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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九節

第四章 陽光下的紫雲英

第九節

郭從年點了點頭。
「對,聶鳳至,」郭從年說:「那個王八蛋,在瀘州城外,曾救過我一命。當我在戰區醫院的臨時帳篷里醒過來的時候,聶鳳至神氣活現地來看我,這王八蛋笑著對我說,怎麼樣,不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條命,將來打算怎麼報答我呢?我可不願意欠這個狗日的什麼人情,就隨口道,你可以要求我為你做一件事,只要是我能夠做到的,而且只限一件。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是什麼事,我都會無條件地去做。這聽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譚》里的情節?
郭從年蜷縮在床角,頭靠在牆上,就像一個煙鬼的鴉片癮犯了一樣。譚功達看著這個瘦小乾癟的駝背小老頭,似乎很難把他與想像中三十八軍副師長的形象聯繫在一起。郭從年悲哀地笑了笑,接著道:「我背上還有兩枚彈片,是在四平戰役時留下的。大夫說,彈片的位置太靠近心臟,所以一直沒有取出來……」
「你不要著急,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從年揮手制止了他的提問,接著道:「我們在花家舍,實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說,這個制度目前還不夠完善,還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陷。比方說,為了讓百姓們學會自我監督,我們在公社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包括廣場、學校、和郵局,都設立了鐵匭。也就是信箱,每個人都可以檢舉揭發他人的過失、錯誤、乃至罪行。檢舉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這個制度我記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則天發明的,當然啰,我們對它做了一些改進。如果你有幸讀到這些信件,我相信你對人性的所有知識和概念,將會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人,不是別的什麼東西,他們是最為兇殘的動物。他們只會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這些信件將人性的陰暗、自私、兇殘、卑鄙、無恥,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鄰居、朋友之間的相互告發,但也有外甥告發舅舅,妻子告發丈夫,孩子告發父母,甚至還有自己告發自己的。所檢舉的內容,從鄰里爭端、一般性偷竊、通姦,到呼喊反革命口號、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等等等等,可以說是無奇不有,無所不包。
「這麼說她一定是犯了什麼錯誤?」
「的確幼稚。幼稚得可笑!不過,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我們』,這表明你已經融入了花家舍的社會主義大家庭。人是個什麼東西?慾望又是個什麼東西?除非世界末日來臨,人的慾望是不會有節制的。要麼太少,要麼太濫;要麼匱乏,要麼過剩;要麼死於營養不良,要麼死於過度肥胖。兄弟,你所說的不多也不少的狀況,人類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呢。我們總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毫無辦法。所以,我們必須進行嚴格的控制,我們寧要不公正,不要無秩序;寧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餘。
「什麼是『人性的原則』?」
等到譚功達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現在樓下的時候,郭從年已經等在門外,與他握手道別。天邊的旭日已經衝破了雲層,照得天地一片橙紅。郭從年趿著鞋子,扶住門框,臉色灰灰地對他說:
「不是懲罰,你誤會了。在花家舍,沒有懲罰,我們從來不去懲罰任何人——當然,地富反壞右除外,而是讓每個人學會自我懲罰。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鏡子。小韶的哥哥就是一個例子,他是籃球隊的隊長,後來發了瘋,這件事小韶大概已經跟你說了,我就不作補充了。我知道,你和小韶去年七月三日的深夜曾經在芙蓉浦月下泛舟,https://read.99csw.com談到很晚……當然,這並沒有什麼不妥。在花家舍,這是被允許的。」
「可是,在《天方夜譚》的故事中,每一個人儘管都受到嚴厲的警告,但最後卻無一例外地都打開了那扇門。無一例外,你懂嗎?恰恰就是這一點,讓我感到傷心和絕望。人的慾望和好奇心是永遠不會饜足的,從根本上來說,也是無法約束的。有的時候,我在想,即便共產主義實現了,人的所有願望都能滿足,我們的好奇心仍然會受到煎熬。有時,我夜半醒來,就會對自己說:郭從年啊郭從年,你他娘的是在沙上築城啊!你他娘的築的這個城原來是海市蜃樓啊!它和我剛剛做過的一個桃花夢到底有多大的區別?
「你猜錯了。」郭從年道:「那是一個專門為落後分子設立的學習班。」
「那麼,他們在思考什麼呢?」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語調中隱約含著諷刺。
「可你,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譚功達幾乎已經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預感到,我的事業,兄弟,我也許應該說,我們的事業,必將失敗。短則二十年,長則四十年,花家舍人民公社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什麼痕迹都不會留下來。可以說,這麼多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憂慮中度過的。因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門最終還是要被打開,所羅門瓶子里的魔鬼,也會像《水滸傳》裏面的天罡地煞,紛紛出籠。三四十年後的社會,所有的界限都將被拆除;即便是最為骯髒、卑下的行為都會暢行無阻。舉例來說,一個人可能會因為五音不全而成為全民偶像,而兩個男人要結婚,也會被視為理所當然。世界將按一個全新的程序來運轉,它所依據的就是慾念的規則……對於這一切,你能夠想像嗎?」
「天都快亮了。你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郭從年再次打斷了譚功達的話,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可真正應該問的,卻連邊還沒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至少也應該問一問,為什麼最近一個多月來,你怎麼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
「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夠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也不是隨便哪一個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頂)能夠作主的。它是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則決定的。」
「那麼……」譚功達顯得有些躊躇,似乎在掂量著這個問題到底該不該問,「你覺得花家舍的這種制度能夠維持多久?」
「她被捕了嗎?」譚功達的那雙腿再也不抖了,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躥到床邊,睜著血紅的眼睛望著她。
「那麼,她現在在哪兒?」
「好奇心的原則。」郭從年以一種憂心忡忡的語調說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這個地方是我一手設計、建立起來的。我所受到的讚譽和攻擊一樣多。上級領導包括兄弟縣的同志們三番五次地批評我,說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而是帶有封建會道門性質的神秘主義。這些壓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慾望和好奇心有什麼辦法呢?
「你怎麼知道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
「我曾跟你說過,我十二年來反覆地閱讀同一本書,這就是《天方夜譚》。也有人把它翻譯成《一千零一夜》。我說這本書給了我很大的樂趣,這不假,但它也讓我感到害怕。這本書集中地反映了阿拉伯人民的無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現出他們對人性了解的深度。書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的故九-九-藏-書事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故事,或者說,都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結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哈里發、水手也好,他們每個人都會受到相同的告誡,那就是:有一扇門,無論如何是不能打開的。譬如說,一個宮殿有十三道門,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開,隨便出入。在這十二個房間里有的是黃金,珠寶,珍珠瑪瑙,可以說天地間的一切這裏都應有盡有。任何一個人的任何的願望,都可以實現和滿足。這就有點像現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說,第十三道門對人來說是毫無用處的。
「我不明白,既然小韶沒有犯什麼錯,你們為什麼要送她去學習班?」
「那你們憑什麼去懲罰她?」
「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禮儀上的,所有的界限。簡單地來說,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諸如此類。就像古人說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並不是我郭從年一個人的,它屬於居住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應當學會思考,學會自我約束——他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社會,如何去達成這個願望,從而真正學會當家作主。這也就是我選擇隱居在這個小島上的原因。我已經多年不問村裡的事了,對於花家舍來說,我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我只不過是一個飼養員,或者一個旅社管理員而已。」
「你記不記得你來到花家舍時,曾托小徐轉給我一封他的親筆信?可你知道,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才到了我的手中。聶鳳至終於提出了他的要求,讓我盡一切可能照顧你。我之所以冒這麼大的風險,違反我一慣做人和做事的原則,這就是惟一的原因。至於你和姚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縣長和他的女秘書之間到底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我一概不問。不過,我還要提醒你的是,101有著他們自己的一套系統,有著他們自己的上級機關,甚至有他們自己的意志和思維習慣。即便是我的命令,他們有時候也會當耳旁風的。所以,雖然他們表面上答應了我的要求,但很難保證不會自行其是,採取突然行動。因此,能不能見到你的那個可愛的姚秘書——至少從她的信里,她還是顯得挺可愛的,還需要一點點運氣。」
「的確如此,自從今年開春以後,她曾有兩次自殺未遂。我們不得不對她採取斷然措施。不過請放心,小韶這姑娘從本質上來說,是好的。只是言行舉止略微有點……怎麼說呢?有點輕浮。她愛笑,而笑起來又是那麼的嫵媚!當然了,待人熱情、笑臉相迎是可以的,有時甚至還是必須的,但她對所有的男人都媚笑,就很容易造成誤會,容易讓人產生不良企圖。她笑起來就像是用一把刀子割你的肉似的……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出來的,到時候你將看到的小韶,將是一個舉止端莊、得體、不苟言笑的新人。」
「他們在思考。」郭從年張開嘴,從牙縫中摳了半天,扯出了一條小肉筋,然後用手指輕輕地彈到床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一個人在動腦筋的時候,總是要皺個眉頭什麼的,這就不免給外人以心事重重的印象……」
「沒有什麼錯誤。」郭從年遲疑了一下,又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掌握任何她犯錯的證據。」
「我記得有這樣一封檢舉信,是一個剛過門三天的新媳婦寫的。她說她公公每次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總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幾眼,因而這個媳婦懷疑公公對她存有不軌的企圖。我們把那老頭找來一問,他當場就跪了下來,九九藏書立刻承認自己企圖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來。哈哈哈,鐵匭制度試行不到一個月,效果是明顯的。至少社員平常那種浮浪的舉止,骯髒的言談,忽然都不見了蹤影。每個人的臉都變得純潔而嚴肅。有跡象表明,我的社員們已經學會了思考。」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達花家舍的同時,我們接待了一個國外來的作家代表團。代表團中有一個成員,是個嚴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這裏呆了三四天,然後就對我說,花家舍的制度極有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制度。也是在這個小屋裡,外面也下著小雨,我們談了一個通宵。臨走前,他幾乎是流著眼淚對我說,本來,他對這個世界幾乎已經完全絕望了,可是,來到花家舍的這幾天,他忽然覺得人類隱約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后,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們打算生一個孩子。聽他這麼說,我這樣一個不愛激動的人竟然也留下了眼淚。你想想看,因為來到了花家舍,他才決定要生一個孩子!為什麼?因為人類有了希望。這對於我們是多麼大的榮耀!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能不能給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個名字。我想了想,就對他說,這個孩子是因著希望而生的,不妨就叫他光吧。他們離開花家舍已經有一年了,那個孩子,那個叫光的孩子現在大概也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你打開右手的抽屜,裡邊有煙。」郭從年微笑著提醒他,「我們送她進學習班,是因為根據101的報告,小韶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自殺跡象。」
「可是——」
譚功達的臉一下就紅了。看著郭從年滿面笑容的臉,有點不寒而慄。窗外紫雲英花地里的青蛙忽然不叫了。除了不遠處什麼地方一兩聲布谷鳥的鳴叫,四周一片沉寂。
「聶鳳至。」
他抱怨說,自從三十晚上的那頓年夜飯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了,「就好像她在一夜之間突然從花家舍消失了……」
這番話不免給譚功達這樣一個印象,他的一切都在郭從年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對對方卻一無所知。他故意賣關子也讓譚功達感到惱怒,但他還是壓住了心頭的火氣,吞吞吐吐地提起了小韶。
也許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譚功達的臉上反而暫時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他兀自抖動著雙腿,張大了嘴。他說的是佩佩?我沒有聽錯嗎?他的身體就象一片不斷墜落的樹葉,頃刻之間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而郭從年卻像個頑皮的孩子似的,歪過頭來,笑嘻嘻地觀察著他的臉色。
在此前的談話中,譚功達一直在試圖猜測駝背八斤的真實身份,在聽他這麼說的同時,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因此並不怎麼驚悚。他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衰老的駝背,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誰是101?」
「種種跡象表明,她即將犯錯。所以我們必須提前挽救她。古時候的中國人看待一件事,從來都是從『機』上來判斷的。大風起於青萍之末,這個『末』就是『機』。等到這個『機』變成了『勢』,呼嘯的西北風已不可阻擋,就像我們經常說的『大勢已去』。」
「什麼界限?」
「自殺?」
「這個問題,我打算賣個關子,留到最後再回答你。不要著急。」郭從年微微一笑,順手把那本床頭的《天方夜譚》拿了起來,「好奇心和急躁是我們每個人的通病,就像這本書中的那個倒霉的王子一樣。十二年來我一直在反覆閱讀同一本書。這聽上去有點滑稽,對不九_九_藏_書對?可我不得不說,這本書給了我太多的啟發,也帶給我愉快和擔憂。你急於想知道答案,但答案本身總是要大大地超過你的預計。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告訴你的,甚至比你想知道的還要多得多……」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來訂一個君子協定。」駝背八斤手裡托著一隻暗紅色的紫砂酒碗,盤腿坐在床上,身上披著一件墨綠色的軍用毛毯,用手摳了摳眼角的眼屎:「對於花家舍,你如有任何疑問,我都會盡我所能,保證你得到圓滿的解答。反過來說,假如我也有一些特別的問題需要向你請教,也請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怎麼知道她……」
「你剛才說,姚佩佩……」譚功達壓低了聲音說道。
「目前還沒有,」郭從年笑道:「你不用緊張。本來我們應該早就捉到她了。101在接到她第二封信的時候,已專門派人去梅城查閱了她的檔案,並同時向周邊的四個縣市發出了緝捕通告。可是,兄弟縣市的那些公安人員,那些酒囊飯袋,竟然讓一個殺人犯、一個公開通緝張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下一次次溜掉!我們這邊看著也是干著急,有勁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來,我可以以生命擔保,她絕對逃不出500米,就會落網的。」
「當然,當然。」郭從年平靜地看著他,似乎有些得意,「你曉得,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
他來到花家舍,已近一年。他看到一切都是好的,有著最合理最完善的制度,人人豐衣足食。可即使在這樣一個地方,竟然還會有人選擇自殺!小韶的臉上永遠帶著孩子氣的笑,她笑著笑著就想到了自殺。她的笑容被裹挾在一團一團的霧氣之中,從窗戶里湧進來,似乎在悄悄地提醒譚功達:你所看到的花家舍,也許不過是一個皮毛……他的心一下就亂了。佩佩即將被捕的預感也一直攪得他心煩意亂。他聽著窗外嘈雜的蛙鳴,強打精神,給郭從年斟了一杯酒,然後立即提出了他的下一個問題。
譚功達完全不敢相信從學習班出來之後的小韶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在自己心裏很深的地方,有一朵的嬌艷的什麼花正在一點一點地枯萎。
「可是,至少有一個人置身於群眾的監督之外。這個人就是你,對不對?」譚功達說,「你們實行的這個制度,與真正的獨裁,有什麼區別?」
「老弟,你剛才問過我,花家舍為什麼會把殯儀館建在村裡最醒目的地方?這個問題,我不想告訴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自己去思考吧。」
「為什麼花家舍人人臉上都顯得心事滿腹,悶悶不樂?」
郭從年的眼神陡然顯得有些飄忽。他的靜默儘管時間很短,也多少讓譚功達感到了他內心的一絲不耐煩。這個問題不經意地觸到了郭從年心底的傷痛,那張生動而神采奕奕的臉隨之變得灰暗,布滿了難以言說的悲傷的陰影。天氣並不很冷,可他還是裹著毛毯,身體微微有些痙攣。過了半晌,他朝桌邊湊了湊,重新取過煙袋鍋,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對譚功達說:
「在花家舍,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寄達或寄出的信件,無一例外地會受到嚴格的檢查,無一例外。因此,當你在卧室的地圖前尋找她的蹤跡的時候,101也在一個更大的地圖前忙著確定她的準確位置。姚佩佩寫給你的每一封信,101都會重抄一份存檔。我敢擔保,就連謄抄的字跡,都與原件一模一樣。」
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郭從年的眼睛里的確有淚光閃爍,而故事也一度九*九*藏*書因哽噎而中斷。在不知不覺中,窗外的天空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涼爽的晨風中布滿了五彩斑斕的朝霞。翠綠、石青、烙鐵紅的朝霞!譚功達看了看表,看樣子已經打算告辭了。
「種種跡象表明,她此刻已經到達普濟。你甚至還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們家那個空著的院子里。這是101在綜合各方面的情報后得出的可靠結論。不過,我已經要求他們暫時壓一壓,不要將這一最新的情況向地、縣公安局通報。如果你今天凌晨坐五點一刻的船離開,在她被捕之前,說不定能夠趕上與她見最後一面。兄弟,你知道我這麼做,要承受多麼大的政治和法律風險?」
「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提幹了?」
郭從年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個老上級,那條老狗,叫聶什麼來著?」
「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你們要把殯儀館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讓每個人一抬頭就能看到它巨大的煙囪……」
駝背八斤已經微微有點醉意了,眯縫著眼睛,朝他奇怪地眨了眨,看上去就像一個托缽僧。還沒等譚功達說話,他又接著道:「現在你心裏或許就有一個疑問:我只不過是一個旅社的管理員,憑什麼給你那樣的許諾和保證,你是不是覺得我完全不具備這樣的資格?為了打消你的顧慮,我也許現在就應該告訴你,我就是郭從年。另外,你明天一早就要離開花家舍了,我不想讓你帶著那麼大的遺憾離去。」
「界限。」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個更好的制度。比如說,對人的慾望和好奇心適當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過了好一會兒,譚功達問道:「不過,我的這個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
「誰都有可能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村子里有一首歌,這裏的每個人都會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邊》。每一扇窗戶背後,都有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號,你與小韶月夜蕩舟,人不知鬼不覺,對不對?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檢舉信。我數了數,竟然有12封之多。」
「你的指責不是沒有一點道理。」郭從年答道:「設立鐵匭,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們的最終目標,是讓每個人自己監督自己。至於你剛才提到獨裁,兄弟,不客氣地說,你有點誇張,甚至還有點不懷好意。你曉得,目前正在進行的圍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贊成的。那麼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養魚,到了夏天,滿湖的荷花和狗頭籽,清風一吹,整個村子都能聞到荷葉香。可群眾要求多圍耕地,多種水稻,多交公糧的願望,難道錯了嗎?沒有錯。那麼多的請願書,雪片似的飛到公社的辦公桌上。什麼青年突擊隊,什麼鐵姑娘突擊隊,以及廣大人民群眾,他們正在日益高漲的大幹社會主義的熱情,你能夠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嗎?因此,儘管我內心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立刻就在他們送來的報告上籤了字,請問,這裏邊哪有你說的什麼獨裁?」
「她並沒有消失。」郭從年欠了欠身,將煙袋鍋在床腳上敲了敲,「她目前正在公社一個專門的學習班學習。」
「你不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自相矛盾嗎?」譚功達冷笑道,他抖抖地從煙盒中取煙,可煙盒早已空了,「你剛才說,公社不懲罰任何人,可你們僅憑著一點莫須有的主觀臆斷,就把小韶給關了起來。」
「這事你們也知道?」譚功達冷不防打了個激靈,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