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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他是怎麼來的?」
我們遇上了T字岔路,向左轉走進田埂。車前草在田埂正中央生成群落狀,簡直像是劃分車道的分隔帶。在遙遠的彼方,可見一座小山,比剛才看到的山丘還髙出許多。我指著那座山問日比野叫什麼名字,卻被他不屑地回了一句:「誰會給山取名字?!」
他直盯著眼前,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一眼手錶,我也跟著瞧了一眼,看到SEIKO幾個小字,嘀咕了一聲。在封鎖了一百多年的島上是如何得到SEIKO手錶的呢?
「為什麼要那麼麻煩?」
「嗯……你剛才說的轟大叔是誰?」我對於一無所知的事也只好一一詢問。
「咦?」
「那是因為大家還不知道。知情的人只有轟大叔跟我,還有極少數人。要是大家都知道的話,一定會引起大騷動。」
「很怪的島吧?這裏真的是孤島,與外界隔絕。」
「優午?」
看起來確實很像是打過架。「我在逃難。」我老實說。
是一個更單純而重大的問題,也就是真實感和常識的問題。
我用右手摸摸臉頰,皮膚光滑卻有些腫脹,像是起蕁麻疹般腫腫的,那是被城山揍過的痕迹。我惶惶然地用指頭輕輕一按,還留著令人不舒服的痛楚,而那痕迹偏偏是出自警察之手。
「我在等你跟我說『騙你的』。」
「山丘的另一頭吧。」他伸出手,指著一個曲線渾圓,甚至帶點溫馨氣氛的小山丘。或許是冬天的緣故,草木並不茂盛。
你會逃跑的!
一名中年男子迎面走來,身上穿著咖啡色高領毛衣,外頭套了一件灰色夾克;體型不算瘦,伹也沒有松垮垮的贅肉;眉宇間有幾條深深的皺紋,約莫四十歲的年紀。「他是個古怪的畫家。」
「你有沒有帶什麼東西來?」一出玄關,日比野就看著我的手說。他像是在盼望我拿出土特產,害得我不知所措。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沒想到會來這裏。」他顯得一臉失望。
園山就這樣朝前方走去。
「二十八。」
「這一百五十年來……」日比野彷彿看穿我心中的疑惑,他說,「這座島在這一百五十年來,完全不與外界交流。在這之前曾經有過往來,所以不可能完全像原始時代那樣落後。」
她喜愛教義深遠的宗教。沒有特定宗教信仰、討厭與人往來的她,非常喜歡將人以外的事物定位在人之上的手法。不過,突然出現的宗教團體及追求實際且實事求是的信徒卻讓她不知所措,所以她才會屢次勸我,宗教不可隨意碰觸。
這是一種宛如預言的說法。她說中了,我大概真的是那種碰上閑難,就會選擇逃避的人。
課長看著我,他的目光中夾雜https://read.99csw.com著輕蔑與嘲笑,說你明明還很年輕嘛。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追逐一個乳|溝里夾著打火機的兔女郎,追著追著,就來到了一個未知的國度。
話雖如此,但我完全想不起來自己在逃走之後是怎麼被帶到這裏來的了。
「這屋子目前沒人住,很久以前住過一個木工,不過現在沒人。因為沒有屋主,所以隨時都有人住進來。」
「那就好,改天見。」日比野聳聳肩,對話到此結束。
公寓前面有一條柏油路,就只有那麼一條路,四周都是水田。現在是十二月份,或許應該說是收割后的水田。田裡只見乾燥的泥土,連收割后掉在地上的稻子也沒有一粒。
「算了,想不起來就別想了。」他提高聲調,單手握拳,用力捶了下另一隻手掌,說:「全盤理解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快樂地生活是兩碼子事吧?」又說:「不知道魔術的秘密,還是可以享受看魔術表演的樂趣,不是嗎?」
「你是從島的對岸過來的。這一百五十年來,我們和外界不曾有過交流,你的出現肯定會引起一陣大騷動。」
「不是預言,是知道。」我從日比野的這句話中,感覺到類似新興宗教信徒般的狂熱。
說他是一名畫家,我能夠接受,他的容貌與其說是衰老,反倒令人覺得深沉,那正是與自我靈魂對峙的藝術家應有的表情。
「咦?」我驚呼一聲,「你說它是孤島?」
他說得沒錯。要不是那個叫轟的男人,我現在說不定早就被公報私仇的城山揍得半死了。不,如果只是被他痛毆還算好呢。
那不算是噩夢。至少,城山沒有出現在夢境中,光是這一點就值得慶幸。
我突然覺得很奇怪,前畫家還在作畫嗎?在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時,園山對我說:「常見到你呀!」
「這太奇怪了。」
「那個園山以前比現在多話,不像現在這麼冷淡,哦不,冷淡是真的很冷淡,不過不會那麼沉默寡言。」
日比野在與園山檫身而過時對他說:「有新作品嗎?」完全是熟人的語氣,絲毫沒有對年長者的敬意。
我最先想到的是狗,他的臉很像一隻正在鬧彆扭的狗。一頭自然的髮型,體型與我相仿,年紀相差不大。他身後是一片萬里晴空,感覺有點寒冷,但是個晴天。那是平靜的冬曰晴空。
「他已經不畫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我無法接受日比野的說法,這裡有柏油路,也有公寓和床鋪,甚至可以聽見遠方的汽車引擎聲。假如這是一座與外界隔絕的島,那它是如何發展到這種地步的呢?難不成這座島獨自開發土木技術、建築read.99csw.com房屋、開採石油嗎?
「可是,說不定他以後還會畫。」畢竟,畫家唯有死亡才能引退。
「他是我的朋友,姓伊藤,昨天剛到鎮上來」
「莫名其妙的畫。那算是抽象畫嗎?樹看起來不像樹、馬不像馬。那樣對嗎?」
「我是日比野。」他抬頭挺胸地報上姓名。我說我姓「伊藤」。「轟大叔拜託我帶你參觀這座島。」他一說起話來,更像黃金獵犬了。仔細看的話,他說不定還有一副端正的五官呢。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黃金獵犬長得很帥呢。」
語言?我反問道。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他講話的抑揚頓挫聽起來有點奇怪。「那個叫曾根川的人,也是偷渡上岸的嗎?」
死去的祖母曾經說過,只有宗教不可隨意碰觸。
我……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我的困惑在臉上表露無遺,那種感覺就像走進一家陌生的餐廳,店員高喊「屢蒙關照」。
敲門聲沒有停止的跡象,我只好摸摸鼻子往玄關走去。這裏究竟是哪裡?我應該已經逃出來了呀。
「見了。」我發現園山說話惜字如金。
我試著用不靈光的腦袋掌握目前的狀況。
「嗨!」對方親昵地舉起手打招呼。我不知該放鬆還是警戒地對待他那親密的態度,只好眨眨眼觀察他的模樣。
那位上司公事化地問我為什麼要辭職。
「他太太遭人殺害了?」我反應不過來。對於只會在電腦屏幕前面寫程序語言的我而言,恬靜的田園風光就是和平樂園的象徵,完全無法想象會有殺人事件上演。
畫家聽到他這麼一問,便停下腳步,緩緩地問頭,然後像是要瞧個仔細似的盯著我們。
「那是誰?島外也有人賣園山的畫。」
敲門聲仍舊不停歇。不得已,我只好伸手開門,我怕幵門的那一瞬間城山會衝進來,但實際上門口出現的是一個陌生男子。我鬆了一口氣,隨後感到詫異。
「前面來了一個男人吧?」日比野說。
「可是我沒聽過這名字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畢竟,這裏只是普通的島啊,又不是一個採取閉關政策的國家,但它居然不與外界交流,這太奇怪了。現在這個時代,就連非洲從林也會與外界往來。」
「因為他第一次見到你啊。他剛才不是也說見過轟大叔了嗎,那就是說他沒見到轟大叔。只要把他說的話全部反向解讀就行了,如果是見過了,他就會回答『沒見過』。」
「伊藤,你幾歲?」
「曾根川?」
「聽說是生病,人的心和腦都會生病。」
「這裏到仙台方便嗎?」我在想回去時該怎麼辦。
「可是你看,並沒有引起大騷動啊。」
走著走著,道路微微出現坡度,抬頭https://read.99csw.com一看,遠方可見大海般的景色。長長的緩坡,讓人光是散步都覺得心曠神怡,我聽不見任何喧囂,只有偶爾拂過耳畔的風聲。
「你不記得了嗎?也難怪,你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完全不省人事。照過鏡子沒?不對,這裏沒鏡子啊。你待會兒找面鏡子照照,臉都腫了,是跟人打過架吧?轟大叔說見你有難,就直接把你帶回來了。」
「逃什麼難?」
「還有床呢。」
「這座島很怪。」才剛邁開腳步,日比野劈頭就丟出這麼一句話,「我自己並不覺得,可是對於從島外來的你來說,這裏看起來應該挺奇怪的吧?」我有些介意「從島外來的」這種說法。
「你不記得了嗎?」他說話的口吻彷彿是我相識十多年的老友,倒也不會讓人不悅。
日比野怎麼看都很可疑。別的不說,這裡是座島這句話本身就很難讓人相信。不過,我想離開這個陌生的屋子,親眼確認目前的處境,於是一腳踩進籃球鞋,決定跟他出去瞧瞧。
「他是個討厭的男人。」日比野接著說,「從未知世界過來的第一名造訪者,竟然是個不起眼的半拉老頭。」
不知道為什麼,最先想起來的是辭職時的事,也就是向工作了五年的軟體公司遞出辭呈時所發生的事。
我心想,既然我們在找一個名叫轟的男人,至少該確定他在哪裡,但是日比野沒再多問,這真是奇妙的對話。
「這裏不是非洲叢林。」他一臉認真,不像在開玩笑。這下子事情嚴重了。
他一副要吐口水的表情。「全島的人都知道那傢伙是從外地來的,因為他是轟大叔公然帶來的,結果引起一場大騷動,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大家都是愛湊熱鬧的無聊分子。那也難怪啦,你說是吧?畢竟他是一個半世紀以來第一個出現的造訪者。」
「我不是說過他腦袋有問題嗎?那個前畫家講的話都是不對的。」
「另一個是三個星期以前來的曾根川。」
「像畢加索那樣嗎?」
他露出驚愕的表情。我以為他沒聽懂,但似乎不是如此。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座島與世隔絕,怎麼可能與仙台等地互通呢?我在這座島上出生,一輩子都不會踏出這座島一步,然後死在這座島上。荻島上的幾千人都是這樣。」
我的心中閃過一個疑問。日比野剛才不是說,這座島與外界隔絕了一百五十年嗎?假如島外有人賣園山的畫,那麼這座島豈不是和外界有往來嗎?我盯著他的臉直瞧,但他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園山他太太在五年前遭人殺害,在那之後,他就變得怪異了。」日比野像是在報告插秧狀況似的訴說園山的事。
我看著手錶上的日期https://read.99csw.com,今天是十二月一日,所以那己經是兩個月前的事了。當時,頭髮花白的課長一臉錯愕,鄭重其事地收下我的辭呈。在軟體行業中,技術與程序語言日新月異,系統工程師的身價隨著資歷增長而水漲船高,小公司應該很歡迎狂妄員工和高取代性勞工辭職。
前年因為癌症去世的祖母,生前直截了當地指著我說。
「幵玩笑啦。」他的表情依舊認真。
當時,我的視力以驚人的速度衰退,繼眼睛疲勞之後,是慢性肩膀酸痛。此外,背部還會感到莫名的疼痛,光是盯著屏幕就覺得渾身發冷。
「年紀輕輕就弄壞眼睛,你不同情我嗎?」
「叫我日比野就行了。」
玄關處發出敲門聲。我一想要起身,右腳就發疼,膝蓋處有撞傷的痕迹,大概是從警車上跳車時弄傷的吧。
「我問你,」我對日比野說,「他真的和我見過面嗎?」
「沒有安全套。」
「見過。」園山嗓音低沉地說道。
「這裡是荻島,從仙台附近的牡鹿半島一直往南的地方。你是搭轟大叔的船,一路搖搖晃晃地過來的。」
「這是哪裡?」
「這個畫家姓園山。正確地說,應該是前畫家。他是個怪人,與其說是怪人,應該說他這裡有問題。」日比野輕輕地敲了敲頭。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起來有點高興。
我眯起眼睛,從來沒聽過這個島名。
「他現在在哪兒?」
這是一間套房,十二平方米左右,地毯上沒有布滿灰塵或髮絲,感覺很乾凈。房間和廚房之間隔著一道門,廚房再過去才是玄關,泥地的玄關和房間之間幾乎沒有落差,在如此不自然的玄關處放著一雙籃球鞋,那是我用最後一份薪水買的。鞋尖乖乖地朝著大門方向,但我不記得自己曾經將鞋擺好過。
「嗯。」園山的聲音很沉,沒有高低起伏。
「我問你,」我改變話題,「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裡參觀?」
「還有,你說的島指的是哪裡?」話一出口,疑問旋即接二連三地湧現。「話說回來,這屋子又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可以確定的是,我完全沒有那種像是好不容易抵達南極點,卻讓其他人搶先豎旗,被捷足先登的沮喪感。我所面臨的不是名譽、地位、一個世紀半或對待等問題。
這裏不是我家,我家在晨曦映入的方位沒有窗戶,更何況我家根本就沒有床。
「對了對了,」日比野對九*九*藏*書著他的背影說,「園山先生,尊夫人好嗎?」
「不對的?」
「像預言者那樣嗎?」我調侃道。
「一座名叫荻島的島。」
「散散步,順便去見轟大叔吧。他雖然話不多,長得像頭熊,卻是你的救命恩人。」
「眼睛。」我想我是那麼回答的,「眼睛疲勞。這五年來,每天盯著電腦屏幕,我的眼睛己經壞了。」
「都是因為叫電磁波的玩意兒。」我說明原因,課長還是臭著一張臉。快三十歲的人了,連下一份工作都沒著落就職辭,在搞什麼鬼啊?課長一臉不悅,大概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辭職。我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那時的情景,當時的不愉快和這間陌生的房間毫無關聯。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從島外來到這裏,豈不是一件天大的新聞?」這個疑問雖然有一半是開玩笑,但另一半則是出自真心。
我側著頭心想:是這樣嗎?
「所以我才說它怪呀。」
「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我問道。
我為之語塞。當時,超速行駛的警車衝出大馬路,差點撞上巷子里的電線杆。警車為了閃躲,讓車胎稍稍打滑才停下來。我趁身旁的城山慌忙衝出車外的那一瞬間,從後座逃走。我奮力狂奔並不是想要逃離警方,而是因為害怕城山。
「曾根川一開始也不相信。」
「嗯,她很好。」那深沉的聲音彷彿發自海底,嚇了我一跳。話一說完,園山便向右轉,漸行漸遠。
「我想不起來啊。」我怯生生地開口。
「這裏真的是島嗎?」
「其中一個就是我?」
「你當然不可能聽到過,這裡是沒人知道的小島。」
「他只會說反話。如果答案是『YES』,他就會回答『NO』。」
「那傢伙也是轟大叔帶來的。椅子、公交車,甚至語言,只有那個熊老頭會從外面帶東西回來,最後連人也帶了過來。」
「他畫哪種畫?」
「可是,如果日比野先生說得沒錯……」
「然後再去見見優午。」日比野說。
日比野說到這裏,停下了腳步,一臉遺憾地垂下眉毛。「曾根川大概在三個星期前來到這座島。就我所知,這一百五十年來,島外來的人只有兩個。」
「那你剛才說他是『前畫家』又是怎麼回事?」
「剛才他對我說『常見到你呀』……」
我從枕頭上抬起頭,望向一旁,陽光從藏青色的窗帘縫隙射進來,在同樣是藏青色的地毯上拉出一道白光。我挺起上半身湊近床沿的木框,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我們等會兒要去見轟大叔,你見到他了嗎?」日比野進一步問道。
「他早就知道你會來這座島了,去見見他吧。」
「可以確定的是,你現在在這座島上,還有我得帶你四處參觀。」
黃金?他訝異地歪著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