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1938-1948:抗戰與掙扎 企業史人物 孔宋模式

第四部 1938-1948:抗戰與掙扎

企業史人物 孔宋模式

傅斯年稱宋子文「著實是一百年不遇的怪物」——作為顯赫的宋氏家族的長子,曾在哈佛大學接受了最先進的文化教育,思想、說話和寫字時都喜歡用英文而不喜歡用中文,唯獨對權力和財富的貪婪是中國式的。因此傅斯年說,「在今天宋氏這樣失敗之下,他必須走開,以謝國人。」
宋子文「走開」的半年後,又被蔣介石任命為廣東省政府主席,他到任后的第二天就接見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跟他商談在廣東開礦的事宜,接著跟潘宜公司接洽黃浦港的建設工程,決定把海南的鐵礦石賣運日本。以他過往的行為來看,實在分不清這些到底是公事還是私事,或者根本就是「公私事」。
宋子文赴美后完全淡出政壇,1958年,他到香港一游,1963年去了一次台灣。據《宋家王朝》記載,宋氏三兄弟在餘生「瘋狂地從事石油股票、商品期貨和新技術交易。」他的女兒馮宋瓊頤在2008年的一篇回憶短文中則描寫說,「他每天在紐約中央公園散步,午後小憩,與朋友共品美味小吃,觀看美式足球,打牌,和外孫們一起捉迷藏。先父既對醫學津津樂道,也會為證交所的新上市公司興奮不已。」1967年,孔祥熙在紐約去世,他沒有去參加葬禮,西格雷夫認為,「在晚年歲月里,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感情可言。」1971年4月25日,宋子文在美國舊金山的友人家中用晚餐,因進食導致窒息,突然摔倒,未等到送至醫院搶救就辭世九*九*藏*書了,時年77歲。
在中國的輿論界和經濟思想界,對孔宋式人物的批判往往趨向于道德化譴責,而很少從制度層面進行反思和杜絕。漢娜·阿倫特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一書中發現,事實上,在中西方的哲學傳統中,思想家們從來不相信有一種「徹底的惡」,中國儒家認為「人之初,性本善」,而在西方的基督神學里,魔鬼本人也是天使出身,康德用「反常的惡意」來描述惡行為背後的、可理解的動機。因此阿倫特認為,「只有一件事情似乎是可以辨別出來的,我們可以說,徹底的惡與一種制度同時出現。」對官商文化以及模式的思考,也必須建築在對經濟制度的研究上。
而他的後人則對此全盤否認,據他們提供的宋子文檔案,在1940年左右宋子文的財產為200萬美元,到1971年宋子文去世時,加上房產等變賣,他的總資產是800萬美元,扣除200多萬美元稅款后,宋子文遺留給夫人張樂怡的遺產為500多萬美元。
第五,所得財富均「一世而斬」。因為資產積累的灰色性,導致這三大官商家族的社會名聲毀大於譽,在其晚年以及身後往往面臨重大的危機,胡雪岩一旦失去左宗棠的庇蔭馬上財盡人亡,盛宣懷的財產在清朝滅亡后遭到查封,孔宋兩人更成為人人喊打的「國賊」。
第三,制度化特徵越來越明顯。如果說胡雪岩的化公為私還是盜竊式的,那麼,盛宣懷就已經演進到股https://read.99csw.com份化了,而到孔宋手上,則是手術刀式的精緻切分。他們更善於利用宏觀經濟制度的設計和執行為自己謀私,每一次的經濟危機、重大經濟政策變革、重要發展機遇,往往都是他們獲取財富的最佳時機。官僚資本的累增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無論經濟景氣的高漲或暴跌,都是它進行擴張的機會點,它似乎只與動蕩有關,孔宋財富最暴漲的時候正是國難民困的抗戰八年期間。
第二,他們在國家事務中擔任的重要性也是日漸持重。胡雪岩不過是一個從二品頂戴的挂名道員,盛宣懷已是實授的一品大臣,孔宋更是一國行政之首腦,兩人主管國家財政的時間前後整整20年。胡、盛及孔宋的資產,一個比一個更龐大,而且斂聚的效率越來越高。
在近現代的百年企業史上,出現了三個很典型的官商,一是胡雪岩,二是盛宣懷,三是孔宋家族。他們均為當時的「中國首富」,他們的身份亦官亦商,是為「紅頂商人」,其財富累積都與他們的公務事業有關。若要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五個特點:
第一,胡雪岩在資產關係上還是比較清晰的,他的財富大多來自為左宗棠採辦軍購,在這期間上下其手,暗吃回扣。到了盛宣懷就官商難分了,官股私股交錯在一起,用當時人對他的議論便是「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害則歸公,利則歸己」。而至孔宋一代,則是公開分立,私下自肥,甚至以國家名義收購,以私人https://read.99csw•com身份瓜分。
跟孔祥熙一樣,宋子文到底有多少資產,至今是一個謎,《不列顛百科全書》稱,「據說他是地球上最富有的人」,《亞洲華爾街日報》則把他列入人類歷史上曾經最富有的50人之一,並認為「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宋子文可能已是全球首富了」。美國總統杜魯門對宋侵吞美援的行經一直耿耿於懷,在接受作家默爾·米勒採訪時,他曾破口罵道:「他們全都是賊,他媽的,沒有一個不是賊!他們從我們送的38億美元中,偷了7.5億美元。他們偷了這筆錢,把它投資在聖保羅的房地產中,有些就投資在紐約這裏。」
第四,資產的增加呈金融化趨向。胡、盛的財富大多以實業的型態呈現,特別是盛宣懷——包括稍晚於他的周學熙等人,在辦實業上很有經驗,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財富來自於社會增量。而孔宋則對實業毫無興趣,他們以金融家的手段直接從存量的社會資產——無論是國有資本、民營資產還是國際援助——中進行切割,因此,他們對經濟進步的貢獻更小,正當性也更差,民憤也更大。
在某種意義上,對孔宋模式的反思與清算,迄今尚沒有真正破題。
曾經當過國民政府上海市市長、台灣省省長的吳國楨在《吳國楨的口述回憶》一書中談及孔宋模式與制度的互動,他說,按照政府的有關法令來說,孔宋的豪門資本所做的一切確實沒有問題,一切都是合法的,因為,法令本身就是他們自己制訂的,這是因read.99csw.com為他們有影響力,一切都是在合法的範圍內做的。比如,當時沒有人能得到外匯(因申請外匯需要審查),但他們的人,即孔的人是控制財政部外匯管理委員會的,所以就能得到外匯。每個人都得先申請進口必要的貨物,但他們卻有優先進口權,因此,儘管他們的確從中國人民的血汗中發了大財,但一切仍然是合法行為。吳國楨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哲學博士,他的話很平實,卻刨到了官商模式的根子。再以宋家為例,宋子文長期擔任官職,而他的兩個弟弟宋子良和宋子安則在商界服務,兄弟聯手再加上親信密布,制度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塊遮羞布或可利用的工具,在1946年3月的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上,有人援引《公務員服務法》中「公務員不得兼營商業或公司銀行的董事長總經理」之條款,批評宋子文既是行政院院長,又擔任南洋煙草公司、香港廣東商業銀行及中國建設銀公司的董事長,宋答,「到我做了官,所有董事長職務都已經辭掉了,所以說我提倡官僚資本,實在不敢當。」而事實上,他把這些職務都讓給了他的兩個兄弟。
後人研究宋子文這個「大怪物」,不僅僅好奇於他到底弄走了多少錢,而更在於他是一個怎樣的「制度性產物」。
通過胡、盛及孔宋這三個案例的遞進式暴發,我們不得不說,自晚清到民國,中央政權對經濟的控制力不是在減弱,而是在逐漸的加重,國營壟斷力量的強化以及理性化構建成為一種治理模式,也正因此,與之read.99csw.com寄生的官僚資本集團也越來越成熟和強悍。所以,如果不能從制度根本上進行清算,特別是加強經濟治理的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建設,那麼,官商模式的杜絕將非常困難。
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必須警惕的景象是,每一次對官僚資本集團的道德性討伐,竟可能會促進——或者被利用為——國家主義的進一步強化,因為人們在痛恨官僚資本的時候往往是以國有資本的流失為對照的,所以在痛批中往往會忽略兩者的互生結構。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麼,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塌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在1940年代中後期,孔宋集團被清理后,國民政府的貪腐現象並未被改變,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最終成為政權覆滅的重要誘因之一,所以,何廉曾哀嘆,孔宋下台,官僚資本「未傷毫末」。
1949年,國民黨政權的覆滅已成既定事實,1月24日,宋子文辭掉省政府主席之職,逃往香港,6月10日遠遁美國。蔣介石到台灣后,多次電催他回台「共濟時艱」,他予以拒絕。1952年10月,國民黨召開第七次代表大會,通過「黨內重大整肅案」,開除了一批「不忠貞」的重要黨員,名單之中,孔祥熙位居第一,宋子文位居第二。而在三年前中國共產黨公布的國民黨戰犯名單中,排第一的是蔣介石,第二也是宋子文。在國共兩份名單中,居然能同時出現,而且都高列次席,這大概是宋子文式人物在中國政治舞台上的一個象徵性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