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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哈羅德、加油站女孩與信仰的問題

2、哈羅德、加油站女孩與信仰的問題

他已經快走出金斯布里奇了。馬路漸漸變窄,成了一條小車道,最後乾脆連人行道也沒了。頭頂綠樹成蔭,蓊鬱的枝葉連成一條隧道,尖尖的新芽和雲一樣的花簇纏繞其中。他不止一次貼向旁邊的山楂樹,避開路過的汽車。有些車上只有一個司機,哈羅德猜他們一定是在上下班的路上,因為他們個個都表情凝滯,好像所有的喜悅都被榨乾了。有些車裡坐著母親和孩子,看起來同樣疲憊不堪。那些像莫琳和他一樣的伴侶也是一副僵硬的疲態。哈羅德突然有一種朝他們揮手的衝動——他是喜歡和人交往的,他希望自己對他們有更深的了解,明白他們之所愛,之所失。但他終究沒有抬手——走了那麼久,他已經氣喘吁吁了,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驚慌。
哈羅德重複道:「我不開車。我要她活下來。」「不好意思。您說車子怎麼了?」「我會走路過來。從南德文郡一路走到貝里克郡。」那個聲音不耐煩地一嘆:「這條路可不好開啊。您在幹什麼?」「我走路過去!」哈羅德大聲叫道。
「你一定要有信念。反正我是這麼想的。不能光靠吃藥什麼的。你一定要相信那個人能好起來。人的大腦里有太多的東西我們不明白,但是你想想,如果有信念,你就一定能把事情做成。」
哈羅德·弗萊幾乎走完了整條福爾街。他走過那家倒閉了的沃爾沃斯零售店,一個壞老闆開的肉店(「那人會打老婆的。」莫琳說),一個好人開的肉店(「是他老婆不要他,離家出走了。」),還有鐘樓、廢墟和哈姆斯南部公報的辦公樓,直到最後一家店鋪https://read.99csw.com。每走一步,哈羅德小腿上的肌肉都扯一下,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他身後的河口在陽光下彷彿一塊閃閃發光的錫片,遠處河面上的小船已化成白色光點。哈羅德在旅行社前停下,假裝瀏覽窗子上貼著的超值旅行計劃,想趁路人不注意稍作休息。巴厘島、那不勒斯、伊斯坦布爾、阿布扎比,他母親曾經用最夢幻的語言給他描述過這些地方:那裡的土地長滿熱帶植物,那裡的姑娘頭上都戴著花……以至於他從小就對自己不了解的世界充滿了懷疑。和莫琳結婚後,這種情況並沒有改變多少,後來戴維又出生了,他們只是每年去伊斯特本同一個度假營待兩周。哈羅德重重地深呼吸幾下,定一定神,繼續往前走去。
哈羅德把漢堡錢放下,往門口走去。信仰,她說的是這個詞吧?這並不是一個平時常聽到的詞彙,但是很奇怪,他偏偏碰巧在這天早上讀完奎妮的信之後聽到了。即使他並不十分明白女孩說的信仰指什麼,甚至不清楚他能相信幾分,但這個詞聽起來感覺太對了。它在他腦子裡縈繞迴響,經久不散,讓他不知所措。從六十五歲那年開始,他就對未來的困難作好了心理準備:關節會越來越僵硬,耳朵會越來越不靈敏,眼睛一吹風就會不停地流淚,胸腔還會忽然一陣刺痛,好像預示著什麼不祥似的。但現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又是什麼呢,怎麼這麼有力,讓他身體微微顫抖,雙腿躍躍欲試?他轉向A381街,發誓到下一個郵筒一定會停下來。
那個聲音回了一聲:「是。還有其他九_九_藏_書事情嗎?比如說,你知道每天的探訪時間嗎?你知道停車場的規定嗎?」
哈羅德凝視著眼前的長街,遠處的達特姆爾高原一片陰森森。他又低頭審視著腳上的帆船鞋,他在心裏問自己:天啊,我剛才到底做了什麼?頭頂的海鷗拍拍翅膀,叫了一聲。
「老天,不是的,才不是呢。你的話很有意思。我恐怕從來沒有弄明白過宗教這回事。」
「我現在馬上出發。只要我一天還在走,她一天就要活著。請告訴她這次我不會讓她失望。」
「哦!你是說漢堡?」她終於明白過來,吃力地挪到冰箱旁取出一個特大的芝士漢堡和薯條套餐,教他怎麼用微波爐加熱。
「加油嗎?」女孩回到堆著香煙和彩票的位置問道。哈羅德試著捕捉她的眼神,但是失敗了。她又成了剛才那個遲鈍、空洞的人,好像兩人之間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小朵的雲在地上投下影子,走得飛快。遠山的光影一片霧蒙蒙,不是因為薄暮,而是因為山前蔓延的大片空地。他思量著現在的情景:奎妮遠在英格蘭的那一頭小睡,而他站在這一頭的小電話亭里,兩人之間隔著他毫不了解、只能想象的千山萬水:道路、農田、森林、河流、曠野、荒原、高峰、深谷,還有數不清的人。他要去認識它們,穿過它們——沒有深思熟慮,也無須理智思考,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就決定了。哈羅德不禁因為這種簡單笑了。
哈羅德聽若不聞,對郵筒也視而不見。他走進電話亭,把奎妮的信握在手裡。
「我並不是說要……信教什麼的。我的意思是,去接受一些你九*九*藏*書不了解的東西,去爭取,去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一些事情。」
一輛小貨車突然急剎車,險些沒避開哈羅德。「找死呀!」司機嚷道。
他一步步向前挪著步子。剛才錯過了那麼多個郵筒,還有兩輛郵車和一個騎著摩托的郵差。他想起了自己錯過的其他東西——那些人,那些機會,那個不再願意與他對話的兒子,還有被他辜負了的妻子。他想起了療養院里的父親,想起母親放在門邊的行李。現在還有一個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證明了自己一片真摯的朋友。這是註定的嗎?難道他必須放棄這些東西,彷彿它們真的無足輕重?這個無可奈何的發現重重地壓在他心上,讓他喘不過氣來。一封信太不夠了,一定還要再做點什麼。他蹣跚著回到路上,滿面悲痛。伸手摸向袋子,才發現手機落在家裡了。他心裏一驚。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簡單的堅毅和篤定,更別說是在一個年輕人身上。聽她一說,好像這些都是顯而易見似的。「她後來好了,是嗎?你那位阿姨?因為你的信念?」
哈羅德充滿敬畏地看著這個女孩。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她現在看起來就像是站在一團光中央,好像太陽轉了一個方向,連她的髮絲皮膚都明亮清晰起來。也許是他盯得太專註了,甚至還可能嘆了一聲,只見女孩聳聳肩,咬住了下嘴唇:「我是不是在說廢話?」
「不用,不用,我只是路過。我是走路過來的。」「哦!」她說。「我要寄封信給一個老朋友。她得了癌症。」讓他吃驚的是自己說出那個詞前停了一下,聲音也變低了,還下意識地開始擺弄九九藏書手指。女孩點了點頭:「我阿姨也是。這病簡直無處不在。」她將眼神投向店裡的柜子上,好像它就藏在汽車協會地圖和那些海龜牌上光蠟後面,「但你總要積極點。」哈羅德停下握著漢堡的手,用紙巾擦擦嘴角:「積極點?」
店鋪變成了民居,有些外牆是用粉灰色德文石鋪的,有些是粉刷的,還有些貼著石板瓷磚。玉蘭開得正好,一朵朵白色的星形點綴在葉子上,閃閃發亮,像假花一樣。已經一點了,郵差肯定已把今天的信收走了。他打算買個小點心填飽肚子,然後找下一個郵筒。又過了一個交通燈,哈羅德往加油站走去,那裡連房子都沒有了,只剩下大片的空地。
「天哪,」哈羅德看著在微波爐里轉動的漢堡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加油站還有賣正餐的。」
那個聲音說:「恐怕軒尼斯小姐正在睡覺。我可以幫您傳個口信嗎?」
女孩沒有說話。她動一動嘴唇,嘴半張著停了片刻,又緊緊閉上。
哈羅德掛上電話走出亭子,一顆心跳得如此之快,好像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他用顫抖的手將給奎妮的信從信封里抽出來,抵在電話亭的玻璃牆上匆匆加了一句「等我。H.」就把信寄出去了。
然而在這裏,就在馬路對面,一個郵筒出現了。郵筒旁邊有一個電話亭。哈羅德的旅程到頭了。
「哦,」那聲音慢條斯理地回應,好像她正在用筆記下來似的,「走路過來。我會告訴她的。還有什麼嗎?」
有個小姑娘坐在櫃檯前打哈欠。她在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紅色馬甲,上面別著一隻「很高興為您服務」的襟章;頭髮油乎乎地掛在腦袋兩邊,九-九-藏-書露出兩隻耳朵;臉上有些痘印,膚色蒼白,好像長時間關在室內沒有見過陽光一樣。剛開始他問有沒有小點心的時候,她甚至沒有聽懂。
那女孩遞過一個裝著番茄醬和甜醬的碗,邊擦手邊問:「加油嗎?」她有一雙小孩子的手。
哈羅德的背脊突然升起一縷寒意。太晚了,奎妮死了。他緊緊咬住自己的手。
響了十來下后,話筒那頭終於響起哐啷一聲,傳來一個口音濃重的聲音:「下午好。聖伯納丁療養院。」
「我想找一位病人,名叫奎妮·軒尼斯。」電話那頭停了一下。哈羅德加了一句:「是急事。我想知道她怎樣了。」接電話的女人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請告訴她,哈羅德·弗萊正在來看她的路上。她只要等著就好。因為我會來救她,知道嗎?我會走過去,而她一定要好好活著。聽清楚了嗎?」
「有人嗎?」一個穿細條紋套裝的男人在櫃檯那邊叫了一聲,百無聊賴地在檯面上輕輕敲打著手中的車鑰匙。女孩繞回櫃檯前,哈羅德緊緊跟了上去。條紋衫男人裝模作樣地看看表,手腕高高舉起到空中,指著表面說:「我要在三十分鐘內趕到埃克賽特。」
信封上有地址和電話號碼,但他的手指顫得如此厲害,幾乎連數字都輸不進去。在等待的空當,電話亭里的空氣變得凝結滯重,一滴汗從他肩胛骨間滑落。
大海已被遠遠地拋在身後,面前是綿延的小山和達特姆爾高原的藍綠色輪廓。高原那邊呢?是布拉克山脈,然後是門迪普小丘、馬爾文丘陵、奔寧山脈、約克郡谷、哲維山,再過去就是特威德河邊的貝里克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