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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五節

第二章 桃夭李也穠

第五節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說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個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閣樓,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到了第二天,譚縣長還沒回來。高鄉長和幾個鄉幹部也都不見了蹤影。小王勸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裝裝樣子也好。」
她這一喊,高麻子也鎮住了,眨巴著他那對綠豆老鼠眼,彷彿一時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沒錯呀,縣長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團的白小嫻嗎?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個月前她們團來運河工地巡迴演出,我還和她照過一張像呢,怎麼會錯?」
「嗬,還是個縣委書記。」那人笑了起來,露出了嘴裏一排發黑的齲齒:「請問你有煙嗎?」
汽車剛停穩,高麻子就帶著幾個鄉幹部圍了過來,跟譚功達敘起了寒溫。有一個自稱叫孟四嬸的女人見佩佩落了單,就走到她跟前,嘴裏寶寶、寶寶的叫個不停。又是摸她的頭髮,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還被對方稱作「寶寶」,心裏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嚇得她直往小王身後躲。
看著一桌子的人都不說話,高麻子手裡揮舞著酒瓶子,忽然指著姚佩佩,向身邊的幹部們介紹說:「這位是姚秘書,是譚縣長的乾女兒。當年她在洗澡堂賣籌子的時候被譚縣長撞見,就把她調到縣裡。姚秘書,我說的對不對?」
吉普車行駛到縣糧站附近的時候,司機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剎車。車輪打滑,車身「吱」的一聲就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了路邊的排水溝里。姚佩佩看見公路上新設了一個臨時哨卡,幾個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著卡賓槍,手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正在盤查過路車輛。吉普車剛停穩,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懷裡夾著兩面三角旗,脖子上還掛著一枚金屬的哨子,朝他們走來。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姚佩佩聽小王這麼說,不知是真是假,低了頭半天不作聲,嘴上卻道:「小王,你這個『以怨報德』雖說用對了地方,卻與事實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記著的是什麼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裡有心思管別人的死活!」小王見她不相信,就拍著胸脯發誓賭咒了一番,接著又道:「佩佩,我怎麼覺得,縣長有點怕你?」
姚佩佩眼珠子一轉,忽然道:「等縣長一回來,我就把你這句話告訴他。」
老太太看見姚佩佩一個人獨自流淚,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事。開始的時候又不好貿然相勸,等到中午歇工的時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領了一隻白饅頭,掰開一半遞給她,這才說道:「閨女,凡事你要往寬處想。碰上過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來。心硬起來,沒有什麼事過不去。我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叫日本人打死了,一個死在朝鮮,剩下的一個幾個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說像我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唉,熬著唄。」
從春分到穀雨這段時間,是梅城一帶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難得的農閑季節。縣機關大大小小的幹部都被譚功達趕到運河水利工地去了。楊福妹留守值班,幹部們全都下了鄉,偌大的辦公樓忽然變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殘之外,她有時在樓道里成天碰不到一個人,連食堂也是空空蕩蕩的。
收拾完鍋灶,孟四嬸又在忙著替他們準備晚上的飯菜了。姚佩佩見自己也插不上手,就一個人走到屋外,滿院子四處閑逛起來。這房子看上去的確有些年頭了,院牆雖經修補,牆基卻早已歪斜,上面爬滿了白堊。天井裡有一棵天竺,牆頭掛著葛藤,讓風一吹沙沙有聲。院中有迴廊和廳read.99csw.com堂相連,左側是一幢兩層的廂房。樓上走廊上的雕花欄杆上,落著一隻雨燕,肥肥的,縮著脖子看著她。後院要大得多,四周沿牆栽種著雜樹。通往巷子的月亮門關著,對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磚石中長著一溜鳳仙花。一條石砌小徑通往傾頹的閣樓,閣樓邊矗立著太湖石的假山。
姚佩佩的心裏猛地一驚,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心裏說,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誤認作白小嫻了,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見譚功達並無幫她解釋的意思,一生氣,便冷笑道:「高鄉長,您恐怕是認錯人了吧。」
等到小王吃完飯,孟四嬸炒了一盤隔年的南瓜子。三個人圍著灶腳磕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直等到後半夜,還不見縣長回來。孟四嬸道:「縣長這時候不回來,興許今晚就不會回來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說,他們蠻好再打個電話到文工團,把那個白小嫻也叫回來,來個一鍋燴,豈不更好!」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臉的對姚佩佩說:「咱們譚縣長這回可真是樂不思蜀了呀。」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風卻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雲,杏黃色的,朝北飄,在院中投下灰暗的陰影。姚佩佩閑著沒事,聽著屋頂上呼呼的風聲,心裏空落落的。她去廚房幫著孟四嬸洗碗,倆人在灶下說了一會兒話。孟四嬸說,她家就住在隔壁,是臨時被高麻子喊來替他們做飯的。「這房子幾十年沒住過人了,前些日子高鄉長聽說縣長要回來,特地派人連夜收拾,牆上新刷的石灰水還沒有干透呢。」她還說,高鄉長和譚縣長是磕頭的把兄弟,兩人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
姚秘書趕緊打開車門。雨還在下著,那人的帽沿不斷的往下滴著水。這人將腦袋從車門裡伸進來,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證件。」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練成語,原來他是在參加成語比賽呢!姚佩佩心裏想。不過——
譚功達讀了她的文章,有時會從醫院專門打電話給她,表示讚賞。姚佩佩雖說有點害羞,心裏還是覺得挺受用,虛榮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媽逼著給譚功達往醫院送過一次雞湯。兩個人居然在病房裡談了一個下午的話,這讓佩佩心裏覺得怪怪的。兩個人成天坐一個辦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可到了醫院里,兩個人忽然都變得婆婆媽媽的。佩佩竟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婚事,譚功達倒也不避諱。說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嫻小嫻」的叫得挺親熱。
她看見姑父在一旁抽煙,想到他在梅城中學教書,沒準見多識廣,就去向他打聽,姑父想了想,說:「從來沒聽說過,你有沒有聽錯?」
小王悄悄地將她喊到一邊,道:「這個孟四嬸,老家住在長江中心的州上,那個地方的人,就是這個風俗。別說是二十歲,你就是七八十歲,他們為了表示親熱,都照樣叫你寶寶。但反過來卻不行,你不能叫他們寶寶,那是罵人的話。」
小王道:「處之泰然你怎麼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姚佩佩沒有笑。她咬著嘴唇,臉也漸漸地變了色:「那你幹嘛回來?蠻好跟著縣長一塊去開開葷。」
開到荼糜花事了。這是《紅樓夢》中的詩句,也是媽媽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當時媽媽正對著梳妝台上的一面大圓鏡梳頭。姚佩佩背著書包去上學,臨出門時,不知為什麼,她擔憂的回過頭來看媽媽,恰好媽媽正巧也回過身看她。她的臉上淚痕狼藉,嘴角卻掛著九-九-藏-書一綹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學回家,花園裡,露台上,客廳里,到處都擠滿了人,她看見殯儀館的人把媽媽的屍體抬走了。她身上裹著白被單,裹得那麼嚴實,只露出了一叢頭髮。家中的傭人轉眼間都不見了。晚上她一個人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廳有多麼大,多麼空曠。她雙手捂著臉,透過指縫,偷偷的打量媽媽上弔的那根房梁。南風從窗口吹進來,把客廳的枝形水晶吊燈吹得直晃。恐懼讓她暫時忘掉了悲哀,她緊緊地攥著小拳頭,似乎要攥進一個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車隨時會「哞哞」的叫著,一陣風似的開進花園,車燈把花園的鑄鐵衛矛照得雪亮。好在我還有一個爸爸。爸爸會隨時回來。她這樣想著,就睡著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趕到的一個姨媽流著眼淚告訴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經在提籃橋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書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麼意思,卻發現房間的門上早已被人貼上了封條……
姚佩佩平常最厭惡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沒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譚縣長竟然也深諳此道,心裏倦倦的,有些不悅。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餘光盯了佩佩一眼,藉著濃濃的酒意,當著眾人的面,對譚功達道:「縣長果然好眼力,你是從哪裡找出這麼一個百里挑一的美人來?什麼時候請我們喝喜酒呀?」
不過,人人都說白小嫻漂亮,在男人們的口中,簡直就是傾國傾城了。佩佩和羊雜碎曾在梅城中學禮堂門口撞見過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心裏還是覺得有點不服氣。姚佩佩一個人坐在桌邊想心事,越想越生氣,等到孟四嬸端著臉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乾淨了,她才驀地發現原來滿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個人在那兒發獃。
小王道:「我們幾個從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見堤岸上來了一伙人,把我們當頭攔住。一問,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鄉長,也就是咱們縣長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幾個人又拽又拉,把譚縣長給拽走了。」
正在這時,在一旁忙著的姑媽突然開口說:「咦,我記得隔壁的媒婆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西門慶的,倒是有個托子來,不過是銀的,不是鐵的……」
譚功達手裡拿著一把嶄新的鐵鍬,正往外走,聽見佩佩喊頭痛,就回過頭來冷冰冰的對她說:「你要實在不想去,也別找借口,就在家獃著吧。」說完拖著鐵鍬出門去了。
到了上燈時分,小王才從工地上回來。孟四嬸問他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小王也不答話,走到灶下從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這才說:「縣長到夏庄喝酒去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多喝了幾杯酒,說起話來也顯得特別興奮。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譚功達也有了幾分醉意,喝到後來,就和高麻子划起拳來。
小王心裏想,洗個腳還要把人趕出去,這是為何?又不是洗澡!剛走到門口,又被姚佩佩給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一看到這幢閣樓,姚佩佩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可怎麼看都覺得十分眼熟。沿著石階往上,可以看到一個精緻的六角涼亭,圍有護欄。一張石桌,幾張石凳,上面堆滿了樟樹的葉子,多年未經打掃。從這個涼亭里可以看見院子西邊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覺得這塊菜地或許是原先的主人養花的地九*九*藏*書方,因為她發現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時候在靜安寺的花園裡,她們家也有這麼一個荼糜架。
說完,老婆子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姚佩佩又只得反過來勸她。
佩佩一聽見「洗澡堂賣籌子」幾個字,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給掀了。可畢竟礙著眾人的面,又不能隨便發作起來。她瞥了譚功達一眼,他正從孟四嬸手裡接過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在那使勁地擦臉呢。倒是司機小王機靈,一把從高麻子手裡奪過酒瓶,笑道:「高鄉長,你也少喝點,下午我們還要去工地挖土呢。」就這樣,總算把他的話岔開了。
姚佩佩跟著幾個媳婦、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從來沒有干過農活,扁擔剛剛挨到肩膀,她一縮脖子就滑了下來,一連三次都是如此,嘴裏還說:「咦,我的肩膀怎麼是滑的?」逗得村裡的媳婦們笑成了一團。她們又讓她去挖土,可任憑她怎樣用力猛踩,那鐵鍬卻是紋絲不動。最後,一個管事的婦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發籌子。原來在農村幹活,也要發籌子,每個人挑著土從河底爬上來,都要從老婆婆手裡取一個竹籌,最後按籌子的多少計算工分。一看到那些塗著紅漆的竹籌,姚佩佩心裏一動,眼淚又下來了。
姚佩佩聽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嬸已經放過了她,手裡挎個竹籃子,到河邊洗菜去了。
小王嚇得趕緊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搖又晃,連聲求饒。姚佩佩罰他連叫三聲姐姐,一聲親姐姐,小王只得依從。兩個人正鬧著,見孟四嬸提著一隻腳盆走進了廚房。孟四嬸在腳盆里放了點熱水,佩佩就坐在盆邊脫鞋,同時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腳了。」
姚佩佩和小王趕緊掏出證件,遞給他,那人看了看,還給了他們。又對坐在後排的譚功達道:「你!」
小王又把成語用錯了。他應該說「雞皮疙瘩」才對。可佩佩的心裏也像這雨天的陰霾一樣,濕濕的,矇著一層霉斑,沒有心思去糾正他。這時,她忽聽得譚功達在後面問了一句:「小王,你的成語比賽怎麼樣了?」
譚功達鬧了一段時間的腎炎,在醫院打點滴。他不時地打電話給姚佩佩,通知她干這干那。最要命的,譚功達不知從哪裡聽說自己會寫文章,要她給縣廣播站寫幾篇通訊。雖說縣長口授了大部分內容,可這種官樣文章比不得自己寫日記,每寫一句話,都得在自己的心裏來一番掙扎和搏鬥。短短千余字的廣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時常往圖書館跑。圖書館也沒什麼人。女管理員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時還會將家中的毛豆帶到單位來剝。姚佩佩胡亂地從書架上拿下書來隨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楊梅、草莓和梅子並不是同一種植物;知道了毛主席還可以叫毛潤之,而且還先後娶過好幾個老婆;知道共產黨居然是在嘉興南湖的一條船上成立的。也許還下著雨,說起來還挺有詩意的呢,就像古時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就把這個世界擺平了。轉眼之間,天地竟然為之變色,真是令人敢想像……這些婦孺皆知的常識,姚佩佩卻像在看西洋鏡似的充滿了好奇。不過,她想到自己和這個世界如此隔膜,也會覺得悵然若失。
小王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回過頭來笑著對她說:「腳丫子長在你自己腿上,又沒人用繩子拴著,你走好了。」說完揚長而去。
姚佩佩的臉更紅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著她。原來人家並沒有說錯,是自己自作多情https://read.99csw.com。這高麻子,你說白小嫻,可眼睛看著我幹嗎?佩佩又氣、又急、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獃獃的望著滿桌的人,不知所措。
下午,譚功達在鄉幹部們的簇擁下要去運河工地勞動。小王過來催她,姚佩佩雙手一抱腦袋,道:「我怎麼覺得頭痛得厲害?」
這是一段悠閑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覺得吃飯做事睡覺,就連做夢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著,要是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該多好!這個世界會變得多麼清靜!慵懶!讓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料,譚功達病一好,立刻就故態復萌,臉上的表情又變得嚴峻了。隨後,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隨譚功達下鄉。
一語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兩聲,好一陣才止住笑,慍怒的對姑媽道:「你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亂七八糟的瘋話,你知道那托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順著石階再往上就是閣樓了。門環上插著柳枝,被太陽曬癟了,已經發了黑。大約是清明節用來避邪的,在上海也有這樣的風俗,不過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門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它就開了。閣樓里有一張雕花木床,床的里側還有抽屜。床上的被褥和蚊帳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頭有一個五斗櫥,靠牆一排紅木書架,不過書架上空無一物。姚佩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身上懶懶的。因想到下午也無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上去很得意。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道:「人家譚縣長本來就是為了這門親事而來,嘴上說來工地勞動,跟過去的皇帝親耕一樣,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在丈母娘家熱乎幾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們兩個。夾在當中,不尷不尬,礙手礙腳的。不如明天一早我們就回梅城去吧。」
孟四嬸笑得前仰後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說,還真滑稽。」
是啊,西門慶的托子是幹嘛用的呢?
小王嘿嘿地笑著。孟四嬸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沒有說話。
姚佩佩已經早早吃過晚飯了,這會兒正在廚房裡洗臉,聽到譚功達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麼酒?」
說不定在縣長的心目中,自己永遠都是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裏不禁有幾分悲涼。自己平白無故的受了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別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話里明明說了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傻丫頭,你也配嗎?好端端的,多什麼心呢?你又算得了個什麼東西!還巴巴的用紫雲英花地的陰影來占卜算命!
「那還用問?」小王說,「他丈母娘,老丈人都來了。那丈母娘一見縣長,上前不由分說,就去替他撣土,我當時跟在後面,不知究里,心裏吃了一驚。心說哪裡來的這麼一個痴婆子,怎麼一見縣長,上來就亂打人呢。」
「他倒不是怕你一個人。但凡年輕漂亮、妖里妖氣的姑娘,他都怕。」說到這兒,一個人捂著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擰了一把,正色道:「你這張小油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腔滑調的!」小王笑了一會,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沒聽說嗎?咱們縣長可是個有名的花痴呀。」
這天晚上,姑媽在為她打點行李的時候,姚佩佩忽然想起縣長曾讓她去查閱一下鐵托的生平資料,可是這些天,她把圖書館的書都翻遍了,也沒有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她問過了圖書館的每一個管理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又去問湯碧雲,碧雲道:「中國姓鐵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鐵木真,沒準是他九_九_藏_書家的一個什麼親戚吧。」
佩佩笑道:「別說,這個成語用在這兒很貼切,看來你總算開竅了。」
他們抵達普濟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吉普車在普濟車站附近拐入了一條泥濘不堪的土路,往前又開了一段,向左進入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掛著一叢一叢的連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對面就是一片粉牆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見院門邊遠遠地站著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嘰布中山裝的,佩佩記得,就是上回見過面的高麻子。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個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聽著來到了普濟汽車站,坐第一班長途汽車離開了普濟。
姚佩佩本來也就這麼一說,並沒有不去的意思。經譚功達這麼一搶白,她就是想跟著去也有點不合適了。她在心裏恨死了這個譚功達,天知道他心裏揣著什麼鬼心思,自己剛才在酒桌上那麼尷尬,佩佩滿心希望譚功達前來「搭救」,他居然一句話也沒說,假裝沒聽見。她在心裏暗暗發誓,等到回到縣裡,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話也不跟他說。可轉念一想,你算是他什麼人,你一輩子不理他,與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氣,人家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
譚功達愣了一下,很不情願的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壓扁了的「大生產」遞給他。那人把煙往嘴裏一叼,小王趕緊替他點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兩口,閉上眼睛,好一會才說,他們是省軍區的,正在奉命協助公安部門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氣,神色曖昧,似乎故意將煙吐在佩佩的臉上,熏得她眼淚直流,她只得拚命的把脖子扭到一邊。
「縣長您就別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第一輪我就被他們處之泰然了。」
「這麼說,那個白小嫻原來是夏庄人?」佩佩問道。
吉普車通過哨卡之後,小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對佩佩道:「我一看見戴紅袖章的人,心裏就直哆嗦,何況他們還帶著槍,渾身上下都起了一層雞毛蒜皮。」
「難為你這麼費心!」佩佩挖苦道。
小王隨口道:「你這麼說縣長,真是以怨報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譚縣長還專門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問我說,佩佩怎麼忽然頭痛起來了,要不要去請個大夫替她瞧瞧。」
「什麼叫做處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問。
「有點嗆,是不是?」那人大聲的咳嗽著,笑著問她,「你知不知道去上會的路該怎麼走?」
「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他怕我做什麼?我也不會一口吃了他。」
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嘴裏噙著一枚糖果。車窗外雨下得正大,譚功達坐在後排,鼾聲如雷。在刷刷的雨聲中,佩佩覺得四周有一絲難言的靜謐之感,似乎雨幕將她與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隔開了。她覺得心裏很安穩,不時有雨滴滲過車頂的篷布,落在她臉上,涼涼的。車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見。
小王聽見佩佩的話中含著譏諷之意,又不知她為何跟自己生氣,只得陪著笑臉道:「他們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個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來了。」
譚功達剛剛睡醒,大概一時還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打著哈欠,將公文包擱在腿上,從裡邊取出證件,遞給他。
姚佩佩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時弄不清是雨點還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書說,她從未聽說過「上會」這個地名。小王也說不太清楚。那人將煙頭在吉普車的反光鏡上摁滅,砰的一聲把車門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裏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