噪音攪得人睡不好覺,惡臭熏得人喘不過氣……
「知道。她不願意在這裏乾等,說先跟病友們打個招呼,再去活動活動。高興著呢。剛走,您也許得在這兒多等會兒。」老護士說。
「你安心去上班吧。」電話又被掛斷了。
比昨天晚上還要叫人噁心的臭味鑽進了他的鼻孔,讓他差點兒嘔吐起來。他趕緊屏住了呼吸。這臭味分明是從圍牆那邊那幢緊閉窗戶的二層小樓裡邊發出來的。
「想在這裏把我關一輩子,你們也配做父母啊?」男人大喊大叫著從馬見原身邊跑過去,馬見原聞見一股強烈的酒味。
正打算跟著馬見原進醫院的女人嚇得連連後退,也轉身逃也似地走了。
「沒關係。我在署里主要做些案頭工作,頂多就是出去調查取證什麼的。呼機一叫,我馬上給你回電話。」
就像準備好了要回答他的問題似的,無線電話里傳來了警視廳指揮中心的聲音:
「可是,我有家呀。」
浚介從來沒有想到過當一名教師。小時候他就喜歡畫畫兒,上高中的時候更是徹底地迷上了。那時候父母已經離婚,他跟父親和哥哥一起生活。在市政府工作的父親堅決反對他的畫家夢。
好沖的臭味!腐臭、惡臭、叫人噁心的臭……所有形容臭的詞彙已經不夠用了。那簡直就是一件眼睛看不見的兇器,從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乃至每一個毛孔鑽進他的身體,直搗他的內臟。
「對不起了,再也不打了。」佐和子的聲音里一點兒興奮的感覺都沒有了。
浚介用手捂著鼻子回答說:「原來就這樣,一拽就開。」
沒有人回答。浚介提高聲音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人回答。攥住門把轉了一下,門是鎖著的。
「我想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想回我自己的家!我要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佐和子激動地大聲說。
「拿兩雙吧!」馬見原一邊戴手套一邊回過頭來,目光跟浚介碰在了一起。
「……這裏接受兒童心理諮詢嗎?」
馬見原搖搖頭說不是。
「為什麼?」
佐和子吃了一驚:「怎麼?你沒請假啊?」
「不,不是,不是有病!」女人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氣地說,「就是有些不安定。我知道這是青春期的原因,可是……」
接二連三的質問,雖然聲音和眼神都是那麼單純,馬見原還是感到一種說不清楚的壓力,只好說:「那就是在洗澡,沒聽見。那麼晚了你還起來打電話,護士不說你呀?」
「趕快跟警視廳聯繫!」馬見原壓低聲音命令道,「殺人案。第一,請法醫來驗屍。第二,保護現場,要把死後至少三天和下過雨的因素考慮進去。從現在起,麻生家周圍少了什麼東西都是你的責任。第三,通知麻生家所屬派出所,讓負責這一帶的片兒警立刻帶著有關資料過來,掌握所有鄰居的動向!」
「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給我打。剛九九藏書才我擔心出什麼事了,什麼事都沒有我就放心了。」馬見原盡量溫和地說。
飛蟲的身體像螞蟻,長著四片透明的黑乎乎的翅膀,看上去叫人覺得噁心。浚介扯了一張餐巾紙,摁住那隻飛蟲並把它捏死,然後又去廚房捉另外一隻,結果沒有找到。一想到那飛蟲將在自己的家裡爬來爬去,浚介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因為剛才忘了關窗戶,鄰居家裡發出的惡臭都跑到廚房裡來,他簡直要氣死了。
同年五月二日,星期四
馬見原試圖為滿頭霧水的自己找到一個解釋,走到窗邊的寫字檯邊。寫字檯上整理得很乾凈,只有一本攤開的學生用的筆記本,旁邊還有一支簽字筆。筆記本上的字好像是被淚水浸濕了,顯得模糊不清,但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的。
「可是,前幾天你還請假來著!」
佐和子扭頭看著馬見原說:「跟你爸爸說的話完全一樣,真不愧是父女……」
「什麼……」下意識的假笑從他變得嘶啞的喉嚨里泄出來,混亂到極點的大腦把剛才看到的一切連綴起來,終於找到了答案。但是,他說什麼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答案,不斷地在心裏否定它。
走近細看,只見他的脖子被割開一個大口子,腐爛狀況也很顯著。整個臉都浸在血里,但身體很乾凈。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沒有被繩子綁著,而且靠近脖子的右手握著一把大號的裁紙刀……
在浚介看來,那簡直就是自己恥辱的記錄,他恨不得立刻把那雙鞋拿走。裡邊恐怕還留著更多恥辱的記錄,浚介一步也不想往裡走了,「我記得是穿過起居室,一層走廊最裡邊那個房間,你們跟著臭味兒往裡走,到時候就明白了。」
他期待著清新的空氣吹進房間里來,但衝進他的鼻孔的,卻是一股好像從沒蓋蓋兒的垃圾箱里發出的腐爛的臭味。他趕緊用手捂住鼻子,探出頭去看看窗根兒底下是否有死貓或死老鼠的屍體。由於外面光線很暗,沒有看見發散臭味的東西。
可是,佐和子馬上就平靜下來了。她站起來,向醫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用無可辯駁的口氣說:「我肯定能料理好我自己,請讓我回我自己的家,我求您了!」
馬見原看了佐和子一眼,發現她的眼神里並沒有惡意,就問:「你怎麼知道的?」
從出血量來分析,那些傷口都是人活著的時候鋸的。身體被鋸子鋸開時,該是多麼的痛啊!被鋸的人一定痛得大喊大叫吧?
「敲了好幾次。門是鎖著的。」
「不要緊……」佐和子轉過臉去,求援似地看著馬見原,孩子般的黑眼睛在微微顫抖。
「報案的人就是這麼說的,大概是嚇壞了。」
「騙人!」真弓低聲吼道,眼睛還是不看馬見原,「他在騙人!那個人根本就改不了!大夫,就是那個人把我媽弄成精神病的。我從小就看見他老打我媽!」
女人對此非常敏感,連忙加以否定:「沒有!」女人知道對方發現了自己在說謊,還是使勁兒搖了搖頭,「也就是摔過兩件東西,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事誰家沒有啊?以前,父親還把飯桌掀翻過呢。這倒不用擔心……可是,這孩子從小身子就弱,所以,我把問題看得嚴重了些……」她說話時盡量保持微笑,但最後還是說不下去了,大顆的淚珠滾落到臉上,「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我覺得很累……」
昨天浚介想把亞衣的事跟美步談談,可是美步一直躲著他,連面對面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找到。
女人失望地說:「看您儀錶堂堂的,我還以為……」說完轉身離去。
剛到車站,馬見原口袋裡的呼機突然叫了起來,急促的叫聲就像一隻飢餓的小鳥。
馬見原固然想起剛才在經過起居室的時候,從二樓也飄下來難聞的臭味。他趕緊走出三個大人被害的房間,換上一雙新鞋套,謹慎地上了二樓。
真弓反駁道:「上次好不容易出院了,結果沒人盯著您吃藥,病情反覆,弄了個二進宮。那邊那個人,誰知道是上班去了還是幹什麼去了,根本就沒把您的病當回事!」
「我們是想把你酗酒的毛病治好啊!」
「臨時出院回家那麼多次也沒注意到……這下好了,我會監督你把它修好的。」佐和子說著站上去踩了踩,「沒關係,再破也是支撐了我這麼多年的家呀!」表情非常樂觀,「對了,我得先向我兒子伊佐夫報告一下我出院的消息。」說完就走進卧室里去了。
床上那一男一女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身上的傷口卷著毛邊,到底是什麼兇器呢?馬見原的目光落在了地毯上的一把鋸子上。
儘管如此,他還是報考了美術學校。作為供他上美術學校的條件,父親要求他選修教育課程。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他答應了父親的要求。當時的他認為自己將來肯定成為名畫家,可以把父親供他上學的錢加倍還回去。但是,就像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在他的才能還沒有被人承認之前,畢業的日子到來了。他留了一級,為的是繼續深造。第二年,就在他打算再留一年的時候,父親因腎臟病倒下了。比他大五歲的哥哥是一家小公司的職員,已經結婚生子,生活緊緊巴巴,根本談不上供他繼續上學。浚介除了用他已經取得的教師資格證書自謀生路以外,別無選擇。
馬見原笑著說:「一個月以前臨時出院的時候不是回來過嘛!」
具體死因當然還要等法醫鑒定,但顯而易見的死因是頸動脈被切斷。看樣子都是從後邊揪住頭髮鋸斷的。
「您冷靜點兒,」馬見原粗門大嗓地勸了一句,「您進去了?」
浚介心想,麻生一家還真受得了這種惡臭!莫非全家一起去外地旅行了?不對,院門沒有上鎖,不可能是出遠門了。浚介胡亂猜測著,在房門前站下。更強烈的腐臭刺|激著他的鼻黏膜,他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感籠罩了他。
「新衣服太顯眼。」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警車的叫聲。回頭一看,剛才那輛警車又飛快地開回來,一個急剎車停在馬見原他們身邊,紅鼻子警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馬見原說:「頭兒命令我們馬上到案發現場去!」
「血……屋子裡又黑又紅的水……還有別的……」
馬見原還以為是警察署在呼他,掏出來一看,液晶畫面上顯示的數字是一三〇。佐和子!馬見原心裏翻騰著不安,跑到一個公用電話亭里,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隨後小心地踏上被血浸透了的地毯,走進屋子裡去。
佐和子搖了搖頭。
「別說了!」佐和子提高了聲音。
「我也往家裡打電話了,沒人接。」
「……媽!」
椎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沒說話,紅鼻子警察苦笑著回答說:「我們巡邏來到這邊的時候,署里通過無線電話通知說,有人打一一〇報警了,旁邊這家門口來了一個行跡可疑的人。我們過來一看,原來是那個年輕人正逗著院子里的狗玩兒呢。這一帶不是經常有人搞惡作劇,把死貓死狗扔在別人家門口嗎?我們就順便……」
椎村紅著臉解釋道:「我認為也許跟殺死小動物的事件有關聯,所以就……可是,馬見原先生怎麼到這兒來了?」椎村說到這裏,突然高興得臉上放光,「莫非您是來幫我破案的?」
看到妻子那不安的樣子,馬見原走出卧室,在起居室的矮飯桌上的報紙一角飛快地寫下一排數字,轉身遞給跟過來的佐和子:「這是我的呼機號碼,撥完這個號碼再撥一三〇,我就知道是你打的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但本能告訴他什麼都不要看,就這樣捂著臉退出去,關上門逃走。可是,捂著臉的手好像被誰拿開了,他再次看到了強烈的燈光,同時看到了燈光照射下的滿地斑駁的紅色。
這時,裹著臭氣的風吹過來一個奇怪的聲音,開始浚介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就使勁兒搖了搖頭。不是耳鳴!他看見一隻九-九-藏-書蚊子般大小的飛蟲飛了進來,緊接著又是一隻。浚介揮手想把它們轟出去,結果那兩隻飛蟲一隻飛進了廚房,一隻落在了亞衣的畫兒上。
「四月二十九號!」
大概是徵得醫生的同意,到外邊的美髮店去過了吧,佐和子的齊肩短髮燙成波浪形,整得很漂亮,顯得年輕了許多。本來很美麗的黑眼睛雖然蒙上了多年勞苦的雲翳,但見到馬見原的時候,變得生氣勃勃。
「別說了!」真弓打斷佐和子的話,「我跟那個人沒有任何關係!我是個沒有媽沒有爹的孩子。跟我走吧,我會好好兒照顧您的,我丈夫也非常歡迎你來我家住。」
「走吧,下午我還得去上班呢!」馬見原說。
馬見原一直沉默不語。這時,一個護士聽見母女倆的爭論,走過來問:「怎麼了?」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家裡有人嗎?」浚介陷入了錯覺,覺得此地就是煤氣泄漏的現場,他必須馬上把身處險境的麻生一家救出來!
強烈的衝擊幾乎把他搗碎,他忍不住乾嘔起來。那件眼睛看不見的兇器繼續在他的身體里亂搗,搗得他反而什麼都吐不出來,只覺得胃部一陣陣刺痛,痛得他用手去扶門,不料用力過大,那門被他推到極限又彈了回來,撞在他的腰上,把他撞進房間里去了。
佐和子剛把電話拿起來,馬見原就急切地問:「怎麼了?」
在房間里憋了不知多長時間的臭氣一下子衝過來,從鼻腔直衝腦門,使他的理性判斷能力瞬間麻痹了……
女人的肩膀微微抖動起來,她往後退了退,又像希望找到依靠似地,勉強自己站住:「鬧得不太厲害,不要緊的。」
被血沾污的雙人床上背靠背地坐著一對中年男女,一條繩子把他們綁在一起。倆人耷拉著腦袋,紋絲不動。馬見原用手轟散圍著他們嗡嗡轉的蒼蠅,從腳指頭開始,仔細地觀察起來,隨後又走到窗前的木椅那邊觀察了老人的屍體。
浚介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吧。」
馬見原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地問:「您換衣服了?」
警車已經停在麻生家門前了。紅鼻子警察從警車裡拿出一雙塑料鞋套和一個手電筒,衝著站在麻生家門口的馬見原喊道:「一雙鞋套夠嗎?」
被顏料弄得髒兮兮的手已經幹了。既然天已經放晴了,早晨的空氣應該是涼爽宜人的吧?想到這裏,浚介又把窗戶打開了。
順著浚介留下的腳印,馬見原和椎村走到那個散發出惡臭的房間門前。雖然用手絹捂著鼻子,惡臭還是使馬見原皺起了眉頭,椎村則乾嘔起來。馬見原指著地板上還沒晾乾的嘔吐物警告椎村:「別再給破案增加更多的麻煩!」說完跨過那堆黃色的嘔吐物,觀察起現場來。
「打傷過家裡人嗎?」馬見原懷疑她身上的傷是被孩子打的。
「進去了。」
「把您逼瘋了的家,對吧?好不容易治好了,回了那個家,還得病!我不能眼看著您再犯病!」
「報案的是什麼人?」馬見原問紅鼻子警察。
後門是開著的。也許是因為通了風,臭氣不像原先那麼沖了,但還是有一種嗆人的臭味從裡邊不斷地湧出來。
「對!就在前邊!」
「你這話說得怎麼這麼曖昧?」
佐和子搖搖頭:「你不懂!那時候是臨時回家,就像來做客,現在是永遠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樣。這裡是我甜蜜的家!」說完哼著歌兒進了家。
能把人的身體弄成那個樣子的看來只有這把鋸了。
「等等!」馬見原感覺到佐和子要掛電話,急忙制止。但是,佐和子已經輕輕地把電話掛斷了。馬見原馬上又打了過去,電話響了差不多有十次,佐和子才拿起聽筒。
馬見原下午還要去署里,不想等,便朝康復病房那邊走去。
「我也想趕緊處理了,可這種惡作劇已經不是一件兩件,而且範圍越來越大……」
馬見原正要說話,佐和子搶在他前邊說:「那次是我沒注意。我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覺了,結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一點兒都不怪我丈夫。這次我一定好好兒注意,按時吃藥。」
藉著走廊盡頭的磨砂玻璃透進來的光線,確認走廊里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以後,馬見原走到了裡邊那個發出臭味的房間門前。
「還是新的看著順眼嘛。」佐和子叨叨著到孩子們以前住過的房間里拿衣服去了。
剛當老師的時候,即便是炎熱的暑假期間,他也能把精力集中在畫畫兒上,甚至想過辭職當專業畫家。可是,知道學生這種麻煩事總是擠掉他的時間,學校的活動又不能不參加,自然而然就離畫布遠了。
「說是在這家人家的一間屋子裡,躺著三個人……血似的東西流得滿地都是……可能是一起奇怪的死亡事件。」
馬見原用鼻子哼了一聲,嘲笑道:「偶然路過這裏而已。你那個案子,也就是個調皮搗蛋的事兒,趕緊處理了算了。」
「那個房間里的榻榻米也有下陷的地方。這房子老不住人就是不行。」佐和子邊說邊走回來,把舊西服撐開為丈夫舉著,「晚不晚?」
見佐和子祈禱時沒有像往常那樣撫摩兒子的照片,馬見原鬆了一口氣,自己去別的房間開窗戶。佐和子去廚房燒上一壺水,馬上又回來了,馬見原沒來得及拿走跟綾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
但是,理想的顏色還是出不來,理想的形狀也出不來。乾脆把這沒用的肉體切開,讓鮮紅的血液流出來,把鮮血塗在畫布上。那樣的話總該出現一幅飽含感情的畫面吧。
看完病歷,醫生問:「您先生由於工作性質的原因,還是免不了值夜班、晚回家什麼的吧?」
在井草住宅小區的一角,馬見原看見一輛沒亮警燈的警車停在那裡,車旁邊站著幾個杉並警察署的警察,正在向一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年輕人詢問著什麼。其中一個警察看見馬見原,馬上揮手打招呼,是椎村。另外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紅鼻子警察也轉過身來,向馬見原敬禮。
但是,兇器準備得這麼齊全,計劃得這麼周密,卻大胆地留下指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像是圖財害命,要說是仇人乾的吧,又殘忍得過分了。
「明白了!」椎村帶著接受了命令之後的緊張感,更主要的是總算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的安心感,迅速退出麻生家,落實馬見原的命令去了。
浚介搖搖頭,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極力掩蓋著自己羞恥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也許是我的……看到屋裡……那種情形以後,連鞋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一個人留在房間里,與其說是不安,倒不如說是被一種變得稀薄了的存在感攫住了。眼前這個案件,決不是一個簡單的殺人案。
醫院的院子裡布滿了整齊的花壇,現在正是開花的季節,奼紫嫣紅,爭奇鬥豔。
馬見原也覺得浚介有些面熟,但回憶不起來了,而且眼下也顧不上回憶。他沖浚介招招手,客氣地問:「是您嗎?」見浚介點頭,又問:「您能把情況給我們談談嗎?」
馬見原對眼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分明是一邊祈求神的原諒,一邊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的……
女人用早就濕透了的手絹擦擦眼淚,抬起頭來。她的眼神告訴馬見原,她動心了。
可是,不管怎麼說,佐和子老了。不只是身體的曲線已經開始消失,眼角的皺紋用化妝品也遮不住了。
佐和子驚奇地說:「可以嗎?工作中給你打電話,你不會生我的氣嗎?」
麻生家佔地約二百平方米,四周有圍牆,鐵柵欄門是黑色的,房子一側是車庫,一輛白色的高級轎車停在裡邊。
這種平淡無奇在自己的畫兒里也是看得出來的。畫技平平,四平八穩,顯得那麼淺薄。厭惡之感湧上心頭,不由得轉過臉去。
「好的……我知道了,今天不出去。」佐和子說完,目送馬見原走出家門。鄰居家的雜種狗又咬起來了。
「麻生先read•99csw.com生……麻生先生……」浚介敲了敲門,低聲叫著。
「請問……」聲音怯生生的。
真弓對醫生說明了要把母親接回自己家的意見,而且強調只有自己才具備這種資格。醫生有些困惑地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父親去上班以後,母親就沒人照顧……」
「哎——咱們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嗎?」佐和子從衣櫃里翻出一箇舊圍裙,開始用吸塵器打掃房間。
「媽——」女兒真弓提著佐和子的大旅行包出現在他們面前。真弓穿著很隨便,一條牛仔褲,一件夾克衫,長發垂在胸前,眉毛修得細細的,妝化得很濃,但由於長著一張圓圓的孩子臉和一雙跟佐和子一樣的黑眼睛,怎麼看也還是個孩子。
「啊……沖了個澡,在裡邊弄髒了。」
「每天去上學嗎?」
馬見原看了看整個房間。牆上花里胡哨的廣告畫兒貼到了天花板,都是搖滾樂歌手的廣告畫兒,馬見原一個都不認識。組合音響、小型電視、錄像機、CD機、漫畫書,亂七八糟,好像在同時宣布那個少年就是這個房間的主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浚介已經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幾乎令人窒息的腐臭,像一隻看不見的魔鬼之手,抓著他的前胸,拉著他往前走。走到通向二樓的樓梯前邊的時候,本來想上樓的,但樓梯前邊一間屋子裡發出的惡臭,毫不客氣地把他拉了過去。
「什麼?」
護士馬上通知了佐和子的主治醫生,隨後把一家三口領進了一間診室。真弓跟佐和子坐在了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醫生對面,馬見原站在了診室一角。
「嗨——」佐和子看見馬見原,向他大幅度地搖著手,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不僅是服裝,連她一向順從、忍讓的性格都變了,好像被壓抑了多年以後獲得了解放,變得開朗、活潑。這本來是好事,但馬見原說什麼也接受不了,看見她那個樣子就覺得噁心,同時在眼前總是浮現出跟佐和子形成鮮明對照的綾女那忍辱負重的身影。馬見原被綾女所吸引,不單是因為她長得美,還因為她具有日本婦女順從、忍讓的傳統美德。
浚介向一一〇報警,是他回到自己的家裡又過了一段時間以後的事。在麻生家,他嚇得差點兒昏過去,慌不擇路地跑回家,脫下又是血又是嘔吐物的衣服扔進垃圾箱里,啰唆澡,熱水稍微緩解了一下他緊張的神經,冷靜下來以後,猶豫再三,終於打電話報了警。
想到這裏,馬見原感到有些狼狽。他自己的母親就是一個傳統的女性,不管父親怎麼打她罵她,只知道忍讓和服從。自己不是曾經非常痛恨那樣一個父親嗎?
「被什麼弄髒了?」
佐和子揚起了手,狠狠地打了真弓一記耳光。
浚介有氣無力地向後退著,一直退到院牆根,後背靠著院牆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幹嗎來這兒啊?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馬見原沒有特意對照,馬上就判斷出照片上的三個大人正是這個房間里的三位死者,同時有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湧上心頭——那個少年呢?
馬見原覺出佐和子咽了口唾沫才說:「沒有……我只不過是擔心……擔心萬一有什麼急事,是不是真能聯繫上……」她的聲音急速下沉,「……你生氣了嗎……生氣了吧……」
「馬見原先生再婚了嗎?」醫生問佐和子。
盡量不露痕迹地跟班主任打聽了一下亞衣,班主任告訴浚介,亞衣感冒請假了,是她母親來的電話。索性跟教導主任談談吧,一方面亞衣的母親口氣強硬地叮囑過的話還深深地刻在腦子裡,另一方面,他也討厭被教導主任懷疑,不,確切地說應該是害怕。怕教導主任認為確有其事而責備他,也怕亞衣的母親罵他違背諾言。更怕自己一緊張,越抹越黑,反而陷入尷尬境地不能自拔。
警察讓他在案發現場等著,他不敢怠慢,換了一身衣服走出家門。強烈的陽光刺得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眼瞼後面立刻出現了麻生家那血紅的一幕,一屁股癱坐在門前。雖然他在心裏不住地安慰自己,這事跟我沒關係,但還是靠在門上站不起來。
浚介在外邊對馬見原說:「裏面的燈還能用。」
「……出什麼事了嗎?」
馬見原再次把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剛才被慘不忍睹的作案現場震驚了,也許忽略了最最重要的線索。
紅鼻子警察見狀,咔地向馬見原敬了個禮,回到警車上,警車轉眼就開遠了。馬見原一邊向椎村了解受害者的情況,一邊跟著椎村朝受害者家走去。
佐和子從健身器械上下來,蹦蹦跳跳地跑到馬見原身邊,靠在他懷裡,撒嬌似地說:「對不起!本來我就想鍛煉一會兒,沒想到練著練著上癮了!越練越想練!」
馬見原心裏感到一陣噁心,連忙把頭轉向一邊,結果又看到了那個被綁在木椅上的老人。老人除了被電線綁著以外,手還被大釘子釘在了椅子上。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把鎚子和沒用完的釘子。
兇犯是光著手作的案。也許能很快把兇犯捉拿歸案。
風雪中,一家四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也是這個地方!
馬見原在牆上摸到開關,啪地一聲打開了電燈。儘管已經有精神準備,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個全|裸的少年跪在床前,好像一個虔誠的教徒正在祈禱。他臉下邊的床單全都被血染紅了。可能是由於出血太多吧,血的顏色還很鮮艷。
「進來呀!」馬見原沖椎村招呼了一聲,躲著地上的腳印慢慢往裡走。椎村很滑稽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套上塑料鞋套,衝著浚介點了一下頭,也跟著進去了。紅鼻子警察在外邊負責監視周圍的動靜。
「我說您的頭髮是濕的。」
在鄰居家的雜種狗不住地狂吠聲中,馬見原打開了自家的大門。
初夏的早晨,晴空萬里,微風拂面,清爽宜人。
豪華的裝飾後面是一種被扭曲、被割裂、被掏空的存在。
馬見原突然看見少年的床前放著一個開著蓋兒的工具箱,裡邊的刨子、木錘什麼的還在,鐵鎚和鋸子卻不見了。蓋子內面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年級三班,麻生達也」等字樣。
佐和子眨了眨眼睛,不解地問:「真弓,這是怎麼回事?」
悶熱的不快|感攪得浚介不住地翻身,最後終於無法忍耐,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來。
「你看你看,你的病還沒好吧?」
由於從小經歷了父母無休止的爭吵和離婚的震蕩,浚介形成了從不真心跟人交往的孤僻性格。學生時代他交過好幾個女朋友,但從來沒有感覺到愛過誰。他總是盡量避免因墮入愛河太深而傷害了自己或對方的感情。當女朋友「我愛你」之類的愛的絮語在他的耳邊響起的時候,他就會在心裏提醒自己,那是騙人的鬼話!「我可不覺得我在你的眼裡是一個值得你說出『我愛你』這句話的人!」他在心裏對女朋友說。
「多大的孩子啊?」
「那時候,一方面我工作太忙,另一方面,我也沒太重視她的病。現在我的工作主要是處理一些案頭文件,不那麼忙了,同時我對她的病的認識跟以前也不一樣了。」
「不要緊的,」馬見原用堅定的語氣對醫生說,「我儘可能把護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把工作放在第二位。」
「你說什麼呢?我都能出院了!」
繼續畫了一會兒以後,還是畫不出有意思的畫兒來,於是又換了一張畫布。這是他換上的第三張畫布了,時間已是深夜十二點多。在開始塗抹第三張畫布之前,他擔心美步打電話來破壞了他的情緒,於是暫時放下畫筆,打算開窗換換空氣,調整一下氣氛。
「您得跟我們一起進去。」
「喂,這裡是馬見原家。」聲音顯得有些僵硬。
「這鐵柵欄門原來就是開著的嗎?」馬見原看著磨磨蹭蹭地跟著走進來的浚介問。
馬見原的目光在一瞬間凝固了,一股令人噁心的寒氣從腳心鑽進了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