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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二節

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二節

他的心裏沉甸甸的。
吃過晚飯,他開始在互聯網上搜索張曉風和鄭淵潔的作品。兒子竟然不用人督促,自己就去洗了個澡。還把自己最喜歡的SNOOPY圖案的T恤衫從衣櫃中翻了出來,穿在了身上,對著鏡子,梳了半天的頭。
「家樂福超市九點鐘要關門,你得趕緊去。如果你放下電話就打車去的話,應當還來得及。」
教室里一片靜穆。因為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端午臨時決定將自己精心準備的不乏幽默的開場白省去,開始給學生講課。
他的臉,被前排的一個高個子女生擋住了。
可若若並不知道鮑老師的手機,他只記得辦公室的電話。
原來是黑板沒擦。
好像第二天要去學校演講的,正是他本人。
他們的班主任姓鮑,學生們都管她叫暴君。
在那個時刻,即便站在自己卧室的陽台上,端午都能看見山上被行人踩得白白的小徑,看見上山燒香拜佛的老人。
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小雨。他乘坐16路公共汽車來到兒子的學校,在門口接受保安禮貌而又嚴格的詢問和檢查。
端午跟她說了第二天要去學校演講的事。
大概正是麥收時節,郊區的農民將麥秸稈燒成灰做肥料。煙霧裹挾著塵埃,籠罩著伯先公園,猶如一張巨大的毯子,懸停在旱冰場的上空。伯先公園內僅有的鳥類,烏鴉和麻雀,在骯髒的空氣中飛來飛去,堅忍不拔地啁啾。蟬鳴倒是格外地吵鬧,在散發著陣陣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樹林里響成了一片。
雨忽然下大了。
端午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由得回過頭去,打量起自己的兒子來。若若此刻正在用一種崇敬而期盼的目光望著他。他的眼珠黑黑的,亮亮的,眼神中半是畏葸,半是狡獪。端午只得硬著頭皮和暴君周旋。一心盼望著,儘快結束與她的通話。
他不想去。因為這種自己找上門去的感覺太過惡劣。更何況,他既不喜歡張曉風,也不喜歡鄭淵潔。沒什麼道理。就是反感。他們的作品,他連一個字也沒讀過。家玉半天沒說話,她在想什麼,端午並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他聽見妻子輕輕地嘆了口氣,對他說:
好在鮑老師馬上就向他解釋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比喻而已。也許不很貼切。但隨後,她又自相矛盾地補充說,不僅僅是孩子,其實我們做大人的,眼睛也應該蒙上。
家玉提出了她的最終方九_九_藏_書案:去家樂福超市購買三張購物卡,每張卡充值1500。
「大概是孩子弄錯了。」這一次輪到端午打斷他的話了,「那就算了吧。鮑老師,再見。」
「我的意思是,你能講什麼?您來給孩子們講講童話怎麼樣?等等,讓我再想想,孩子們都喜歡張曉風和鄭淵潔,你選一個,給孩子們談談你的閱讀體會可以嗎?喂,可以嗎?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十點半,我把我的一節語文課讓給你。因為要準備期末考試,我們只能給你一節課的時間。」
書名挺嚇人的:《通向哈佛的階梯》。
他覺得自己為兒子付出的所有的煎熬、辛勞乃至屈辱,都是值得的。
「這麼說,你們的班主任也知道我?」沉睡在他心底的虛榮心,再度蘇醒,泛濫,令他感覺良好。
既然端午已打定主意不去家樂福,也不打算給暴君他們帶什麼禮品(因為假如是那樣的話,演講反而就變成了一個送禮的借口,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就爽爽快快地答應了她。
接電話的是一個老頭。他說鮑老師正在隔壁的會議室,給參加全省奧林匹克競賽的隊員們作報告。不過,他還是決定去隔壁叫她。
這其間,綠珠給他發來了一條簡訊,約他在一個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見面。他聽徐吉士說起過這個地方,可從來沒去過。他簡單地回復了一個「好」字,就把手機關了。
即便這會兒沒有簡訊過來,他還是不時地查看手機的屏幕,故意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
現在是夏天,他能指望的,只有天空滾過的雷聲和不期而至的暴風雨。暴雨過後,烙鐵般的火燒雲會將西山襯得輪廓分明,近在咫尺,彷彿觸手可及。
沿著空蕩蕩的走廊,端午探頭探腦地來到了六年級五班的教室門口。鮑老師正在給學生訓話。她梳著齊耳短髮,脖子又細又長,可臉上的下頜部居然疊著三層下巴。時間已經過了11點。他站在教室門口,透過窗戶,目光依次掃過學生們的臉。在最後一排的牆角里,他發現了自己的兒子。若若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他。為了讓父親看見自己,若若從座位上猛地直起身子,可是他擔心這一舉動遭到老師的責罵,又遲疑地坐了下去。
「你孩子無端說謊,這可不是小事!這學期,我們的確邀請了幾位家長來學校演講,可那都是成功人士。你不在被邀請之列九-九-藏-書,也許你兒子會覺得受到了冷落。他希望你到學校來露露臉,這可以理解,但不能無中生有。我明天會找他來辦公室談話。如果有必要,他還得寫檢查。關於這一點,希望家長配合我們。不過,雖然我們事實上沒打算請你來講演,既然您自告奮勇地打來了電話,我們倒不妨給你安排一場演講。我想問一問,你是學什麼的?」
天氣仍然又悶又熱。
這樣一想,就連張曉風或鄭淵潔的文字,彷彿也陡然變得親切起來,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般不可卒讀。
端午轉過身,看見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英文單詞。若若的個子還太小,就算他把腳踮起來,他的手也只能夠到黑板一半的高度。端午朝他走過去,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句,「爸爸來吧」,可若若不讓。他堅持要替父親擦完黑板。夠不到的地方,他就跳起來。端午的心頭忽然一熱,差一點墜下老淚。他知道,孩子是為自己感到驕傲。可若若還不知道的是,他為父親感到驕傲的那些理由,在當今的社會中已經迅速地貶值。「詩人」這個稱號,已變得多少有點讓人難以啟齒了。
「您有什麼事?」她的聲音明顯更為嚴厲,而且不客氣地打斷了端午的自我介紹。這清楚地表明,她對他的名字沒有什麼興趣。
「不知道啊。不過,為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說,你知道為什麼驢在拉磨的時候,我們通常要給它蒙上眼睛?」
「哎,你等等——」在電話的那一端,暴君試圖阻止他掛斷電話。與此同時,她的聲音也變得稍微柔和一些了:
在講課的過程中,他望見兒子一直在笑。他不時得意地打量著周圍的同學們,揣摩著他們對父親講課的反應。他不時地將身體側向過道的一邊,以便讓父親能夠看到他——可在講課的過程中,端午根本不敢去看他。
端午發現,鮑老師的嘴角兩側各有一團唾沫,擠成兩個圓圓的小球。浮在嘴角,但就是不掉下來。而且,據他觀察,她的脖子特別地細長。也就是說,假如有人要去掐它,很適合把握。
「沒有啊。」端午不解地答道。
因擔心老師們下班,端午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往辦公室打個電話。
端午只得將傍晚與鮑老師通電話時極為尷尬的情景,向家玉說了一遍。
「我是學文學的。」他囁嚅道。同時,他齜牙咧嘴,使得整個臉部的肌肉徹底變形,九_九_藏_書藉此自我解嘲,緩解壓力。
「您哪位?」鮑老師的聲音冷冰冰的,為自己的報告被打斷而露出明顯不悅的口氣。
「可是,我,鮑老師,本來——」
「沒有哇,我們何曾請你來演講……這孩子,沒影子的事,怎麼能胡編亂造?再說了,現在學校都快放假了,我這邊又要忙著送孩子去南京比賽,沒有時間安排你來演講。我忙得,唉,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不過——」
端午的感受正好相反。他在某種意義上正在變成瘦弱的兒子。想象著兒子對這個世界所抱有的小小希望和好奇心,像泡沫那麼璀璨而珍貴,他只能徒勞地期望這些泡沫,至少晚一點碎裂。
鮑老師終於講完了話,從教室里走了出來,嚴肅地將端午從頭看到腳,眼神就有點疑惑。她還是沖他點了點頭,輕輕地說了聲:「開始吧。」然後,就抱著她的那台筆記本電腦,回辦公室去了。
「那麼,什麼時間呢?還有,你們老師讓我講什麼題目?」端午想摟住兒子親一下,卻引起了佐助的嫉妒心,它的尖喙毫不猶豫地啄向端午的手背。
直到海頓的那首《日出》放完,端午才意識到,自己在床邊看了他多久。
轉眼間就到了六月中旬。陽光並不是很熾烈,太陽被雲層和煙霾遮住了。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空氣污染帶來的好處之一,就是你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直視太陽而不必擔心被它灼傷。
「那當然!」兒子此刻已經把佐助腳上的鐵鏈子解了下來。他讓鸚鵡趴在自己的肩頭,輕輕地拍打著他那綠松石一般的羽毛,「是暴君親口對我說的。」
兒子若若突然像箭一般地衝上了講台,把他的父親嚇了一跳。
鮑老師開著一輛「奇瑞」,送加油卡倒是挺合適的。可問題是,另外兩個人是否開車卻不很清楚。如果他們沒車,加油卡還得設法變現,這等於是給人家添了一堆麻煩。他們心裏一煩,禮物也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所以,這個方案也不太可行。當然,直接送錢也不太好。因為,在這三位老師之中,假如有一位道德感尚未最終泯滅(家玉補充說,這樣的可能性|事實上很小),那麼,在面對赤|裸裸的金錢時,總會或多或少地有一點犯罪感……
「我是譚良若的家長,我叫——」
儘管端午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既羞愧又憤懣,但他清醒地意識到,他正在面對的不是別人,而九九藏書是兒子的班主任。他必須克制自己,忘掉他那個自命不凡的自我,忘掉這個世界上還有羞恥二字。
那麼,送加油卡又如何呢?
等到他終於講完了課,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里,發現鮑老師已經在那兒等他了。端午有些回憶不起來,剛才在他講課的時候,鮑老師是否一直站在窗外,遠遠透過窗戶,注視著教室內的一舉一動。鮑老師說,因為這次演講是臨時安排的,不在學校的計劃之內,她無法說服財務科給他支付報酬,不過:
「你見過驢拉磨嗎?」鮑老師對他的推脫未予理會,忽然笑著問他。
晚上,龐家玉打來電話檢查兒子的家庭作業,並讓他在電話中背一下司馬遷的《報任安書》。
「首先,你給驢子蒙上眼睛,他在拉磨時就不會犯暈。這一點我們都知道。其次,蒙上了眼睛,驢子在工作中就更為專註,一旦眼睛蒙上了,它會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磨上,就不會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原地打轉。這樣,驢子的工作就更有效率。你曉得的,一旦驢子發現自己是在重複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馬上就會厭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會誤以為它在走向通往未來的富有意義的道路。只要它願意,它甚至會任意地想象沿途的風景:山啦,河流啦,花花草草啦……」
「那多好啊!」家玉興奮地對他喊道,「你終於肯出山了。太好了。正好藉機與鮑老師溝通溝通。幾次開家長會,你都不肯去。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太好了。顏顏的爸爸剛去過,他是個大畫家,上星期去講過人物素描;淘淘的爸爸是工商銀行的副行長,剛開學的時候,他就去學校作了一個關於如何使壓歲錢增值的報告;丫丫的爸爸是博物館的館長,他將孩子們帶到博物館參觀,給他們講解青銅器;露露的爸爸是國資委的……哎,他們請你去講什麼呀?不會是詩歌吧?這至少說明,你還是有點影響的,是不是?」
鮑老師又問他,有沒有時間聽她「彙報」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現。鮑老師原本打算請他去辦公室談,端午將手機向她晃了一下,抱歉地對她說,他約了一個朋友,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了。事實上也是如此,綠珠一連發了六個簡訊來催他。
當他坐在電腦前苦讀張曉風的作品時,兒子早已歪在床邊睡著了。他張著嘴,鼾聲應和著海頓四重奏的節奏,使一種神秘的寂靜,從潮濕而悶熱的夜色中析離出九九藏書來。他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中國古代就有「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說法。海頓的音樂再好聽,也比不上兒子在黑暗中綿延的呼吸讓他沉醉。
「我剛剛出版了一本小書,你就留著它做個紀念吧。」她把書遞給端午,端午趕緊誇張地道謝並佯裝欣喜。
假如是在冬天,每當西伯利亞的寒流越過蒙古草原和江淮平原,驅散了鶴浦化工廠那骯髒的空氣,掃蕩著數不清的灰塵、煙霾和懸浮物,送來清冽的寒風,伯先公園的天空將會重新變得高遠,將會重現綠寶石般的質地。
這天傍晚,兒子從學校放學回來,一進門就對他說,他們的班主任鮑老師想請他去學校做一次演講。
龐家玉提到了幾個化妝品的名字。CD。蘭蔻。古奇和香奈兒。可她又擔心,像鮑老師那樣死抱住韓國品牌不放的人,不一定能知道這些化妝品的真正價值。既然鮑老師那裡要送,數學老師和英語老師也不能怠慢。否則的話,萬一穿了幫,就不好辦了。可數學老師是個男的,送他香水和化妝品,顯然不合適。所以,還沒等端午發表什麼意見,家玉自己就把香水方案否決了。
「您就別謙虛了。明天上午見。我這裏正忙著呢,對不起,我先掛了。」
每當這個時候,端午總會貪婪地呼吸。彷彿長久憋在水中的泳者,抬頭到水面上換氣。他的內心,會湧現出一種感激的洪流——那是一種他習以為常的偷生之感,既羞愧,又令人慶幸。
「你這個人太敏感了。這個社會什麼都需要,唯獨不需要敏感。要想在這個社會中生存,你必須讓自己的神經系統變得像鋼筋一樣粗。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不要老想著你的那點面子,那點自尊心。它像個氣球一樣,鼓得很大,其實弱不禁風,一捅就破。既然鮑老師跟你說定了講演的時間,你得去。無論如何都得去。俗話說,寧可得罪十君子,不能得罪一小人,寧可得罪十個小人,也不能得罪孩子的班主任。學期快要結束了,今年上半年的禮還沒送,我擔心等我回來,學校大概早已放假了。趁著明天去演講,你快想一想,給老師帶點什麼禮物好?」
他揣摩鮑老師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像對付拉磨的驢子那樣,把孩子們的眼睛蒙上?可又不敢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給暴君打個電話問問?」有一種亮晶晶的光芒,在兒子的眼中飛快地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