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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十節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十節

譚功達從花家舍上船的時候是五點一刻,可他抵達竇庄鎮的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了,他從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買了一張中午十二點的汽車票,這已經是從竇庄開往梅城最早的一個班次了。
到了中午時,他才回來。他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濟住下吧。」我慌忙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連累……」我話沒說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這天晚上,我一宿沒睡,我倒不是挨了罵心裏難受,也不是怕給人家抓了去吃槍子,我在想,你到底會不會把我給出賣了?不想到便罷了,細細一想,還真沒什麼把握。不管怎麼說,普濟這個地方還是住不得!為了不連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個機會,悄悄地溜掉。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里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看見了遠處那片紫雲英花地。哦,紫雲英!我看見花地中矗立著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恰好,一片浮雲的陰影遮住了這棵樹。我心裏忽然一動,就把眼睛閉上了。心裏想,現在我把眼睛閉上,我在心裏默默地數十下。如果這事真的能成,等我數到十下的時候,睜開眼睛,就讓這片陰影從大楝樹上移走吧。可我閉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敢睜開了。足足等了七八分鐘之久,當我睜開眼睛一看,天哪!那片陰影還在那兒……
「大嫂,你還認得我嗎?」
「你們這會兒去普濟,有什麼公幹?」
譚功達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邊一指。絡腮鬍子用手在腰上的槍套上拍了一下,客氣地向他道了謝,就回到車裡去了。可那個年輕人卻笑嘻嘻地對譚功達道:「老鄉,你身上又沒有帶煙?」
那婦人定睛端詳了他一番,用手裡的扇子驅趕著茶杯上嚶嚶亂飛的蒼蠅,露出了那兩顆大暴牙:「不認得。不認得。客官是……」
「你怎麼知道右邊的跳板要出事?」
「老鄉,你怎麼了?你的腿,我是說你的腿,怎麼抖得這麼厲害……」
公路上很少過往的車輛,而且看不到什麼行人。當他翻過一條大阪,走下斜坡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前面的三叉路口停著一輛中型吉普車。一個司機模樣的人,正把卸下的輪胎往車上搬。譚功達走到近前,從車上跳下兩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滿臉絡腮鬍子,說起話來帶著濃濃的鼻音:
閣樓的卧室整潔完好,進一步證實了譚功達的判斷:那些魯莽read.99csw.com的公安人員抓住她時的興奮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甚至沒有顧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間,就連桌面上壓在頭箍下的那封攤開的信,都沒有帶走。那是一枚紅色的頭箍。在窗戶和床架之間有一條晾衣繩,上面掛著她的一雙襪子。譚功達用手捏了捏,還有些潮濕。
「獃子!」婦人大笑起來。她剛才還客氣地叫譚功達「客官」,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獃子」來了,「你這人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實話告訴你說,那天早上,我就是坐那條船來的。有一條跳板是新做的,剛剛刷的桐油,還沒有干透,我下船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點跌到湖裡去。因此好心提醒你。這事我早已忘了,多虧你還記得。」
「想起來了,你這麼說我倒有點想起來了,」婦人抿著嘴,可那暴牙還露在外面,「我說呢,也不怪我眼拙!一個生人,隔了一年,誰還能一下子認得出你來?」
「獃子獃子,真是個獃子!」那婦人將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裏「獃子獃子」地嘀咕了一通,隨後比劃道:「你既是要去普濟,又何必要在梅城換車呢?今天我索性再給你指一條路,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點五十的車去官塘,那兒離普濟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到了。」
譚功達抵達官塘鎮,高音喇叭里,電台播音員正在播報十二點。他為抄近路還是繼續沿著公路走猶豫不決。天空烏雲翻騰,一陣悶雷滾過,大風吹得路邊的油菜花紛飛,滿地都是。一旦下起雨來,田間的羊腸小道將會變得非常泥濘,還是公路好走一點。可是,當他沿著公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地,太陽忽然從雲層中又鑽了出來,天空又放晴了。
大嫂剛好去娘家走親戚了。他就替我熱了一碗隔夜的麥粥,讓我吃了。我把當年為什麼要殺人,以及從梅城逃亡之後一年來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他坐在桌邊,抽著煙。等我說完了,他又問我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不知道如何打發剩下的這三個多小時。考慮到在梅城換車時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時間,當他回到普濟,說不定天早就黑了。譚功達看似平靜,可心裏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廣場的小販和貨攤中亂闖了一通,最後靠在一棵大柳樹上呼哧呼哧地喘氣。
孟四嬸被他罵得哭了起來。最後,他又氣洶洶地對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緊,明天就給老子滾蛋!有多遠,滾多遠!這https://read.99csw.com件事我連自己老婆都沒敢透露半句口風,你卻要給他寫信!他是個什麼人?嗯?你給他當了這麼多年的秘書,又不是他媽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個人最講原則你知道嗎?他是會六親不認的……」
年輕人回頭朝吉普車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們是鶴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濟拿一個殺人的要犯。聽說還是個女的。」年輕人轉過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了,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而是一臉疑惑地盯著譚功達看。
天井裡到處堆滿了印有骷髏圖案的農藥瓶子。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藥粉味。這房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座倉庫:儲存種子的稻屯、生了銹的犁鏵、牛軛雜亂地堆得滿院都是。而通往後院的長廊上還擱著一個救火用的水龍。他要從那兒經過,就必須側過身子。
第二,佩佩一定會認為是自己出賣了她。她一定會這麼想!她只能這麼想!譚功達將沒有任何機會對此加以澄清。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一點安慰也沒有了。她將在憂愁、恐懼、仇恨和徹底的孤絕中死去。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此刻,他的腦子裡只盤算著這樣兩個念頭:第一,姚佩佩已經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門前的池塘邊站滿了人,池塘里倒映出一堆白雲、野薔薇和三五成群,交頭接耳的婦女的影子。那些人一看到譚功達,全都不說話了。譚功達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嗬,還有這麼多的針線!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針線,你跟我來吧。」隨後他就把我帶到了他家裡。等到進了屋,拴上房門,他整個人都像是癱了似的,靠在門上大口喘氣。他說,他已經透過窗戶瞅了我好一陣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還活著!」
「你是要搭車去梅城嗎?」婦人問他。
譚功達在身上胡亂拍了一通,終於從上衣的口袋裡拍出一包煙來,遞給他,那人從中取出一支,仍將煙盒還給他。
他也開始抬起袖子擦淚。過了一會兒,又找出些話來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經全亂了,出門的時候,居然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
想到這裏,譚功達的好奇心又來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攤跟前,對她喊道:「大嫂——」
我悄悄地把地圖拿過來一看,當時就嚇傻了,因為在地圖邊的空白處,你用紅鉛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亂了。就像在考試前預先偷看了read•99csw•com答案,一波一波的疑問和驚喜,像海浪一樣朝我打過來,從我的心裏,從我的嗓子里,湧出來:難道說——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臉。小王正在修車。白庭禹副縣長站在路邊抽煙。車上就我們兩個人。靜靜的。我一個人獃獃地看著窗外,傻傻地想了半天,最後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在普濟停下,還是繞過它繼續往前走。白天時根本不敢進村,我擔心會有人把我認出來,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園的圍牆邊坐了一個晚上,又想到了用紫雲英花瓣來占卜。
原來是這麼回事,譚功達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當中哪有什麼神通?他從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覺得不解渴,又喝了一杯。
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給你。只是一個人在閣樓里悶著無聊,寫著玩罷了。也許明天就把它燒了。唉,想起五年前,第一次來普濟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那時,普濟水庫的大壩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鄉,還有白庭禹和司機小王。吉普車開到官塘鎮的三岔路口,發動機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紫雲英。哦,紫雲英!我問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麼花,白副縣長說,不清楚。我又問小王,小王沒有理我,他已經把吉普車的蓋板掀開了,我看見一團一團的熱氣從引擎里冒出來,遮住了他的臉。我又轉過身來問你,可你早已靠在燈芯絨的軟墊上睡著了,身上有一張攤開的地圖。那是一張梅城區域規劃圖。我一路上看見你在地圖上寫寫劃劃,還以為你是替十二萬梅城人民規劃未來的遠景呢。
繞過江堤那片低濕的藕塘,穿過一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數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見了那條澗邊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麼的似曾相識!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長滿了蘆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鷺涉水而飛。河澗的另一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紫雲英花地。那細碎繁茂的紫色花朵蓋住了田埂,溝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擠成了一條縫。天空又藍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樹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樹,我的眼淚馬上就流了出來。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運把我帶到了這個地方。我知道自己來到什麼地方。
我跟他說,實際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經開始給你寫信了。你要是告發我,也不會等到現在。他這才稍稍寬了心。他又問我在信里都寫了些什麼,我說什麼read•99csw.com也沒寫,只寫了一行小字,告訴他我人在普濟。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嬸的名字。他獃獃地看著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柔聲地問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讓他給你寫封回信?是不是這樣?」
那婦人似乎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嚇了一跳。
九點五十分,發往官塘的班車徐徐離開了竇庄汽車站。譚功達站在車廂里,手裡死死地捏著那張薄薄的車票,被擁擠的人群擠得東倒西歪,可譚功達還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裏湧出一股狂喜的潮水。佩佩。佩佩。他在心裏默念著她的名字,彷彿世上所有的難題都已解決;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彷彿他們此刻已經見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樣歪著頭,朝他漾漾一笑。
「不是的,」譚功達道:「我有急事趕往普濟,在梅城換車。可這兒去梅城的車要在十二點才開呢,想想真急人。」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
我說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他又問我要走到哪裡去。我說,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兒算哪兒。要麼讓他們捉了去;要麼,哪一天走不動了,隨便找個什麼地方一躺,頭一歪,就拉倒了。他一連抽了好幾根煙,眉毛都擰在一塊,臉色非常難看。最後,他忽然站起身來,對我說:「你呆在這屋裡,一動不要動。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老鄉,麻煩您問一下,我們這會兒要趕往普濟,該走哪條路?」
我愣了一下,馬上就反應過來,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麼都有。」
經她這麼一比劃,譚功達覺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轉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錢,那婦人急於要叫住他,可譚功達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著搖了搖頭。
它還在那兒。一動不動。而在別的地方,村莊、小河、山坡上,到處都沐浴著燦爛的陽光。苦楝樹下那片可憐的小小的紫色花朵,彷彿就是我,永遠都在陰影中,永遠。它在微風中不安地翕動,若有所思,似火欲燃……
那封信沒有寫完。顯然是因為圓珠筆的墨油用完了,這封信的字跡越來越淡,到了最後,他看見在信件的空白處,有幾道圓珠筆尖留下的深深的划痕。
譚功達來到後院,看見大樹下有一隻小板凳,旁邊有一隻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莢。也許佩佩是在剝豆子的時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里剝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去年這個時候,我來問你打聽渡口在哪兒,多承你指點。你還讓九-九-藏-書我上船時要走左邊的跳板。」
正在這時,吉普車上的喇叭滴滴滴地叫了起來。年輕人一邊往後退,一邊仍死死地盯著他看。最後,他終於上了車,隨著轟鳴的引擎聲,吉普車捲起一溜長長的煙塵,在通往普濟的公路上消失不見了。
昨天夜裡,他悄悄地溜過來看我。一聽說我曾給你偷偷地寄過一封信,氣得當場就把茶杯摔碎了。他掐著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個遍。後來,孟四嬸過來勸他,他連帶著又把乾娘給數落了一通:「你也是個老糊塗!她年輕不懂事,你怎麼也拿捏不出個分寸來?還跑到鎮上的郵局替她寄什麼信!」
中午的時候,四周闃寂無人。我可以坐在公路邊的一個水泥排水管上大聲地哭泣,沒有人會聽得見。
我就問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兒藏,他笑了笑說:「就藏在你上回來住過的老譚家的閣樓上。那幢房子已經成了村裡的倉庫,很久沒人住過了。閣樓在院子的後面,比較隱蔽,我打算讓孟四嬸去做倉庫的保管員,搬過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乾娘,吃齋念佛,無兒無女,人是靠得住的。她搬過去住,一來可以遮人耳目,二來對你也可以有個照應。我剛才就是去跟她商量這事,她起先還不同意,說這樣太冒險了。可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最後她向我提出一個條件。她說萬一出了事,萬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責任都由她一人來承擔,就說是她自作主張把你留下的。她說她已經63歲了,早就該死了。」他說孟四嬸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無人的時候,再把我接過去。
天快亮的時候,我就看見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認了出來。很顯然,他也認出了我。他快步朝我走來,四下張望,同時豎起食指,放在嘴邊,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我看見竹籬後面一個早起的婦女正用鐮刀颳去鍋底的煙炱,而在不遠處的一個茅缸上,一個老頭正在那出恭。他走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擠了擠眼睛,然後大聲說:「你是賣木梳的嗎?」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坐在樹蔭下賣涼茶。譚功達朝她看了一眼,馬上想起來,一年前,他從竇庄搭船前往花家捨得時候,曾向她打聽過渡口的方向。當時,婦人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神通,竟然預見到右側的跳板會出事,提醒他要從左邊的跳板上船……
「那你快把木梳拿出來,讓我來瞧瞧啊。」他掀開我挎著的籃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樣地朝裡邊看了看,其實裡邊除了一隻討飯用的碗之外,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