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的故事 第二章

我的故事

第二章

到處都有人在哭泣,每個人都在發出SOS信號。但我只能捂住耳朵,因為我幫不上任何忙。無力感從天而降,幾乎快把我淹沒。
「真是可憐。」我淡淡說道。
「駕駛被抓到了?」
我望向停車場旁的上坡路,邊見姐的家就位在坡道上的住宅區。
「那天晚上,他打完工,走出店外卻被車撞飛,真是人命如草芥。前五分鐘他還在店裡排雜誌,跟我們道別後走出去,車子砰地一撞,竟然當場慘死。」高大魁梧、滿臉橫肉的金子店長說出「人命如草芥」時,我不禁聯想到刀頭舔血的草莽好漢。
「啊,那個嗎?」金子店長對著我說道。我明明沒開口,他卻突然發話,讓我登時一頭霧水。仔細一瞧,前方路旁有個小花瓶,裡頭插著鮮花。我恍然大悟,原來金子店長以為我在看那花瓶。
「他是個有趣的孩子,雖然腦筋死板,但知道的事不少。聽說他外公是跑外國線的記者,眼界十分廣闊。」
「人的心中同時存在善與惡。」雁子說,我深感認同。
「那店員的個性挺孤僻的。我們也常碰到他,可惜車禍那天沒在這裏練習,否則搞不好能救他一命。」雁子大發為時已晚的牢騷,身後的四人組雙手交抱胸前,感慨萬千地頻頻點頭。
「店長,那花是你放的?」
「那駕駛後來怎麼了?」
這句話讓我聯想到惡魔。所謂的惡魔,泰半源自西歐的文化。
「哪一邊?」
那口井及裡頭的男人,或許就是雁子內心的風景吧。
「什麼哪一九九藏書邊?」我心想,當然是被撞的那一邊,這還用問嗎?
神象徵「完美的善」,與之對抗的惡魔則是「絕對的惡」。
「大約一年前,那裡發生車禍。」
「店長英姿挺拔,心思想必也十分細膩……」我此時的心情就像在念一句絕不能發動的咒語。
「二郎真君真愛鑽牛角尖。啊,不過要是有酒館,生魚片一定是盛在金字塔造型的盤子上。」
「那個店員的家屬嗎?當初那起車禍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人都走了,何必這麼嚴格?」我有些不平。
「有人去世了?」
「哪件事?」
想必真人從記者外公身上學了不少。
「你覺得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會唱歌的井。非洲半沙漠地帶的游牧民族從井底汲水時,總是會唱歌助興。」
「你們聊過天嗎?」我問。依邊見姐所言,真人不跟雙親以外的人交談。
「天底下沒有百分之百的好人,也沒有百分之百的壞人。」雁子開口道。儀態端正的服務生合唱團再次點頭。
我再度望向路旁的白花。天色陰暗,那花到底是不是白色,我不敢肯定。低調樸素的花朵,或許代表深深的哀悼與惋惜,也或許代表路過的司機為了鎮邪而草率湊合的膚淺念頭。
「嗯,之前偶然過上,那位女士看起來憔悴極了。」
「是啊,他問我曉不曉得預言為何沒成真。」
世上一切罪惡,皆為惡魔在背後作祟。雖是個半吊子的驅魔師,我也不禁覺得,若能將所有壞事推九_九_藏_書到惡魔頭上,不知該有多麼輕鬆。
「哎呀……」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不自覺地發出相當愚蠢的感嘆詞。
「肇事那一邊也不好過。聽說婦人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從小身體虛弱,一直住在醫院里。發生車禍后,婦人丟了工作,處境非常糟糕。」
邊見姐的父親確實是個自由媒體工作者,從我小時候就常到海外取材。
「他一開始半句話也不說,」雁子噘起下唇,彷彿在抱怨現在年輕人不懂禮節。「跟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他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不過,他常來聽歌,於是我跟他聊起一件事……」
「真人聊過怎樣的話題?」我問。
「來便利商店的少年太多了……」他們全皺起眉。我進一步描述,雁子才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指真人嗎?」
「當時是深夜,沒有目擊者,詳情無人知曉。根據駕駛的供詞,是店員突然衝上車道。」金子店長噘起嘴。
「二郎真君,你見過她?」
「一年啦?不是十個月前嗎?時間過得真快。」雁子嘆口氣。
「好比埃及的胡夫王。」雁子興奮地插嘴:「蓋那麼大一座金字塔,不過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記他。一座大得離譜墳墓,想不看到都不行,眾人當然就會記得『有個叫胡夫王的傢伙蓋了這玩意』。甚至在酒館喝酒時,還會抱怨『當初被抓去蓋金字塔,差點沒累死老子』。」
「是啊,又不是所有車禍的肇事駕駛都會逃逸。對方是個中年婦人,那天工作到三更半夜,開車急著九-九-藏-書想回家,不巧撞到人。」
「我店裡的店員。」
「他常來聽我們唱歌。」
加害者與受害者一樣悲慘,一股強烈的悲傷揪住我胸口。兩者的人生都瞬間遭無情摧毀,天底下發出SOS信號的人實在太多。
「啊!」我忍不住驚呼。前幾天在家庭餐廳里遭年輕男子惡言討債,老是低著頭的婦人,八成就是那起車禍的肇事駕駛。
這比「一切都是惡魔的錯」更有說服力。
這就跟在酒館里被陌生的女人間「你猜我幾歲」一樣為難,到底要給什麼答案,對方才會滿意?
車道明明是乾的,卻彷彿飽吸黑暗的夜色,看起來像剛下過雨一樣濕潤。我不禁擔心瓶里的花朵會因那幻想中的濕氣而枯萎,甚至溶解。一旦花兒不在,不幸身亡的店員該何去何從?茫茫夜色中,花兒泛著淡淡的白光。
我面對店長,但發問的對象包含雁子及其他四名服務生合唱團員。
「我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衝出馬路,開車的多半閃躲不及,實在是飛來橫禍。」金子店長說。
「那不是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里的恐怖大王嗎?」
「是嗎……?」
「如果沒有那朵花,他就像不曾活過一樣。」我脫口道。一時之間,我以為金子九_九_藏_書店長會揮拳打得我爬不起來,痛罵「根本沒見過我那店員,你竟敢大放厥詞」,但這種情況並未發生。
「他是個好店員嗎?」一問出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若不快點脫身,恐怕又要在悲傷故事的泥沼里慘遭滅頂。真糟糕,得趕緊逃命才行。
「三十齣頭吧,看來年輕,其實頗有年紀。」
「這倒稱不上。」金子店長相當坦白。「他做事馬虎,常常偷懶請假,雖然不是壞人,但也不算什麼好店員。」
「Singingwell。」
「那是什麼?」
「那花不是我放的,有人每星期會來更換。」金子店長解答。
「例如福克蘭群島戰爭及聖方濟·沙勿略的傳聞。」
「審判結束,雙方達成和解,婦人沒被判刑。」
「真人會主動找話題?」
「那小子突然衝出去,說起來也有錯。」金子店長稱過世的店員為「那小子」,帶著幾分親近感。
「那是什麼?」
現實生活中的停車場當然不可能出現一口深井。莫非我瞧見的幻影,就是雁子說read.99csw.com的Singingwell?
雁子一問,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吐露心中想法。
「沒什麼。」我趕緊矇混過去。
記得邊見姐提過,有一次父親要採訪伊斯蘭戰士,她跟著穿越巴基斯坦邊境,有個同行者竟對她心生好感,令她相當困擾。
「對了……」我想起此行的真正用意。「半年前,有個少年常在這時間來到附近,不曉得你們認不認識?」我試著打聽真人的事。
我驀然想起剛剛目睹的景象。停車場里出現有如深井般的洞穴,一群像工人的男人們接力將水桶傳上來。
「還有安哥摩爾大王。」
我腦海不禁浮現義大利朋友羅倫佐的話:「二郎,你似乎擁有看透他人內心世界的能力。」
「SOS信號?」
「古代埃及大概沒有酒館。」
「是啊。」金子店長點頭同意,自然沒舉起拳頭。「如同墳墓,沒留下象徵物,就會被遺忘。隨著歲月流逝,親友的記憶會愈來愈模糊,漸漸搞不清『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嗎』。」
「我每次唱到興頭上,腦袋及肚子里便彷彿有一群鑽到井底汲水的男人。我告訴真人後,他頗感興趣,閑聊的次數就多了。」
為車禍身亡的店員說說好話,又不會少塊肉。
在場六人同聲大笑。「二郎真君,你真善良。」雁子調侃道。
「他到底幾歲?外表瞧不出年紀。」
「對,就是真人,你認識他?」
聽起來有點像Weddingbell(婚禮鐘聲),但意思八成天差地遠。
死於車禍的店員與人世唯一的接點,彷彿只剩那朵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