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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三節

第一章 招隱寺

第十三節

「這麼一折騰,你這個青年導師的形象,可算是徹底破產啦。至少,猶大這個惡名,你這輩子就別想洗清啦。這丫頭倔得很。」
「什麼?」
「海洛因之類的,我沒試過。」綠珠點了一根香煙,「我只吸過大麻,兩三次而已。沒什麼癮的。」
「怎麼,你要出遠門嗎?」端午瞅見她身邊的牆角里,有一個深黑色的尼龍登山包,便立刻問她。
「喂,我說你能不能不用『你』這個詞?」端午笑著提醒她。
守仁在端午的肩上拍了一下,走到車邊,撿起綠珠掉下來的那隻紅色半高跟皮鞋。看了看,又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隨後打開車門,坐進了前排。
「和姨父老弟鬧翻了。」綠珠纖細的手指捏著一隻檸檬片,將汁擠在多春魚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們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後再也不回那裡去了。」
她看見綠珠正趴在二樓的窗檻上向他招手。
綠珠的話,聽上去多少有點令人費解。端午幾次想問她,所謂的第一步,是怎麼跨出去的?在泰州那樣的小地方,她與她的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這地方,還真是不錯。」端午再次環顧了一下房間。
他趕緊轉過身去。
端午的腦子裡空空的。他還在想著綠珠生氣時的樣子。彷彿從她眼睛里不斷湧出的不是淚水,而是她的整個的靈魂。他的心有點隱隱作痛。他看見那幾個人已經將綠珠按在了汽車後排的坐墊上。她的雙腿仍然在不停地亂踢亂蹬。手忙腳亂之中,藍色的裙子被攪翻了。端午不經意中看到了白色的襯裙中露出的底褲。儘管只是短短的一瞬,他還是能夠清楚地分辨出她大腿根部的肌膚,顏色要深一些。
端午看見小顧和陳守仁各自拿著一把傘,站在樓下的天井裡,正朝樓上望。他們身邊還站著一個司機。
幾個人已經成功地將綠珠塞進了車裡。小顧褪下車窗玻璃,把腦袋伸出來,朝守仁喊了一聲「鞋」。
他以為綠珠是在開玩笑。可她那目含秋水的眼睛一直死盯著他,似乎是期待著他有所表示。端午感覺到自己心房的馬達正在持續地轟鳴。身上的某個部位腫脹欲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這話剛才你已經說過一遍了。」綠珠詭譎地笑了笑,提醒他。
「什麼樣的念頭?」
「我聽說有一個日本人,用行為矯九_九_藏_書正的方法治療憂鬱症。」
小顧已經上了樓。她將綠珠像嬰兒般地摟在懷裡,哭道:「珠啊,就為這幾句話的事,你就鬧成這樣!從早上四點到現在,你姨父連飯都沒顧上吃一口,人都急瘋了呀!珠啊,有話我們回去慢慢說,好不好?」
「去你家呀!」綠珠用挑逗的目光望著他,「你老婆不是去北京學習了嗎?」
「你已經忘了在Email里跟我說過的話了嗎?你這個猶大!你連西門慶都不如。西門慶亂搞女人,至少還有情有義,你呢?最多一個應伯爵,連陳守仁都不如。還有臉談什麼西比爾的籠子,什麼艾略特,什麼枯草的歌唱,水流石上的輕響,什麼畫眉鳥隱隱在松林里高歌,淅瀝淅瀝,瀝瀝瀝,瀝你媽個頭!陳守仁至少還有勇氣作惡,你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一個漂浮在海上死去多年爛得不能再爛的水母!跟在人家後面揀點吃剩的殘渣。什麼『命運註定了我們要同舟共濟』,你媽放屁!」
「是不是因為,姨父老弟對你動手動腳?」
綠珠根本不搭理她。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端午。一縷亂髮飄散在額前,淚水無聲地流過臉頰:
「是你告訴他們我在這兒的,是不是?」
端午臉憋得通紅,有些不知所措。他將那本被雨水淋得濕乎乎的《通向哈佛的階梯》朝他晃了晃,正打算換個話題,跟她說說去兒子學校演講的事,手機滴滴地響了兩聲。
「蒙上眼睛?」
「跟你說說也無所謂。從雷音寺的僧房裡遇見他和姨媽,到他在火車上要搞我,前後不到24小時。我晚上起來解手,他就把我堵在了廁所里。我謊稱自己來了例假,他說他不一定非要從那兒進去。我說我不喜歡亂|倫的感覺,他說那種感覺其實是很奇妙的。還說什麼,越是不被允許的,就越讓人銷魂。我就只得提醒他,如果我大聲叫喊起來並報警的話,火車上的乘警,是不會認得他這個董事長的……」
綠珠忽然不吱聲了。
他經過運河邊的街角,順手將它扔進了一個蒼蠅亂飛的垃圾桶里。
他們來到了樓下的院子里,他看見小顧和司機怎麼也無法將綠珠弄到車上去。她拚命地用手捶打著車窗的玻璃。
「好再吃第二次啊。這葯和毒品沒什麼兩樣。」
「荼靡花事」是一家私人會所,位於丁家巷僻靜的舊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門正對著運read.99csw.com河。店名大概是取《紅樓夢》中「開到荼靡花事了」之意。
他對她其實並不了解。僅僅是在江邊的大堤上散過一次步,發過五六封Email。如此而已。有過一兩次,綠珠把她寫的詩發給端午看,都十分幼稚。
「這個地方真不錯。」端午環顧了一下這個幽寂的房間,有意換個話題,「樹蔭把窗子都遮住了。要是雨再大一點,似乎更有味道。」
「對,蒙上眼睛。」
有人給他發來了一條簡訊。
「我現在就靠它活著。」綠珠的眼神有點迷離,「早晨吃完葯后,就一心盼著五六個小時的間隔趕緊過去。」
「你知道的。」
「嗨,小顧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曉得。她甚至已經通知了公安局和刑警大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擔心綠珠要是出了鶴浦的地界,這輩子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一得著你的信兒,就像房子著了火,攔都攔不住啊!」守仁用餐巾紙將登山包上的嘔吐物擦掉,將它背在背上,對端午一晃腦袋,示意他下樓。
「她很快就要回來了。當然,我家也不是不能住。但這,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他的聲音很輕,帶著讓他自己都感到厭膩的羞怯。
綠珠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怪異的笑容。
「為什麼?」
大雨將街上的垃圾衝到了河中,廢紙、泡沫塑料、礦泉水的瓶子、數不清的各色垃圾,匯聚成了一個移動的白色的浮島。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燒焦輪胎的橡膠味。不過,雨中的這個庭院,仍有一種頹廢的岑寂之美。
「這是鶴浦最美的地方。」綠珠果然丟下了關於姨父老弟的恐怖故事,憂悒地笑了笑,喃喃道,「深秋時更好。遲桂花的香氣釅釅的,能把你的心熏得飄飄欲仙。完全可以和西湖的滿覺隴相媲美。人在那種氣氛下,就覺得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我常常來這兒喝茶,讀點閑書,聽聽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魚,一塊鵝肝。幾片面包裝在精緻的小竹籃里。桌子中央有一個青花的香碟,插著一支印度香,香頭紅紅的。裊裊上升的淡淡香氣,很容易讓人一下子靜下來。
「以後打算怎麼辦?畢竟,你不能一輩子呆在酒店裡吧?」端午心事重重地看著她,語調中的冷漠和敷衍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
「你剛才接到一個簡訊,竟然騙我說是天氣預報!那時候你已經打定了主意九_九_藏_書出賣我,是不是?然後你就去了洗手間,你他媽的站在小便池上,一隻手忙著手|淫,一隻手給陳守仁打電話,是不是?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出賣我,是不是?我甚至已經把你看成是朋友,看成是大哥哥,你心裏很清楚。陳守仁是一坨什麼樣的狗屎,他是個什麼東西,你心裏很清楚。可是,你還是決定要出賣我,是不是?」
「荼靡花事」幾個字,刻在一塊象牙白的木板上。字體是紅色的。極細。門前的檐廊下,有一缸睡蓮,柔嫩的葉片剛剛浮出水面。花缸邊上,擱著一個黑色的傘桶。牆角還有一叢正在開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讓雨水澆得鋥亮。
「老婆來的吧?」
「你打算去哪兒?回泰州老家嗎?」
過了一會兒,守仁又笑著對他小聲道:「你也真是的,跟她吹什麼牛不好,偏偏要談艾略特!我提醒你,你這可是班門弄斧啊!這屁丫頭,能把《荒原》從頭背到尾,不論是查良錚版、趙蘿蕤版,還是裘小龍版,都能一字不落,你信不信?」
端午聽出她話中有話,就不敢再接話。朋友間的秘密,總讓他畏懼。可綠珠既然開了口,她是沒有任何忌諱的:
穿旗袍的女服務員來上菜,端午就問她洗手間在哪兒。
「當我把最好的和最不好的死法,全部都想過一遍之後,才會安靜下來。不過,我是不會自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走在大街上,走在陽光下,走著,走著,腳一軟,隨隨便便倒在路邊的什麼地方,倒在垃圾桶邊上,眼睛一閉,就算完事。」
「到底因為什麼事?你們又鬧成這樣。」
「那麼,最不好的死是什麼?」
本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端午就後悔了。剛見面坐定,就和她開這樣的玩笑,不免給人以某種輕浮之感。好在綠珠不以為意,她冷冷地笑了一聲,給端午斟上酒,然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他的偽裝,甚至沒能保持24小時。」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氣預報,天氣預報。」
端午從洗手間出來,回到樓上,看見桌上的酒瓶已經空了。綠珠正在吃藥。她將抗憂鬱的藥片小心翼翼地抖在瓶蓋里,數了數,又從裡邊撿出一粒,仍放回瓶中,然後就著杯中的一點葡萄酒,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幾乎完全變了個人,就像陽光在草地上突然投下的一片雲影,籠了一片灰暗的陰翳。
凱迪拉九九藏書克轟鳴著飛馳而去,濺起了一片泥漿。
「對不起。我說的不是你,而是我父親。他當時只有四十三歲。我把他那溫熱的大便從長滿褥瘡的股溝之間用紙包起來,握在手裡,它就像一段剛剛出爐的烤腸。儘管我願意自己死上一百次,換回他的生命,但說實話,在那一刻,我心裏其實在盼著他早點死掉。」
庭院的左側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橋,通往西院。過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長長的枝蔓,幾乎將矮矮的橋欄完全遮住了。店中沒有什麼客人,一個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著傘,領他穿過石橋,走過一個別緻的小天井。
「這車的玻璃,別說是用拳頭,就是用鎚子砸,也砸不碎。」守仁嘿嘿地笑了兩聲,朝門口站著的兩個穿制服的小夥子努努嘴。他們立即會意,趕緊過去幫忙。
小顧和司機一邊一個,架著綠珠下樓,可她仍不時地扭過頭來衝著端午大罵。兩個穿旗袍的侍者傻傻地站在樓梯口,其中的一個用手遮住了嘴。臉上、心裏都在笑。
「你吸過嗎?」
「毒品啊。」
她那白得發青的脖子扭向窗外,回過頭來,目光迅速地掃過端午的臉。眼睛中的疑惑和驚駭很快變成了燃燒的憤怒。
「逗你玩的啦。你放心好了。我才不會住到你家去呢!」綠珠咯咯地笑個不停,給他的盤子里夾了一條多春魚,「剛才我已經打電話訂好了一家酒店,你不用擔心。我最不喜歡你們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這幫人。畏首畏尾,卻又工於心計。腦子裡一刻不停地轉著的,都是骯髒的慾念,可偏偏要裝出道貌岸然的樣子。社會就是被你們這樣的人給搞壞的。」
綠珠的聲音輕得讓人幾乎聽不到,就如一聲嘆息。她的目光既哀矜,又充滿挑逗。端午誤以為她說的是性,其實他想岔了。
「這丫頭,有點不太好弄。」守仁望著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由於他帶著寬大的墨鏡,端午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在樓下的花園邊上,我這就領你去。」服務員朝他嫣然一笑,聲音極輕,聽上去竟然也有幾分曖昧。
「死在醫院里。」綠珠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你的氣管被切開了。裏面插滿了管子,食物通過鼻子流進胃臟。每隔半小時,讓人吸一次痰。大小便失禁——哦,那是一定的。可問題是,你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你知道你的親人,哪怕是最親的所謂親人,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最糟糕的,當漂亮的女護九九藏書士給你插尿管的時候,模糊的慾望竟然還能使它勃起……」
雨似乎已經停了。不時有水珠從桂花樹上滾落,重重地砸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每一聲都那麼的沉。
「請你說話注意用詞,好不好?不是又。」守仁字斟句酌地糾正他,「其實這丫頭一直跟我們處得挺好。以前我們從沒吵過架。唉,這事,一時也說不清,我以後再找機會給你慢慢解釋。」
「有沒有想過試著練練瑜伽?」端午道。
綠珠今天穿著一件收腰的棉質白襯衫——領口滾著暗花,衣襟處有略帶皺褶的飾邊,下身是一條深藍色的絲質長裙。看上去,多了幾分令他陌生的端莊。那張精緻而白皙的臉,也比以前略顯豐|滿,添了一點嫵媚之色。端午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打量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喜歡她過去的那副隨心所欲的慵懶樣子。
「你說的是森田正馬?我試過兩個月,確實有點效果。但我沒耐心,堅持不下去。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比如說,有一步,你是萬萬不能跨出去的。跨出去再想收回來,那就難了。我本來也和其他的人一樣,假裝什麼都看不見,安全地把自己的一生打發掉。」
「練過。瑜伽,靜坐,泡溫泉,包括什麼飢餓療法,我都試過,沒什麼用。」
端午茫然若失地站在「荼靡花事」的檐廊下,手裡還捏著那本鮑老師送給他的《通往哈佛的階梯》。
端午飛快地溜了一眼,臉色就有些慌亂。當然,綠珠也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綠珠開始了嘔吐,把剛剛吃下去的還沒有來得及消化的藥丸都吐了出來。端午趕緊去扶住她,一邊幫她捶背,一邊手忙腳亂地從紙盒裡取餐巾紙,替她擦嘴。綠珠的臉靠在他肩頭。在嘔吐物的刺鼻氣味中,仍有一縷淡淡的香水味。她臉上的肌膚涼涼的,像綢緞那樣光滑。她輕聲地朝端午笑了笑,「可你還是想搞我,是不是?最好是我自己撲上去,你不用擔任何心事,甚至還可以半推半就,是不是?」
「不是跟你們說好,讓我慢慢勸她回去,你們不要出面的嗎?怎麼還是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端午一臉木然。
「我不會白住的。」綠珠不依不饒。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她更加露骨地對他說,「你也用不著假裝不想跟我搞。」
「這個我不知道。」綠珠說,「每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直到依靠安眠藥的作用昏沉沉地睡過去。腦子裡一直擺脫不掉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