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三節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三節

從郵戳上看,她已經抵達蓮塘以北叉河以南的呂良。
譚功達愣了一下,隨後抱歉地笑了笑,說自己躺在帳子里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忘了關燈。
雲泥兩隱,無奈紙盡。五月十五日。
起風了。到了晚上,到處都是墳堆,四周空無一人。我現在是在靠近安徽邊界的一個林場里給你寫信。卞忠禮回家照顧老婆生孩子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來。這兒全是松樹。卞忠禮說我可以一直在這個農場住下去,可他留下的乾糧卻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還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東邊,西邊,南邊還是北邊。我不敢肯定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給你寫封信。也不知為什麼,總是有點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這樣死了。我已經覺得厭倦了,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就會給他們捉住。自從去年的中秋之夜逃離梅城至今,已經過了七個多月。在這七個多月中,我只洗過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見我——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會認不出來。可就是這樣,卞忠禮昨晚還想對我動手動腳,兩個人僵持到後半夜,他就放棄了。毛主席說,希望往往就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實他若是再堅持一下,我多半會屈服的。
寫信的日期是五月十五號,可郵戳上的日期則是五月三十號,由此可以推斷出,這封信隔了整整十五天才寄出。也許是林場附近找不到郵局,或者佩佩對是否要寄出這封信感到猶豫不決。對一個在逃的疑犯來說,寫信對自己行蹤和藏身地暴露的危險不言而喻。而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來說,她當然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郵戳上標明她投寄的地點是「蓮塘鎮郵電所」,譚功達的身邊沒有帶地圖,所以他很難確定「蓮塘」的具體|位置。不過從信件的內容來看,這個地方應該靠近安徽邊界,反正離開梅城已經相當的遠了。想到這裏,他的心裏稍微踏實了一點。
大約七八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姚佩佩的第二封來信。不過,信件的內容卻使他大為九_九_藏_書失望,只有短短的兩行,她寫在一張匯款單的反面:
從此以後,每日觀看這張地圖,揣測姚佩佩逃亡的潛在方位,想像她途中的所有經歷,成了譚功達每日必做的功課。這多少也抵消了他在花家舍無事可乾的寂寞,當然,他的心裏也有一種和佩佩分享秘密的喜悅。當他夜半驚起,披著外衣,站在地圖前,藉著手電筒的光亮,想像佩佩的行蹤時,看上去儼然就像一個正在指揮屬下突圍的將軍。可惜的是,由於不能給佩佩回信,他無法對自己惟一的士兵發出任何指令。
他扳著手指頭算了半天,也沒算出個頭緒。可譚功達早已經離開那裡了。
「這樣不好。」八斤的臉上還掛著笑,可表情卻相當嚴肅:「眼下正是夏忙季節,工農業生產用電都很吃緊。在花家舍,雖說用電不花錢,可我們還要時時不忘節約。您想想,一度電雖然不算什麼,假如我們每人每天節約一度電,花家舍公社一共有1687戶居民,一年按360天計算,那一年下來就是六七四十二,進四,六八四十八,加四進五,六六三十六,咦,我怎麼算不過來了呢,你來幫我算算……」
「怎麼能往東跑呢?傻瓜!應該往西走!進入了安徽省,混跡于來來往往的乞討者大軍,就會安全得多!」他對著地圖小聲嘀咕著,似乎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姚佩佩能夠聽見他說的話。
看來,這也許是她在經過某一家郵局時臨時寫成的。譚功達雖然不懂詩,可細細玩味這兩句詩中的意思,竟然也感到愁腸百結。前一句似乎是寫她仰望天空的青鳥,感嘆自己收不到回信的憂傷。青鳥到底是一種什麼鳥?會不會就是大雁?而從后一句來看,她所在的地方,當時正在下雨。丁香花的花期已過,用在這裡有點不太恰當。不過,他還是很喜歡「暗結」這兩個字。
這天早晨,譚功達下樓時,在樓梯口碰到了八斤。他正蹲在地上,在一隻大木盆里用刀剁著胡蘿蔔:「譚同志,你,好像有開著電燈睡覺的習慣,是不是?」
九九藏書花家捨出早工的鐘聲噹噹地響過之後,他終於從床上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他決定燒掉那封信。
這天上午,譚功達去了一趟村裡的新華書店,從那裡買了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區劃圖和一本厚厚的地圖冊,又在隔壁的供銷社買了一盒圖釘。他將這幅巨大的地圖用圖釘釘在牆上,對照著地圖冊,很快從牆上的地圖上找到了蓮塘的大致位置。它位於朔望之南,舊鋪與馬壩之間,他用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五角星,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小小的疑問:她怎麼會想起來跑到那裡去的?
譚功達坐在桌前的燈下,久未動彈,雙腿不由地一陣發麻。外面的雨早已停了,蟬聲復鳴,青蛙聒噪。他又抓過這封信來,從頭至尾又細細讀了一遍。收信的地址是梅城縣人民政府,佩佩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花家舍。他看見信封上的原址被圓珠筆劃去了,下面出現了一行「花家舍人民公社查轉」的字樣。很顯然,這字跡出於信訪辦的老徐之手。因為在這行小字的旁邊,還有一個用圓珠筆圈著的大大的「徐」字。仔細研究信封上的字跡,譚功達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這看起來並非無關緊要。老徐在信訪辦兼管收發,這至少可以說明,除了郵局的工作人員之外,老徐是惟一的經手人。也就是說,這封信在到達譚功達手裡的時候,基本上是安全的。
我真的怕死,把這個死想上一萬遍,告訴自己不要害怕,還是沒有用,我還是怕死。我在電影中看到女共產黨員被反動派抓了去,歷經種種酷刑的折磨,還堅持高呼革命口號,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若是換作了我,哪怕只要朝裝滿辣椒水的罐子或是老虎凳什麼的看上一眼,恐怕也會嚇得當場招供。像我這樣一個人,意志薄弱,百無一用,根本就不該出生,根本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的生命就像是那一片女人最珍貴的薄薄的膜,其中只有恥辱。
青鳥不傳雲外信
窗下有一叢茂密的金銀花。黃色和白色的花朵散發著馥郁read•99csw•com的香氣。在金銀花藤的邊上,有一個蓄滿雨水的低濕的小水坑。他將簸箕伸出窗外,小心翼翼地倒下去。那些紙屑的細末紛紛揚揚,無聲地落在水面上,風一吹,幾道漣漪過後,什麼痕迹都沒有了。
他打開錢包,從裏面翻出白小嫻的那張相片來。那是一張白小嫻的練功照,她梳著馬尾辮,穿著短褲,一條腿搭在練功房的欄杆上,陽光從玻璃頂上瀉下來,她的皮膚白得很不真實。他很快就在白小嫻左眼的眼眶處發現了一個小白點,果然是曲別針留下的痕迹……
恐懼的念頭從一開始就存在,甚至當他在樓下第一眼看到這個信封的時候,巨大的驚恐就隨之出現,不過,在當時,這種恐懼感被暫時遮蔽住了。現在,他卻不得不去面對這個嚴峻的問題。譚功達的憂慮顯然還不止於此。對姚佩佩的忠誠必然意味著對國家機器的背叛,意味著對十八歲就投入其中的這個組織以及全部信念的背叛,意味著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公然挑釁,意味著與自己的過去徹底訣別……當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這封信立即交出去。
不過我現在不恨任何人。不恨錢大鈞。不恨白庭禹。不恨金玉。不恨湯碧雲。甚至,也不恨白小嫻。有一次,我看見你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白小嫻的照片。趁著中午沒人的時候,我就把它拿了出來,暗暗地用曲別針在她左眼扎了一個窟窿。我這個人夠壞的吧?要說恨的話,真正恨的只有一個人。
他從門背後找來一隻簸箕——還好,簸箕是用鐵皮做的,把佩佩的來信連同信封都點著了火,付之一炬。在火光中,他意識到自己就此與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建立了共犯關係,既激動又傷心。信膽上的齒輪、麥穗和拖拉機圖案在火焰的吞噬中痛苦地扭曲著,最後,所有的紙張都變成了深黑色,變成了又薄又脆的灰燼。有一種說法,秘密信件即使被燒成了灰燼,可一旦到了公安部門的技術專家手裡,他們甚至有辦法能讓信件的內容完全複原。這當然是無稽之談。譚功達九-九-藏-書笑了一下,兀自|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太多慮了!不過他還是把灰燼一點點地放在手掌里搓碎,直到它完全變成了一堆細細的粉末,每一粒紙屑絕對無法承受一個字的重量,這才站起身來,打開了那扇朝北的窗戶。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也帶給他深深地羞辱和自責。姚佩佩完全不考慮自己的死活,冒著暴露自己的行蹤的危險,甚至明知這封信不一定能夠寄到自己的手裡,卻依然決定給自己寫信,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自私、怯懦、骯髒!除了自責之外,他的心裏多少還有點歉疚,正是自己把姚佩佩從梅城浴室搭救出來的愚蠢動機,永遠地改變了她的命運。他一次次地重複著記憶中的這個關節點,讓時間停留在一九五三年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譚功達雙手相扣,墊于頭下,和衣躺在床上,獃獃地看著帳子,在嗡嗡的蚊子聲中,一夜沒有合眼。他的太陽穴像一個小獸,一刻不停地跳動著,隱隱作痛,而腦子已經完全亂了……
不過,譚功達自身的危險性也顯而易見的存在。將一個公開通緝的殺人犯的來信隱匿不報,本身就是一樁不可饒恕的罪行。按照譚功達在梅城縣長達十多年的工作經歷,依照他對我國現行司法制度的了解,我們的專政機關對於這一類罪行的懲罰通常是極為嚴厲的,甚至有可能超過兇犯本人。如果這封信落到了公安人員的手中,或者說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訊逼供(關於這一點,她自己在信中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從而招出給他寫信的細節,那後果將不堪設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說,譚功達本人潛在的危險隨時都會兌現。說不定,公安人員已經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線索,正在趕赴蓮塘的途中……
他停下手裡的薄刀,望著譚功達。
這封信分作兩頁,密密麻麻地寫在兩張香煙包裝紙的反面。一張是「大生產」,一張是「光榮」牌。信上沒寫抬頭,而落款的「雲泥兩隱」是舊時候通信時常用的一句套話,意思是知名不具。九*九*藏*書「泥」字不過是寫信人的自稱,「雲」字則指的是收件人,無非是自謙。但在譚功達看來,這個落款暗示了兩人云泥霄壤的不同處境,多多少少也含有譏諷之意,這是姚佩佩的一貫作風。
這封信看上去沒寫完,但譚功達從字裡行間猜測,姚佩佩最恨的人恐怕正是自己。不知為什麼,想到這一層,他在令人揪心的痛苦中竟然也感到了一絲喜悅。可她在「不恨白小嫻」這句話前面用了「甚至」二字,多少有點讓人費解,從中不難看出女孩子那蠻不講理的曲折心思。這麼一想,他就覺得此刻佩佩似乎就坐在他的對面,正調皮地看著他。
丁香暗結雨中愁
我隨身帶來的錢早已用完了,怎麼辦?我每晚幾乎都做著同樣的夢。我夢見自己被人五花大綁,押上刑場,押上公判台,而你卻站在台下微笑。你為什麼要笑?然後,囚車就把我帶到一個廢棄的打靶場上,是打靶場。因為我記得四周的紅牆邊矗立著一排胸環靶,地上的草已經枯了。一個身背鋼槍的行刑隊員像鬼一樣,悄悄地來到我的身後,在我的腿彎里揣了一腳,我當時就就跪了下來。四周靜極了,我聽見他從皮套里掏手槍,掏了幾次都沒有掏出來。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來,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逃過一死?冷冷的槍管已經頂在我腦袋上了,我回過頭來對他說,請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問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我說報告,我要撒尿!那個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說,待會兒槍聲一響,你自然就會小便失禁的。他剛說完,槍就響了。真的,我像一隻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過來幾個人提起我的兩隻腳,倒拖著走。我能感覺到那是秋天,因為草已經枯了。他們把我拖到囚車邊,把我整個抬離地面,然後「嘭」的一聲扔到車上。直到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因為我仰面躺在車上,雙腳還在抽搐。那樣子雖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現場。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這麼難看地死了,可你卻並不在現場。隨後我就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