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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六節

第二章

第六節

「亞衣……你……」希久子嚇得臉都扭歪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們家的玻璃打碎了沒有?傢具砸爛了沒有?請吧!看看吧!別看我們家的房子破,結實著呢!連地震都不怕!你是不是想說,外表看上去挺結實,裡邊已經開始腐爛……」
「當然。孩子感冒發燒,在家休息了幾天。除此以外什麼問題都沒有。」
「勇治在家嗎?」浚介又小心地問了一句。
亞衣的左手腕包著雪白的繃帶,浚介感到非常刺眼。
「不管怎麼說,再看幾天吧。星期一就能去上學了,到時候請您多加關照。您要是沒什麼別的事了呢,咱們就談到這兒,我也該做晚飯了。亞衣嘛,可能還在睡覺……」希久子說完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浚介想伸手把她拉起來,可又不知道這樣做合適不合適,只好獃呆地站在那兒。
浚介沉默了。
浚介慌慌張張地說:「……不,不是。」
「是不是認定了我們家孩子要鬧事兒啊?是不是想在出事兒之前把我們從學校里轟出來啊?你看,我挨打了嗎?流血了嗎?我們家可沒有網球拍,頂多有幾根高爾夫球杆!」說著從門后拽出一根高爾夫球杆來,摔在浚介腳下。
「等勇治……為什麼?」
「亞衣沒說過別的嗎?比如關於我的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希久子的表情緩和下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休息兩天就好了。大老遠的讓您特意跑一趟……」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呼吸也停了下來,好像一尊雕像。
實森家是一所平房。進院門以後,左邊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打掃得不太乾淨,滿地雜草和落花的花瓣。夕陽下的紫陽花好像在呼風喚雨似地搖擺著。
「真的?亞衣怎麼了?」
希久子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笑了:「噢,是這麼回事啊?美術課,又不是什麼重要的課,我上學的時候,什麼美術課啦,音樂課啦,逃課的多了。當然,亞衣逃課是不對的,不過嘛……」希久子好像是在說服一個同伴跟她一起去幹壞事,口氣變得柔和起來,「您知道亞衣被帶到警察署去以後,為什麼非要叫巢藤老師去嗎?」
「突然來訪給您添麻煩,實在對不起。」浚介深深地向希久子鞠了一躬,「來之前本來應該先給您打個電話的,但覺得今天是星期六,您肯定在家……不知道您星期六也上班。」
希久子以為自己這麼一說,浚介就會回去的,沒想到浚介挺固執,「您能讓我跟亞衣談談嗎?」
浚介不好反抗,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我覺得亞衣有點兒問題……」
「那您幹嘛來了?莫九-九-藏-書非您跟學校說了亞衣的事了?不要跟學校說,我不是請求過您嗎?那天晚上的事肯定是一場誤會,不要向學校報告了,我不是請求過您嗎?」
「啊,這個嘛……」
「這麼晚了,什麼事啊?」實森勇治的母親滿臉不高興地問,「偵察來啦?既然強制我們退學,還搞什麼家訪啊?」
「對!」
過了一會兒,實森太太平靜了,從牙縫裡漏出一句話來:「……對不起。您特意來看我們,我卻……」
亞衣家離開大路較遠,是一片安靜的住宅小區。穿過一個小公園,浚介來到亞衣家門前。亞衣家是一座普通的二層小樓,院子里種著兩棵羅漢柏。
「在朋友開的店裡幫幫忙而已。您趁熱喝吧。」
「……沒有。」
看著這個往外轟他的女人傷心的眼睛,浚介心裏感到一陣悲涼。他把抱在胸前的一個大紙口袋遞過去,「這是我送給勇治同學的一套畫具。勇治同學喜歡畫畫兒……請您轉告他,如果他畫了什麼,希望他拿給我看看,什麼時候都可以……」
「啊……」
「我看您還是趕快走吧,不然勇治回來,造成他情緒激動可就麻煩了。」
「您別往歪里想,亞衣手上的傷是幫我切菜的時候切的。再說句失禮的話,亞衣來例假了,女孩子這時候脾氣不好,請您多包涵。」說完砰地把門關上了。
亞衣充滿厭惡的眼睛又瞪了希久子一眼,像一頭敏捷的小獸,噔噔噔跑上了二樓。
實森勇治的母親四十五歲左右,穿著黃褐色連衣裙,小個子,微胖,眉眼長得挺可愛的,但眼圈是黑的,好像剛哭過。
浚介糊裡糊塗地被希久子推出門來,回過頭去還想說些什麼,希久子一陣連珠炮堵住了他的嘴。
希久子板著臉否定:「沒有!什麼問題都沒有!」
「專家……您說要等勇治回來跟他談談,您有什麼具體的方案嗎?」
「也許是吧。不過……」
看著眼前這杯咖啡,浚介想起了三天前美步潑在他臉上那杯咖啡,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被燙痛了的臉:「……那天晚上回家以後,沒出什麼問題吧?」
浚介沒辦法,只好站起來告辭。忽然,希久子看著浚介身後,尖叫了一聲。浚介回頭一看,原來是穿著一身睡衣的亞衣。
實森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連聲說:「不行不行!」她用手反覆抹了幾把臉,「不能泄氣!人家對我說過,不要責備孩子,應該反省自己是否把作為父母的愛真正傳達給了孩子,從現在起就要用具體的方式讓孩子明確地感覺到父母的愛……」
「關於您的事?什麼事?」
「家裡真的沒出什麼九_九_藏_書問題嗎?」
「他說過他學習的目的是什麼嗎?」
「病得特別厲害嗎?」
「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嗎?那是一場誤會!那孩子什麼都不記得。肯定是青春期的一種歇斯底里。糊裡糊塗地跑到大街上,沒想到碰上了一個壞男人。沒出什麼大事,算我們家孩子幸運。您說不是嗎?」
「……我可以等勇治同學回來嗎?」
「這個嘛……上小學的時候,說過為了將來掙大錢,為了將來指揮很多人……最近什麼都沒說過。」
「您是不是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想找我們家孩子解決你自己的問題。專家說了,千萬不要讓外人介入。專家還說,孩子出問題的時候,肯定有人會以關心孩子為名介入的,讓我們多加小心。」
「用不著您操心!這是您的鞋,穿上走吧!亞衣是我的女兒,她的情況我最了解,她就是有點兒不舒服,您就不用操心了!」
「這孩子,到廚房裡幫我切菜,把手給切了。真是的……」
「剛才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實森太太左手仍然捂著臉,右手放在胸部,做了幾次深呼吸。
「害蟲?」
「我們堅決不退學!你們學校瞎嚷嚷什麼我們家孩子要打死父母,我還要追究你們學校的責任呢!」
「我沒有向學校報告,沒有……昨天和今天亞衣都沒去上學,我有些擔心……自從那天晚上的事發生以後,我一直不放心,一直想跟她談談,卻一直沒有機會。聽說她在家休息……」
「啊,隨便問問。」
利用這個時間,浚介觀察了一下這個家。
「最近,不上美術課。」
浚介被希久子轟出來之後,越想越覺得亞衣手上的傷有問題。手腕上白色的繃帶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希久子反覆強調是切菜時切的,切菜怎麼會切到手腕上去呢?
希久子插到浚介和亞衣之間解釋著,那解釋,分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聽實森太太這麼一說,浚介有些呆不下去了。這時,他聞見實森家裡有一股難聞的味道:「……這是什麼味兒啊?」
「不……不知道。」浚介歪著頭說。
希久子回過頭來,驚奇地眨了眨眼睛:「您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
他坐上公共汽車,順著目白大街往練馬區方向走,在一個叫富士見台的車站南邊的住宅小區的一角,找到了美步擔任班主任的高中二年級學生實森勇治的家。
「您等等,我不是為這事兒來的……」
浚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誤會了……」
「啊,殺蟲劑,家裡有害蟲。」
實森太太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https://read.99csw•com,突然雙手捂住臉,蹲在了地上。
希久子挺直腰板,露出不容辯駁的神情:「沒有必要再提這件事了。什麼事都沒出,警察和醫院都做了證明。再讓我丈夫知道了,他再去追問孩子,鬧個天翻地覆,對孩子有什麼好處?只不過是一場誤會,悄悄地處理了是最合適的。就算是一家人,也沒必要把什麼事都說得那麼清楚。您說是不是?」
「別人?」
「什麼?」
「啊……沒什麼……」
「沒說過想當畫家嗎?他畫兒畫得不錯。」
「是嘛……」
「個人名義?」
按門鈴之前,浚介猶豫了一下,這時身後一個女人說話了:「您站在我家門口乾什麼?」當她認出是浚介的時候、沉著臉問道:「是亞衣叫您來的嗎?」
「……是嗎?」
「老師您放心,勇治這孩子一定回學校念書……只要他真正理解了我們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一定會變好的。我們很快就能跟他溝通……」
浚介被希久子安排在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去廚房煮咖啡。
浚介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問個究竟,猶豫中剛向前邁了一步,希久子大聲說話了:「我看今天就談到這兒吧!亞衣呢,我一定批評她,讓她好好兒去上美術課,這總行了吧?對不起了,今天就請您……」說著抓住浚介的胳膊肘就往門外拽。
浚介站在院子里,透過羅漢柏的枝葉看了看二樓。二樓的窗戶關著,沒有人影。
原來是亞衣的母親希久子。
「那孩子變成這樣,是因為我們沒有把作為父母的愛真正傳達給他。以前我們一直認為,我們對他的愛早就傳達給他了。他生病的時候,我們晝夜守候著他,一分鐘都不睡。放學以後回來得晚了一點兒,我冒著大雨也要去學校找他。不管多忙,每年我們都要帶他出去旅行。過生日,過聖誕節,我們是能出多少錢出多少錢。我們還看了許多如何教育孩子之類的書……可是,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愛。我們太幼稚了,那樣做跟養一隻小狗有什麼區別呢?」實森太太一口氣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自我滿足地點著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說實話,這孩子不應該出那種事……當時我也吃了一驚。為了考上好大學,亞衣學習一直很用功。半年前,一直疼愛亞衣的奶奶死了,剛剛安靜下來……也許是想奶奶吧。」
「可是……」
「……莫非,又出什麼別的事了?」浚介問。
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希久子說著說著,眼神變得不安定起來:「以前亞衣這孩子可淘氣了。她是獨生女,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寵著……爺爺奶奶先後去世以後,九*九*藏*書這孩子變得文靜多……所以說……那件事,絕對是偶然的……是誤會……一場誤會……」希久子說到最後,目光落在了地毯上那塊血漬上,聲音里充滿了不安。
「可是……也許還在床上睡著呢。」
「沒有。只是說不想去了,換個學校就去……這個學校本來是他自己選的。我不是那種一天到晚逼著孩子學習的母親,只要身體好,學習上看孩子自己的。上私塾什麼的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我們還覺得挺吃驚的呢。沒想到這孩子這麼知道用功!我們兩口子文化水平都不高,還嫌去私塾花冤枉錢呢!」
「我們家一直就是這麼處理問題的。」
「……為什麼?」
浚介加快腳步追上去,亞衣在前邊一個路口拐了彎。浚介拐過去的時候,亞衣已經走遠了。夕陽晃得浚介眼睛生疼,他頓時感到渾身無力,再也不想去追亞衣了。
浚介離開實森家來到大馬路上,嘆了一大口氣。胸中積聚著一種莫名的罪惡感,覺得渾身沒勁兒。夕陽給行人稀少的大街塗上了一層昏黃的顏色,塵埃和花粉在空氣中飛舞。忽然,浚介看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橫穿馬路——是亞衣!
放學以後,浚介從學生名簿上查到亞衣家的地址,坐上公共汽車直接去亞衣家。
她好像忘記了浚介的存在,自言自語似的說:「孩子!我要讓你知道,在爸爸媽媽心裏,你的幸福比我們的生命還要重要,為了你的幸福,我們願意當牛做馬,願意下地獄,願意去死!我一定要用具體的方式把我們對你的愛傳達給你……」她好像喝醉了酒,醉眼朦朧地看著浚介,「你不認為應該這樣做嗎?」
「讓您久等了。」希久子把咖啡端上來了。
所有的傢具都是高檔的,乾淨、整齊、有秩序,但少了一種氣味,那種在冰崎遊子家裡聞到過的家的氣味。
「到外邊玩兒遊戲機去了。我不讓他去,他從我錢包里搶了一萬日元就跑了……學校的決定不會有什麼改變了嗎?」實森太太央求似的看著浚介,「那孩子從小就很知道努力。在學習上,我們從來沒有強迫過他。上私塾啦,參加模擬考試啦,都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取得了好成績也經常在我們面前誇耀:看!我考得不錯吧……真不知道最近這孩子是怎麼了。我覺得不是簡單地換個學校就能解決得了的。」
「勇治說過他對學校有什麼意見嗎?」
「不管怎麼說,這事已經過去了。孩子和我都想儘快忘掉。這事根本沒讓我丈夫知道。」
忽然,浚介看見餐桌腿附近的地毯上髒了一塊,像茶漬,又比茶漬的顏色深。再仔細一看,那塊臟分明是血跡,周圍都是九九藏書由小到大的點,可能是血流到地上濺的。
「她對我好像有些誤會,我想跟她解釋一下。」
「談談?我們一直在跟他談。光談沒用,左耳朵聽右耳朵跑了。必須做給他看,必須把我們的愛具體地表現出來給他看!那孩子已經什麼都不相信了……別人對我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
「……您不要緊吧?」浚介關心地問。
「我想跟他談談……」
「啊,這孩子從小就喜歡畫畫兒,我也對他說過希望他長大了當個藝術家,但是他嘲笑我說,畫畫兒哪能吃飽肚子?最近我問過他,你的理想是什麼?老在家裡獃著也不是個事兒啊,你選擇什麼道路媽媽都不反對……沒想到我這麼一說,那孩子……」說到這裏,實森太太把視線轉向一旁,學著兒子的口氣,「你們有什麼理想?馬馬虎虎地工作,稀里糊塗過日子,還有比你們更無聊的嗎?你們有什麼理想?你們有資格做父母嗎……」
「對,白蟻。白蟻在家裡做了窩,房子正在從內部開始腐爛,不治理會很危險的。一個朋友向我介紹了這種殺蟲劑。」
「實森太太!」浚介提高聲音打斷她的話,「我不是代表學校來的,我是以個人的名義來看看,想為你們做點兒什麼!」
希久子正要說什麼,鄰居家的一位主婦從亞衣家門前過,跟希久子打了個招呼走了。希久子有些不情願地對浚介說:「……那就進來吧。」說完掏出鑰匙開開門,沖家裡大聲喊著:「亞衣——亞衣——你們學校的巢藤老師來啦!」那意思分明是提醒亞衣做好準備。
亞衣憤怒地瞪著浚介罵道:「你這個混蛋!你來幹什麼!你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嗎?滾出去!」罵完了又對希久子喊道:「把他轟出去!把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轟出去!」
希久子以中年婦女特有的溫和而又強硬的口氣,微笑著繼續說:「您千萬別生氣,托您的福,救了亞衣,也救了我。我肯定說服亞衣去上美術課。不過最近嘛,偶然有那麼一兩次不去,也請您諒解,畢竟剛出了那麼大的事嘛,您應該體諒孩子的心情……」
「什麼事都沒出。能出什麼事呢?」希久子語氣十分肯定,「亞衣在學校里出什麼事了嗎?」
浚介有些害怕:「喂……」
希久子頻頻點著頭說:「我也問過亞衣,她沒告訴我是為什麼。我想啊,恐怕是因為您教的課跟考大學沒關係,也就是說,您的課不是主科,叫您來不用有什麼後顧之憂……您可別往別處想,我的意思不是說您教的課不重要。亞衣是想找一個不影響她考大學的老師,就算讓您不高興了也不要緊,反正在學校里也不怎麼跟您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