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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六節

第三章

第六節

「我沒想那麼多……自己不知不覺地就走到這兒來了。單是聽您說話心裏就挺舒服的,聽了以後心情就平靜多了,所以,不知不覺地就跑到您這兒來了。」
兩位老師說著就朝亞衣走了過來。生活指導部的那位老師滿臉怒氣,冷冷地說:「看上去身體不錯嘛!能進你家去跟你談嗎?有重要的事情要問你。這可不只是你個人的問題,關係重大著呢!明白嗎?」
「沒注意嗎?」
「對……那孩子可好了,因為一起悲慘的事故死了。但是,我那孩子臨死之前,接受了我們做父母的愛,含著微笑走進了天國……等我們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到天國跟孩子再會的時候,一定會比現世更幸福,一定能建立一個由家庭的一體感聯繫在一起的充滿了愛的家庭……」
亞衣感到渾身發冷。
「我一直在那邊默默地看著來著,本來不想說話,但我看見這位女士被你們逼得太苦了。人家要回家你們都不讓人家回,難道人家連回家的自由都沒有嗎?」
被踩成爛泥的小旋花對亞衣產生了強烈的刺|激。她覺得自己像小旋花一樣被踩成了爛泥,渾身熱血沸騰。
遊子走到希久子身邊:「跟我一起回家好嗎?」
「您所說的房子的構造是社會上蓋房子的一般方法。您不要考慮建築方面的問題,您只需要想想您現在的家就行了。您家裡哪個環節最薄弱,哪裡最需要支撐,您就把這根方木支在哪兒就行了。您自己在為了什麼煩惱?認真地考慮一下。您自己到底想怎麼做?用您充滿愛心的眼睛尋找一下。您家的不足之處是什麼?來!做給我們看看!」
加葉子長長地吐了口氣,沒事了,沒事了。
「您可以問我任何問題。您自己的事情可以問,您朋友的事情也可以問……」
加葉子點了點頭,但還是有些不滿足:「不過,將來還是徹底消滅為好。放任不管會對周圍產生壞影響。今天來的芳澤就是一個例子……我看她動搖得夠厲害的。」
大野把胳膊抬起來,讓加葉子給他擦腋下的汗:「消滅害蟲的方法有很多,有物理式的,有化學式的,還有生物式的。這回我準備用生物式的,也就是利用天敵來消滅害蟲。」
「是我又怎麼樣?下次該動真格的了,我也用不著藏著掖著的了。我一個人活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把他們宰了以後,放一把火把房子點著,我也死!」
塵埃和尾氣的粒子在西斜的陽光里舞動著,好像是在嘲笑亞衣。亞衣覺得周圍的空氣沉重得很,跑起來很吃力。胸膛里的空氣停止了震蕩,她感到空落落的,真想找什麼填補一下。正好眼前出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她飛奔進去,拿了一大抱麵包,扭頭就往外走。店員攔住她讓她交錢,一摸口袋,幸運的是錢包在口袋裡。除了麵包,她還買了一大瓶飲料,店員幫她裝進了一個大塑料袋。
「亞衣。」
亞衣把嘴裏的麵包咽下去:「……該幹什麼?混蛋!該幹什麼早就決定了!」
「啊……是的。」
大野晃動著肩膀:「使勁兒擦!怎麼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啊?」
大野和加葉子一下子僵住了,沒等他們反應過來,駒田先說話了:「你這個混蛋!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院子里的小旋花開了,預報著夏天的來臨。亞衣隔著窗戶看著那些淡淡的小花,再也呆不下去,跑下樓去來到了院子里。
就在這時,門口旁邊傳來一個尖利的聲音:「不要勉強人家做人家不願意做的事!」
「是啊,能一起救再好不過了。」
大野加葉子放下電話,獃獃地站了很長時間。
突然,亞衣感到胃部難受得要命,剛才塞進去的食物急於找出口,攪得她直噁心。她趕緊跑到廁所里的洗手池旁邊,俯下身子吐了起來。
「這簡直是在說胡話嘛!絕對不行!像你這種只靠書本知識,只靠大腦思考,沒有經歷過女人生孩子的痛苦,沒有體會過跟孩子融合在一起的時候的那種一體感的人,卻冠冕堂皇地來處理重大無比的家庭問題,簡直是這個社會的悲劇!你知道家庭是什麼嗎?家庭是無可替代的!誰也代替不了,這才是家庭!你懂嗎?不許再到這裏來,我討厭再見到你!另外,把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工作辭了吧,能照顧好你自己就不錯了!」加葉子把遊子推出去,砰地把門關上,門板差點兒撞在遊子的鼻子上。
大野依然反剪著雙手,向前探著身子:「一個家庭陷入不幸,不是一個家庭的事,因為這種不幸肯定會向四周擴散,傳染給別的家庭。比如說,張三家的父母虐待孩子,鄰居李四家認為跟自己沒關係,看著不管,結果張三家的孩子在虐待中長大了,不懂什麼叫做|愛,有一天突然把李四家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給殺了……大家也許認為我舉的這個例子太極端了,其實並不極端。希特勒小時候就是一個受父母虐待的孩子……總之,一個家庭有問題,弄不好會影響一大片。」
「他的話從某個角度來看是完全正確的。」大野對希久子說。說完又轉過身對大家說:「只要抱著為了孩子願意獻出生命的想法,就算有什麼……怎麼說呢?這樣吧……」他向加葉子使了個眼色,加葉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方木遞了過來。大野接過去塞到希久子的手裡:「請您使這個家新生!」
遊子沒辦法,只好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社會怎麼樣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只知道把孩子從危險中救出來。至於孩子家裡,我認為不應該過多地考慮。」
亞衣也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吊線木偶。她覺得連著天https://read.99csw.com的吊線被人拉了一下,頭抬了起來。不知不覺之中天已經黑了,銀杏樹茂密的葉子黑壓壓的,周圍的空氣也開始變涼了。
忽然,身體內部一個聲音笑了起來,那不是一種有意識的笑,而是彷彿有人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許許多多的惡魔從盒子里飛了出來。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虛無的笑。
希久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一位心理學家說過,家庭帶給個人的利益,充其量也就是死後可以把骨灰盒放進自己家的墓穴里……我認為,如果有一個冷靜的機構,能夠代替家庭把愛情給予孩子們,就可以使那些不幸的孩子脫離不幸的家庭,從而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人們的家庭觀念也會發生根本的變化……」
「一聽聲音我就聽出您是哪位來了。當然,我不可能記住所有的聲音,但我可以從人們說話的口氣和態度上大致判斷出來。您女兒上高中一年級,不去學校在家休息,吃很多,然後又吐掉……是不是啊?」
「您過獎了。請進,參加一次試試吧。」加葉子說著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向「家庭教室」走過去,希久子不由得跟了上去。
「我知道。所以得先解決那小子的問題。那小子頭腦簡單,容易上套兒。」
希久子從遐想之中回過神兒來,只見周圍的人們有些緊張地坐直了身子,希久子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加葉子坐在希久子旁邊,輕輕拍了拍她放在膝蓋上的有些僵直的手,意思是讓她放鬆。
「身體好些了嗎?這麼多天不來學校,我們可為你擔心了。」班主任說。
「住口!」加葉子叫道,「你算幹什麼的?你到底來幹什麼!」加葉子邊說邊逼近遊子。
「……死啦?」
「我把這個臭女人轟出去!」駒田擠了上來。
「我也這麼想。」加葉子一邊給大野擦汗一邊說。
「您能來我這裏我太高興了。為了您,為了您女兒,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
老師們簡直就像兩個圍捕小兔子的獵人,朝亞衣撲了過來。
同年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大野微笑著問道:「你來的路上,天氣怎麼樣?」
加葉子把駒田擋在身後,嚴厲地對遊子說:「請你離開這裏,別影響我們工作。像你這樣的人搞什麼兒童心理諮詢,簡直是個大悲劇!你這樣的人使整個社會陷入不幸!」
加葉子把手放在胸口上,做了兩次深呼吸,輕輕地拿起電話,「喂,這裡是青春期心理諮詢熱線。」
「你為什麼那麼恨自己家裡的人呢?」
那是她去年親手種的。小旋花纏繞在羅漢柏的樹榦上,顯得生機勃勃。不經意中,花兒都開了。亞衣獃獃地看著那些顏色淡淡的小花,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涌了出來。
「我還管你好呀壞的!」
「您覺得放在哪兒合適就放在哪兒。」
亞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了。虛幻而可憐的小花,像是在向世界宣示自己的存在,頑強地生長著。亞衣被感動了。因疲勞過度幾乎斷裂的神經,猶如吉他的琴弦受到強烈的撥動,發齣劇烈的顫抖。她生自己的氣,恨不得把眼前的小旋花揪斷。她伸出手去正要揪的時候,忽然吹過來一陣風,花朵抖動起來,碰到了她的手指,好像在向她呼喊:「我在這裏呀!我在這裏!」
希久子的心就像被什麼抓了一下,不禁打了個寒戰。
「流氓!」亞衣憤怒地罵道。
加葉子用手捂著嘴,屏住呼吸聽著。
女士這一開頭,馬上就有好幾個人訴說起孩子的問題來。有的是女兒沉迷於迪斯科舞廳,跟不正經的男人來往,家長一批評就要割腕自殺;有的是兒子吸毒,又打又鬧,送到精神病院卻不收治;有的是整天憋在家裡不出門,一天到晚洗手,凡是父母摸過的東西都嫌臟,扔得遠遠的;有的嫌周圍的人臭,不去學校,母親為此感到煩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希久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加葉子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前邊去,指著那個住宅的模型說:「請您看看這個家的模型……很簡單的,一個家庭,住在一座再簡單不過的房子里。不用把它想得那麼複雜。現代人的煩惱,就是因為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或者說是因為得到的信息太多了,不,不能說那是信息,那隻不過是讓人們發狂,使家庭遭到破壞的咒語!是束縛我們的繩索!誰都說家庭重要,誰都說父母愛孩子,但那隻不過是在社會潮流之中,不假思索地跟著說說而已。靜下心來看看這個家的模型,像這個家的模型似的,去掉所有虛偽的裝飾,好好想想您自己的家吧……什麼是真正的愛?真正的愛是願意為對方獻出自己的生命!什麼是父母之愛,父母之愛就是願意為孩子獻出生命!這是為人之父為人之母的義務,只有認真履行這種義務,才有資格做父母。所謂家庭,全都維繫在這一點上!」
「我懂,我也知道,因為我以前有孩子。」
「我給您打過兩三次電話……聽了您的勸告我就冒昧地過來了……我想問問,到底需要我做些什麼呢?」希久子說話時像個見到生人惴惴不安的小孩子。
「否則怎麼樣?你還想把玲子怎麼樣?」
「喂,以前我給您打過電話,您這裏不是大野滅蟻公司嗎?」
希久子有些膽怯地看著講台上的大野。
「討厭!這是最後一個電九九藏書話了,你那叫人討厭的聲音我已經聽夠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難,等著看報紙吧,看電視新聞也可以,說不定你還能看見我們全家的照片呢!」
「那麼……您是不是跟我通過電話,我在電話里勸您來的?」
「哎——幫我脫一下!」外邊有人叫她,是丈夫大野。大野依然反剪著雙手,處於不自由的狀態。加葉子繞到大野身後,幫他解開綁在一起的兩個袖子。大野把長袍子從頭上褪下來,露出冒著汗的肌肉強健的光脊樑。獲得了自由的大野說:「還是滅白蟻的工作輕鬆。」
「我……不懂房子的構造。」
駒田大喊。
「不,請問,這裡是大野滅蟻公司嗎?」
「前幾天來看你,你母親說你正在發燒,沒見到你。」班主任強裝笑臉對亞衣說,「後來又打過好幾次電話,也沒了解到詳細情況。你母親呢?不在家?跟我們談談行嗎?我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啊……可是,放在哪兒呢?」希久子茫然。
說到這裏,大野一個挨一個地看了每個人一眼:「心裏有煩惱想發泄出來,對吧?那就說出來吧!什麼都可以說,多麼細小的事都可以說。說出來以後,我們就可以互相幫助,一起來解決問題了。您一個人憋在家裡苦惱多久也解不開系在心裏的結,而且還會使家庭陷入不幸,這種不幸又會傳染給別人,結果是無休止的痛苦和悲傷……大家能來到這裏,就是朝著真正的幸福邁出了第一步。作為一個人,真正的幸福是什麼呢?就是能跟別人融合在一起的一體感。一起活著,一起感受,一起體會生活的美好……家庭是實現這種一體感的捷徑。家庭成員之間互相愛,互相信任,互相尊重,沒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了……當然,我這裏所說的家庭,不是一個個孤立的家庭。」
「我們在這裏認真地幫助有煩惱的家庭解決問題,你上來就胡說八道潑冷水,亂攪和,想幹什麼?」
「我不希望家庭成為孩子的障礙,更不希望家庭給孩子帶來痛苦。我不同意孩子只要有家就會有幸福的觀點,很多孩子不正是在家裡才感到痛苦嗎……我個人認為,能夠使孩子安定下來健康成長的機構是很有必要的,某個家庭解體的時候,這種機構可以有效地支援沒人照管的孩子。」
「請坐!」加葉子對希久子說。
「當然得記清楚啦。搞心理諮詢嘛,不能聽了電話就算完成任務了。得認真地聽對方訴說,得把對方的煩惱當成自己的煩惱……所以,您能過來,我特別高興。您能認真地對待女兒出現的問題,我為您感到高興。」
「為什麼說要殺了你自己的父母?什麼原因使你產生了殺了他們說完念頭,殺了他們以後會怎麼樣?」
突然,電話鈴又響了。處於憤怒狀態的加葉子穩定了一下情緒,正要接電話,突然想到:「如果還是那個小姑娘怎麼辦?如果她再侮辱我的孩子,我也許會受不了的。」
希久子一時不知道怎麼向對方做自我介紹,只微微向加葉子鞠了一躬。
「咱們開始吧!」有人招呼了一聲。
「我是大野。」他自我介紹道。他臉上的皺紋很深,好像用刀刻上去的。兩眼炯炯有神,放射著令人感到幾分恐怖的光。他穿的是一身很特別的服裝,樣式像某種宗教的法衣,材料卻好像是做柔道服用的那種厚厚的白布,下擺一直拖到地面,走起路來很受限制。兩個袖子沒開口,右邊的從肩上背過去,左邊的從腰際背過去,像個受罰的人。
「怎麼回事啊……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大野解釋說:「這個模型做的房子很脆弱,需要加固。請您用這根方木給它加固一下,親手做一個結結實實的家!」
亞衣嚇得正要往後退的時候,他們的腳已經踏在亞衣揪斷的小旋花上了。
駒田的眼睛直勾勾的,像個醉漢。
「別說了……請你不要這樣說!」
兩個老師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在亞衣的眼裡,他們變成了兩個綿軟無力的軟體動物。你們想問什麼?來找什麼?想聽什麼?想聽這個嗎?
湛藍的天空下,漂亮的觀覽車用它那巨大的身軀把人們帶進美麗的幻想王國。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的是它附近的一座報廢車堆積場。各種各樣擠扁的、撞壞的汽車堆得高高的,又把人們拉回到醜惡的現實中來。
「……你說什麼?」
「你們嘴上說是為保護兒童,為兒童造福,實際上你們是想怎麼干就怎麼干。真正需要付出辛苦的時候你們就躲得遠遠的。你們配當公務員嗎?依靠你們解決得了那些真正有煩惱的家庭的問題嗎?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躲遠點兒吧!」
女士微笑著自我介紹說:「我是青春期心理諮詢熱線的大野加葉子,請多關照。您是第一次來參加家庭教室嗎?」
「你以為家庭是什麼?難道只是一個支援沒人照管的孩子的機構嗎?」
「喂,我可以問問你叫什麼名字嗎?啊,不問你叫什麼名字也可以,我們見一面好嗎?」
,大野點了點頭,繼續對大家說:「晴得挺好的,不過有一層霧氣,總讓人覺得不那麼爽氣。我認為大家的心情跟這天氣差不多……我們都想清除那層霧氣,恢複原先的五月天……我們的孩子就像這天空,有時晴,有時陰,有時颳風,有時下雨,有時甚至是暴風雨,但無論怎樣,我們都是深深地愛著他們的……暴風雨過去以後,天空難道不是更晴朗嗎?」
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正趕上一個靜下來的瞬間,大家都驚奇地回過頭,像看著一個怪物似的看著她。這一來使希久子產生了逆https://read.99csw.com反心理,索性站了起來:「我家的孩子沒有你們那麼嚴重,或者可以說根本就沒什麼事。你們也許會問我,那你到這裏幹什麼來了……我女兒很老實,從來不打罵父母,也不傷害她自己……那種事,她一次,一次也……一次也……」
「我被那個流氓強|奸了!那個臭流氓,在美術教室里把我強|奸了!」亞衣大聲喊道。喊完以後,趁他們發愣的機會,把他們推到兩邊,向門外跑去。
希久子頓時緊張得渾身僵硬。
希久子看了已經坐在教室里的人們一眼。大部分是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家庭婦女,有的還是丈夫陪著來的。他們的表情雖然說不上開朗,但也不是想像中那麼憂鬱。大概是因為有同樣煩惱的人們坐在了一起,不由得產生了放鬆感的緣故吧。也許是在這裏認識的吧,其中有幾個人還笑著跟旁邊的人小聲說話呢。
「啊,這裏……」
「你說什麼?」
這個「家庭教室」比一般學校的教室要大。高高的天花板,素花壁紙,硬木地板,沉靜中透著華麗。單從外邊看,誰也想不到裡邊會有這麼寬敞。
希久子回頭一看,是一位戴著變色眼鏡,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女士,給人的感覺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
希久子猶豫了一下說:「是。」
吃第五個麵包時,亞衣站在了一個公園裡的公用電話前邊。
「恨你們,直到臨死都恨你們!認為你們是混蛋,唾棄了你們才死的,在那個世界也在詛咒你們!還說什麼在那個世界建立一個充滿了愛的家庭!你們的孩子正拿著刀在那個世界等著你們這兩個老混蛋呢,你們一到就殺了你們!」
加葉子用哄小孩子似的口吻說:「你看你看,不要緊張嘛。我在電話里是怎麼跟您說的?」
「啊……您記得真清楚。」
「芳澤!」
「我來參觀一下這個家庭教室到底是個什麼名堂!」
希久子聽了這些述說,在感到吃驚的同時,也得到了几絲安慰——有煩惱的家庭還不少呢!可是轉念又一想:「不!我家跟他們不一樣!亞衣沒有他們的孩子那麼嚴重,我家也談不上什麼不幸!」想到這裏,她不由得小聲嘟囔了一句:「我家的情況跟你們不一樣」。
「駒田先生……」加葉子和氣地對駒田說,「我們先聽聽這位女士的好嗎?」
此刻,希久子就被這個模型吸引住了,家庭生活的一幕幕場景放電影似的浮現在眼前。
「喂……您好!」接電話的人喘著氣說,「這裡是青春期心理諮詢熱線。對不起,剛才有一個……一個會,時間……延長了。好吧,有什麼話您就跟我說吧。喂……您怎麼不說話呀?喂……」
希久子驚慌失措地:「啊……這個嘛……」
「您說最好夫婦一起來,可是我丈夫……他加班。我跟他說了,可是他罵我混蛋……其實,我也挺猶豫的。但是,跟孩子一起呆在家裡,心裏特別難受……回過神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之中跑到這兒來了……」
遊子鎮定自若:「駒田先生,為了您女兒玲子,來我們諮詢中心好好談談吧,否則……」
「就是嘛,那您還有什麼可緊張的嘛。就您一個人?」
已經有二十多個人坐在教室里了。人們既像是前來做彌撒的,又像是準備認真聽講的高中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前邊低低的講台上擺著的一個造型奇特的建築模型。
亞衣立刻覺得自己的裸體被別人看見了,好像要為自己穿一副鎧甲似的,她一把揪斷了一棵小旋花。
「女兒叫什麼名字?」
「愛跟我是沒關係的,混蛋!我不要愛!我要把那些混蛋都殺了!把你這種滿臉得意的所謂心理諮詢醫生也都殺了!把在電視上胡說八道的那些混蛋也殺了!把世上所有沒用的東西都殺了……不過,我累了,沒有力氣殺他們去了……連我自己都不想活了……一切都結束了……」亞衣說到這裏,忽然覺得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她放下電話,靠在電話機上,拿出第七個麵包。
突然,她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眼睛里含滿了淚水。她趕緊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咽了一口唾沫:「一次也沒幹過……我沒有什麼要對你們說的……沒有……」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已經接近哭泣,「對不起,我先走了。」
「不……晴……」希久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沒有……」
加葉子繼續溫柔地微笑著:「您看了我散發的廣告了?」
希久子仔細看了看擺在講台上的那個造型奇特的建築模型。
「……他女兒也夠叫人擔心的。」
「您說,都是一些因家庭問題煩惱的人,大家聚在一起談談,希望我有時間過來看看。」
「您好!」身後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歡迎您參加家庭教室!」
木偶就木偶吧,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啊……」
「亞衣,好漂亮的名字啊!」加葉子說著拉開了「家庭教室」的門。
「怎麼回事啊……今天這是怎麼回事啊?」
「哎?」
「你懂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校生活指導部的老師和班主任已經站在院子里了。
大野是個男低音,聲音穿透力很強,通過人們的耳朵,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喂?」揚聲器里傳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
先是那個混蛋女人隨隨便便地闖進「家庭教室」,攪亂人心,現在這個小姑娘又來了這麼個奇怪的電話,說話是那麼無禮,簡直叫人無法忍受。
身旁的加葉子一把拉住她,正要說什麼,講台上的大野先說話了:「現在走可不行!」聲音嚴肅,簡直就像法官在宣讀判決書,「現在read.99csw.com走了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只不過是回到原先的地獄般的生活里去!」
「再使點兒勁兒,把我擦疼了!就像懲罰我似的!」
「請問,您貴姓?」
「能行嗎?」
「啊,我是巢藤。以前給您打過電話,想請您幫我滅白蟻。房東很關心費用的問題。另外,還有一件跟滅白蟻沒關係的事想問問您,不是什麼大事……以後再給您打電話吧。」
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男人站在了比那個擺著住宅模型的講台還要高的講台上。他長著一副嚴峻的臉,但臉上閃耀著慈父般的光輝。
「喂,您好!」聽筒里傳來那個動聽的聲音,「這裡是青春期心理諮詢熱線。現在是錄音電話時間,如果您想跟我直接對話呢,請您五點以後再打來。如果您有什麼話想現在就說呢,聽見嗶——的一聲以後,您就可以說話了。謝謝!」
的一聲響過之後,亞衣正猶豫要不要說些什麼,那邊有人把電話拿起來了。
「一家三口都死了吧?」亞衣說著拿出第六個麵包,「混蛋們嗚嗚地哭了,那也沒用,照樣宰了他們。那還只不過是演習呢,我演習膩了,這回該輪到我自己的父母了!」
「木偶啊!我是個木偶啊!」想到這裏,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大野的表情突然變得溫和起來,他微笑著對希久子說:「您過來,到這邊來,到前邊來。」
她一邊吃麵包一邊撥了那個記得很清楚的電話號碼。
「……」亞衣勉強把第六個麵包咽下去,噎得一時喘不上氣來,眼淚涌了出來。
加葉子用力擦著大野的後背,給他擦得通紅。但大野還嫌不過癮,還嚷嚷著叫加葉子使勁兒。加葉子只好攥著毛巾的一頭,抽打起大野來。大野的身上更紅了,只有后脖頸子上兩條月牙似的傷疤是白的,跟通紅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那小子的家庭已經完全垮了。他自己小時候就沒有真正被父母愛過,是個可憐的孩子。現在酗酒成性,改也是一時的,改好的可能性是沒有的,結果還得傷害他女兒。考慮到這一點,我還是希望連他女兒一起救。」
是個年輕人的聲音,莫非想自殺?
「那你才是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呢!」
走進家裡,這邊是客廳,那邊是廚房,丈夫在看報,亞衣在做功課,自己呢,把晚飯做好以後正在往餐桌上搬……「亞衣——快來幫媽媽一下!」「哎——來啦!」到了早晨,亞衣急著忙著去學校的時候,對希久子說:「媽媽!我也想做一個您那樣的女人……」
「好了好了,大家靜一靜!」大野的男低音又在教室里迴響起來,他看出人們心裏發生了動搖,不再強迫希久子加固房子的模型,「這位夫人,請您把方木放在那兒,回座位上去吧。駒田先生,您也坐下平靜一下吧。在這個世界上,既糊塗又盲目的人還有不少,這種人甚至還當上了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心理醫生!正是由於他們的存在,才使一些不幸的家庭更加不幸!好了好了,大家平靜下來,為自己家庭的幸福祈禱吧!好,大家瞑目而思,在心裏描繪自己的家庭美好的前景,想像一下家庭的每個成員共同獲得了一體感以後的情景吧!我們要有強烈的信念,我們的孩子一定能體會到我們真實的愛,因為我們為了愛我們的孩子願意獻出我們的生命……祈禱吧!在大家祈禱的時候,我想給大家朗誦一段文學作品。文學可以使我們忘掉剛才的騷亂,讓我們的心情恢復平靜……故事發生在中國的唐代,一個春日的黃昏,古城洛陽西門下,有個年輕人仰望著漸漸變得昏暗的天空。年輕人的名字叫杜子春……」
來到那所房子前面,她看見房子旁邊一座簡易房的門上,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雖然周圍看不到人影,但她可以聽見嘈雜的人聲。廣告上說下午一點開始,現在已經差五分一點了。
電話鈴又響了。加葉子猶豫了一下,把電話撥到了錄音檔。
「是什麼束縛著我們,奪走我們的自由,然後又讓我們傷害我們的親人呢?在我詳細論述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感謝經常來參加家庭教室的朋友,也要感謝第一次來參加家庭教室的朋友。」說到這裏,大野的視線停在了希久子臉上。
「你騙人!你的孩子根本沒有感覺到你們的愛!臨死的時候也沒有微笑!」
女士繼續說道:「她的毛病是從減肥開始的。最近吃了就吐,吃了就吐……牙齒都被胃酸腐蝕黑了,還是吃了就吐。我制止她,她就罵我,說我們的遺傳因子不好,讓她受這種罪,抓起身邊的東西就砸我……」
「不是我不懂,是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啊!」
「……是你呀?」
那是一座傳統的日本式住宅的模型,大約有一米多高,做得很精巧。雖然只不過是個模型,但讓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慨。
「你那麼恨他們嗎?為什麼?是因為想得到他們的愛卻得不到嗎?是因為希望他們更愛你,卻感覺不到他們對你的愛,才想到要殺了他們自己也自殺的嗎?你的願望不是恨,是愛!你非常地愛他們,所以才說要殺了他們然後自己也自殺的。」
「啊……沒有。」
「……說這種話可不好啊。」
「什麼?」
「人嘛,誰都在不同程度上受著虐待,誰都沒有自由!」大野好像是在為自己的穿著做解釋似的,朗朗地開始說話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著虐待卻沒有自覺……只是在碰到了某種問題,覺得自己心靈的自由被奪走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把自己最親近的九-九-藏-書人的自由給奪走了。」
吐完了,全身力氣沒有了,她整個癱倒在地上。雙腳向前伸著,胳膊耷拉著,像個斷了線的吊線木偶。
「騙人!」
大野的話音剛落,希久子前邊的一位女士就站了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女兒總是吃了就吐……」
芳澤希久子滿臉疑惑地重新環視四周,確認了一下自己要找的地址。這裡是一個遠離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地方。忽然,她的視線被報廢車場的垃圾焚燒爐里冒出的一股黑煙拉了過去,順著黑煙飄去的方向一看,一座整潔的房子映入眼帘,那就是她要找的「家庭教室」。
「諮詢熱線?」
混蛋!討厭——亞衣差點兒叫出聲來。她趕緊咬住自己的手指頭,控制著沒叫出來。心弦被撥動了,儘管聲音出不來,胸中的空氣卻被震蕩著,心好痛啊!
但是,希久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差點兒哭了出來。她趕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嗚咽聲從手指縫裡鑽了出來。
「不……打錯了。」
大野站直身子接著說:「我們的眼睛不能只盯著自己的一個家庭,不能只想著自己被家庭問題困擾,不能只想著怎麼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不愛自己,不能只是一味地一個人在那裡迷茫、煩惱,等著別人來救我們。我們必須向外界伸出手去,我們不用擔心向外界伸出手去的時候沒有人理睬我們。好了,今天我們不是到這個家庭教室里來了嗎?不要再煩惱,不要再害怕,不要再自我封閉。走進家庭教室,就是您走向幸福的第一步!把手伸出來吧!把心中的死結解開吧!」
加葉子把電話掛了。也許她不應該掛電話,但出這種錯她還是第一次,她的情緒有些失控了。
亞衣抬頭看了看附近鐵柱上的鍾,已經六點多。「嗶——」
「你這完全是造謠中傷!」
「我們根本就沒有強迫誰做什麼不願意做的事,請你看清楚了再說話。你才是隨便介入別人家庭,破壞別人家庭的人呢!你無視駒田先生的意志,硬把人家的女兒扣起來。你,還有你們這些官辦機構,做得太過分了!」
可是,什麼也吐不出來。胸膛爆裂似的難受,她陷入了極度恐慌之中。只見她把手指頭伸進嘴裏,使勁兒摳起嗓子來。喉嚨口怪叫,面部肌肉痙攣,手指不由得拔了出來。手指的第二個關節被門牙咬破,鮮血直流。血!在她意識到那是血的同時,胃裡的東西噴涌而出,不但麵包和飲料被吐了出來,甚至覺得連所有的內臟,包括那個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的令她痛恨的子宮,都被吐了出來,她早就希望能這樣把它吐出來!
「這樣行嗎?」
大野轉過身子來,看了加葉子一眼:「剛才有人來電話?」
希久子看了遊子一眼,覺得眼熟,不由得「啊」了一聲。遊子用眼睛向希久子致意:「不想做的,就沒有必要去做。孩子有問題,責任不全在你身上……」
駒田今天沒喝酒,但心虛的表情依然如故,滿臉鬍子,有日子沒颳了。他根本不聽加葉子的勸說,繼續大放厥詞:「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就是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撫養孩子的。實際上,我已經為了我的孩子犧牲了我個人的幸福……可是,我沒能把這一點傳達給孩子。我現在想把這一點傳達給孩子,可是,我的孩子現在被別人奪走了,想傳達也傳達不了了……」
「是嗎?太歡迎了!您別緊張,也用不著那麼心情沉重,不過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談一談,完全不必要有什麼顧慮。」
「混蛋!大家聽著,就是這個臭女人,把我女兒奪走了!」
遊子把視線轉向駒田:「駒田先生,既然這樣的會您可以出席,為什麼就不能參加我們的座談會呢?」
「噢,芳澤女士,是真名嗎?」
「……芳澤。」
「不行還有不行的辦法,看看結果再說……即便不能徹底消滅,也可以嚇唬嚇唬它。」
「您好!這裡是大野滅蟻公司,謝謝您來電話。對不起,現在公司沒人,請您留言。」
眾人一齊回過頭去,說話的人穿著樸素的西服套裝,鮮紅的頭髮綰在頭頂——是遊子。她向前跨了一步,一字一頓地說:「我認為這種類型的會,主持人不應該強迫與會者做這做那。」
希久子疑惑地皺起眉頭:「……女兒?您怎麼知道我有女兒?」
亞衣提著裝滿了麵包和飲料的塑料袋,搖搖晃晃地穿過大街,走進一個小公園,坐在一棵大銀杏樹下邊,一邊喝飲料,一邊吃起麵包來。一連吃了四個麵包以後,心跳得厲害起來,地面好像都在搖晃。可是,肚子里還是空落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已經脹得很大了,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飽,肚子里的空白好像永遠都填不滿。
啊,不要緊,我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今天是晴天,可是晴得不太好。您這個星期天是怎麼過的?」
加葉子愣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拿錯電話了,她拿的是靠裡邊那張桌子上的電話。
加葉子拿來一條毛巾,點了點頭說:「可不是嘛!」
「不過,放任不管的話,那些家庭就完了。」
「兒童心理諮詢中心的人竟然說這種話!」
亞衣的心好像在被放在滾燙的水裡煮,熱得要死,她真想把電話一摔走人。不!摔下電話走人不解氣!想到這裏,亞衣對著話筒問:「……你有孩子嗎?」
「對對對,巢藤老師很擔心你喲!」班主任的視線好像粘在了亞衣身上。生活指導部的老師滿臉不快地移動了一下身子,更多的小旋花被踩得稀爛。
「說得好!」突然,坐在最前面的一個男人大喊一聲站起來,衝著希久子叫道,「父母就是應該為孩子獻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