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傢伙！」森岡這時才注意到一旁的青年，「這傢伙是誰？」說著伸手就去摸屁股後面的口袋。他又想亮刀了，還真是乏善可陳的傢伙。

「問我也沒有用啊。」青年騰出拿著噴霧罐的右手的食指撓了撓腦側，隨後將目光落在右側的牆壁上，像是望著牆上的「GOD」這三個塗鴉大字，要我「問這傢伙」。

「一直依賴著的人實際上是個膽小鬼，或者信任的英雄實際上卻是個擅長搞陰謀的奸詐小人，或者身邊的同伴實際上是敵人，等等，碰到這種事情，人類就會感到幻滅，進而感到痛苦。如果是動物的話，大概就不會這樣吧？」

青年打開停在停車場附近―輛車的行李箱，將行李放了進去。我問：「這是你的車嗎？」青年微笑著回答：「我的四驅車可要帥多了。」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了。」他笑著打開了行李箱。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森岡會一邊叫囂著「你們打算關我到什麼時候」一邊跳出來，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們卻著到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彷彿隨時都會昏厥過去一般，緊閉的眼皮在不住地抽|動，就像是一個害怕得不行的孩子。只見他半張著嘴，牙齒格格打戰，很小聲地說著些什麼。我把耳朵湊上前去——「深津先生，深津先生……」他呢喃，「救救我……」

「單純，做事不經大腦。腦子容易發熱，一衝動就殺人，而且絲毫沒有罪惡感。警察來了就逃，行李箱開著就鑽進去，完全不考慮後果會如何。人類都是這樣的ｈｔｔps://reａｄ.9９cｓｗ•com嗎？」我感到疑惑，「殺人兇手都是不會感到後悔的嗎？」

「幻滅？」

我也不能一直和這青年這麼聊下去，於是請求他：「能不能請你打開行李箱？」

「不可以。」

「啊。」森岡那雙原本就像剃刀傷口的小眼此刻眯得更細了，「是、是啊，當然啰。殺了人的傢伙會在這種地方晃悠嗎？」

「那是以十和田湖為上游的溪水，很美。我只去過一次，但真的很好。十和田湖還有奧八瀨，都能讓人安心。」

「我聽不太懂，你是說，所以這傢伙才會想去那裡？為了讓自己安心？」我說著敲了敲行李箱。

「我沒有騙你。那傢伙昨天殺了人之後就逃跑了，基本上沒表現出什麼負罪感。你說這是為什麼？」

在停車場的最裡面，一個青年面對水泥牆而立。激烈地揮舞著手，時蹲時站，左右移動，簡直像是在黑暗中跳舞。

「最好不要亂來。」但森岡根本聽不進青年說的話，完全陷入了混亂當中。然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躍入開啟著的行李箱中，這反應完全出自其冒失的本能，但青年卻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配合地關上了行李箱。我和他就這麼站著，直盯盯地望著警車的動向。最後，警車拐了個彎，不見蹤影了。

「啊，不是。這不是我的牆壁。」

「這跟那湖有什麼關係？」

當注意到我的時候，青年顯得有些驚訝。

「那片寬廣的湖泊，或者奧入瀨那美麗的水流，是絕對不會背ｒｅａｄ•99csｗ•ｃoｍ叛我的，是不會讓我產生幻滅感的，我能夠確信這一點，所以感到十分安心。」

「我也有哦，必須要做的事情。」青年說。

殺人兇手跟塗鴉者能算什麼程度的同類，這不是我能判斷的。

那青年身材修長，體態優美。目光炯炯有神，小臉龐，有著人類里算得上精緻的五官。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他這樣做難道就不怕我們兩個去報警嗎？」

「安心？」

「人類為什麼會殺人？」

青年大概也察覺到了這一變化，微微舉起雙手：「喂、喂，你其實不是真的殺人犯吧？」

「話說，你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快點逃？」

「那是什麼？畫？」我指著牆問。牆上有一幅以藍色塗料塗成的像字叉像是畫的奇異圖案。深深淺淺的藍色交錯出流線型的文字，並有紅色鑲邊。

「如果那個傢伙死了，我的人生就會輕鬆很多——這樣的算計。在金錢方面、精神方面，衡量得失的算計。」

「你說神？」

「是奧入瀨溪流。」他的面頰稍許有些鬆弛了。

「難道你把我的事情給泄露出去了？這傢伙是什麼人？」森岡向前邁了一步，站到青年正對面。他像是突然切換到了另一種人格，怒目圓睜，嘴角抽搐。這和在旅館前台登記的時候一樣：眼睛幾乎不眨，像是被什麼粘液覆蓋了一般，閃著渾濁的光。原來如此，這個年輕人就是在這種狀態下刺傷了母親，又在鬧市街上刺死了另一個年輕人。

死不瞑目？對我們死神來說，死了就一定是死，我九_九_藏_書們會認為這種說法很可笑。

「也是。」青年慢慢地應聲。

「我時常會想，人類跟動物的區別之一，人類特有的痛苦之一，就是幻滅感吧。」

青年看著我跟森岡你來我往之後，問道：「要不要我開車帶你們去車站對面？」我一回答「那可真是幫了大忙了」，森岡便細眉高吊，愈發顯得像蜥蜴了，他怒道：「開什麼玩笑，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旅館里！」

「為什麼你要寫GOD呢？」我在想，如果我說我們死神也是神，然後再自謙忝列末席的話，眼前的這名青年不知會作何反應。

「刀沒了哦，我已經扔了。」聽到這話，森岡立刻青筋暴起。

「算計？」

「怎麼可能。」

起先是聽到了聲響。從右面的停車場那邊，傳來了像是小動物頑強威嚇什麼東西似的聲響。

「這傢伙要去十和田湖，好像有個什麼叫奧入瀨的地方。」

「誰知道呢，或許不是吧。」他挑起一邊的眉毛，「或者，他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對他來說，如呆不完成那件事情就會死不瞑目，也許他是抱著這樣的心理吧？」

「什麼呀，那麼這車是你偷來的？」森岡開心地笑了。他似乎是想說這麼一來，他就跟這青年更接近了。

「他真的是殺人兇手嗎？」青年沒有立刻打開行李箱，而是垂下目光問我。

之後我們聊了很多，氣氛從「人類是多麼愚蠢」這個話題開始變得熱烈起來，然後又聊了有關「奇特的蚊子」、「哲學家的名言」等，話題多得聊不完，一直到背後傳來有人踩踏https://read.99csw.com在小石子上的腳步聲。

森岡看了看牆壁，又看到青年手上的噴霧罐，就說：「塗鴉嗎？什麼呀，原來你也不是什麼好人嘛，同類呀。」

回過神來，我已經跨入砂石鋪成的停車場，並正在靠近那青年。我是被那如同長長的呼氣的聲音所吸引了。他之所以揮舞著手，似乎是為了搖晃一隻噴霧罐，球體在金屬容器中滾動，發出喀啦喀啦的撞擊聲。而那近似於呼吸的聲音，則源自噴霧罐的噴射。

「GOD。」青年靜靜地回答，「畫的是英文。」的確，仔細看那藍色圖案，的確是三個並排的拉丁字母。「這是你的嗎？」

「畫會刺|激你的眼睛？」我對此完全不能理解。

「這裡有CD店嗎？」我又問他。「這裏基本上沒有24小時營業的店，」他聳聳肩，「不過，出租錄影帶的店應該有的吧。」

他的眼睛在一瞬間睜得老大，沉默了。豎在停車場邊的街燈，因為電壓不穩而發出嘶嘶聲，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他微微一笑：「為什麼要問我？」

「他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沒有負罪感的殺人犯？」青年的口吻不像是開玩笑，但卻顯得輕描淡寫：

沒走幾步，我便遇上了那個青年。

「人類總是會算錯。」

青年還是沉默。估計他是在決定該不該搭理我。過了很久，他才開口說：「怨恨、憤怒還有算計。殺人的理由大概就這些吧。」

「可以逃嗎？」

走出旅館，天氣依舊不好，好在雨勢減弱了許多，所以我決定不打傘。我彷彿是被整齊排列的街燈誘導著走上hｔtｐs://rｅａｄ•９9cｓｗ.ｃｏm了那條昏暗的小路。

「什麼事？」他依舊拿著噴霧器，站姿挺拔的他雖然談不上威懾力十足，卻自有番從容不迫的氣度。那沉穩的感覺，讓我認為就算我說我是死神，他都能自然地回應我：「我就知道。」

「因為你正好站在我面前。如果是別人站在這裏，我就會去問別人。只不過是正好有疑問，而你正好就在眼前而已。」

「的確顯得很若無其事吧？」

「其實，我現在正在和一個殺了人的年輕人一起旅行。」我試探性地對他說。

這時青年突然說：「啊，警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的確可以看見車道上有紅燈閃爍，連我也明自那是警車。雖然沒有拉響警笛，但正朝我們這邊靠近。

「我只是看看，」我邊說邊叫住他，「你在做什麼？」

「我還想問你件事。」

「怎麼說呢，」青年歪著頭，「但是，如果會後悔的話，就不會殺人了，我是這麼想的。」話里似乎也表達出他自己那群人的決心。

許久，我們不發一語，似乎都在等著另外能有一個人來為我們解惑。「接下去你們打算怎麼做？」就連當他這麼問的時候，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風在呼呼吹。

「糟了。」森岡立刻慌了，他咂著嘴，左右張望。

「你知道？」

「你說得沒錯。」青年露齒―笑。

「喂！」森岡沖了過來，「你在幹什麼，想逃嗎！等等，這是什麼玩意，眼睛好辣啊……疼死了！怎麼一股香蕉水的味道！」森岡嚷嚷著站到我身邊，一邊用袖子遮住眼睛，一邊望向牆壁上的塗鴉。

「我是說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