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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第九節

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第九節

女人接著道:「小嫻在家裡是老二。上頭,她還有一個哥哥,原本跟著他爹做生意,上山西,下兩廣,倒也去過不少地方,人也忠厚可靠。可一解放,生意不讓做了,只能在家裡拽牛尾巴。那小的呢,今年也十六了,打得一手好算盤。在幾個孩子當中,就數他最聰明伶俐。我們今天見了面,定了親,往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我們也有話直說,看看縣長能不能開開金口,發句話,給兩個孩子在縣裡安排個工作。」
隨後她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堯:「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既是縣長讓你抽,你就抽唄。」白慕堯嘿嘿地笑了兩聲,這才從煙匣中取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
那女人見譚功達不依不饒,一味推託,竟然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心裏即刻涼了半截,變了臉,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裏又不免替女兒擔心起來:這個人果然是個獃子!怎麼讓這種人做了縣長?也真是天曉得。若是在有人的場合,你裝裝樣子也就罷了,這裏又沒有外人,你他娘的裝什麼清正廉潔!想到這兒,又氣又羞,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把白庭禹千叮嚀萬囑咐「端端說不得」的告誡忘到了九霄雲外,冷笑了兩聲,道:
經譚功達一陣逼問,那女人才覺察到譚功達臉色不對,同時也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趕緊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笑道:「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又不是當官的,哪裡曉得這些事!」
譚功達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再三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又問道:「是誰讓你們這麼做的?」
「羊雜碎。」錢大鈞笑道。「就她嘴碎,有名的落後分子。」
譚功達的家離縣委大院不遠,四周大樹環繞,顯得十分幽僻。這房子里原先住著一個寡婦,姓馮。丈夫常年出門在外,十多年沒有音訊,不知死活。因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日子一久,就不免招蜂引蝶,做起那皮肉生意來。53年的時候,梅城三反工作組派人將她傳到街市口參加批鬥會,這寡婦死活不依,最後幾個年輕人用麻繩套住她的脖子,像牽著一條狗似的,死拖活拽把她弄到了門外的巷子里。圍觀的人把巷子圍得水泄不通,場面漸漸有些失控,更有當地的幾個潑皮無賴也混跡其中,跟著起鬨。他們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三下兩下就把馮寡婦的衣褲扒得一乾二淨。那馮寡婦雖是個私娼,倒也頗有節操,回到家中,當晚就懸樑自盡了。
「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去,」錢大鈞道:「人家是從上海來的,家裡又是大資本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本來我讓她來,是為了讓她幫著看看這屋子的布置,要不要添點傢具和擺設。」
這的確是個問題。
錢大鈞道:「反正我們閑著也沒事,就當作是義務勞動吧。」
錢大鈞他們忙到天黑才走。九_九_藏_書
「這收拾屋子的事呢,就交給她們年輕人去干,由小鳳統一指揮。我們進屋聊聊天。哎,對了,包子呢?」錢大鈞回頭看了看,問道。
錢大鈞衝著老婆又擺手,又遞眼色,小鳳這才把說了一半的話噎了回去。譚功達訕訕地笑著:「八字還沒一撇呢,八字……」
「可不,都六個多月了。」錢大鈞笑了笑,「當初你要不挑三揀四,早早成了家,這孩子也該滿院子亂跑了。」
「等到過了年,小嫻就二十歲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在正月的年頭上,替你們把婚事辦了。」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見這個未來的女婿雖說四十齣頭,可眉宇間依然有一股英武之氣。目光如夢,勾人心魄。要是再年輕個幾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壞在他手裡……就像昨晚小叔子反覆提醒的,這人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呆傻之氣。不過,既然人家是個縣長,呆傻一點倒也不礙事。
這時,田小鳳也已經繞到院門前來了。譚功達看見她腰間扎著一條花布圍裙,腆著大肚子,走起路來像鴨子似的一搖一擺,便對錢大鈞笑道:「怎麼,小鳳又有了?」
狼藉不可看。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窗外有女人的聲音,嘿嘿地笑著。譚功達嚇了一跳,心裏道:莫非這房子真的鬧鬼不成?這一嚇,他立刻就醒了過來。等到他手忙腳亂的將臉上的帳子擼掉,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天早就亮了。
一夕風雨至,
田小鳳站在窗外,笑得直喘氣。
「嗨,也就一周前吧,從上海的市三女中,來了兩個幹部,他們是來做外調的,想了解一下姚佩佩在梅城的情況。她們家那攤子事,說起來話就長了。」
「聽村裡的幹部說,好像上頭又有了什麼新的精神……」白慕堯道。
等到譚功達抓過話筒,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天,縣機關沒人上班。他往錢大鈞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是田小鳳接的,她說,剛才白副縣長把大鈞叫出去了,不知道有什麼事。隨後,田小鳳笑著問他:「相親的事是否一舉成功?岳母大人有沒有誇我們屋子理得好?」譚功達沒有心思與她開玩笑,就哼哼哈哈地支吾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譚功達雖說鬆了口,那女人仍然火氣未消,鬱鬱不樂。幾個人一時無話,都覺得有點尷尬。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又道:
第二天上午九時許,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給帶來了。白慕堯夫婦滿臉帶笑,手裡大包小包提著禮品。女人笑著說,不過是鄉下的一點土產,他們第一次上門,也是個小意思。
一進屋,錢大鈞就踱著方步,幾個房間來回亂躥。一會說這個該扔,一會說那個該換,哪面牆上應掛幅字畫,https://read.99csw•com哪個桌上應擺個花瓶,末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嘴裏嘀咕道:「這個姚佩佩,怎麼這會兒還不來!」
那女人道:「是這樣的,歸合作社的田又都重新分給了個人。我們家還分得了兩畝水塘。今年初春剛剛下了五百多條魚苗,到過年的時候,就可以下網去捕了。到時候我們就給縣長挑大的送些過來,讓您嘗嘗鮮。」
「我這破屋子,待會自己拾掇拾掇就行了,怎麼能佔用大家的休息時間?」譚功達揉了揉眼睛,打著哈欠道。
譚功達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譚功達剛搬進去的時候,還記得院中的大刺槐樹下,有一輛生了銹的兒童自行車。在那時的梅城,這輛自行車可說是稀罕之物,似乎在見證著這個寡婦的來歷頗不一般。另外,她或許還有過孩子。那孩子是夭亡了?還是去了別處?也無從打聽。槐樹旁有一個井台,院中的竹籬已經朽壞,鄰居家的雞常到院子里來啄食,那畦小菜地也已荒蕪了。一間灶房通過一個小天井與正房相接,一律是磚牆明瓦。房間不大,卻也敞亮精緻。
「譚縣長,你晚上睡覺也不關窗,這床都要給雨水漂走了!」
白慕堯看上去不擅言辭,五十好幾的人了,可依然高大健壯。譚功達再將目光移向另一邊,端詳起那個婦人來。這一看,不覺暗自吃了一驚。這個女人與白小嫻長得一模一樣,竟然是用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難道白小嫻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像她一樣眼袋松垂,紅腫,雙下巴,肥鼻樑,一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昨天在文工團見到白小嫻時,那張臉帶給他的超凡脫俗之感立即蕩然無存。他在腦子裡將白小嫻衰老的過程飛速地盤算一遍,不禁悲從中來,大為傷感。那女人見譚功達兩眼放出虛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不知是何緣故,開始還忍著,臉上浮著一綹僵冷的笑。到了後來,見縣長那眼神越發地獃滯起來,不知不覺紅了臉,心裏暗想:他這樣咧著嘴,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像笑不像笑的,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是個花痴?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也不太可能……
譚功達忙道:「這也難怪她。只是我與她年齡差得太大,怕是她心裏不願意。」
譚功達見她第一次登門,就自說自話,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日後若是與小嫻成了親,仗著翁姑的權威,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因此心中頗有不快。又一想,這婦人話里話外,多多少少還有一點以白小嫻作交換要挾的意思,心裏頓時又添了幾分厭惡,只得將臉上的笑容收斂,正色道:
「你怎麼知道她家是大資本家?」
據住在隔壁的信訪辦的老徐說,那天早上他趕去幫著收屍的時候,這寡婦的桌上還留有半截沒有燒完的蠟https://read.99csw.com燭。旁邊的毛邊紙上寫有小詩一首,只是不能斷定是否就是自盡當晚所寫。詩曰:
「哪個上頭?是鄉里,縣裡,還是省里?」
「如今不是,不是又時興單幹了嗎?」白慕堯也是滿臉疑惑。
「我已經吃過早飯了,剛才我是開玩笑的。」那女孩道。譚功達見她有些面熟,就問道:「你是哪個科的?叫什麼名字?」
本來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她自己聽著都覺得彆扭,加上田小鳳一連白了她好幾眼,臉一紅,愣在那兒,有點發窘。
譚功達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大床四周果然積了一地的水。他趕緊跳下床來,趿著鞋,跑去院中開門。
「叫了。昨天下班時恰巧遇見了她,她答應要來的。她這個人,成天懶懶散散,這會兒說不定還在床上睡大覺呢。」
他這一說,大夥全都笑了起來。
「不論是縣裡還是鄉村,都不行。這幹部的任免,都有一定的規章和程序,不能由哪一個人說了算。」譚功達冷冷地回絕了她。
白庭禹道:「老譚,我還有點事,就不進去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聊吧!」說完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知道你不會生火做飯,我在鴻興樓訂了一桌飯,中午十二點我再來喊你們。」
譚功達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匣子,用指甲彈開,遞給白慕堯。白慕堯慌忙連連擺手,一迭聲地說:「不會。不會。」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對譚功達笑道:「他平常是抽煙的,只是見到生人拘束。要讓他多說一句話,也怕要咬到舌頭根子。」
「叫她來做什麼?她是郭獃子幫忙,越幫越忙。」
譚功達見狀趕緊將手裡的包子遞給她:「那就一塊吃,一塊吃。」
譚功達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知道她本是個厲害難纏的角色,若是一時間鬧起來,弄得街坊鄰居知道,也是個笑話。再說,姚佩佩那檔子事,她必定是從小叔子口中得知,如果一時發作起來,那就連帶著白庭禹的臉面也不好看。愣了半天,將心頭的火氣壓了壓,陪著笑,低聲道:「這事容我回頭和白縣長商量一下,怎麼樣?」
「要是縣長覺得一下子安排兩個人有點為難,我看這樣也行,」女人勉強笑道,「你不妨先替我那個大的找份工作,小的就等幾年再說。退一萬步說,若是縣裡有困難,就安排在鄉里,做個鄉長副鄉長什麼的,替你在下邊跑跑腿,倒也還合適。」
「恐怕不行。」譚功達說。
田小鳳接話道:「譚縣長,我們家大鈞給你介紹的對象,少說也有一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沒有一個入得了你的法眼。可白縣長頭一回當紅娘,你就忙著布置新房了。可見這姑娘人品相貌……」
客廳里有扇小木門,通往後面的小跨院,進深很窄,碎石板的地面中間有一簇九*九*藏*書天竺。四周砌有高牆,牆外遍地蘆荻,一派大江。江面上過往船隻的汽笛聲,也時時可聞。
等到譚功達打完電話,從裡屋出來,白慕堯夫婦已經離開多時了。
譚功達將兩人讓到客廳的桌邊坐下,就忙著擺杯子沏茶。那女人將頭上的一塊寶藍方巾取下,攥在手裡捏著,抬頭滿屋子亂看,一會兒便道:「房子倒是挺寬敞的,收拾得也乾淨,一看就知道我們譚縣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太素凈了點。」說完,笑眯眯地望著他。
譚功達來到院外一瞧,哪兒是什麼姚佩佩?原來是信訪辦的老徐,手裡捏著一團細麻繩,替他扎籬笆來了。那老徐年紀大了,剛一蹲下,身子往後一仰,便是一跤,逗得那幾個女孩子笑翻了天。院外的大道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落滿了花瓣,風一吹滿地亂飛。遠處河灘上的青草地綠油油的,四下里空空蕩蕩,並不見一個人影。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家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丫頭算個什麼東西?你怎麼就沒事找事,倒是巴巴地替她安排了工作,還給她落了戶口?怎麼到了自家人頭上,卻連個迴旋的餘地都不給!」
他的身後還站著七八個年輕人,全是女的,都咧著嘴沖他笑。她們都是縣機關各科室的職工,錢大鈞帶著她們給縣長收拾屋子來了。
半夜裡突然下起雨來。雨點密密地打在瓦楞上,颯颯有聲。朦朧中,他覺得雨從朝東的窗戶里飄進來,落在他臉上。床上的帳子也被風吹得鼓起來,裹在頭上,拂之不去。他想著要起床把窗戶關上,可就是睜不開眼睛……
「是啊,錢副縣長一心惦記著譚縣長沒吃早飯,」另一個女孩子道:「至於我們有沒有吃過早飯,他就不管了。」
這天晚上,譚功達開完了三級幹部會,回到家中,夜已經很深了。忙碌了一整天,又困又乏,未及洗漱,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因她窗下有一棵海棠樹,詠的似乎就是海棠。老徐說,牆上有一幀小照,是馮寡婦年輕的時候拍的,鼻樑上還架著玳瑁眼鏡,可見還是個讀書人。這個馮寡婦是從外地來的,平常不跟人搭話,對她的來歷,左右鄰居一概不知。人倒也挺好,見到人總是笑嘻嘻的,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不敢正眼瞧人。馮寡婦死後,她的這間屋子就作為無主房,劃撥給縣幹部們住。本來這房子就是陰森森的,再加上一個弔死鬼,幹部家屬都說這房子晦氣,不吉利,挑到最後還是沒人敢要。最後,譚功達只得自己搬了進去。
「停了?!」譚功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大聲道:「誰讓你們停的?」
花開若有思,
花盛似欲燃。
「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一個九-九-藏-書身穿燈芯絨馬夾的女孩趕緊過來,將手裡的一個紙兜遞給譚功達:「我們在路上買的,還是熱的呢。錢副縣長料到您還沒吃早飯呢。」
屋子新糊了窗紙,有一股淡淡的塵土氣和肥皂味。惟一遺憾的是帳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還是潮的,但田小鳳走前還是張羅著給他掛上了。譚功達搬了一個小馬扎,坐在院中的井台邊,看著天空如洗,月上梢頭,心裏就有一種闃寂之感。耳畔似乎仍然回蕩著那幫女孩的說話聲,彷彿她們仍未離去,仍在他的屋子裡,進進出出。女孩們成群結隊,花枝招展,嘰嘰喳喳,又別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謐!何等安穩!何等美妙!等到她們一走,心裏怎麼忽然缺了一塊?這又是什麼緣故?
「願意願意,」女人道,「哪有不願意的!我們昨天跟她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她嘴上沒說什麼,心思倒像是有幾分活了。本來我們想今天把她一塊帶來,可她們團一大早下鄉演出去了。」
她這一嚷,讓白慕堯和譚功達都吃了一驚。那女人也自覺把話說過了頭,心中有了幾分膽怯,便微微側了側身,臉漲得通紅。
幾個人說了一會閑話,譚功達就問起農村合作社的事來。他這一問,坐在那兒始終不怎麼說話的白慕堯忽然開口道:「合作社?不是已經停了嗎?」
「睡的還真沉啊!」錢大鈞手裡托著一隻煙斗,在門外衝著他微笑:「我們都快把這院門拍爛了,也沒把你拍醒。」
他還想跟她解釋幾句,忽見那女人把大腿一拍,說:「哎喲,這有什麼不行的?一個是縣長,一個是副縣長,都是我們自己家人,你們倆發了話,哪個敢不依?這點小事,哪有個不成的道理!」
想到這兒,便對譚功達道:「小嫻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倔。聽說前天在文工團,她還當面頂撞縣長來著,實在不像話!不光是對你,她對我們也是一樣的。只怪她爹,從小把她給寵壞了。」
「二位少陪,我去去就來。」譚功達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去裡屋打電話去了。
「怎麼,你把她也叫來了?」譚功達嘴裏吃著包子,嘟噥道。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門外一陣歡聲笑語。譚功達一愣,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到。恐怕是佩佩來了,我出去招呼她一聲。」說完將吃了一半的包子擱在桌上,飛快地跑了出去。
譚功達里裡外外轉悠了一遍,看到屋裡屋外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事事都停當,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竹籬修補好了,雜草拔除了,井台沖洗得乾乾淨淨,院中的碎磚石在牆角堆著,就連那畦菜地,也新翻了泥土。老徐的妻子從家裡勻了一點菜籽,替他種上了。她還對譚功達說:「等到下個三兩場雨,到了麥收時分,新娘子過了門,你就可以吃上自己園子里的青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