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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出事的那天夜裡,我把錄音機放在店裡就回家了。第二天,從警察署出來,我主動回店裡去找店長辭職的時候,在更衣室的柜子旁邊看見了它。
「潤平君……」
「嗬!挺高級的嘛!」
「那個人是誰?」
她把書翻到《貝之火》那個童話的時候,停住了:「原來潤平君也喜歡宮澤賢治……你喜歡他哪一點呢?」
「二分。還不如別的科。」
「別誤會,是個人興趣,跟破案沒關係……也許不能說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是懷疑,也不是好奇,而是對你感興趣。你到底在寫什麼樣的音樂,在唱什麼樣的歌呢?俺想聽。於是俺就聽了聽你最近在演唱會上唱的一首歌的錄音,只聽了一首……」她突然停下來,不往下說了。
「你知道?」
我抱起吉他,開始埋頭練習。
「雖然誰也沒有讓我看過那種顏色,但我心裏早就想看那種顏色了。好像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在我開始懂得憧憬顏色和風景的時候,那種顏色就在我心裏出現過……那是至高無上的色和光。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種色和光沉入了記憶的深處……我覺得那隻不過是一種幻覺……就是那種色和光,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用他的電影再現出來給我看了。」
「你也看宮澤賢治的童話呀?」她突然問道。
「啊……電影導演,前蘇聯的。」
「你準備把俺放在哪兒啊?」
「現在哪家電影院在上映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電影?」
我啪地把電話掛斷,對她說:「電視上播出我打工的那個便利店發生搶劫殺人事件的新聞以後,很多人意識到跟我有關係,加上你們警察到音樂愛好者協會調查我,認識我的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這件事的。紛紛給我打電話,什麼被搶劫犯扎傷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啦,反抗沒反抗啦,同事被搶劫犯殺了是吧,你親眼目睹了同事的死是吧,你跟搶劫犯是裡應外合吧……」我一把奪過她手上那本宮澤賢治童話集,摔在矮桌上。由於摔的勁兒太大,那本書跳起來砸到了電子合成器的高音放音鍵上,響起了高音的「你怎麼這麼討厭哪!」
「你收拾收拾屋子,俺等著。」
「臉上貼那麼一大塊,難受!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傷口雖然有七公分長,但不深,所以一針也沒縫。不過,吃東西和笑的時候還覺得痛,有時甚至還滲出血來。
「看什麼呢?」
「不過,從側面看就顯得粗多了。宮崎縣的山又高又陡,小時候爬山練出來的。」
「對!……宮澤賢治聽到的聲音,跟一般人聽到的聲音完全不一樣。比如說風吹過草原的時候的聲音,風掠過樹梢的時候的聲音,強風的聲音,微風的聲音,雨點打在滿是塵埃的路上的聲音,打在綠苔上的聲音,打在古崖上的聲音,鈴鐸搖晃的聲音,古鍾的聲音……總而言之,跟迄今為止的人們聽到的聲音完全不同。他把他聽到的聲音用文字表現了出來,那聲音特別美妙,特別恐怖,特別悲哀,特別殘酷……反正是好極了。雖然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不,肯定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對不起,我說不清楚……」
「你別追問我了好不好!?」
「對!如果跟你的證詞一致的話,就可以成為你不是跟搶劫犯裡應外合的證據!」
「啊……」
「哇!好高級的音響!這邊是什麼?製作音樂用的機器?」
你已經完了。就像那貝之火,肯定會熄滅的!
「你說什麼哪?我聽不懂。」
我關上窗戶,轉過身來找CD的時候,廚房裡煤氣灶上燒著的水開了,她去廚房沖了兩杯速溶咖啡。兩個杯子一大一小,她把大的放在我面前,自己端著小的重新坐在了沙發上。
「……你什麼意思?」
「啊?」
她點了點頭九_九_藏_書
我回答不上來,因為我並沒想跟她說上面那樣一些話。以前,我把我對宮澤賢治的理解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跑第二棒的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就是跑第二棒的把這本宮澤賢治的童話送給了我。那小子送我這本童話的時候對我說:「潤平,看看這本書吧,這書里有音樂,你想搞的音樂,應該是這樣的吧?」
「沒錄下來,在搶劫犯進來之前我就把錄音機關了。」
「莫非扉頁上寫著某個女孩子的贈言?」
「不過,你沒有花瓶吧?」她說完又把一個藍色的玻璃花瓶舉到我面前。
「不好!為了你,俺非得追問不可。」
「啊什麼?你沒邀請女孩子到你這裏來過嗎?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你們音樂愛好者協會的人說了。」
「哪種?」
「是嗎?……那麼,是紀念?你還在看嗎?」
「……誰讓你隨便洗別人的杯子了?」
「你來幹什麼?」
「有時候翻翻。」
我從她的手上一把奪過花瓶,放在矮桌上書籍和雜誌之間的縫隙里。
怎麼收拾呢?我沒有書架,平時就把書和雜誌什麼的胡亂堆在矮桌上。我首先清理出一條通往沙發床的路來,又把一些雜物裝在一個整理箱里,然後把沙發床上的被子塞進了壁櫥里。被子裡邊的電話掉出來砸在沙發床上,灰塵揚了起來。我咳嗽著打開了窗戶。
「啊?」
「先休息休息,」店長說,「辭職的事嘛,等等再說。」
「他們知道個屁!」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實我的屋子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十平方米大小的一個房間,南邊和西邊是窗戶,日照好得過分。傢具呢,除了屋子中央的矮桌,還有一張沙發床。春夏秋在沙發床上睡,冬天就把下半身伸到桌面下邊安著取暖器的矮桌底下睡。沙發床後邊是一個壁櫥,我的衣服都塞在裡邊。矮桌左側是一套音響設備,是我房間里最值錢的東西。音響周圍散亂著磁帶、CD、二手老唱片什麼的。音響旁邊是我的寶貝——電子合成器,只要把程序輸進去,什麼樂器的聲音都能演奏出來,節拍也可以任意調節,當然也可以隨意對我的聲音進行加工,反覆錄製音質也不會變差。雖然比不上專業錄音室的設備,但基本性能齊備,屬於專業型範圍的機器。
「已經沒有來往了?」
她往前探著身子伸出手來,等著接她認為我肯定會拿給她的那本宮澤賢治的童話集。我抬起頭來,看見了她前胸微露的肌膚,不由得心跳加快,趕緊低下頭去,卻又看見了她那從裙腳下露出的一小段大腿。我更加慌亂起來,連忙把臉扭到一邊去。
「那時候你唱歌來著吧?搶劫犯進去以前,你對著那個東西唱歌來著吧?」
「我請你出去!如果你要審問我,就不應該拿著演唱會的入場券來,而應該拿著逮捕證來。你說你是來看我的對吧?可是你在這裏我的傷口反而覺得更疼……」我在說些什麼呀?真是笨嘴笨舌!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還想說下去。
她在沙發上坐下,看著矮桌上的一本書說:「啊!吉姆·莫里森!」
「都怪我……你回去吧,回去拿逮捕證來逮捕我吧!」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句話,我那乾涸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貝之火,這無上寶貴的光,肯定會熄滅的……
我默默地把沙發床的靠背搬了起來。
她指著矮桌上一本厚厚的書問我:「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是誰?」
我按下錄音鍵,打算把剛才浮現在腦海里的音樂錄下來,可是磁帶不轉,錄音鍵自動彈了起來。噢,我想起來了,那天夜裡,磁帶轉完了,錄音鍵彈起來九-九-藏-書以後我才清醒過來打電話叫急救車報警的。
「你的聲音……俺已經聽過一曲了。」
「……讓看……看吧。」
搶劫案對我的刺|激很大,比吉他對我的刺|激大得多。小高的手術雖然成功了,但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我一邊回憶案件發生的經過,一邊重新彈起了吉他。彈著彈著,我那昏暗的內心世界里,突然出現了一點光亮,我預感到一種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旋律將要從我的心底湧出來。我還摸不准它的具體|位置,但我已經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種力,一種旋律的力,音樂的力……
迷惑、懷疑、高興,三種感覺在心裏各佔三分之一。我極力控制著不表現出來,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我屋裡又臟又亂……」手裡的波斯菊和花瓶礙事,我就把它們放在了廚房的洗菜池裡。
「你這是怎麼了?」她愣住了。
「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色和光,但又肯定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色和光……」
「行啦!」
「瑪利亞是誰呀?母親?戀人?」
「怎麼樣?喜歡嗎?」
我知道她已經發現我在看她的腳,但我沒有轉過臉去不再看,我覺得那樣做很虛偽,而且等於承認自己有邪念,於是我繼續看著她的腳,等著她發話。
「可不願意坐在一大堆黃色雜誌上邊。」
「唱的什麼?」她問。
她的名字原來叫風希呀……說話的聲音在我聽來顯得有些古老,但這古老的聲音跟她那澄澈而真摯的眼神重疊起來的時候,立刻變成了一首獨特而動人的樂曲。
「沒有!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女朋友。」
「你?」
「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
「你的理想不是當歌手嗎?」
「朝山……」
「你是在審問我嗎?」
我想按下放音鍵,把超低音的「你怎麼這麼討厭哪!」放一遍,但手伸出去以後又改變主意,決定選一首曲子播放。我不再談「大門」,因為我在她的表情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發現這個話題引起了她對不愉快的往事的回憶……
「嗬,地理學得不錯嘛!」
「那你接呀!你接!聽見你說話,他們就更高興了!」
還沒等我把辭職的話說出口,店長就把我堵了回去:「不能出了事就辭職嘛,這裏還是很需要你的嘛!」我感到意外,因為出了這麼大的事,被店長炒魷魚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看來店長確實感到人手不夠——小高受了重傷,再把我開除了,這店就沒法經營下去了。招收新店員沒有那麼快的。
「那怎麼行?還不趕快往花瓶里灌上水把花插好!」說話間她已經脫了鞋進來了。她穿一身灰色套裝,裙子下邊露出來的小腿奇妙地擺動著走進我的房間里來。她的小腿和腳都很漂亮,我毫無邪念地看著,有些發獃。
突然,一股混合著她的身體的香味兒的香水味兒飄過來,鑽進了我的鼻孔。這馥郁的芳香,加上波斯菊的花香,再加上雄渾敦厚的爵士樂,讓我覺得完全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里了。
「就算是吧……」
「為了我?」
「真討厭!」我小聲嘟嚷了一句,收拾屋子去了。這時我聽見廚房裡傳出來流水的聲音——她去侍弄那束波斯菊了。
「一般有女孩子突然造訪,總得讓人家稍等一下,把亂七八糟的屋子收拾收拾吧?」
「怎麼把創可貼給揭了?傷口還沒長好嘛!」
等什麼?等著警察逮捕我?還是等著警察澄清了事實再回店裡來上班?當時我覺得噁心的要命,差點兒吐出來,什麼也沒說,拿起我的錄音機就回家了。
「那為什麼還說喜歡呢?」
「挺好看的?」
證詞?我在警察署的證詞里根本沒有提到我喊的那一嗓子。小高舉起墩布砸向搶劫犯的頭的時候,我聽見了一聲「當心後邊」。我覺得那是我喊的。我根本沒有打算喊那麼一嗓子,可不知怎麼就喊了出來。那喊聲肯定被錄下來了。我害怕,不是害怕法律的制裁,而是害怕自己陷入更深的犯罪感的深淵,背上更沉重的犯罪感的包袱。而且我也不願意讓她知道我竟然被嚇得喊了那麼一嗓子。
我把電子合成器的取樣鍵按下去,對著麥克風說了聲:「你怎麼這麼討厭哪!」然後從高音到低音九九藏書放了一遍。
「不是……是別人送我的。」
「我沒有朋友!」
「潤平君……」她好像要對我說些什麼。
我想起了跑第一棒的送給我這本書的時候對我說過的話:潤平,你已經完了……
「盛產大蘿蔔的地方,那裡的姑娘的腿也跟大蘿蔔似的,叫大蘿蔔腿,莫非你也是大蘿蔔腿?」
「……也對。」
「寫了些什麼?」
「這話叫人高興,頭一回聽人當著俺的面誇俺的腿漂亮。」
「要是化了膿怎麼辦,會留疤的!」
「聲音?」
「She is a kind hearted worman. 」我說。
「那就是男孩子送的。你這不是有朋友嗎?還送給你宮澤賢治的童話。」
看得出來,她的點頭決不是敷衍我,而是真正被羅伯特·約翰遜的歌感染了。
「我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你要是想進來就這麼進來。」
「唱歌時我不張嘴,吹笛子時,我用笛子打人。」
雖然是個帶有諷刺意味的玩笑,但一點兒也不叫人反感。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我不叫『你』!」
「你的臟杯子就那麼扔在洗菜池裡,俺給你洗了。」
「真的……真的關了。」
「那叫光榮疤!」
「那麼細的腿,你一個當刑警的,又跑又跳,經常骨折吧?」
「應該叫朝山小姐!朝山風希小姐!對人要尊敬,懂嗎?潤平君!」
「那個叫人討厭的中年刑警,應該到這兒來接幾回電話,那樣他就知道我都有一些什麼樣的朋友了。」我又說。
「二手貨,當心彈簧彈出來傷著你。」
「胡說。」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接過來好還是不接過來好。
音樂響起來了,羅伯特·約翰遜,地地道道的布魯斯民歌。很古舊的錄音里時有雜音,但正是這雜音,把周圍的空氣染得古色古香。吉他的聲音顫動著,把我這個小小的房間從現實中解放出來,送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時而粗獷,時而高亢,歌里寄託著他那孤獨而高傲的靈魂。我完全忘記了面前的她是個刑警,羅伯特·約翰遜讓我忘了她是個刑警。
「什麼?」
「收抬好啦?」回頭一看,她正端著插好了粉色和白色的波斯菊的花瓶站在廚房門口,等著進來呢。她離我雖然有好幾米,但我已經聞到了迷人的花香。不過比起花香來,她手捧鮮花站在那裡的姿勢更為迷人,她給這個雜亂無章的房間平添了幾分艷麗。
「只雄渾二字還概括不了他的音樂。」
她的表情瞬間發生了變化,傲氣地翹了翹鼻子:「為什麼女孩子對眼下走紅的歌手以外的音樂感興趣,就得遭到男孩子的冷嘲熱諷呢?從你跟社會上的偏見同流合污這點來看,你就是個一般的男孩子!」
「不會斷掉吧?我是說你的腿。」
我加入的那家音樂愛好者協會主辦的定期演唱會快輪到我出場了,演唱會給每個出場者演唱五首歌曲的時間。我最近創作了十幾首歌曲,應該把哪五首拿到演唱會去演唱,我基本上定下來了,但剛才練習其中一首的時候,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裡邊好像缺點兒什麼,顯得有些膚淺。這樣的歌曲雖然不能說它是在撒謊,但也不能說它表現了真實——練習的時候,我的吉他這樣對我說。我的心被刺痛了。
「好像是他的日記。你喜歡這個導演,所以才讀他的日記?」
這種力開始一波一波地從心底往上涌,我伸手把矮桌上壓在一大堆書籍、磁帶、CD下邊的攜帶型錄音機拽了出來。
「看這邊,看著俺的眼睛!」
可是,外邊不停地敲著,還叫了起來:「明明在家嘛,為什麼不開門?俺在下邊就聽見你彈吉他的聲音了!」
「是……就九九藏書說這篇《貝之火》吧,真搞不懂它是什麼意思。還有什麼《銀河鐵道之夜》,我看了好幾遍,一次都沒看懂過。」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要還是獨身,就叫女孩子。」
「還有更隨便的呢。我看見你廚房裡有速溶咖啡,就燒上了一壺水。你總得請客人喝杯咖啡吧?花瓶放在哪兒?」
「錄上了!那時候的聲音都錄上了!……你聽過以後就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了!」我打斷她的話,把磁帶遞了過去。
「那指的是櫻島大蘿蔔,櫻島在鹿兒島縣。看來你地理學得也不怎麼樣。大概只有音樂學得好吧?五分?」
「什麼?」
「知道!『大門』的主唱嘛。能讓俺看看嗎?」
「誰是女孩子?」
「去你們音樂愛好者協會之前俺就想聽聽你的音樂。你在香川縣匯演時創作的歌曲不是得了最佳創作獎嗎?匯演的組織者不是還把你創作的歌曲製成了CD嗎?俺認為那裡肯定有你的那盤CD或者你最近在音樂愛好者協會組織的演唱會上的錄音磁帶什麼的。」
但是,店長分明知道我是被警察懷疑為跟搶劫犯裡應外合的同犯。因為河原崎那傢伙沒完沒了地向店長詢問關於我的一切。
「……可以說喜歡吧。」我猶豫了一下,把宮澤賢治的童話集遞到她手上。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好像她也在讀宮澤賢治的童話。
「怎麼,對客人實行不讓進門主義?」
突然,我想把我的罪孽擺列出來,因為我感到一種絕對的寂寞。我的寂寞不是因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確切地說是一種虛無感,是由於我知道了原以為自己是存在的而實際上自己是不存在的這個事實之後產生的一種虛無感。如果我背叛了我所信任的人,我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失去任何意義,那感覺就像墜入無底的深淵,永遠向下墜,又永遠墜不到底……
「那就送給你這個孝順兒子!」
「在警察署不是對你們說過了嗎?我的英語老師說英語時滿口關西方言,我的英語也是二分兒!」
「沒有哪家電影院在上映吧。現在的電影院上映真正的好電影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嗎?」
「你……為什麼?」
「好心女人吧?」
她看著我沒說話。我躲開她的視線,默默地盯著被我扔掉的那本宮澤賢治童話集。這時我忽然想到她到音樂愛好者協會去也只不過是為了調查我,一想到這裏,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連羅伯特·約翰遜的《好心女人》都叫我覺得噁心。就在我打算拿另一盤CD換下《好心女人》的時候,她突然說話了。
「唱得夠雄渾的。」
「俺認為那可能是一個重要的證據。」
與其這樣,還不如把自己的罪孽擺列出來,讓人們都來譴責我。這樣也許會覺得輕鬆一點兒。都來罵我吧!由於我的原因,才讓小高挨了一刀,差點兒喪命,雖然我不是有意要喊那麼一嗓子的。讓風希和小高都來蔑視我吧,這要比生活在那無邊的虛無感里輕鬆得多!
我把聽筒摘下來舉到她面前,聽筒里立刻傳來沒完沒了的把人的腦漿子都要攪爛的聲音:「嗨!潤平!潤平!你小子被搶劫犯捅啦?」我沒有答話,把聽筒捂到她的耳朵上,對方還在繼續叫喚,「潤平!你挨了刀啊?你小子真行啊,感覺怎麼樣?喂!你小子說話呀!喂……」
「誰誇你的腿漂亮了!」
「啊……挺好看的。」
「啊……」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這鈴聲太煞風景了,不但殺了羅伯特·約翰遜,還消泯了她的香氣,使剛才漂浮在另一個世界的我的房間回到了現實世界。這鈴聲好像在提醒我:別忘了!案子還沒結呢!坐在你面前的是個警察!這鈴聲帶著嘲笑,是包圍著我的這個世界經常向我發出的嘲笑……
「小高挨了一刀,都怪我!」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生氣,但我對她產生了一種信賴感是確切無疑的,雖然這信賴里還包含著幾分懷疑……
「不接!你就不用管了。」
不是那個有點兒歇斯底里的房東老頭兒,也不是那個粗門大嗓的鄰居,是個清脆而透亮的女聲。開門一看,是她!
「我這裏沒那玩意兒!」
我找不到這首歌曲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暫時停止九-九-藏-書了練習。
「……也許吧,雖然我沒有這麼想過。」
「宮崎?在九州地區吧?」
「真的嗎?從監控錄像的畫面上來看,你並沒有關掉錄音機。」
「太出人意料了,刑警聽『大門』。」我把莫里森的詩集遞給她。
「什麼意思?」
「俺可不是隨便說說的。」
「不……」
「這是誰的歌?」她把那本跟她的過去有關係的莫里森的詩集放在了矮桌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她的氣勢壓倒,而且被壓倒以後沒有任何不偷快的感覺。
「反正是長成大人以後才聽的。」
「啊?哪個人?」我吃了一驚,以為我的心思被她讀懂了,驚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
「應該說是娼婦!」
電話鈴不停地響著。我把電話塞進了兩用沙發床上的被子里。讓它響去,反正我不接!
「怎麼說好呢?俺還拿不準。」她繼續說,「但俺從你的歌里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當然那不是叫人反感的孤獨……很遺憾俺只會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俺喜歡!俺喜歡你那種孤獨的生活方式。」
「太有意思了!」
突然,翻開的宮澤賢治的童話集里的一句話映入我的眼帘:
我打開攜帶型錄音機的蓋子,把磁帶抽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些什麼?」
「可是……」
「那,就是那種電影嗎?」
「今天俺休息,沒逮捕證,不過俺帶來一件可以代替逮捕證的東西——演唱會的門票!」她把花束和花瓶硬塞到我懷裡,騰出手來從挎在肩上的包里掏出一張演唱會的門票,正是我要參加演出的這次演唱會。她帶著幾分淘氣的表情輕輕晃著手上的票說,「剛才到你們的音樂愛好者協會去了,他們說這次的演唱會有你出場,就買了一張。告訴你,這可不是招待票,是作為一個純粹的音樂迷,自己掏腰包買的!」
「為什麼非要這麼說?」
「好好好,俺也不管你是一般的還是特殊的了,至少你得給俺騰個放花瓶的地方。我到廚房去把花插好,你去收拾收拾屋子!」說完她把雙手搭在我肩膀上,推著我轉了一百八十度,又往房間里推了我一把。
「當天就回去了。」
「電話,不接嗎?」她分明覺得我的行動可疑。
「羅伯特·約翰遜。」
「討厭!」我不滿地罵了她一句,又往她身後看了一眼。
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來:「你是不是一直在找那種聲音?就是你剛才說的,雖然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但又肯定不是孤單單的一個人的聲音。」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著說:「就我一個。」
「哎!」她有些大驚小怪地,「你的臉,怎麼……」
「偏見!刑警為什麼就不能聽『大門』?不過,俺聽『大門』的時候還在上大學。」
「你再說這種叫人討厭的話,我就按這個放音鍵。」說著我把超低音的「你怎麼這麼討厭哪!」放了一遍。
「……聲音……裡邊的聲音,絕了!」
「這麼說是你自己買的了?」
我避開了她的視線。我怕,我怕她看不起我的歌。雖然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會充滿自信地演唱我的歌,但我擔心她不喜歡。我怕得要命。
我正要把磁帶倒回去,忽然聽見有人敲門。這個月的房錢還沒交,肯定是房東老頭兒要房錢來了,要不就是鄰居嫌吉他吵得慌,上門提意見來了,反正沒好事兒。我決定假裝不在家,不給他開門。
「是嗎?女孩子送的吧?」
「……沒有逮捕證,不能進!」
「不懂……但我在裡邊看見了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
「啊?」
「她是一個,好心的,婦女?」
「……就是那個東西。」她的眼睛看著被壓在一本書底下的攜帶型錄音機說,「俺聽你們音樂愛好者協會的人說了,你不論什麼時候都帶著一台小錄音機,只要一有創作靈感,立刻就把歌詞或曲調錄下來,你的好幾個朋友……也許你不認為他們是你的朋友……都說看見過你錄音。那時候你也在錄音吧?俺在監控錄像里看到了,搶劫犯闖進去的時候,你是不是正在錄音?錄音鍵是不是忘了關了?搶劫犯說話的聲音是不是也錄下來了?」
「來看望你呀!」說著把一束非常漂亮的大|波斯菊舉到我面前,「你父親呢?」
「怎麼了?不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