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那個當稅務師的守財奴……」想起邊見姐的話，我不禁脫口，隨即一驚，趕緊搗住嘴。

「沒錯，你以為能傳達自己的心情，實際上卻辦不到。換句話說……」

「不清楚。」邊見伯母困惑地皺起眉，表情頗為孩子氣。「我不知怎麼回應，只好說『不見得吧，一味認定暴力十惡不赦，也有些站不住腳』。真人沒答腔，轉頭便上二樓了。」

「內心真正的面貌。」

「一個人有三種面貌，一種是外表呈現的面貌，一種是自己敘述的內在面貌……」

「對。只是，說出這句話時，你當下的心情已不一樣。」

我懷著複雜的情緒走向門口時，身後的母親補上一句。

童年記憶中，母親相當多愁善感，總是為一些小事煩惱，永遠心懷憂慮，如今卻變成講話粗俗、不知煩惱為何物的老人，實在不可思議。「媽，到底是什麼讓你改變這麼大？」我忍不住問道。

「對了，真人好像很喜歡《西遊記》。」

「是嗎？」

「不，你變了很多。」

「暴力永遠是錯的嗎……」我也拿起銅鑼燒，撕開包裝。「那是什麼意思？」

她現年不到七十歲，如此算來，還沒二十歲便生下邊見姐。

「暴力沒道理可言，那是一種原始反應，不需要任何理由。」母親開口。

從沒想過母親會有這種念頭，我不禁暗嘆人生真是太神奇了。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簡單講，就是不必煩惱別人不認同我的能力，因為別人根本不會關心我有多少斤兩。應該煩惱的是，我不夠了解別人。」「別顧著解釋！」「子https://read.99csw.com日，別顧著解釋！」

「怎麼說？」

「人要活得有意義，別像我那個記者老公，每天拚命工作，落得過勞死。話說回來，像我小叔那樣為股票與金錢而活，也不太值得。」邊見伯母附和。

「真人也二十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可惜我家這孩子不長進，到現在都沒讓我看見媳婦與孫子。」坐在一旁的母親誇張地嘆氣。

母親不知是懶得多說還是害臊，不肯詳加解釋，隨口回答：「我想通了，再怎麼煩惱，死掉便一了百了。你爸去世后我才明白，既然日子一樣得過，不如活得快樂點，就算只是表面也好。」

我暗想，如果有錢賺，誰會不開心？

「你辛苦賺錢供我到義大利留學，我卻不長進，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恰巧到附近辦點事。」我隨口敷衍，接著問：「媽，你們在幹嘛？」

「坦承『其實我好鬱卒』？」

「還有一種呢？」

「對呀，像《西遊記》里的孫悟空，殺了那麼多妖怪，想起來真是殘酷。有時他一個不高興，對沒幹什麼壞事的小妖怪後腦杓就是一棍。」

「你乾脆告訴我，你是來地球出差的，老婆和小孩都在宇宙另一頭，總有一天會帶回來見婆婆。」母親一臉認真地提議。

走進屋內，只見母親和邊見伯母待在客廳。

我穿著睡衣，看來至少在入睡前意識是清楚的。

「孔子不也說『三十五惹麻煩』？」

「這還滿常發生的。」

「那就好。」母親眯起雙眸，浮現發自肺腑的幸福微笑，我的心情跟著輕鬆不少。

「什麼意思？」我依ｒeａd•９９cｓｗ.cｏｍ稀記得和某人談過類似的話題。

「聽說真人近兩年出現繭居族的癥狀，半年前突然變得嚴重，不和任何人交談，是不是遇上什麼情況？」

「你是想說，有時也需要暴力？」我試著問。

「然而，你卻故作開朗。」

「暴力」一訶在我腦中回蕩。為何真人會這麼問，我實在摸不著頭緒。

「但我就是喜歡你的畫。」

「他沒說。」我立刻駁回。

過了一會兒，母親和邊見伯母站起，繼續練習相聲。

母親煞有其事地回答：「就是這樣才新奇。」

「羅倫佐認為可藉由漫畫來表達。」

聽我轉述后，母親拍手叫好，直呼「羅倫佐這孩子真是聰敏」。

「啊！」邊見伯母突然一拍手，「真人曾問我奇怪的問題。」

「怎麼說自己不長進？我可是欣慰得很。」

「二郎，你不是覺得我變了嗎？但我一點也沒變，依舊愛自尋煩惱，只是沒表現在外。」

「我跟他講過《西遊記》的情節，他大概是受到我的影響吧。」邊見伯母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

「我和邊見太太想組個相聲團體，正在練習呢。」

「二郎，你幫點小忙，把真人治一治吧。」母親又插口。

我經常看見的幻影，就是內心真正的面貌吧。雖然沒說出口，但我如此相信。

「但你特地讓我出國學畫，我卻放棄了畫圖。」

我瞄一眼手機顯示的日期，再望向牆上的月曆，確定今天不必去家電量販店上班。

「換句話說？」

「我是藏不住情緒的。」

「嗯，我沒有任何不滿。」

「是啊，有錢賺就開心，什麼人比他更好懂？」

邊https://read.99csw.com見伯母住在我的老家附近，她和我母親平常總膩在一起，兩人不是待在我家，就是待在她家。只要回家，就能遇到邊見伯母。這已不是期待，而是可預見的未來。事實證明果然沒錯，我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我懶得跟她閑扯淡，將話題轉回真人身上：

母親旋即接道：「意思是，察覺自己有不對之處，就要立刻悔改，不要拘泥細節或害怕丟臉。」

「什麼意思？」

我皺著眉心想，原來《西遊記》是這麼暴力的故事。

我想從「邊見伯母」，也就是真人的外婆、邊見姐的母親口中，問出一些關於真人的情報。

「媽，能問個問題嗎？」

「羅倫佐這孩子真是聰敏。」

「我從以前就有煩惱不完的事情，一天到晚擔心有沒有人受傷哭泣。」母親應道。我想起當年聽見救護車鳴笛時，她說的那句「有人在流淚喊疼」。

「現下也一樣，我只是沒把心中的憂鬱表現在外。」

「是啊，除非能鑽進心裏錄下影像。」

聽上去確實很殘酷。

「媽，你對畫根本一竅不通。」

邊見伯母有張圓臉，滿頭白髮，眼角滿是皺紋，跟我母親簡直像姐妹。

「我比你更想見到他們。」我說道。

「你要是抱怨『我的人生變成這樣，都是某某人的錯』，我就會大大地失望。」

「你的心底並非大大寫著『我好鬱卒』幾個字，而是處在更複雜、更難以解釋的狀態，不是嗎？」

「只要你活得健康，這些都是小事。我送你出國，並不是希望你成為大畫家。」母親笑道。

兩人愈聊愈起勁，一個提議：「人家不是常說『子曰』什https://read.99csw.com麼的嗎？」另一個附和：「對，這也可拿來當笑點。」

「當然。人生就是要多嘗試，你愛做什麼都行。身為父母，看見子女找到追求的目標，便已心滿意足。」

「團名該不會叫『孔子孟子』吧？」不久前我胡思亂想過的事脫口而出。母親和邊見伯母對看一眼，一個喜孜孜地說：「這點子不錯，聽起來夠酷。」另一個則興高采烈地回答：「對了，就用『你不惑了嗎』吐槽對方，如何？」

「有時，連自己都無法確切掌握內心真正的想法。」

我看著她們練習，把一大堆銅鑼燒塞進肚子里，趁天黑前離開老家。

母親縱聲大笑，「老婆只會貶值，老公只會變壁紙。不過話說回來，這種勢利的人反倒容易相處。」

不記得和雁子等人喝到幾點，清晨悠悠醒來時，我已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

我驀地想起，義大利的羅倫佐也講過「人的內心世界難以靠言語傳達」之類的話。

「原來如此。」

「我也不知道。」邊見伯母對自己的發言不甚關心，只顧著吃銅鑼燒。

「抱怨？」

「我記得……」邊見伯母將銅鑼燒掰成兩半，望著裡頭的餡，「他說『外婆，暴力永遠是錯的嗎？』」

「是嗎？」

反正沒什麼事，我臨時決定回老家一趟。

邊見伯母嗤嗤竊笑，母親則有些驚訝，笑容帶著三分寂寥。

待兩人練習結束，我才問起真人的事。

「嗯？」

「舉個例子，假設你為工作煩惱不已。」

「對，他就是稅務師兼守財奴。」邊見伯母沒生氣，還拍手叫好。「整天計較利益得失，一個朋友都沒有。當年我老公勸他相親，他竟然問『https://read.99csw.com結婚能賺錢嗎』、『老婆放著會增值嗎』……」

「我跟真人超過半年沒見嘍。」邊見伯母坐在餐桌旁喝紅茶。

「真的嗎？」

「不過，哪天重拾畫筆，一定要拿給我瞧瞧。」

據邊見伯母的描述，當時真人的情緒並不激動，像是隨口聊到內心的疑惑。

「光解釋句意，算哪門子相聲？」我提出質疑。

「哦？」

迫於無奈，我乖乖拿起手機上網，查到《論語》中的句子。兩人逐一抄下，接著宣布：「好，二郎，我們要表演了，你仔細欣賞。」

母親忽然轉頭下令：「二郎，這年頭的手機不是能上網嗎？幫我查查孔子有哪些名言。」

母親首先舉高手，中氣十足地喊：「子曰！」

「也對。不過，若是你表現得很開心，在別人眼中，你就是很開心的樣子。但是，當有人間『現在心情如何』，你吐露了真心話……」

「二郎，怎麼突然回來？」母親笑著問。她一頭短髮全白，戴著老花眼鏡，年歲已高，神情卻洋溢著青春氣息。

「哎呀，二郎，好久不見。」按下老家門口對講機時，竟然傳出邊見伯母的話聲。她的語氣是如此理所當然，我差點以為誤闖她家。

「媽，就是你在邊見姐面前吹牛皮，才害我惹上麻煩。」

邊見伯母行一禮，應道：「過則勿憚改！」這是剛剛查到的句子之一。

「不過，人心其實是摸不透的。」母親出聲。

「好好照顧自己。」母親殷殷叮囑。瞬間，我彷彿回到小時候。

「何況，你從來不會抱怨。」母親指著我。

「原來如此。」

「我可沒怎麼改變。」

「那誰都看不到。」我聳聳肩。

「沒表現在外？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