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鯨。」鯨簡短地報上姓名后，對方曖昧地回應「這樣啊」，像是顧慮四周耳目，故作糊塗。「結果怎麼樣？」

行人號誌轉綠，鯨踏出腳步的同時，其他人也一同起步。人群像要埋沒十字路口，簡直像小規模的領地之爭。穿過斑馬線后，右轉。最近的地下鐵入口在反方向，但鯨不打算逆勢而行。

推手。那是推手嗎？鯨迅速拋開這個念頭。

女人呼出的熱氣吹上臉頰，說了：「對了，你看到剛才的事故了嗎？那是推手乾的對吧？你也知道吧？」

對方立刻接通了：「是我。」自以為鼎鼎有名，不需自報姓名的人意外地多。

「什麼叫別的東西？」

「小時候，我是看電視的民間故事節目長大的。壞爺爺會受到懲罰，好爺爺終有好報，我從小就被灌輸這種觀念，所以才看不過去。」

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現實，鯨微弱地發出呻|吟。

「輸」這個形容詞讓鯨不禁苦笑，簡直就像為了無聊的勝負忽喜忽悲的幼稚藉口。「不要再羅嗦推手的事了！」儘管未出聲，鯨在體內喊著。那只是推手搶先完成了工作，跟勝負無關。

一種沉重的鈍痛。鯨用手按住肚子，扭動身子。那不像是疾病導致的具體癥狀，而是一種模糊的、難以指出痛源的疼痛。像是身體開了個洞般空虛，以及混合了焦躁與倦怠的苦悶感。最近他時常被這種疼痛侵襲，毫無預警地發作，只要忍耐片刻，痛楚就會消去，然而這種痛苦的時間卻漸次變長，愈來愈頻繁，愈來愈漫長。原因不明。鯨不打算去看醫生，也不覺得這是求診就能痊癒的。

取而代之地其他乘客全部消失了，直到剛才還坐著看報紙的男人、盯著手機的女高中生、抓著吊環打瞌睡的上班族，都消失無蹤了。只見坐在對面，燙了一頭波浪長發、五官分明的女子。她朝著read.99csw.com鯨優雅地揮手，微笑。身上穿著合身的深灰色褲裝。

「不，」鯨搖頭，腦中瞬間浮現在飯店二十五樓看見的光景，跳出馬路的男子，從他背後走過的另一名男子。那是推手。「我沒看見。」

硬要變換車道的車子不絕於后，出現了幾聲短暫的喇叭爭執，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不少人講著手機。附近大樓設置了碳酸飲料的大型廣告，一閃一閃地定期照亮群眾，人們醜陋的臉孔自黑暗中顯露出來。

「就是因為你畏畏縮縮的，才被推手搶先一步不是嗎？」

女人臉頰一顫，目不轉睛地仰望鯨，說道：「喏，要是你想到什麼的話，請聯絡我。」她不死心地遞出小巧的名片。

鯨心頭一驚，但立刻掩飾過去。推手，這個稱呼掠過腦海。

「這才是身為一個記者的職責。」

鯨沉默了半晌，這個叫梶的男人似乎比想像中更膽小，他一定是那種好不容易解除煩惱，又為了新煩惱驚慌失措的人。愚蠢、不成體統，而且棘手。前兩點鯨還可以忍耐，但是最後一點是大問題。

「正義？」

他來到行人專用時相路口，但是馬路另一頭比想像中更加混亂，這是因為從二十五樓看到的那場車禍吧。

在她自殺的飯店房間里，她這麼主張著。她很激動，聲音也在顫抖，義正辭嚴地宣言：「我不願意正義就此摧折。」

「因為罪惡感吧？」

「我干這行十五年了，你只能信任我，你可以向介紹我給你的人打聽。」

穿過正面的自動門，計程車就靠了過來，鯨無視車子，走過彎曲的通道，離開飯店的勢力範圍。冷風纏上鯨的脖頸，身體中心緊繃起來，他的手凍僵了。

「那個」，多餘的東西，也就是他的被害者的亡靈，現身了——目中無人的表情，像在說「我一直都在場呀」。九_九_藏_書

拿著行李的門房抬起頭來，匆匆瞥了鯨一眼，又別開視線，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留意到他。

鯨沒有回答，他明白要是回答就正中對方下懷。女人不過是幻覺，實際上坐在身邊的是其他搭乘地下鐵的乘客，若是對亡靈說話，周圍的人會把自己當成瘋子吧。隨身攜帶的小說里有一段話在腦中想起。「沒什麼好狼狽的！這不過是肉體的不適罷了！」記得那名俄國青年在殺人之前，說這種話來安慰自己。而現在的我，恐怕也只是為了單純地肉體不適而苦——鯨這麼想。

她惹毛了不能招惹的政客們。鯨接到了委託。

「什麼意思？」

這次也一樣。眩暈平息后，一睜開眼睛，正對面的座位坐了一個女人。

寬闊的車廂內只有兩人相對而坐，感覺十分奇妙。

「欸，舊事重提，真不好意思，不過你曾經輸給推手是事實，對吧？」女人呢喃。

坐在對面熟睡的男人、沉迷於手機的女人、一張臭臉的老太婆、盯著雜誌泳裝照的男人、大聲歡鬧的男女，再度浮現。

鯨從西裝內袋取出書本，翻開夾了書籤的書頁，開始讀起不知讀過多少遍的字句。沒過多久，車內廣播通知下一個停靠站時，鯨突然感覺對面的座位開始搖晃。又來了嗎？他發出不悅的咋舌。不只是座位，四周景物全都搖晃起來，看不清輪廓。不是周圍震蕩，而是自己陷入眩暈，是這半年來反覆發作的老毛病。才剛感覺眼前搖晃，視野就陷入一片黑暗，回過神時，「那個」又出現了。

「誰能保證你絕對不會把這件事泄漏出去？」梶這麼說。

而現在那個女人坐在椅子上，朝他揮手。交替出現的死者身形，在鯨看來與凡人無異，難以區別，令人厭煩。既狡猾又周到。

「你是不是該放棄這一行啦？」女人不知不覺間坐到另一側，對著九-九-藏-書他的另一隻耳朵悄聲說：「退休不就好了？」

「那傢伙只有寫下給家人的遺書吧？」

電梯抵達一樓，想起高雅的鈴聲，門扉開啟。鯨出了電梯，經過大廳，櫃檯前有七、八個等待checkin的客人，頗為熱鬧，傳來一種高級人種醞釀出來的、有品位的歡笑聲。鯨沒有特別加快腳步，往出口走去。

梶像是求婚獲得了允諾似地，鬆了一口氣。「你幫了大忙。」這麼說的梶似乎絲毫不為共事將近十年的秘書死去的事實感到悲傷。他不知是激動還是不安，緊張兮兮地問：「這事不會曝光吧？」

女人的身影消失，又回到現實世界了。

鯨回答：「這是個現實世界。你在這裏哭哭啼啼寫著遺書，雙下巴的痴肥政客正躺在床上和女人看電視，這就是現實世界，跟你看不看得過去無關。」

鯨閉上眼睛，努力放空腦袋。畏畏縮縮，女人的指責還在耳中迴響。

「看到什麼？」

聲音在耳邊響起，鯨抬起頭來。新聞主播的臉就緊貼在右方，那名化了妝的美女湊近，呢喃：「對吧？」鯨轉向正面，對面座位上空無一物。「你總是面不改色地逼人自殺，其實你很內疚不是嗎？」

「喂，你有沒有看到？」一回神，女人就站在鯨面前。她用一種不自然的親熱衝著鯨微笑，單眼皮的眼睛里渾濁陰翳，女人雖然長得不錯，卻又一種邪門的氣息。她散發出一股銳氣，卻又像刀刃缺損的美工刀一般不夠鋒利。紅唇在白色肌膚上像蛞蝓一般蠕動著。

鯨嘴巴緊抿著快步走過，女人臉色大變叫喊著追了上來，但鯨很快就轉彎甩掉她，逕自走了。

鯨在西裝外穿著黑色短大衣。他從大衣內袋取出手機，按下背下的號碼。

女人沒有同意鯨的說法，但她看著鯨的眼睛，也陷入憂鬱，最終她主動上弔，像個鐘擺在空中搖晃九*九*藏*書。

事故造成輕微的塞車。

「結束了。」鯨回想起剛才那個男人懸吊在塑膠繩上的身影。「接下來隨你什麼時候發現。遺書在桌上，是寫給家人的。」他轉述房間號碼。

鯨沒有回答，逕自掛斷電話。不該接這個工作的——後悔湧上心頭。梶很危險，疑神疑鬼的膽小鬼會為了自身的安穩而不停採取對策，他們無法放膽去做，也不擅臨機應變，不把煩惱的根源一一斬除，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你知道社長？」女人臉頰顫動著。「喂，你知道什麼對吧？」

遺憾的是，她不是那種一被恐嚇就會乖乖聽話的類型，反倒展現出一種狂熱、近乎病態的頑固。這要了她的命。

鯨忍住咋舌的衝動。這女人凈是挑些令他不愉快的話題。

「可是，你不一定不會背叛我啊。」

「像是推他的人……」女人眼神銳利，像是不想放過對方的絲毫反應。

鯨看著名片，上面印著「株式會社芙洛萊茵」。鯨揚起嘴角，這家公司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寺原那裡啊。」

人牆畫出半圓，包圍住停在路肩的救護車，警車也趕到了。穿著制服的警官與站在迷你廂型車旁的年輕女性面對面，任誰都看得出來，穿著熒光紅大衣的那名女子就是肇事者，然而她卻異常冷靜，絲毫不為所動，手上挾著煙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和警察官爭論著。「我又沒撞人。」「明明就撞上了。」「是那個男人自己衝出來的。」「那不就是你撞的嗎？」「受不了，快點處理好不好？被害人可是我耶！」「哪有這麼說話的？」「要是撇開堅固性不談，應該是我的車子被那個男人撞了才對。」鯨想像著他們的對話。

女人皺起眉頭，反問：「你知道推手？」她伸手想抓住鯨，卻被鯨甩開。

彷佛一陣冷風吹進腦袋，鯨上身倏地一抖，寒意竄過全身。鯨用力閉上眼睛九_九_藏_書，數秒之後，睜開。

結果招來女人輕浮的回答：「我早就死啦。」她笑了笑，突然把臉貼近，厲聲道：「被你害死的！」

「寫給媒體的信之類的。」

「閉嘴，再繼續胡說八道，我就殺了你。」鯨沒有出聲，瞪視女人。

「剛才的車禍。你看到了嗎？我同事被車撞了。你有沒有看到什麼？」

「不知道，我只做自己份內的事，接下來你自己看著辦吧。」

走下地鐵的階梯后，地面上喧囂逐漸遠去，冷風吹不進這裏，身子溫暖起來。鯨穿過剪票口，移動到乘車處，乘客熙來攘往，鯨混進其中。黃色車體的電車不一會兒就進站了，這節車廂沒有空位，恰好五人座的一隅有乘客起身，鯨在空位坐下。一旁有些酒意的女人惡很很地瞪過來，但是一看到鯨的體格，就移動了視線。

他差點憶起十年前的不愉快回憶，不成熟的自己犯下的過失，臉上擠出皺紋，試圖封鎖這段回憶。

「你是指什麼？」

鯨轉開視線，若是一直盯著女人，自己隨時有可能大吼出聲。他想大叫：「消失吧！」

「推手。」鯨之所以這麼說，不是說漏了嘴，而是想試探女人。

「有沒有目擊者？」唐突地傳來一個女聲，一名短髮的年輕女子就站在旁邊。她身材纖細，態度卻大模大樣的。「有人看到車禍經過嗎？」她粗魯地朝人群叫喚。女子膚色白皙，每當路燈或霓虹燈、警車紅燈映照在她身上，她的臉色也跟著一下粉紅一下鮮紅。

女人是五、六年前被鯨逼迫自殺的新聞主播。她是個充滿使命感的人，明明只是個電視台主播，卻再三涉入備受關注的事件里，不理會上司的制止，拚命採訪，意圖追查政客不欲人知之處。而那些政客最不喜歡被人打探隱私，更不用說被揭瘡疤，當然不可能放過她。

「你沒有帶走別的東西吧？」

唐突地，腹部一陣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