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我把棉布衫底下穿的短褲弄得喳喳響，一手拉起拉鏈。廁所裏面涼颼颼的，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場景，也是和姐姐有關的事情，這發生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那個冬天。

「因為優樹的母親有通知我。」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離就會越來越遠，從這點來看，這次的目的地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爸媽還是很擔心。

「有打算結婚嗎？」

也對。富樫先生說完，拿出手帕擦手。擦好手之後，他接著說：「我每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嗎？」

「『小便的時候，究竟要看哪裡才好？』這類生活上實際會面對到的問題，才是學校應該要教的吧？」

「是啊。」我苦笑著。高中有段時期，我因為知道單戀的對象與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於是，我便將十多歲男孩子每個人都會有（大概吧）的不安，說來給來家裡的富樫先生聽。

然而，姐姐最後卻沒有回來。她的確到加拿大去了，有記錄可以查詢，好像是吧。但是，因為加拿大發生大地震（就是那次引起相當大騷動、大家應該都還記憶猶新的大地震），一切變得無從得知。道路陷落，大樓倒塌，沿海地區海崖崩塌，大批觀光客死亡，連日本人也有將近百人行蹤不明；可是，正確的死亡人數，以及死亡者的身份都無從確認。我的爸媽當然也飛去加拿大了，在當地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尋找姐姐，也確認過遺體，但不論是活著的姐姐，還是死去的姐姐，都沒找到。

當時的我誓死要數到二百五十六為止，所以沒辦法回答她。

那則消息，是剪輯自真偽不明的新聞。一種說法是，死於前陣子大地震中的人隨著海流漂流到流冰處；也有其他的說法，說那只是體格壯碩的海豹，被誤認為是人類罷了。但是，也有一種說法是說，那是毫無防備去接近北極熊的人類，結果遭到北極熊襲擊，被當成食物吃掉了。雖然無法證明，但我相信那具屍體就是姐姐。這次九_九_藏_書她沒有帶回白虎刀或葛餅，反而被北極熊吃掉了，這推測也很合理。

我回來了。走進玄關的姐姐平常總是立刻登上二樓自己的房間，那天卻穿過我所在的客廳，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接著，她問我：「優樹，那個，你覺得富樫先生如何？」

「那麼，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開了吧。」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這點。「真的得分開了嗎？」我感到絕望與焦慮，就在下一刻，我的戰鬥機被敵方擊落。

「嗯？」

「你有試著好好想象一下嗎？試著想象在加拿大丘吉爾市裡的北極熊。」

「我們正在傷腦筋呢。」我和千穗之間還沒談到結婚的事，而千穗也不打算辭掉工作。當然，叫她辭掉工作也很傷腦筋，更別說我除了接受公司命令之外，別無他法了。「是以前看著姐姐和許多男人交往所受到的影響吧，我不禁會覺得，原來人與人的分離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說。「就算在一起時再怎麼快樂，一切終究還是會過去。」

「這傢伙明明拋棄了我姐姐之類的。」

我望著排列著CD的架子（姐姐CD架上的西洋音樂和東洋音樂全都混在一起，只有大概分為「放棄」和「沒放棄」兩類），「會冷的話，就點暖爐啊。」我對她說。「沒燃油了嗎？」

「大約是三年前開始交往的吧。」

「嚇我一跳，」富樫先生說。「我也是那麼想。」

「為什麼沒用？」

「冰淇淋果然也有不少水分啊！」他笑著，當然也開始小便。

「嗯。」

「兩年，」他像是在咀嚼兩年的長度般說著，然後笑了起來。「感覺很微妙啊。」

「也沒其他辦法了。」

我的想象描繪出虛構的丘吉爾市，城市裡，北極熊走投無路地蹲坐著，帶著孩子，不了解為什麼還不變冷。「好奇怪喔，怎麼還沒變冷？好奇怪喔。」它煩惱著。

「可惜，我很喜歡富樫先生呢。」我邊看著畫面，邊坦白說道。結果，姐姐倔強地說：「我比你更喜歡他啦！」

「富樫先生，我將來有九-九-藏-書一天也會有女朋友吧？」

「今天，他和我分手了。」姐姐繼續說。

「才不要呢，因為會有溫室效應啦！」將棉被裹得像防災頭巾的姐姐這麼高喊著。「前陣子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因為溫室效應，北極海凍的時期也跟著變短了。」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如果我是你，我也沒辦法和那傢伙相處下去，分手是理所當然的。」

「你要去哪裡？」這麼問她時，她回答：「北美，終極目標是丘吉爾市和北極。」

「對吧？我要減少溫室效應，所以不用暖爐。」

「你說你們交往多久了？」

「所以呢？」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訴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對著前方。「優樹交了可愛的女朋友，」他充滿嘲弄的口吻，排尿的聲音仍持續著。「這件事，我真想告訴五年前的你。」

「已經三年了呢。」我回答。姐姐行蹤不明到現在已經三年了。「不過，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蹤的事。」

「有打算。」富樫先生的說法，該說是含糊呢？還是有所顧慮呢？無論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這個問題，接著又進一步地問我：「生氣嗎？」

「總之，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良心的話，就幫忙一起祈求天氣變冷點吧。」我走出房間時，姐姐對著我的背後這麼說。

「那樣子看來的確很可憐。」我有些勉強地認同她的說法。

「打算怎麼辦？」

「溫室效應是關係到每個人的事情，」沒有人在乎北極熊或海豹，或者說沒人有餘力去在乎。「要是法律不改，不做些強制規定的話，是不可能有人願意關掉暖氣的！」

「再加上，身為你姐姐前男友的我，現在要和其他女性結婚了。」

「因為你是她最後的戀人啊。」我特彆強調「最後的」。然後，乘這個機會，我開口問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個新聞嗎？」

百般不願意的我（別說是去了，連看都沒看過那地方吶）還是乖乖地想象著丘吉爾市的景色。

「當九九藏書然會有啊，那還用說！」富樫先生的回答單純明快、毫無憑據，也無須負責，但是，那些話卻在我心裏強烈地迴響著。

「去年在網路新聞看到的，聽說在北極發現了人的屍體。」

「她究竟去哪裡了？」富樫先生仍舊面對著前方。我們兩人都沒拉上拉鏈，依然面對著小便斗，這樣似乎有點愚蠢。我已經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應該也是（我有點在意有沒有小便時間長度的紀錄），但我們兩人誰也沒離開小便斗。

那天，姐姐晚上九點左右回到家。當時我正在客廳對著電視打跟朋友借來的電動，那是一款經典老遊戲的復刻版，玩的方法是操控戰鬥機打倒敵人，只要對著迎面旋轉肥來的板狀物不斷發射子彈即可。聽說，只要確實發射二百五十六顆子彈，就一定能打倒那塊（大家認為絕對打不壞的）板子，所以我正在實驗看看（二百五十六這個數字也未免太過寫實了）。

「在那座城市，北極熊咚地坐在地上，等待著哈德遜灣結冰，你想象一下嘛。還沒嗎？好奇怪喔，怎麼還沒結冰呢？它歪著脖子等待著。」

「下個月開始我就要去神戶了。是調職。千穗會繼續待在這裏。」

不冷嗎？不危險嗎？對於不斷確認的雙親，姐姐露出遊刃有餘的微笑。「環遊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極熊，然後就回來了，這樣而已。」

「是啊。」我點點頭。「很像是姐姐的作風。」我們面對廁所牆壁聊著天。「遭到北極熊襲擊的姐姐，我想她一定開心不已，手上還比個V字吧。」我說出了一直以來只在我腦海中出現的那個畫面。

「不過，優樹的母親為什麼會通知我呢？」

「啊啊。」我似懂非懂地回答，接著問：「高峰會等的場合，世界各國元首排在一起小便時，都聊些什麼呢？」聊什麼都好吧？

「什麼問題？」

「優樹也那麼認為嗎？」

「我想我大概知道。」富樫先生在我還沒說明之前，就已經這樣斷言了。

「富樫先生，你覺得神戶遠嗎？」

「是呀，」我笑了起來九*九*藏*書。「但是，我很高興富樫先生今天出聲叫我，我原以為你會裝作沒看見的。」

「那個，北極熊啊，如果海不結冰的話，就沒辦法去北極了。」這是常識吧，你在學校究竟都學些什麼啊？她盛氣凌人地說。我的常識裡頭，可沒有北極熊這一項。「去不了北極，它們就吃不到海豹了，海豹是它們唯一的主食呀，這樣一來，它們也生不了小孩了。」

幾天後，當我把CD拿回姐姐房間時，她點著暖爐在烘烤著，並以認真的表情說：「變冷吧！變冷吧！」「你的良心在哪裡？」對於我的責備，她不甘心地回答：「我的雙親在樓下看電視啦。」

我也走向洗臉台，苦笑著說：「我大概是有點恍神了。」水從水龍頭流了出來，我邊洗著手邊說：「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是脆弱到叫人意外。」或許是因為想起了原本打算和富樫先生相守一輩子的姐姐吧。

那天，我為了借CD，走進姐姐的房間，看見她在床上緊裹著棉被，嘴裏念著「好冷，好冷」。

「怎麼了？」富樫先生已經離開小便斗在洗手。

「算是吧。」富樫先生說，對自己開玩笑的口吻有幾分難為情。

相隔五年再度相會，兩人最先獨處的場所竟然是廁所，想來都覺得好笑。我開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真的好久不見了呢。」我說。

「只是因為要躲也來不及了啦。」富樫先生微笑著，「不過啊，」大概是使命感使他一定要說些安慰的話吧，他說：「神戶不遠喔，一樣都在日本境內。」

「那是富樫先生太溫柔了，才會附和你。」

「太牽強了喔。」

「啊，這樣啊。」富樫先生面對牆壁笑著。

「所以呢？」我雖覺得厭煩，但還是找到了我要的CD（為什麼這張CD會被歸納在「放棄類」呢？）。

「神戶？挺遠的吧。」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則新聞」的rｅaｄ•９９ｃｓw.ｃｏm反應，沒有驚訝，只是微笑。

我走進店內一角的廁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斗前，富樫先生也接著來了。

從畫面開始，到畫面上的物體快消失那一刻為止，我不斷連續射擊著，但結果還是無法順利打完，板（狀的物體）旋轉，然後消失。我不滿地咂咂舌。

「哦，是嗎？比起北極熊，優樹寧可選擇便利舒適的生活是吧？」姐姐揶揄道。

「自己說出那種話還會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

「才不是！但是和富樫在一起，真的能夠很安心呢。」雖然姐姐常對自己的事情津津樂道，但像這樣客觀分析，倒還真是第一次。「我想，或許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吧。」

「我沒問題的！」她強烈表示著，「而且，富樫也說我這麼做很偉大呢！」

富樫先生一定很納悶我究竟在說什麼，他看著鏡子里的我。

「真是位美人啊。個性看起來也很好。」

三年前，姐姐突然說：「我想稍微出去一下。」然後就出門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還不屑地將之視為是「和男朋友分手后的儀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斷聯繫，就會前往另一個地方，等待切口復元，簡直就像是在北極與加拿大間走來走去的北極熊。

「可別太確信喔！」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也有那種感覺，姐姐和富樫先生會一輩子在一起。

「兩年。」

「沒用啦！」我坐下來對她說。

我有些納悶。「生氣？為什麼要生氣？」

「剛才你明明說很遠的。」我苦笑。他彷彿在拚命找借口，沉默了一陣，然後難堪地繼續：「不是啦，你說的是神戶嗎？我剛剛聽成歐美了。」

「遠距離戀愛呀。」

「那是當然的，不是嗎？」我回答。「我想姐姐你一定馬上會遭遇挫折而點起暖爐的！」還預言了一番。

「無論過去有多少開心的事情，一到分手的時候，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