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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羅德與信

1、哈羅德與信

他想象自己回到家裡,聽著莫琳叫戴維的聲音;除了奎妮即將在貝里克郡離開這個世界,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哈羅德突然間不能自持,信明明已經放到黑幽幽的投信口,卻怎麼也投不進去——他沒法鬆手。
「護根的話會粘在鞋底,莫琳可不喜歡我把雜草帶進屋裡。」哈羅德低頭看看腳上的帆船鞋,奇怪為什麼人們根本沒有出海的打算,卻還要穿著它們。「嗯,我該走了。得在中午郵差收信前趕過去。」他揮揮手中的信封,轉身走開了。
他輕輕動了一下,想抬起頭來給她一點回應,卻沒有力氣。
哈羅德一言不發。突然他站起來,嘴微微張著,臉色蒼白。到他終於能說出話來,聲音卻微弱而遙遠:「她……得了癌症。她是寫信來告別的。」他還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好到處摸索著,終於猛地從褲袋裡抽出一條手帕,重重一擤鼻子,「我……唔,天啊!」眼裡漸漸盈滿淚水。
「她在釀酒廠做過,好多年前了。你不記得了嗎?」
哈羅德試著擺出一副「我現在沒時間」的樣子,半開玩笑地說:「嘿,老朋友,有沒有什麼要寄的?」
午休的上班族在古溪旅館外面拿著啤酒嬉笑,哈羅德幾乎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爬上福爾街陡峭的上坡路時,他腦子裡全是剛才那個母親,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自己和孩子的世界里,忽略了其他所有人。他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莫琳把兩人的近況告訴戴維,是莫琳在所有信件、卡片的結尾處替他署下「爸爸」兩個字,甚至連他老父親去的療養院也是莫琳找的。接著一個問題出現了——當哈羅德站在斑馬線前按下行人按鈕時——如果一直是她在做哈羅德該做的事,那麼——「我是誰?」他就這樣走過了郵局,連停都沒有停下。
雷克斯凝視著半空,哈羅德馬上意識到這段對話在往某個方向發展了。他抬眼瞥一下天,幾縷雲飄在高遠的空中。「天氣真好。」
「我覺得不是。郵戳總不會蓋錯吧。」她從麵包架上拿起一片吐司——莫琳喜歡吃放涼以後又松又脆的吐司。
「出來逛逛?」雷克斯問。
「不用了吧。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寫信感覺有點怪怪的。」
她還記得。過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而他卻一成不變,任歲月蹉跎,好像她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他沒有試著阻止她,也沒有追九-九-藏-書上去,甚至沒有道一聲再見。又有眼淚盈上他的眼眶,模糊了天空與眼前馬路的界限。迷茫中好像出現了一個年輕母親和她孩子的剪影,他們手中握著冰淇淋筒,像舉著火炬一樣。她抱起孩子,放到椅子的另一頭。
「今天很適合除草啊,老友。」「是啊。哈羅德,你會把割下來的草製成肥料,還是蓋在植物上護根?」
「哈羅德!」莫琳大聲叫道,壓過了吸塵器的聲音,「信!」哈羅德也想出去走走,但是現在出去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修修草坪,而他昨天才剛剪過。吸塵器突然安靜下來,一會兒工夫,莫琳手裡拿著一封信氣鼓鼓地走進了廚房,坐到哈羅德對面。莫琳一頭銀髮,身材苗條,走起路來輕快利索。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哈羅德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逗她發笑,看著身材勻稱的她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給你的,」莫琳說。等她將信放到桌上輕輕一推,信滑到哈羅德手邊停下,他才反應過來。兩人都盯著那信封。信封是粉色的。「是貝里克郡的郵戳。」
雖然身邊沒有什麼人,他突然大聲說了一句:「反正今天天氣這麼好。」既然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大可以逛一逛,走到下一個郵筒再說。趁自己還沒有改變主意,他拐過了福斯橋路的路口。
已經過了十一點。哈羅德從掛衣鉤上取下防水外套——莫琳喜歡他把衣服掛在那裡,打開門,一股溫暖、微鹹的空氣撲面而來,他剛抬起腳,妻子就叫住了他。
他並不認識誰住在貝里克郡。其實他在各地都不認識幾個人。「可能弄錯了吧?」
哈羅德靜靜地把她要的瓶子遞給她,又讀起信來。果然寫得流暢又整潔,和信封上的鬼畫符一點都不像。他一時間笑了,憶起奎妮總是這個樣子的,做什麼事都一絲不苟,叫人無可挑剔。「她還記得你呢,向你問好。」
哈羅德把信拿出來,感覺到莫琳一直在盯著他。他扶了扶老花鏡。信是列印的,地址是一個他從沒聽過的地方:聖伯納丁臨終關懷療養院。「親愛的哈羅德:這封信也許會讓你小吃一驚。」他的目光一下跳到信的末尾。
莫琳聳聳肩:「我記這個做什麼,幹嗎要記住那麼多年前的人。遞一下果醬好嗎?」
「是啊,」雷克斯應道。一陣沉默。他重重嘆一口氣,「伊麗莎白最喜歡陽光了。」又靜九_九_藏_書了下來。
「哈羅德?」莫琳嚇了他一跳。他以為她還在樓上擦擦洗洗,或者和戴維說話。她把金盞花拿了出來。
「她是財務部的,做得可好了。」
她依然抬頭看著他,用她那雙墨綠色的眼睛,纖細的下巴微微抬起。他真希望自己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好,但偏偏事與願違;至少沒有什麼話能改變目前這種狀況。他渴望能像舊時那樣觸碰她,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好歇息一下。但現在太遲了。「待會兒見,莫琳。」他小心地把門關上,以免發出太大的響聲。
一片安靜。或許過了幾分鐘。莫琳咽了一下口水,打破了沉默,「我真抱歉。」她說。
座座獨立的房子刷成了黃色、藍色、橙紅色,都被歲月洗刷得有點斑駁了。有些房子還保留著五十年代的尖頂,一根根裝飾用的梁木圍成半個太陽的形狀;有幾棟蓋有嵌著石板的小閣樓;還有一間完全按照瑞士風格的小木屋作了改裝。哈羅德和莫琳四十五年前剛結婚就搬到這裏來了,光是房子的訂金就花光了哈羅德所有的積蓄,連買窗帘和傢具的錢都沒有了。他們比較內斂,這些年來鄰居們來來去去,只有哈羅德和莫琳一直留在這裏。家門前曾經有過一小片蔬菜田,還有個別緻的小池塘;一到夏天,莫琳就會親手製作印度風味的酸辣醬,戴維還在池塘里養過小金魚。屋子後面曾經有個棚舍,裏面掛著各種園藝工具,還有一卷卷麻線、繩索,棚舍總瀰漫著一股肥料的味道。但這一切早就成了過去。就連戴維的學校——就在他的小房間旁邊——都已經剷平,變成了五十間紅色、藍色、黃色的房子,房前的街燈也改成了喬治王朝時代的風格。但這四十五年裡,哈羅德又做了些什麼呢?
「天氣真好。」哈羅德努力讓自己聽起來不像一個正在哭的老人。她沒有抬頭,也沒有附和,只是彎腰把孩子手上正在融化的冰淇淋舔了一下,不讓冰淇淋滴下來。男孩看著他的母親,兩人離得那麼近,動也不動,彷彿兩人已經融為一體。
哈羅德努力回憶自己有沒有試過和戴維在碼頭邊吃冰淇淋。應該是有的,即使他無法成功地在腦海中搜尋出這一段回憶。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完:把信寄出去。
「沒人會寫信給我。伊麗莎白走了以後,信箱里就只剩傳單了。」
不要再為說辭九九藏書患得患失了,簡簡單單地把心裏的話寫出來就好。「親愛的奎妮:謝謝你的來信。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很抱歉。祝好,哈羅德(弗萊)。」有點無力,但也只能寫成這樣了。他迅速裝好信,封上信封,把聖伯納丁臨終關懷療養院的地址抄上去。「我去一趟郵局,很快回來。」
「會去很久嗎?」「到街尾就回來。」
「我在給奎妮回信。」「回信?」她總是愛重複他的話。「對。你要不要也署個名?」
有生以來第一次,哈羅德為比預期中早看見郵筒感到失望。他還特地繞了點路,但郵筒已經在那裡了,在福斯橋路的轉角等著他。哈羅德將給奎妮的信舉到投信口,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走來的路。
莫琳輕輕掩上戴維的房門,站了一會兒,感受著他的氣息。她輕輕拉開每晚親自關上的藍色窗帘,看垂到窗檯的帘子邊緣有沒有沾上灰塵;然後細細擦拭他在銀色相框里的劍橋留影,還有旁邊的黑白嬰兒照。房間每天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因為她在等戴維回來。誰也不知道他哪一天會突然出現。在她心裏,會有一部分永遠這麼等著。男人不會明白身為人母是什麼感覺,那種因為愛得太深而帶來的痛,即使孩子已經離開也不會消散。她又想到樓下的哈羅德,還有那封粉色的信,心想要是能和戴維聊聊就好了。她悄悄離開了戴維的房間,就像進去時一樣。
「誰啊?」莫琳邊說邊遞過一把拆信刀。他把刀子插|進信封,一下劃開。「小心點。」莫琳提醒道。
住在隔壁的雷克斯看到他,朝他揮揮手走過來,在籬笆邊停下。雷克斯並不高,頭和腳都小小的,中間挺著個圓滾滾的大肚子,他時不時讓哈羅德擔心如果不小心跌倒的話,他會像個水桶一樣骨碌碌滾到山下,停都停不下來。他的妻子伊麗莎白六個月前去世了,大約就在哈羅德退休那陣子。自此以後雷克斯就老愛向別人訴說生活有多艱難,一開口就沒完沒了。「至少你可以聽一聽呀。」莫琳說。只是哈羅德弄不清她的這個「你」到底是泛泛地指所有人,還是就針對他一個。
哈羅德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好像哪怕動一下四肢,甚至只是牽動一絲肌肉,他努力壓抑著的複雜情緒都會噴薄而出。怎麼這樣就過了二十年,連一個字都沒有寫給過奎妮?她的形象漸漸浮現在眼前,一個嬌小的黑read.99csw.com髮女人,多年前曾和他一起工作過。她應該有……多大了?六十?還得了癌症,在貝里克郡等最後時刻的來臨。真不可思議,他想。全世界那麼多地方,偏偏是在貝里克——雖然他從來沒有去過那麼北的地方。他望向窗外的花園,看到一個塑料袋掛在月桂籬上,在風中上下翻飛,卻無法掙脫,獲得自由。他把奎妮的信裝進口袋,輕輕按了兩下,確認放穩妥了,才站起來。
哈羅德·弗萊從梳妝台抽屜里翻出幾頁信紙和莫琳的圓珠筆。該對一個罹患癌症即將離世的女人說些什麼?他很想告訴她自己有多遺憾,但「深表同情」幾個字感覺怎麼都不對,就像不幸的事情真的已經發生了才從店裡買張卡似的,而且也太正式了,顯得他其實並不那麼在乎。他試著下筆:「親愛的軒尼斯小姐:真誠希望你的身體早日康復。」停下來想想,太拘謹了,況且也已經不太可能發生,於是把紙揉成一團丟掉,重新開始。他從來都不太會表達自己。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震撼太大了,實在很難用語言去形容;就算他有這個能力,向一個二十年沒聯繫的昔日好友傾訴這些,好像也不太恰當。如果換過來是他病了,奎妮一定會知道該怎麼做。要是他對自己也那麼有信心就好了。
他想到了寫給奎妮的信,為那幾行軟弱無力的字感到羞愧。
哈羅德繼續沿著新住宅區走下去,溫暖的陽光覆在他腦後、肩上。經過窗戶的時候往裡瞥一眼,有時是空的,有時恰好有人,一旦對上他們的眼神,哈羅德就有一種必須趕緊離開的感覺。有時他也會看到意料之外的東西,比如一座瓷像,一個花瓶,甚至一個大號,都是人們用來阻隔外界污染,保護自己內心柔軟的物件。他試著想象人們經過福斯橋路13號時對莫琳和他的生活會有什麼感覺,突然意識到他們不會了解到太多,因為家裡裝著窗帘呢。他往碼頭方向走去,大腿上的肌肉開始一抽一抽。潮退了,幾艘小船錯落著泊在坑坑窪窪的黑色河泥上,懶洋洋的,已經褪了色。哈羅德蹣跚著走到一張空著的長凳旁坐下,打開了奎妮的信。
「今天天氣不錯,」她又說,「不如把露台的椅子搬出來坐坐?」但他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莫琳默默把臟盤子收拾好,回到廳里。不一會兒吸塵器又轟轟地響起來。
哈羅德仔細地打量read•99csw•com起這個神秘的信封。不是浴室套裝常用的那種粉色,也不是配套毛巾和馬桶墊圈的粉色,它們常常過於明艷,讓哈羅德有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這個信封的粉色嬌嫩而柔軟,就像土耳其軟糖一樣。信封上的字是用圓珠筆寫的,一個個潦草而笨拙的字母擠在一起,彷彿是哪個孩子在慌忙中匆匆寫下的。「哈姆斯南部,金斯布里奇村,福斯橋路,H.弗萊先生收」。他辨識不出這是誰的字跡。
那封改變了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四月中旬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早晨,空氣中飄著洗衣粉的香氣和新鮮的草腥味。哈羅德·弗萊剛刮完鬍子,穿著整潔乾淨的襯衫,系著領帶,坐在飯桌前。他手裡拿著一片吐司,卻沒有吃的意思,只是透過廚房的窗戶,凝視著修整過的草坪。草坪正中間杵著莫琳的可升降晾衣架,一小片綠被鄰居的木柵欄緊緊圍起來。
「那是橘子醬,哈羅德。果醬是紅色的。拿之前用眼睛看一下,這樣你就不會老拿錯東西了。」
這麼衝動可不像哈羅德,他自己也知道。自退休后,日子一天天過去,幾乎每天都是一樣的,只是褲帶更緊了,頭髮掉得更多了。他睡得很差,有時整晚都睡不著。當另一個郵筒又比想象中更早出現在視線里時,他再次停下;彷彿一件什麼事情開始了,雖然他還不知道是什麼,但自己已經在做了,而且停不下來。細密的汗珠在他額頭上沁出,血管因為期待而不安分地跳動。如果他走到福爾街那個郵局的話,信肯定要第二天才能寄出了。
莫琳抿抿嘴:「收音機里有個小夥子說法國人想打我們麵包的主意。法國的不夠分了,他們就來這兒把我們的都買光。那人說我們到夏天就可能供不應求了。」她停了一下,「哈羅德,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莫琳挑起一小塊黃油,在吐司上抹勻:「奎妮什麼?」
福斯橋路位於金斯布里奇的一座小山上,是房地產經紀口中居高臨下的好地段,有綿延的鄉村景觀可供欣賞,只是家家戶戶的花園都顫巍巍地向低處的馬路傾斜,園裡的植物都保命似的緊緊纏繞著竹柵欄。哈羅德大步走下頗有點陡的水泥街道,速度有點快了,但他留意到有五朵新開的蒲公英。也許下午他還會把那張《西部大趕集》翻出來聽聽呢。那就了不起了。
「誰啊?」莫琳又一次問道。「天啊!是奎妮·軒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