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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三節

第一章

第三節

「藏在我裡邊了,不信你摸摸。」女人抓住椎村的手伸進了她的睡袍里。椎村嚇得大叫一聲,奪路而逃。女人哈哈大笑。
馬見原又一拳擊中他的面門。
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平台上,椎村正在用手絹擦馬見原給他弄濕的西服呢。馬見原走得太急,差點兒把椎村撞倒。
「好!這種沒用的東西我也討厭……對了小馬,夫人怎麼樣了?」
「……好像是準備按照您的意見,讓油井哥哥遠離東京。」
馬見原就像被誰把筋全都抽掉了似的,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
「什麼?」
「那還是為別的事兒進去的呢。」
「夫人回了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來玩兒,這不能算婚外戀。」
兒子被送進醫院做手術的時候,馬見原正在為逮捕一個強盜殺人犯跟同事一起盯梢。警視廳用無線電話通知他說,家裡來電話了,有急事。他的第一反應是生氣,因為他平時一再對家裡人強調,不許為了私事往警視廳打電話。
只有妻子佐和子護著馬見原:「爸爸在工作嘛……」妻子越是這樣說,馬見原心裏越是痛苦。失去兒子的悲痛、憤恨、鬱悶,又在那麼多上司和同事面前丟面子……所有這一切,全都發泄到妻子身上:「都怨你!不好好兒看著孩子!」
馬見原用鼻子哼了一聲,衝著髒兮兮的天花板吐了一口煙:「哪兒啊!還不是為了錢!」
「孩子們的活法兒跟我們可不一樣,誰也強迫不了他們。大哥為這事兒可傷腦筋了。」女人深吸了一口煙,「孩子們最大的目的是要錢要東西,根本不講義理人情,我看著可心痛了。孩子們只學會了一條:沒錢就沒人認你,沒錢就找不到友情,都是從爸爸那裡學來的……可是,比起家裡的爸爸來,街上的爸爸又給錢,又和氣,又會體貼人……」
馬見原站起來,把長峰的西服肩部裂開的口子撕得更大:「油井的事我再囑咐你一遍,絕對不能讓他到他們母子倆身邊去!這是你的責任!」
「亞衣對我說的話,不一定都是胡說!」
那次盯梢什麼結果也沒得到。馬見原在夜空下徘徊,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終於,他猛醒過來,想起現在自己應該去醫院。可是,等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兒子已經被送到太平間去了。
長峰心疼地看著自己的西服肩部被撕開的口子:「那對您有什麼好處呢?馬見原先生!」
「你沒有資格做父親!你是有責任的!」遊子憤怒的叫喊著打了馬見原一個大嘴巴。
「我現在沒有收弟子的積極性嘍!」
「……真的?」
「出來了。」
走出銀行,一個人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是椎村。
「我父親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您為什麼離開了警視廳。父親說,您從刑事偵破第一線退下來,實在是刑警部門的一大損失,但是對於他來說,確實是一件幸運的事。因為跟馬見原老師一起合作,感到壓力太大。父親退休已經四年了,還是經常念叨像您這樣的名刑警……大概是因為他自己沒有圓了當名刑警的夢,念叨念叨也是一種寄託吧。」
「對,早地他們那一夥兒的,你不是見過嗎?」
「油井哥哥留在東京,對您有什麼不利嗎?」長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是不是因為油井哥哥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您弄到手的女人……」
「不是叫你給別人當尾巴去嘛,怎麼還跟著我?」馬見原從樓梯後邊轉出來,一邊點煙一邊問。
「真的沒從這兒過去嗎?」椎村半信半疑地歪著頭,看著女人身後古舊的小酒館的入口。
遊子那張憤怒的臉剛從馬見原的意識深處浮現出來,又很快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兒真弓的臉。
「油井回來了嗎?」
「一定要讓他同意!」
馬見原扔下繃著臉站在那裡發愣的長峰,走出脫衣舞舞廳,經過繁華的大街,來到車站前邊的一家銀行,把一百萬日元分別打入兩個賬戶。
椎村的眼裡閃著義憤和好奇的光:「是誰呢?莫非是經常跟黑社會打交道的黑社會犯罪刑偵組的?」
同年五月一日,星期三
馬見原故意無視椎村的存在,走進廁所小便。可是,椎村跟在身後,繼續賴皮賴臉地說著:「父親還告訴我,新宿中央公園一個流浪漢被殺死以後,您扮裝成流浪漢,蹲了兩個星期就抓住了罪犯……還有一次,一個年輕的檢察官被罪犯用匕首頂住了脖子,千鈞一髮之際,您一槍擊斃罪犯,救了那個檢察官。可是,這件事向上邊兒彙報的時候,卻被說成您被檢察官救了。而您呢,沒向上邊兒解釋一句……這件事已被傳為佳話。那個檢察官,就是已經當上了主任檢察官的藤崎……」
馬見原去少管所把佐和子的事告訴了真弓。真弓把兩個人之間的桌子掀翻,揪住父親的脖領子,用拳頭打他的臉,用頭撞他的胸:「你怎麼不死!你算什麼父親!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殺了!把媽媽還給我!、把哥哥還給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你這個混蛋……」
後來,有的目擊者說,他的臉上充滿解放感,閃耀著奇異的光彩;有的目擊者說,他陰鬱的臉扭曲了,滿臉是淚……
「是嗎?太好了。恭喜恭喜!把我甩了,好好伺候老婆去吧!」
長峰趕緊說:「以後還請您多加關照。」
椎村目送著馬見原,見他在前方拐了彎,立刻追了上去。可是拐過去一看,不見馬見原的影子,卻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穿著又肥又大的黃色睡袍,嘴上叼著一支煙,正仰著頭獃獃地看天。椎村憂鬱了一下,上前問道:「剛才看見一個男的從這兒過去了嗎?」
馬見原的兒子死了九年了。
馬見原痛感家庭在垮掉,罪惡感每天都在折https://read.99csw.com磨著他。在這種心情下,他變得固執而孤獨,漸漸被同事們疏遠了。
「也許吧。那……家裡人就沒意見嗎?」
「還有煙嗎?」馬見原把一個煙盒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里,向椎村伸出兩根手指。椎村慌忙遞給馬見原一支煙,用打火機給他點著。
「有人叫你出來的吧?」
在馬見原的嚴格管教之下,伊佐夫長大了。尊重長者,禮儀端正,成績優秀,鄰居同事沒有不誇的。但是,馬見原還是不滿足。
離開家坐上了公共汽車的馬見原,突然覺得百爪撓心,非常不安。「莫非佐和子出事了?」想到這裏,下車就往家跑。
馬見原覺得自己的家庭已經接近了自己的理想,總算感到有些滿足了。他做夢都沒有想到,一場天大的悲劇正在前邊等著他呢。
馬見原回到家裡,真弓沒事人兒似的,反倒是佐和子一個勁兒地認錯,結果挨了打。這時,真弓說話了,她罵爸爸是「懦夫」。馬見原第一次對女兒揚起了手。佐和子哭著勸真弓別再頂嘴,事情總算平息了下來。但馬見原更不願意在家裡呆了,幾乎天天住在警視廳。
其實,馬見原也說不出具體應該達到什麼目標,只是單純地要求「更好、更好」。學習要更好,體育要更好,要更老實,更聽話,要得到周圍人更多的讚揚……也許是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來的價值觀,他深信自己的教育方法已經能給兒子帶來幸福。
關於女兒真弓的將來,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他也不是不喜歡真弓,但是,女兒嘛,早晚要出嫁的。而且作為父親,他也不會教育女兒。也許是因為他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教育兒子上面了,顧不上女兒。他覺得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最大,妻子也好女兒也好對此是能夠理解的,因此,他認為她們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無形中放鬆了對女兒的關心。
「長峰!」馬見原眯縫著眼睛看著男人,「還有別的孩子吧?」
「抓不住!誰也抓不住我……」騎在摩托車上的伊佐夫怪叫著。這是同學們聽到的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摩托車轉眼就不見蹤影了。
「我願意跟著您!」椎村慌慌張張地追出來,「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嗎?我父親在派出所工作的時候,對當時在警視廳一科的您佩服極了。有一次,在池袋附近發生了女職員被殺害的事件。父親負責保護現場,親眼見過您指揮若定,抓獲犯罪嫌疑人的雄姿。」
「你不覺得這很正常嗎?就算是胡說,胡說那個有什麼必要呢……我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亞衣已經把某種信息傳遞過來了。不過,我認為她更想把這種信息傳遞給你,你有責任過問這件事!」
「這個混蛋!」馬見原狠狠地罵道,「她要回家?她以為我會原諒她嗎?」
馬見原在畫面上看見一個妓|女像是從南美洲來的,一努嘴:「收入怎麼樣?」說完回到沙發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記憶潮水般涌了上來……
後來,他一直躲著的遊子找到他,通知他說,真弓的問題沒能得到解決。
「這個嘛……」
真弓被打倒在地,馬見原還是覺得不解氣,劈胸抓起來還要打。就在這時,馬見原眼前鮮紅的長發閃過,臉上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已經沉入了記憶的長河深處的悲劇,從黑暗的水底執拗地浮上來,想摁也摁不住了。
「油井?」
馬見原跟著男人往安裝著鐵門的那個房間里走的時候,碰上了剛才那個已經換上了長褲和運動衫的小姑娘。她歪著頭瞪了馬見原一眼,什麼也沒說,飛快地溜走了。
馬見原說:「我現在是專門坐在辦公室里看文件。有時候為了核實供詞也出去轉,但一個有意思的案子都沒有。跟你們年輕人的想法不一樣啦。不過,你寫的報告要是不通順,我可以給你刪改。」說著就在椎村的西服上擦起手來。椎村尖叫一聲從廁所里跑出去,馬見原也跟著來到樓道里。這時,從地下一層的樓梯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一男一女激烈的爭論聲。
在教育兒子的問題上,馬見原繼承了他警官出身的父親傳下來的嚴謹家風,對兒子沒有一點兒姑息遷就,從說話的態度到走路的姿勢,無一不嚴格要求,稍有差池就是一個大嘴巴。
男人的後背咚地撞在身後的櫃檯上,但他馬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甚至連表情也沒有一點兒變化:「還沒來得及問她的年齡,先教她跳跳舞,要是跳得好呢,再……」
馬見原小便以後去洗手,椎村追過去站在他身後繼續說:「您放心,我絕對不會成為您的累贅的。」
「你算什麼父親!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殺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當年在少管所里的女兒那因仇恨而漲得通紅的臉,也從意識深處浮現出來,也很快地沉了下去,緊接著浮現出來的是妻子佐和子模糊的臉。
馬見原在新大久保車站下了電車,朝新宿方向走去。半路上經過商店街,找了兩個旁證,又走進了一條可以稱為紅燈區的小衚衕。因為在署里的長椅上睡了一夜,褲子上弄得全是褶子,襯衣也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是個邋邋遢遢的中年男人。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動作非常利索,走在路上,很輕鬆地就能超過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女人目送著他說:「小馬,伺候老婆可不光是給她治病,那方面也別忽略了。女人嘛,在那方面永遠都不會退役!你看!」女人說著敞開了她那黃色的大睡袍。馬見原回頭看了一眼年輕時熟悉的裸體。代之以彈性豐富而美艷的肉體的,是鬆弛的皮膚和皺紋。馬見原感到一陣悲哀,鬱鬱不樂地輕輕撐開雨傘,轉身走了。
長峰吸了一口氣九-九-藏-書鎮定了一下:「過來打過招呼。咳,蹲了那麼長時間大獄,怎麼也得犒勞犒勞他吧?一塊兒喝了一壺。」
暴力犯罪刑偵組最年輕的警察椎村,跟他旁邊的一個老警察聊了起來:「我說馬見原老師,您是怎麼看的?」聲音顯得有些僵硬,「我怎麼也不敢相信警察內部有叛徒……看來這內部還真有狗。」
那是一群對父母和社會強加給他們的價值觀絕望了的青少年。有一次,真弓所在的小組跟一個和黑社會有聯繫的小組打起架來。
長峰一點兒都沒害怕:「我這西服可貴,請您高抬貴手。」
……浮出水面的記憶重新沉入黑暗的水底,馬見原捂著臉的手緩慢地向後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髮,活動活動變得僵硬的脖子,抬起頭來。
馬見原聽到最後這句話的同時,一團火似的鮮紅的頭髮映入眼帘,剛才憋了一肚子的氣不由得消了一些。
生活安全科一個年輕警察終於無法忍受這難耐的寂寞,悔恨交加地帶著哭腔說:「情況摸得挺準的……內部偵查從來沒有中斷過呀,今天居然撲了個空……太奇怪了。」
「那隻不過是惡作劇,我想偵破一個像樣兒的案子。」
「啊,歡迎光臨!」小姑娘跟馬見原打了個招呼。只見她穿著超短裙,披著一件灰色的風衣,惺忪著眼睛,嘴裏嚼著口香糖,「裡邊可愛的小姑娘多著呢!」小姑娘說,可是臉上連迎客的笑容都沒有。
「真的?」馬見原盯著小姑娘問。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後邊店裡的一個陪酒女郎,有一個兩歲的兒子,因為嚴重的燙傷被送進了醫院。除了燙傷以外,醫生還發現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分明是他媽打的,結果還不是不了了之了。」
「你以為我是顧頭不顧腚的鴕鳥啊?」
真弓從少管所出來以後,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走了。現在跟暴走族時代她援救過的夥伴結婚生了孩子,並經營一家花店,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真弓每個星期都到醫院去看望佐和子。
剛從地下一層上來的遊子一看是馬見原,也顧不上跟浚介生氣了。
繞開門口一個裝滿了用過的手巾的箱子,順著樓梯往地下室走。一個染過的長發已經脫色的小姑娘正在有氣無力地上樓,差點兒跟馬見原撞在一起。
「你還有完沒完了?滾出去!」馬見原吼了一聲,打斷了椎村的話。可是椎村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嘴閉了還不到十秒鐘,就又嘮叨起來了。
馬見原在她那脂肪豐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朝著跟椎村相反的方向走去。
馬見原把椅子壓得吱扭吱扭的,一邊從口袋裡往外掏煙,一邊說:「……有。」
「剛才……您說什麼來著?」椎村戰戰兢兢地問。
「必須好好兒談談。這孩子肯定有問題……過一段時間我就跟學校聯繫!」女的說。
馬見原聞訊趕到警察署。看到父親進來,本來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的真弓態度馬上變得惡劣起來:「討厭!你來幹什麼!我跟你毫不相干!你滾蛋!」
「二十。」齜著大門牙的男人代替她回答說。
倆人對視著,沉默讓站在一旁的浚介都感到憋悶。
馬見原一把抓住她細小的手腕,拉著她飛快地往地下室走。
聽了這話,警察們總算勉強站起來,各回各的辦公室,準備下班回家。
太平間里,有妻子佐和子,有比兒子小三歲的女兒真弓,還有馬見原的上司。上司用無線電話通知了馬見原以後,馬上就到醫院里來了。上司說,如果接到命令立刻就來,肯定能在兒子死前見上一面。
「油井會同意嗎?」
冰崎遊子,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心理醫生,掰開馬見原抓著真弓的手,嚴厲地批評了他。
「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真弓上高中以後,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不正當行為越來越多,以至於發展到在迪斯科舞廳的廁所里吸毒,又被抓進了警察署。
當著那麼多警察的面被自己的女兒痛罵,馬見原臉上實在掛不住了,血往上涌,狠狠地打起真弓來,真弓不哭也不躲,只是恨恨地瞪著父親。馬見原打得更凶了,好像要把兒子死後積鬱心頭的悔恨一氣發泄出來似的。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也就是說,現在是五月一日凌晨。回到刑警隊辦公室的三十多名刑警,有的耷拉著肩膀嘆氣,有的坐在椅子上發獃,甚至有一個故意跳到面前,汪汪地學狗叫。
馬見原看了一眼椎村那還有些稚氣的臉:「你知道鐵匠鋪的徒弟是怎麼把手伸進水裡試水溫的嗎?」說著手指一彈,火紅的煙頭準確地落在了椎村握著傘把兒的手指甲蓋兒上。椎村尖叫了一聲,傘掉在了地上。
本來是起鬨開玩笑,不料伊佐夫竟然騎上去,發動了摩托車。誰都認為他騎一圈就會下來,沒想到他突然加速衝出了校園。一個同學喊道:「快回來!被警察抓住就完蛋了!」
「你管得著嗎?」小姑娘只顧照看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馬見原一眼。突然,她咋了咋舌頭,衝著天花板角落上的攝像頭喊道:「我不幹了!你們不是答應我了嗎?誰想敢把我怎麼樣了,你們就揍他!」
「你以為我是傻子啊?長峰啊,你以為像你這樣對我一會兒戲弄一會兒威脅的只有你一個呀……我真想把你們的貿易關係透露給大陸派的或者別的什麼人,你們跟一些老主顧的關係已經有些吃緊了,對吧?而且原因在你長峰,對吧?我把這些情報告訴早地也沒關係嗎?」
她悲傷地笑著,含混不清地說著「對不起」,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鮮血噴在她的臉上,嘴裏仍然不住地喃喃自語著,對不起,對不起……
「對。她有時候給我打電話。出院的事是她三天前read.99csw.com告訴我的。那個高興勁兒,就好像她自己要回家似的……」
「真的出了事兒就晚了。一旦發現孩子有出事兒的苗頭,就算落個多管閑事我也得馬上行動!」女的堅決不讓步。
「啊……打碎了兒子的頭蓋骨,被你給弄進去了的那個?」
馬見原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弄錯了,為什麼倒霉事兒都讓他趕上了,強烈的憤怒和悔恨使他的大腦產生了混亂。他害怕自己精神崩潰,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妻子佐和子身上。什麼沒教育好孩子啦,你自己本身教養就差啦,罵個沒完沒了。佐和子呢,只會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都怪我」。
天亮了。初夏的雨一會兒下一會兒停,讓人感到猶如身處秋日的黃昏。
小姑娘撫著被馬見原攥紅了的手腕:「討厭!你的話我聽不懂!」
馬見原使勁兒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捻滅,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啊,你今天回家呀?」
馬見原什麼都不說,拉著小姑娘穿過自動門,來到櫃檯前邊。櫃檯裡邊站著一個齜著大門牙的男人,那人見狀「啊」了一聲,瞪大了眼睛。馬見原把小姑娘拉到櫃檯前邊,嚴厲地問:「多大了?」
「多管閑事!兒童心理諮詢中心不是得接受了諮詢以後才行動嗎?」男的表示不滿。
去年秋天以來,佐和子一直想讓馬見原看看外孫的照片,可他堅決不看。只要一提到女兒,他馬上就會說「不可原諒」。但是,不可原諒的究竟是誰呢?馬見原的心靈深處經常迴響著這個他必須回答的問題……
無線電話又打過來了,上司明確告訴他,兒子在動手術,生命垂危,命令他立刻去醫院。聽到這個命令,他眼前一片漆黑,支配思考和感情的神經全都麻痹了。馬見原違反了上司的命令,也不顧同事的勸告,沒有離開現場。也許是害怕,也許他在意識深處已經知道兒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已經知道自己迄今為止的教育方法都是錯誤的……
刑警隊的同事們紛紛跟馬見原打完招呼回家了,椎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馬見原:「您今天還在署里住嗎?」馬見原坐在椅子上沒動,椎村又說:「我分配過來以後一直住在署里,看見您不值班也總是在署里過夜。」
「嘿!掙大錢了!」長峰把一個信封恭恭敬敬地捧到馬見原面前,裡邊是一百萬日元,「可是,那個進賬不小的賭場被你們給關了,真叫人心疼。」
佐和子把真弓的作文拿給馬見原看:「那孩子明白過來了,下次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求求你了……」
「真弓那孩子什麼都沒告訴我。我以為您還在警視廳呢……聽說您夫人快出院了,恭喜您了!」
「你呢?」馬見原看出她故意用濃妝掩蓋著實際年齡,叫住了她。
女人淫|盪地笑著打量著椎村:「男的?男的從我面前過得去嗎?」
「不是,我想跟您學。昨天晚上求了您半天您也不答應,我就想出了這個主意。我父親對我說了,學偵查得像鐵匠鋪的徒弟學打鐵那樣,師傅是不會告訴你淬火時的水溫的,要學會偷藝。」
「跟你們的組織沒關係,油井一個人的事兒!早地說過他明白我的意思。」
兒子死後第二年,真弓因為在商店裡偷化妝品被抓住,被送到警察署接受教育。她偷東西的手段太笨拙,好像是故意被人抓住的。在警察面前,不但不感到羞恥,還笑嘻嘻地對教育她的警察說,自己是警察的孩子,暗中了結算了。結果反而把事情鬧大,連馬見原的上司都知道了。
馬見原一下子就把長峰眼神里發生的微妙變化捕捉住了:「這麼說是回來了。」
長峰第一次露出了動搖的神情。
椎村的手指被燒疼了,打火機掉在了桌子上。他回過神兒來,苦笑著說:「算了算了,您這玩笑開得有點兒過分了。別給自己找麻煩。你說得這麼認真,我都當真了。」
兒子死後,馬見原覺得工作失去了意義,在家裡獃著也沒意思,即便沒有案子,也經常在警視廳過夜。
椎村看出馬見原生氣了,手足無措地說:「您……我,我明天還是跟著您吧?組長說了,如果沒有緊急事件,就跟著您。」
「嗯?不是剛進去兩年嗎?把兒子的頭蓋骨都打碎了,就判那麼幾天?」
由於搶救及時,佐和子的生命保住了,但是,精神之弦斷掉以後就不那麼容易複原了。外傷治好以後,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馬見原斜楞了還在舉著打火機的椎村一眼,輕輕抽了一口椎村給他的抽不慣的煙,慢條斯理地說:「我看哪,抓起幾個又能怎麼樣?能把黑社會消滅嗎?能把賣淫現象消滅嗎?干這種麻煩事,還不如給黑社會內部製造分裂,或者逼著他們潛入地下,同時跟他們保持一定的關係,這樣反而容易控制他們,保持社會安定。」
「別操什麼心了?」
馬見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帶著椎村去檢察院鬆了一份文件,又帶著他走訪了一個案件的知情人,搞了幾個一般的調查取證,總算把椎村打發了。
馬見原手腕一擰,西服發出了開線的聲音:「告訴早地,要是讓我看見油井在這一帶轉悠,我跟你們的交易就到此結束!我把你們全毀了!」說完狠狠地把長峰推到一邊去。
摩托車沿著海岸公路疾馳。前方並沒有車,可是伊佐夫騎的摩托車卻突然逆行,摔倒在迎面駛來的一輛大卡車前邊。大卡車來不及剎車,從他身上軋了過去。
滿臉疑惑的椎村從黑布傘下露出臉來看著馬見原:「您已經發現我啦?」
「所以……」椎村的表情緊張起來,「就給他們通風報信?」
真弓的問題由於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介入,最後決定通過談話來解決。但是,馬見原沒有參加過一次遊子組read.99csw.com織的座談會,而且拒絕過問女兒的事。一個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年輕姑娘竟然要插手他的家庭問題,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男人回過頭來,微笑著對馬見原說:「離家出走的,突然跑到我這兒來要上班,稍微試用了一下……」
走著走著,忽然覺出後邊跟著個尾巴。他迅速拐進一條小路,收起塑料傘,藏在一座二層小樓的外掛樓梯底下,不慌不忙地掏出來一支煙。不一會兒,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慌慌張張地追過一個人來,發現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愣住了。
「你們打算呆到什麼時候啊?」粗門大嗓、身高體壯的刑警隊暴力犯罪刑偵組組長發話了,「肯定是內部出了問題,隊長不是已經找署長去商量辦法了嗎?你們在這裏隨便瞎猜,不起任何作用,只能弄得士氣低落。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回家吧回家吧!」
男人沒躲也沒退,嘴唇被打破了,表情依然沒變:「什麼證件都沒帶,我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馬見原先生眼力好,看了出來,太好了。」說完就領著馬見原往裡邊的房間走,一點兒都看不出他剛剛挨了兩記重拳。
「……明天出院。」
「……我承認我還不太成熟。」
天花板上的煙油子,日積月累的灰塵,看上去就像水底厚厚的綠苔。沉入水底的記憶是絕對抹不掉的,只要有機會,還會浮到水面上來,掀起感情的波濤。
「早地打算怎麼處理?」
真弓被送進了少管所。馬見原給上司打報告要求給自己處分,上司認為馬見原並沒有犯錯誤,沒有給他處分,但在一次人事調動中,把他從警視廳調到了杉並警察署,從此離開了刑事偵破第一線。
馬見原從容地笑了笑:「威脅我嗎?你以為你們的進貨渠道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只是單純地給你們通風報信嗎?」
佐和子的表情變得毫無生氣,瞳孔變得暗淡無光。
「長峰!」
馬見原從口袋裡掏出煙來,遞給女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你這兒沒有孩子吧?」
「沒有沒有,不信您看。」那個叫長峰的男人把馬見原讓到靠牆擺著的一排監視器前。監視器的畫面上,顯示著這個名為脫衣舞舞廳實為妓院的八個單間的營業狀況。四個單間里有嫖客,跟妓|女在簡易雙人床上嫖娼賣淫幹得正歡。一個稍大一些的房間里,三個妓|女等著接客。看起來都很年輕,但十幾歲的孩子好像沒有。
「滾!」馬見原大吼一聲,把真弓的作文撕碎扔在地上,轉身就走。
佐和子也是在一個非常傳統的家庭里長大的,從來沒對丈夫說過一個「不」字。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無理的指責。
「花那麼多時間回家,更累!」
剛才擔任這次行動的總指揮的生活安全科科長見狀吼了一聲:「別鬧了!」可是聲音里一點勁頭兒都沒有,顯得很無奈。
男人安排馬見原在高級真皮沙發上坐好,掏出手絹擦乾淨嘴角上的血跡,深深地向馬見原鞠了一躬:「昨天晚上您幫了我的大忙,在下表示衷心的感謝!」
「我不在乎。」
「我……」
「我?剛……吃完飯……想休息會兒。」
「趁著你的手還沒被燙掉,趕緊回去!」
「誰……您是說我油井哥哥?」
一直假裝出言不遜的小姑娘馬上縮著肩膀跑到裡邊的房間里去了。
「看您說的……我的意思是說,您不覺得累嗎?」
「……礙你的事兒啦?」
「你怎麼知道的……哦,有人來了,來人就是你啊?真不該跟你打招呼。」
馬見原把手裡的煙頭彈到雨里,換了一個話題:「……見著油井了嗎?」
「你怎麼還這麼說!你沒看見自從她母親來了以後,她一句話都沒說嗎?而且她基本上就沒看我!」
廚房裡,只見佐和子坐在地上,面前擺著兒子的照片和被馬見原撕碎了的女兒的作文,右手拿著菜刀左手腕已被割破,鮮血噴了她一臉。看著愣在那裡的馬見原,她有氣無力地說了句「對不起」,深深地低下了頭。
終於,遊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馬見原先生……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您!您在這個警察署嗎?」
在警察署的長椅上睡了一夜的馬見原,上午看幾份文件,午飯以後,為了核實一個犯罪嫌疑人的供詞,打報告外出了。
馬見原接過那一百萬日元,裝進西服內兜里。
「可找到您了!」椎村氣喘吁吁地說。
伊佐夫上了中學以後,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經常代表學校參加社會上的各種活動。馬見原呢,由於工作積極,又連續破了兩個殺人案,也面臨升遷,上司甚至向他透露了提拔他為警視廳第一科科長的消息。
佐和子把所有的罪過攬到自己身上,繼續全心全意地伺候丈夫。笑容滿面地送丈夫去上班,還經常不辭辛苦地去少管所看真弓,為恢復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盡了最大的努力。馬見原理解妻子的苦衷,卻沒有對妻子說過一句和氣點兒的話。終於有那麼一天,妻子一直緊繃著的精神之弦,斷了……
為了給整天打罵妻子的馬見原難看,真弓加入了暴走族。。
「不!不只今天,別的案子也有走漏風聲的。」刑警隊的一個警察說。他的話音剛落,警察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嚷嚷起來了。
罵完了,孩子們又跑到附近的母校,摔完花盆砸玻璃,後來在存車處發現一輛沒有上鎖的小型摩托車,是一個經常打學生的男老師的。孩子們起鬨說,給他騎走,扔得遠遠的!
「馬見原先生,我認為,已經到了跟她和好的時候了。夫人出院回家以後,全家人應該坐在一起好好兒談談。」
「要是看見油井別忘了告訴我。我不想讓他呆在東京。」
結婚二十二周年紀念日那天,真弓來信了。信里說,通過九九藏書在少管所干農活兒,深刻地理解了「培育」的辛苦。在所里組織的一次作文大獎賽中,她把自己的感想寫出來,得了獎。那篇作文也一起寄來了。
跟警察學校時代的恩師的女兒佐和子結婚後第二年,馬見原如願以償地得了個兒子。取名伊佐夫。伊佐夫健康地成長,順利地考上了重點高中。死的時候可以說是風華正茂,前途無量。
馬見原打開雨傘一轉,雨水甩了椎村一身:「你在我這兒什麼也學不到,沒看見我整天看文件嗎?」
「對不起!」椎村臉紅了,低下頭去。
「真要想學,找別人去!。」說完轉身就朝小路深處走。
馬見原回到辦公室,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喘著粗氣,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馬見原先生獲取的情報難道永遠都不會過時嗎?我們也是有自我保護措施的嘛!」
「不,您帶我去吧!」
幾個小時以前,刑警隊和生活安全科合作,突擊搜查了位於杉並區兩個作為黑社會資金來源窩藏點的賭場,結果撲了個空。突擊搜查撲空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偵查到一家夜總會僱用外國女人賣淫以後,偵查到有人在居民住宅小區窩藏毒品以後,偵查到有人秘密販賣手槍以後,突擊搜查的時候也都撲空了。幾次撲空以後,據說東京警視廳已經開始對杉並警察署內部展開調查,今天居然又是空手而歸,警察們那個氣憤勁兒就別提了。
「你這樣做已經引起了孩子母親的反感!」
夥伴被對方用匕首扎傷了,為了援救夥伴,真弓奮力奪過匕首,捅進對方的前胸,差點兒要了人家的命。
「竟敢盯我的梢,誰的命令?」
「你小馬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跟他正相反。還記得吧?你是使勁兒往我那裡邊伸手……有煙嗎?來一根兒。」
「小馬負責的地方我還敢雇孩子?就算我黑社會的大哥叫我雇我也不會雇。現在的東京啊,要是在少年科當警察,一個月就得累死……我說小馬,別操心了!」
馬見原皺起眉頭:「是聽真弓說的嗎?」
「放開我!幹什麼呀你!」
「我的臉還疼著呢!」
打那以後,真弓拒絕跟馬見原見面。少管所方面對馬見原說,真弓情緒非常不穩定,暫時不見為好。但是,真弓卻願意跟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冰崎遊子見面,並拜託遊子去精神病院看望佐和子。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佐和子的病情有所好轉,醫生讓她出院回家,在家裡繼續服藥治療。而恰恰在這時,馬見原正忙於綾女的官司。綾女的丈夫油井虐待兒子研司,殘暴地毆打,造成頭蓋骨骨折。馬見原埋頭于這個案子,最終把油井送進監獄,研司判給了綾女。辦案過程中忽略了給佐和子吃藥,佐和子連續數日一個人在家,耐不住寂寞再次犯病,在洗澡間用水果刀刺傷大腿,又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馬見原二話沒說,一拳打在他的左臉上。
馬見原往前一探身,一把揪住長峰的西服領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我不認為她是我們家裡人!」馬見原突然轉過身衝著正在上二樓的椎村大喊一聲,「椎村!你值夜班時接手的案子破了沒有?」說完扔下遊子就上樓了。
「……你值夜班,有人把死貓死狗放在居民家門口的事件,趕上過兩次吧?處理了嗎?」
伊佐夫考上了重點高中。入學前一個星期的周末,他被邀請去同學家參加一個晚會。同學的父母出去旅行了,集合在一起的六個少年可解放了,又是吃又是喝,最後連啤酒和威士忌都拿出來了。開始,伊佐夫說什麼也不肯喝,不知是誰說了句「幹嗎要當聽話的小馬駒?爸爸們只不過是把咱們當做他們炫耀的玩意兒」,他就一發而不可收了。不但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還抽了好多煙。這些喝得醉醺醺的孩子們想起了中學時代嚴格管教過他們的老師,點著名地罵起來。從來沒有罵過人的伊佐夫罵得比誰都歡,同學們都感到震驚。
據卡車司機說,本來在對面正常行駛的摩托車駕車手突然鬆開車把,仰天大笑,那表情好像在說,只要一鬆手,就永遠輕鬆了……
馬見原抬起頭來,瞪著鏡子里的椎村:「什麼是像樣兒的案子?標準是誰定的?」
「啊……」馬見原點了點頭,小聲說。
「……對不起。」
一扇鐵門開了。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平頭、穿一身義大利名牌西服的不到四十歲的男人走出來,對小姑娘說:「姑娘,過來一下!」小姑娘很不情願地走過去,男人掏出義大利真皮錢包,從裡邊抽出一沓錢,大約有十幾萬日元,勉強地笑了笑,對小姑娘說:「我們這兒實在不能錄用你,回家吧!」說完把錢塞進小姑娘手裡,用不容抗拒的眼光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您是指怎麼處理油井哥哥?您連我們組織內部的事兒也要過問嗎?」
「給別人當尾巴去吧,別老跟著我!」馬見原甩開椎村,走出辦公室。
「在!」
馬見原從女人身後閃出來,照著女人已經下垂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女人衝著馬見原做了一個下流動作:「從後邊看,別人都以為我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呢!還有的傻瓜把我當做偶像,懷裡整天揣著我的照片……剛才那個毛頭小夥子是你的新弟子?」
女兒真弓哭得紅腫的眼睛里燃燒著對馬見原的憎恨:「哥哥到死都在叫爸爸,想見爸爸,想對爸爸說對不起……」
沒走多遠,馬見原確認沒有人跟蹤他以後,進了一家不顯眼的脫衣舞舞廳。
「行啦!」刑警隊長世木用他那穩重而威嚴的聲音喊道,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又說:「大家辛苦了。報告明天再寫,回家休息吧!」說完跟生活安全科科長交換了一下目光,就一起找署長彙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