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瞪視岩西，當做回應。

「你殺人的時候，會替自己找藉口，掰個理由，還是念經嗎？」

「漫畫吃茶店？」岩西表情一變。「你沒讓店家看身份證吧？」

這間約六坪大的房間鋪著地毯，像從小學教職員室偷來的鐵桌擺在窗邊，岩西大搖大擺地仰靠在椅子上，腳擱在只放了電話、電腦跟地圖的桌上。瞬時，電影《壓抑》里登場的派報社老闆身影與岩西重疊在一起，蟬心頭一驚，不悅地咋舌。吃驚、生氣、咋舌。

蟬輕聲道謝，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氣，注視著杯里晃動的水波。「要泡出這麼淡的紅茶不容易吧。」

「是啊。可是有時候碰到前方堵車，結果就只能停在路中央，擋到其他車子，那種時候挺過意不去的吧？」

「我說啊，」蟬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紅茶是附近超市賣的便宜貨吧？這種東西泡過四五次，就不叫紅茶了，是紅茶的渣，紅茶的殘骸。別那麼小氣好不好？明明A走那麼多我的血汗錢。」

「幹得真不賴，真不賴。」岩西像嘲笑人似地拖著尾音。「幹得很不錯嘛。」岩西折起報紙，扔向蟬。

到了六樓，蟬手插在牛仔褲后口袋，直接穿過甬道。

「還不到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步啦。只是如果每天在河邊洗衣服、在河裡抓魚，總會好奇河水是從哪裡流過來的吧？上游發生了什麼事？河水又是從哪裡湧出的？自然想去上游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委託人是怎樣的傢伙啊。」

電影敘述一名雙親意外身亡的法國青年短暫的一生。

這部電影好像在法國還是義大利的影展上得了獎，內容陰沉，劇情沒什麼起伏。應該是一部黑白電影，不過也許是為了表現青年的心理，處處混入了藍色影像，令人印象深刻。不過看完以後有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簡直就像看見了自己，很不爽快。「這才跟我沒關係。」蟬慌亂地對自己說，反而更顯示出他內心的動搖。

「啥？」

蟬在六〇三號房間停下，按下門鈴，與其說是門鈴，更像警笛，在室內迴響的尖銳聲響都傳到外頭來了。沒人回應，蟬逕自轉動門把，走進屋裡。他知道門沒有上鎖，也知道岩九_九_藏_書西不會應門。

「總之，」蟬把臉轉向岩西。「趕快用你那台破電腦算一算，把我的錢拿來，然後再說聲慰勞的話。聽到了沒？」

事到如今，還問什麼？蟬有一種被長年搭檔的捕手詢問「你有幾種球路？」的感覺，但他還是試著思索答案。「我腦袋不好，所以很擅長避開難題，像是數學定理，英文文法之類的，那種東西就算抄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不懂的時候，我就停止思考。殺人也一樣，我才不想那是好是壞，因為是工作，所以去做。哦，對了，就像那個吧。」

「沒帶水戶的名產回來唷？」望著電腦螢幕敲打鍵盤的岩西揚聲說道。

「的確。有一點。」

「你很羅嗦唷，真的跟蟬一樣，唧唧唧叫個沒完。」

「嗨。」岩西看到蟬，抬手招呼。

「擋到路了，歹勢，可是也沒那麼嚴重嘛，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我殺人的時候心情就像這樣。反正我殺的對象都是讓人火冒三丈的混帳，又吵又笨得要死，根本沒必要內疚。」

「我一直在想，你殺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

不過是只螳螂，有什麼好神氣的！蟬不屑地想。「隨便啦，錢快拿來。」

你的哪一句話不是他說過的？蟬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想問，那個叫什麼賓的傢伙，到底是玩哪種音樂啊？龐克嗎？還是自由爵士？」蟬自認頗清楚老搖滾樂團，卻從未聽說傑克·克里斯賓這號人物，他不禁懷疑，該不會根本沒有這個人？

「你找死嗎？」聽到蟬的咒罵，岩西放聲大笑。

「流浪漢？放火？什麼跟什麼？」岩西覺得麻煩地加強語氣：「你很在意嗎？」

他以為岩西會生氣，沒想到岩西出乎意料地捧來茶杯，親手交給他。「如果要喝紅茶的話，我有唷。」

「自己看啊。」

「開車的時候，紅綠燈就要從黃燈轉到紅燈了，想說應該沒問題，就踩下油門衝過去。」

「蟬，沒有我，你就沒工作啰。」

當然，剛入行時，蟬也會興緻勃勃地去確認新聞或報紙內容，就像運動選手會剪下自己活躍的比賽報導，他也期待著自己犯下的命案會被怎麼描述，但他很快就九-九-藏-書厭倦了。反正報上不會登出什麼大不了的情報，牛頭不對馬嘴的犯人畫像也讓他倒盡胃口。

「就因為那種人不可靠，你才會雇我的吧。」

蟬腦里還留有昨晚看的電影內容——工作結束后，在水戶那棟房子里看的有線電視節目。

「說起來，你應該提供我一些情報吧？」

「跟那很像。」

「總之，調查是少不了的，要是隨隨便便下手殺人，一定會被懷疑是同一個人乾的，這樣日後也不便行事。所以啊，不管是時間還是地點，都得費心安排才行。目標的身家調查，不都是我負責的嗎？」

「羅嗦，這些夠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子開始清理耳朵，他半眯著眼掏耳朵的模樣醜陋極了，蟬有一股衝動想要使力壓下那支耳挖子，刺穿他的耳膜。

他當下想要轉檯，卻不知為何耿耿於懷，回過神來，已經看到影片最後。岩西知道了一定會暴跳如雷——明知如此，他還是看完了。

「就不能好好拿給我嗎？」蟬埋怨著，起身撿起信封，打開確認。他沒有細數，裡頭有三疊紙鈔。「親手拿給我啦。」

螢幕上映出日復一日、清早背著大捆報紙奔走在迷宮般複雜街道的青年身影；而最精彩的，就是從天空俯拍遠闊、錯綜的市街場景。

一開始大笑的青年，臉上漸漸失去血色，片刻之後，他開始放聲尖叫，然而從他口中迸出的卻是雞叫聲，他才發現就連這也是被老闆操控。青年揮舞刀子，瘋狂地想要切斷身上的繩索，結果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最後，青年躺在病床上喃喃說著：「當人偶也好，放我自由。」

「你很清楚嘛。」

蟬走在新宿區南端一棟九層老舊大樓的逃生梯上，抓著布滿紅色鐵鏽的扶手，爬上螺旋梯。

「我說啊，」蟬不耐煩地起身。「我是去工作的，而且還是晚上到別人家裡，殺人全家這種大任務耶！這可是和幫忙沒電梯的高樓住戶搬家一樣累人。況且這種時間店家早就關門了，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車站前的漫畫吃茶店消磨時間，你要我去哪裡買名產啊？」

「一點也不難。只要用泡過四、五次的茶包，簡九_九_藏_書單得很。」回到座位的岩西炫耀似地高聲說。

蟬看著腳邊的報紙，卻沒有撿起。「已經登出來啦？」

「我才不去投票咧。」

「這種話從殺手口中說出來，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蟬在大樓通道前進。或許因為旁邊就是樹林，大樓背面幾乎曬不到陽光，濕氣很重，有一股霉味，地上有三隻虎頭蜂的屍骸。是被黴菌幹掉的——蟬毫無根據地認定。黃黑間雜的花紋給人一種危險的壓迫感，蟬發現：老虎也好，虎頭蜂也好，黃與黑的組合能喚起人們的恐懼呢。他胡亂想著：記得有殺手自稱虎頭蜂哪。比起「蟬」，「虎頭蜂」感覺厲害多了，真令人火大。

桌前有張黑色長沙發，蟬坐在上面。

「什麼目標不目標的，少賣弄那種裝模作樣的字眼。」蟬厭煩地吐了吐舌頭。「不就是犧牲者嗎？那叫做被害人好不好。」

「三百萬太少了吧？」

是加百列·卡索的《壓抑》。他沒聽說過這個導演，片名也很普通。

就在快要睡著的時候，有個聲音響起，蟬抬起頭來。一個信封掉在左前方地板上，封口是開的，紙幣從裡頭滑了出來。

「有這個可能。」看到岩西自信滿滿地點頭，蟬立刻吼回去：「才怪！」

貧困的青年後來體驗了戀愛，同時不可避免地經歷了失戀，過一天算一天。老闆的態度日益惡毒，他瞧不起青年，不時出難題給青年，拳腳相向，卻遲遲不發薪水。發薪水時，也只把紙幣扔在青年腳下。每當這種時候，青年總是氣憤地說：「親手交給我！」

蟬嘆了一口氣，說：「當然不是拿真的。說起來水戶又沒多遠，要買納豆，自己去不就得了。」

窗外傳來喧鬧聲，即將參加眾議院選舉的候選人正大聲吶喊著，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內容，不過隱約聽得出在說選情告急，請選民支持。背對窗戶的岩西表情忽地放鬆下來，「你會投給執政黨嗎？」他說。

結束水戶市的工作，經過一夜，他搭乘第一班常盤線電車回到東京都內。一早下起的細雨依然持續著，儘管雨勢不強，路面還是全濕了，雨點的勁道也足以讓建築物旁的雜木林發出沙沙聲。深灰色、九九藏書狀似發達肌肉的烏雲覆蓋住整座城市，但遠處仍看得見雲間的隙縫。

「這是什麼鬼問題？」

「納豆還是什麼都好，啥都沒買嗎？」

「笨蛋，光殺人賺不了錢的。明不明白？」岩西伸出食指。「接受委託，交涉，然後調查。重要的是事前準備。『離開隧道的前一刻，更要當心』。」

岩西不回答，開始敲起電腦鍵盤。

「太多了，覺得不好意思嗎？」

「不用了。麻煩。」看了也一樣，反正不外乎「滅門血案」、「深夜行兇」，半斤八兩的標顯，半斤八兩的報導。永遠不變的悲嘆，相同的質疑。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殺了那麼多人，竟然才拿三百萬？」

電影最後一幕，店老闆望著精神病院，喝著罐裝啤酒，笑道：「跟他比起來，我是自由的。」那張臉與岩西的螳螂臉重疊在一起。蟬不愉快極了。

「像是昨天的工作啊。那家人為什麼會被殺？」他想起那個到最後都抱怨沒完的中年婦人。「當然我也不是白痴。大致猜得出來。是流浪漢那件事吧？防火的是那家的兒子吧？」

「真羅嗦。」

「你這人有問題！」岩西像喝醉似的放聲大笑。

同時，憤怒的青年身上不知不覺間竟然多出好幾條繩索，綁在手腳上，活像受人操縱的人偶。

「再抱怨我就雇別人唷，只要十萬就興高采烈的傢伙到處都是。」

蟬重新在沙發上坐好，輕輕闔眼，試圖平復心情。他想起影片中的法國青年，那個面容憔悴、嘴裏反覆說著「自由」數十次的派報員。我可和他不一樣——蟬這麼告訴自己，默念了不下百次。也許是累了，漸漸困了起來。蟬手肘撐在膝上，手掌托著下巴，愣愣地發獃。

「電力和電話該不會也是他發明的吧？」

「你啊，知不知道以前的人為了得到選舉權，可是費盡千辛萬苦？」岩西口沫橫飛地說教，露出凌亂的牙齒。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

「然後，後面的車子竟然也跟了上來，嚇人一跳呢read.99csw.com。」

「第一個想出『不想活得像行屍走肉』比喻的，就是傑克·克里斯賓。還有，第一個把吉他彈片扔向觀眾席的搖滾歌手，也是傑克·克里斯賓。」

「情報？什麼情報？」

「傑克·克里斯賓曰」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資格大聲說話啦？」岩西晃著那張活像螳螂、下巴尖細的臉，聳了聳肩，袖子里露出的手腕，細得像跟棒子。「說起來，我是上司，你只是個部下欸？說得更清楚點，我是司令官，你是士兵。用那種口氣說話的家臣不是被開除走路，就是被斬首變成無頭鬼，沒別條路啦。」

「對了，我可是客人耶。連杯茶都沒有嗎？」蟬突然想到。

這是兩房兩廳附廚房的分售大樓，從室內察覺不出屋齡已有二十年，愛乾淨的岩西從地板到地毯、牆壁、浴室及廁所、天花板都打理得很乾凈。岩西說，傑克·克里斯賓曰：「室內之美，源於自身。」無聊。

「但是也有可能去到上游后，卻發現一個水龍頭，與其為了那種事失望，不如在下游不知情地玩耍比較好。對吧？『弱冠青年，無知才是幸福』。」

隨著送報的青年年歲增長，他從跑步改成騎腳踏車，又從腳踏車換成機車。雖然台詞很少，但很顯然的，看出青年很瞧不起派報社的老闆。這個痴肥老闆一心只知奴役青年，自己卻極其懶惰。

「哪個？」

「那是人偶的繩子。」老闆靜靜地說：「你的雙親會死，你會戀愛，會失戀，甚至從你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嗨，人偶。」老闆嘲笑他。

「那樣的話，這麼做不就得了？明明就不敢。你啊，沒有我，啥也辦不到。」蟬火氣比平常大了許多。

「你什麼都不想嗎？」

蟬掃視室內，他三個月沒來這間辦公室了。殺風景的白牆上沒有任何裝飾物，也沒有書架或柜子之類的傢具。

「是是是。」岩西忽地開口了。

「才沒問題，請說是『還在開發中』。」蟬反駁道，但腦里不知為何回蕩著《壓抑》里店老闆的台詞：「你只是我的人偶。」

影片最後，青年帶著刀子前往報社，準備刺殺老闆，老闆卻這麼對他說：「你只是我的人偶。」

「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