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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一節

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一節

他讓小史趕緊去把窗帘拉開。要是老郭冷不防闖進來,感覺就有點曖昧。
端午看著鏡子中的那張臉,看著她那疑惑、明亮而驚駭的眼神,同時也看到了命運的玄奧、詭秘和壯麗。
馮延鶴站在書架前,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書架上那些厚重的書籍取下來,用濕抹布小心地拭去灰塵。他聽不清馮老頭嗚嚕嗚嚕哼著什麼曲子,反正十分難聽就是了。似乎是淮劇,仔細一聽又像是滬劇或揚劇,可當他走近了才發現,原來他們領導唱的,竟然是「洪湖水浪打浪」。
一陣劣質香水的氣息,飄浮在午後滯重的寂靜之中。他知道,小史回來了。她捏他的鼻子。歪著腦袋,望著他笑。
「鬼呀!一點聲音都沒有。嚇我一跳!」馮老頭將手裡的抹布向他揮了揮,「你先坐。我這裏一會兒就完事。」
馮延鶴的眼神飄忽不定,漸漸地就生出一絲同情來。他的眉毛輕輕往上一挑,笑道:「你懂的!」
這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喜歡跟他逗悶子。她跟端午幾乎無話不談。比如,在一次關於偉哥是否有用的爭論中,小史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得意地向端午炫耀說,她的第二個男朋友,綽號叫「小鋼炮」的,因為服用偉哥過量,一個晚上與她「親熱」的次數,竟達六次之多。她這樣說,多少有點讓人心驚肉跳,從而生出不太健康的遐想。雖說她有口無心,但這一類的談笑,使本來輕鬆無害的調情,有了腐敗變質的危險。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
「你是抽煙的吧?」馮延鶴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兩條裝在塑料袋裡的「蘇煙」,推到端午的面前,「拿去抽。我不懂煙,也不曉得這煙好不好。」
「曖昧一點怕什麼?」小史咧著嘴傻笑,「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
「端盤子這樣的事,哪捨得叫你去做?」小史道,「不如跟我合夥吧。你出一半的錢,坐地分贓怎麼樣?我在大市街還真的看中了一間店面,月租金只有四千多一點兒。我想把它盤下來,可以九九藏書先開一家魚餐廳,你曉得我爸爸……」
「那不一樣,」端午成心逗她,「至少,從理論上說,我還是自由的,可以隨時辭職啊。」
說完,馮延鶴眼巴巴地看著端午。
「要說狠人吧,她平常在家,對我倒是挺狠的。」端午其實已經提前知道,馮老頭要說什麼了,甚至也知道他會以怎樣的方式去說。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勉強笑道:「她不過是一個律師,你讓她跟誰去打招呼?」
「不了不了。我昨晚一宿沒睡。現在就想找個地方躺下來睡一覺。」端午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話。他擔心,假如他們真的去了天天漁港,就有撞見老鬼和小史的危險。
「端盤子還可以接受,」端午打斷了她的話,笑道,「合夥當老闆就算了吧。」
他沒有去資料科的辦公室,而是徑直去了二樓的總編室。
「噢,對了,馮老頭今天早上那麼著急上火地找你,到底是什麼事?」小史剪完了指甲,用指甲刀的反面挫著手指的稜角,不時地用嘴吹一下。
「這個我自然清楚。」馮延鶴忙道,「你跟我一樣,都是這個社會的絕緣體,百無一用。不過,若是尊夫人肯出面幫忙,打個招呼,也就一兩句話的事。」
馮延鶴笑了笑,將茶缸里泡著的假牙拿出來,甩了甩水,塞到了癟塌塌的嘴裏,猛地一下,那張臉又恢復了往常的尊嚴。端午忽然明白過來,剛才馮老頭唱歌跑調,除了天生的五音不全之外,大概也與他沒帶假牙有關。
端午被他一激,終於沒好意思再問。不過,他對於正在單位風傳的那些閑言碎語,也並非沒有耳聞。
包子。油條。還有豆漿。
譚端午走進那座灰色的磚樓,正碰上小史和老鬼從樓上下來。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看來他們正打算去天天漁港吃刀魚。老鬼拿著手機,正和什麼人通話,端午就有了不和他打招呼的借口。小史卻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睛中露出了獵物落入陷阱時的那種恐懼的清光,彷彿在無聲地央求他九*九*藏*書一塊兒去。
他將最後幾本書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了,不緊不慢地將抹布放在臉盆的清水裡搓洗,然後平平整整地將它攤在窗台上去曬。他在放了一個婉轉的響屁之後,端起臉盆,拿了一塊肥皂,去了盥洗室。
端午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尷尬地低了頭,不無譏諷地對老馮道:「你看我這樣一個人,夠得上你說的『狠人』的級別嗎?」
回到資料科的辦公室,端午拉上窗帘,將幾張椅子拼在一起,在腦袋底下墊了兩本年鑒,躺了下來。可他一分鐘也沒能睡著。滿腦子都是家玉一|絲|不|掛的樣子。
他裝出沒認出她的樣子,迅速轉過身去,消失在了自動扶梯旁擁擠的人流中。
端午一時語塞,倒也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反駁她。她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小史或許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麼傻。
「你還別說。」小史已經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手裡舉著一面小圓鏡,正在補妝。鏡子反射出一個圓圓的光斑,在牆上跳動著。她側了一下臉,又抿了抿紅紅的嘴唇,接著道:「我問老鬼能不能借錢給我開飯店,他說,可以考慮考慮。」
「媽的,你也有好奇心!是不是?」小史冷笑道,目光有點鋒利。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我看他病懨懨的,連撒泡尿都費勁,真不信還能生齣兒子來。」
片刻的沉默過後,馮延鶴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是在他辦公室睡一會兒,還是回資料室去睡?
上樓的時候,端午又回過頭去打量了小史一眼。他發現,至少從她頎長而性感的背影來看,老鬼不惜花費巨資,請她去品嘗剛剛上市的刀魚,還是有些道理的。
「您這是幹嗎?這怎麼好意思?」端午慌忙道。
「我們都是南方人,你也就別跟我您您的!聽了讓人彆扭。莊子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藏,這煙也是旁人送我的,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不過呢,煙你也不能白抽,得幫我點小忙。」
「你說馮老頭那個人,這麼大歲數了,真能幹出那樣的九*九*藏*書事來?」半晌,小史又道。
「問題就在這。」馮老頭苦笑了一下,又接著道,「都以為我是鶴浦一中出來的,還當過語文教研組組長,如今呢,不管真的假的,又被返聘到市政府工作,好像我有什麼通天的能耐!其實呢,你知道的,我有個屁辦法!鶴浦一中的校長是新調來的小年青,我覥著這張老臉,去找他求情,你曉得那畜生跟我說什麼?他說,你也是做教師的出身,竟如此為老不尊,帶頭壞了學校的風氣。倘若人人都像你這樣,還談什麼公平公正?談什麼教書育人、師道師德、和諧社會?這畜生,呸!也配跟我談師德!從他嘴裏冒出來的排比句,刀刀見血,扎得我渾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後來就有那曉事的跟我說:這事也怨不得校長,找他通門路的條子,裝了滿滿一抽屜,他也沒得辦法。這事要能成,你這張老臉沒用,非得有狠人出面不可。」
「你要真的能把飯店開起來,我就辭職跟你去端盤子,怎麼樣?」
「那我就有話直說了。」馮老頭想了想,笑道,「是這樣的,我呢,在鄉下有一個兒子,去世好幾年了。幾天前呢,我那兒媳婦帶著我那小孫女找到城裡來了。我知道她們大老遠來找我,準是沒什麼好事。果然。孫女去年小學畢業,成績在班上不說太好吧,也在十名之內,排名在她後面的好幾個人,都上了重點中學,我那孫女呢,竟被分到了一個野雞學校。這倒也不去說它了,沒想到上學第一天,她就被學校高年級的幾個搗蛋鬼帶到操場邊的樹林里,將她身上的幾個零用錢都摸了去。你說什麼事啊!我那小孫女平常膽子就小,經這麼一嚇,就再也不敢去上學了。我那兒媳婦,就帶著她找到鶴浦來了,讓我無論如何,在鶴浦一中替她想想辦法——」
「那你在這個單位死耗著,就不是無期徒刑啊?」
他想起馮延鶴曾經給過他幾首古體詩,請他幫忙介紹出去發表。那些詩在好幾家詩刊社轉了一圈,最後又給退了回來。九-九-藏-書最後,端午只得求徐吉士幫忙,後者從中任意挑出兩首,替他登在了《鶴浦晚報》的娛樂版上。
「那有什麼分別嗎?」
「你是說什麼事?」
自從來方誌辦上班的第一天,小史就嚷嚷著要在鶴浦開一家飯館。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她的家在江邊的漁業巷。父親是個打魚的,每天出沒于長江的風波浪尖之上。如果能開一家餐廳,至少魚是不用發愁的。開飯店的念頭,在她的心裏扎了根,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她曾發誓賭咒般地對端午說,如果哪位有錢人願意給她的飯店投資,她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他。可在端午看來,她顯然把這當中的邏輯關係弄反了。因為,對於有錢人來說,「嫁給他」,早已不是一種恩惠,反而成了一種威脅。而且,嫁給一位有錢人,要比在鶴浦開一家飯館困難得多。
馮老頭做事自有他刻板的節奏,不允許有絲毫的苟且和紛亂。但在端午看來,這也未嘗不是強迫症的某種癥候。
「最近可沒心思弄那玩意。不如這樣,我們先去吃飯。最近刀魚剛剛上市,我聽說,人民路上有家天天漁港……」
端午擔心嚇著他,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沒想到,還是把馮老頭嚇得直打哆嗦。
在以後的婚姻生活中,夫妻二人對這個邂逅的場景很少提及。端午還是忍不住會讓自己的回憶一次次停留在那個時刻。因為正是在那一時刻,他的世界再次發生了重要的傾斜、錯亂乃至顛倒。其實,不論是龐家玉,還是從前那個羞怯的李秀蓉,他都談不上什麼了解。前者因為熟悉而正在一天天變得陌生起來,而後者,則在他的腦子裡蛻變為一個虛幻的暗影……
「你是說,從一所監獄,跑到另一所監獄?」
「是不是最近又寫詩了?」端午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的領導。
一種他所諳熟的憐惜之感攥住了他的心。
這個問題,倒是很容易回答的。
端午一愣,轉過身去,吃驚地望著她:
這一類的話端午倒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徐吉士曾收到過一封蹊https://read•99csw.com蹺的讀者來信,寫信人指名道姓地檢舉家玉為了讓兒子進入鶴浦實驗學校,「用金錢或金錢以外的特殊方式」,向教育局的侯局長行賄。這封信當然被吉士壓了下來。不過,同樣的話,被這個成天嚷嚷著「修德就賢,居於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的馮延鶴暗示出來,似乎更為穢褻。端午不免慚怒交加,沒有理會馮延鶴遞過來的餅乾桶。
「這年頭,做個小老闆,基本上跟判無期徒刑差不多啊。」
「一個老鬼還不夠你煩的嗎?別管這麼多閑事行不行?」端午沉下臉來,語調多少有點生硬。他抓起電話,讓樓下的「永和豆漿」店給他送外賣。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有太多的皺褶需要展開。像鬆鬆垮垮堆在腹部的脂肪,藏污納垢。彷彿他略過不提的那個名字,是一個人人都該明了的平常典故。笑容像冷豬油一樣凝結在端午的臉上。
他想起了那年在華聯百貨再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她的一隻手,插在別人的口袋裡,腦袋撒嬌般地靠在那人肩頭,在一種靜靜的甜蜜中,打量著玻璃櫃中琳琅滿目的珠寶。她的臉比以前紅潤了一些。馬尾辮上扎著一條翠綠色的絲綢緞帶。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長得十分彪悍,即便是背影,也讓人不寒而慄。他們也許正在挑選結婚用的戒指。男人摟著她,手裡舉著一枚鉑金戒指,在燈光下細細地察看。家玉忽然就僵住不動了。她從牆上的一塊巨大的方鏡中看見了端午,驚愕地張大了嘴。然後,那個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也看到了他。他的塊頭那麼大,而家玉的身體卻是那麼單薄。
「怎麼這麼高興?不會是老郭又給了你什麼新的許諾了吧?」
略微定了定神,端午還是故作輕鬆地向他的上司表示,他可以給家玉往北京打個電話。
試試看。
「怎麼樣?全身而退?」端午從椅子上坐起來,對她道。
她告訴他,單位又發食用油了,她剛才路過工會,幫端午也領了一桶。
「你原來不就是從鶴浦一中出來的嗎?」端午不解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