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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哈羅德、遠足的男人與喜歡簡·奧斯丁的女人

7、哈羅德、遠足的男人與喜歡簡·奧斯丁的女人

破曉時哈羅德醒了。居然還能下地,他很慶幸,但也實在開始感到疲憊。暖氣太足,這一晚太長,房間太局促。哈羅德不由得想到,雖然莫琳沒說出口,但她對退休金的想法是對的。他不該不和她商量就把錢都花在自己的決定上。雖然,天知道,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讓她滿意過了。
「悶死人。」莫琳說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特別重,好像很不滿意這幾個字似的。
哈羅德笑笑,回到桌面寫到一半的明信片上。他又想了一陣在伊斯特本度過的假期,莫琳會為旅程準備一些三明治,每次門還沒開,他們就早早地到了。哈羅德一直很喜歡這樣的夏天,莫琳卻告訴他戴維形容「生活到了低谷就會像伊斯特本那悶死人的夏天一樣」。他們當然已經好久沒去伊斯特本了,但哈羅德相信莫琳一定搞錯了,因為戴維在度假營里還認識了幾個好朋友呢。還有贏了跳舞比賽那天,那天他肯定是開心的。
哈羅德答應自己到了埃克賽特要買些專業的行走裝備,再給奎妮帶一件禮物。太陽沉到城牆背後,空氣溫度降了下來。他又想起那封信,還是覺得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麼。
「嗯。」「所以這樣可以嘍?」
因為她是那樣沉靜、謙遜。哈羅德有次無意中聽到一個同事說:「你簡直會忘記她是個女人。」不出幾天已經有消息說她為財務部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進賬,但這並沒有減少逐漸蔓延到公司走廊上的各種模仿和譏笑。哈羅德真心希望她沒看到或聽到。有時在餐廳里碰見她,她手裡握著紙包三明治,和那些年輕秘書坐在一起,靜靜地聽她們說話,彷彿她們或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為什麼要想起這一切?他弓起雙肩,更加用力地邁步,彷彿不僅僅是為了趕到奎妮身邊,更是為了逃避自己。哈羅德終於在禮品店關門前到了布克法斯特。在山巒這一背景的襯托下,教堂的方形石灰石輪廓顯得尤其灰沉。他突然憶起他們許多年前來過這,那是送給莫琳的生日驚喜。戴維不願下車,莫琳當然堅持和孩子待在一塊,最後一家人只在停車場停留了一會兒就打道回府了。在修道院的禮品店裡,哈羅德挑了幾張明信片和一支紀念筆,還考慮了一下是不是買罐僧侶蜂蜜——這裏離貝里克實在太遠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塞進塑料袋裡,況且在路上也許會不小心把洗衣粉掉到罐子里。但最後他還是買了,讓服務員包了雙層的保護膜。周圍不見什麼僧侶,只有觀光的旅行團。那間剛翻新完的「橘子餐廳」比修道院本身還吸引遊客。不知道這裏的僧侶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會介意嗎?
哈羅德但願那女人沒有說出再也忍受不了丈夫這種話,也希望那男人可以笑一下,抓住她的手。他想起莫琳和自己,還有福斯橋路13號這些年的寂靜。莫琳會不會在咖啡廳眾目睽睽之下對他說他的聲音讓她想尖叫?他離開的時候,遠足男依然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那妻子依然在對著空氣說話,手中剩下的餐巾紙被她握成一團。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哈羅德的離開。
「可以。」她重複道,好像從前沒聽過這個詞。
「親愛的莫琳:我到布克法斯特了。天氣很好,鞋子還撐得住,我的腿腳也一樣。H.」
小路一轉,開始上坡,然後又往下傾斜。有時候身邊的山嶺、原野通通都看不見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裡,只想著奎妮,想著她過去二十年的生活是怎樣的。她結婚了嗎?有沒有孩子?在信里她還保留著她娘家的名字。
他回答嬰兒還是最喜歡媽媽抱,也許當時他還把手插|進了褲袋裡。為什麼她當時聽了這個會微笑,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多年以後想起來,又會成為憤恨埋怨他的源頭?「你連抱都沒抱過他!」兩人關係最差的時候,她曾這樣對他吼道,「他整個小時候你幾乎都沒碰過他!」並不完全是這樣,他記得他為自己辯白了幾句,但她的話其實正中要害。他害怕抱自己的親生兒子。但為什麼從前她能理解,這麼多年後又開始怪他?
哈羅德點了一大份咖哩雞,端到靠大陽台的窗戶旁,看著外面的薰衣草園。他實在太餓了,一頓狼吞虎咽。旁邊桌子上有兩夫妻好像正在爭執,也許和他們的旅行路線有關。男人在說什麼突岩,拚命戳著面前的地圖。女人不耐煩地在桌面上彈著手指,說突岩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區別。兩人都穿著卡其色短褲、短袖上衣、登山九*九*藏*書靴。哈羅德不想打擾他人,開始寫明信片。
「那你穿什麼襪子?」哈羅德瞥一眼雙腳,正要說「普通襪子」時,發現遠足男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你要穿羊毛襪,」他說,「其他的想都不用想。外套是歌拓斯的嗎?」哈羅德張張嘴,又閉上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外套,聽起來不怎麼好,雖然興許並非這樣。
「不要辭職,」他微微彎下腰,輕聲說道,他說了心底話,「我剛開始工作時也覺得很難,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慢慢會好起來的。」
「親愛的奎妮:我已經走了大約十七英里了,一定要等我。哈羅德(弗萊)。」
這個老闆對哈羅德來說永遠是個謎。他不知道那些廢了人家膝蓋的傳言是不是真的,但他見過老闆把最難纏的房東收拾得服服帖帖。上周他才炒了一個秘書,就因為她碰了一下他的桌子。哈羅德對奎妮說:「我肯定他認為你是個了不起的會計。」他不過是想讓她別再哭了。
哈羅德解釋自己其實是走到哪兒算哪兒,但整體上來說是在往北走,會經過埃克賽特、巴斯,或許還有斯特勞德。「就順著馬路走,因為這段路我只開車走過,其他路線我都不認識。」看到年輕女侍應端著咖啡回來,他鬆了一口氣。她說給他加了雙份的奶泡。
哈羅德發現釀酒廠里的幾個傢伙,包括納比爾先生在內,發明了一種特別的走路姿勢,一走起來就笑得歇斯底里,好像多有趣似的。「快看。」他們常在院子里自吹自擂,這時總有一個人會支起手肘,彎下腰,扎穩下盤,像母雞扇翅膀一樣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奎妮低下頭,他看到她頸背上又黑又柔的秀髮,這讓他想起了戴維。他突然感到一陣遺憾。
她什麼也沒說,他甚至懷疑她沒有聽到他的話。「現在你想從文具櫃出來了嗎?」他向她伸出手,這讓他自己吃了一驚。同樣驚人的是她握住了他的手。相比起來,她的手又軟又暖。出了文具櫃,她很快就恢復過來,順一順自己的短裙,彷彿哈羅德就是那褶皺,她要將他撫平。
「是的,生活就是充滿了令人恐懼的未知。」也許他是這麼說的。或者「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又甚或是「沒錯,但生活有得意的時候,也有失意的時候」。若他雖然找不到話,但將戴維攬入懷裡,那就更好了。然而他沒有這麼做。他什麼都沒做。他這麼真切地感受到孩子的恐懼,卻不知道怎麼辦。那天早上他的兒子看著自己的爸爸向他求助,他卻什麼都沒給到他。他躲進車裡開車上班去了。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這間房子那麼高大,好像已經長大成人一樣。他也笑起來,一開始只是咧著嘴,後來漸漸笑得前仰後合。從此他開始努力尋找各種讓母親笑的方法:講笑話,扮鬼臉。有時奏效,有時沒什麼用。有時他不小心打到旁邊的東西,她還不知道笑點在哪兒就笑出來了。
回憶又來了。他們剛結婚那些年,戴維還沒出生,她在福斯橋路的院子里種滿蔬菜,每天都在釀酒廠前面那個拐角等哈羅德下班。他們一起散步回家,有時會在海邊停下來,在碼頭看那些小船。她用壞床墊拆出來的布做窗帘,剩下的料子還夠給自己裁一條裙子。她會去圖書館找新菜譜,做砂鍋,咖喱,還有意大利麵。吃飯時她會問他釀酒廠里那些傢伙怎麼樣,他們的妻子怎麼樣,雖然兩人從來不參加單位的聖誕派對。
「謝謝。」她有點冷淡地說,雖然鼻子還通紅通紅的。
哈羅德要了一間普通標間,裏面瀰漫著中央暖氣、煮熟的雞下水、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味道。身體又累又酸痛,但他還是先把「行李」打開,查看了一下腳的情況,然後坐在床邊想接下來怎麼辦。心太亂了,睡不著。樓下傳來晚間新聞播報的聲音。莫琳這時候肯定也開著電視,邊看新聞邊熨衣服。有一陣子哈羅德沒動,就這樣聽著主持人播報的聲音,為他們之間的這種「同步」感到小小的安慰。他又想到餐廳里那對夫妻,對莫琳的思念更加深了。如果他努把力,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變?如果他打開莫琳的房門,甚至定一個假期,帶她出國?但她肯定不會同意的。她太怕聽不到戴維的聲音,怕戴維回來時家裡沒人,雖然他從不上門。
連續幾天透過窗戶看著他們這樣做,哈羅德突然反應過來他們是在模仿財務部新來的那個女人。他們是在模仿奎妮·軒尼斯和她的手提袋。https://read.99csw•com回憶到這裏,哈羅德一下醒了,迫切地想回到路上。明亮的陽光灑在窗帘上,彷彿想努力擠進來,找到他。雖然身體僵硬、雙腿酸軟,他還是能走的,腳跟上的水泡也沒那麼痛了,這讓他鬆了一口氣。襯衫、襪子、內褲晾在散熱片上,前一晚他用洗衣粉和熱水把這些都洗了。還沒幹透,硬硬的,但也可以穿。他在兩隻腳上分別貼好一塊剪得整整齊齊的膏藥,又小心翼翼地將塑料袋打好結。早餐過後,他會繼續向北走。哈羅德是餐廳里唯一的顧客,餐廳里點著一盞橘色的燈,有股潮濕的氣味。透過玻璃櫃門能看到一些西班牙洋娃娃和死了的紅頭麗蠅,已經干成紙團一樣。女服務員話很少,但哈羅德很高興不用再作解釋了。他吃得很多、很急,邊吃邊盯著窗外的路,算著一個平時不太走路的人走完到布克法斯特的六英里需要多久,更別說剩下的四百八十多英里路了。
「我無意中聽到了,」旁邊正和妻子爭執的男人開口問道,「你是要走達特姆爾高原那條線路嗎?」
「帆船鞋。」哈羅德咧咧嘴,但遠足男沒笑。「你應該穿斯卡爾帕。斯卡爾帕才是專業設備,我們最愛穿它了。」
哈羅德回答自己不是來遊玩的,起碼不完全是。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個朋友。
「你經常旅行嗎?」遠足男問。哈羅德回答,除了銷售代表的工作需要,他很少出門。但他和妻子以前每年都會帶上兒子去一次伊斯特本,那裡每天晚上都有娛樂活動,當地居民還會舉辦一些比賽,「有一年我們的孩子還贏了《每日郵報》的扭扭舞獎呢。」遠足男點點頭,彷彿不耐煩聽下去了。「腳上裝備當然是最重要的。你穿的是什麼鞋子?」
「親愛的加油站女孩:(很高興你能幫上忙)謝謝你。來自那個說自己要走路的人。」
和戴維的預言正好相反,奎妮·軒尼斯既不是社會主義者,也不是女權主義者或同性戀。她矮矮胖胖,是個貌不驚人的女子,沒有腰身,前臂上永遠掛著一個手提包。眾所周知,在納比爾先生眼中女人不過是會計時的荷爾蒙炸彈,他會給她們一份酒吧招待或者秘書的工作,換取她們在他那輛捷豹汽車後座的「報答」。所以奎妮算得上是釀酒廠的一個「新嘗試」,換了其他任何女人來應聘這份工作,納比爾肯定都不會點頭。
「我有一個學位,我也不笨。」「我知道。」他回答,雖然這並不完全是事實,因為他對她實在知之甚少。
哈羅德想離開,但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喜歡簡·奧斯丁的女人接著說下去:「我壓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容忍你。我們根本連喜歡對方都談不上了。」她丈夫盯著地圖,好像沒聽見她說話;她則繼續抱怨,好像他沒在忽略她。「我要走遠一點,」她提高音量,「一聽你疊地圖、拉拉鏈的聲音,我牙齒都酸了。我簡直想大聲尖叫出來。」她手中的餐巾紙已經被撕爛了,變成一條條碎片。
「哦,」她回答,聲調很平靜,這說明他說了讓她不滿,但一早就預料到了的話。接下來的沉默里,哈羅德好像可以聽到她舌頭彈過上頜和吞口水的聲音。然後她說:「你應該有個概念這要花多少錢吧。」
「不可以也只能可以。」莫琳說完就掛了電話。哈羅德又一次離開電話亭,心裏想如果莫琳能理解多好。但過去那麼多年他們都淡漠了語言的溝通,只要看一眼他,她就會被拉回到痛苦的過去,還是三言兩語的交流最為安全。他們都自覺和對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為言語之下是深不可測、永不可能逾越的鴻溝。哈羅德回到自己的標間,把衣服洗了。他想著福斯橋路13號的兩張床,嘗試回憶從何時開始,她吻他不再張開嘴,是搬出他們房間之前,還是之後?
離開布克法斯特,哈羅德上了B3352國道,經過阿什伯頓,在希思菲爾德過了一晚。路上遇到幾個同道,有過幾句簡單的交談,說說景色多美,夏天又要來了,然後互道一聲祝福,又分道揚鑣繼續上路。轉過山,涉過水,哈羅德一直順著馬路往前走。散落在樹叢上的烏鴉撲騰著翅膀四散飛起,灌木叢中倏忽衝出一隻年幼的小鹿。汽車引擎的呼嘯聲不知道突然從哪裡響起,半刻又消散無蹤。不時可以看見路旁房屋門後有只狗,或是排水溝邊一頭毛茸茸的獾。路旁的櫻桃樹站在厚厚一裙花雲里,一陣風吹過,便散下一地五彩的九九藏書糖果紙。無論再有什麼突如其來的際遇,哈羅德都不會擔心。這種自由的感覺太珍貴了。
金色晨曦灑在達特姆爾最高的山上,仍籠在陰影中的地面覆著一層薄薄的霜。晨曦落到地面上,像從手電筒里射出的光束一樣,指著前方的旅途。又是一個好日子。離開南布倫特后,哈羅德遇到了一個穿睡衣的男人,他正在小碟子上放食物喂刺蝟;他走過馬路對面,避開街上的狗,突然看到一個年輕的文身女孩對著某間房子二樓的窗戶大聲吼:「我知道你在的!我知道你能聽到我!」她來回踱著步,不時踢一下牆,整個身體因憤怒而微微發抖。每次看起來快要放棄的時候,她又會拐回來,再次喊道:「艾倫,你這個渾蛋!我知道你在上面!」他還經過一張被人丟棄的床墊,一個支離破碎的冰箱剩下的零件,幾隻不配對的鞋子,很多塑料袋,還有一個車輪的軸心蓋。人行道再次變窄,從馬路收成一條羊腸小道,他終於又回到了藍天下、樹籬間,看到厚厚地長著蕨草樹莓的田埂。他大大鬆了一口氣,連自己都驚訝怎麼會這麼如釋重負。
他順著B3344國道從希思菲爾德走到奈頓,又到了查德利。身體這樣疲勞還走了這麼遠,真是竭盡全力了。他找到一間房子過夜,懊惱只勉勉強強走了五英里。第二天太陽一出來他就逼自己動身,一直走到日落,那天他走了九英里。清早的陽光透過枝葉在地面印下光圈,快中午時天空掛滿了小小的頑固的雲塊,越看越像灰色的圓頂禮帽。蚊子在空中飛舞。
下午走下坡路時,哈羅德感到右邊小腿后側的肌肉時不時就刺痛一下,髖關節也不太妥當,連抬腳的動作都慢了下來。他雙手撐腰,不是因為酸痛,而是感覺需要一點支撐;他又停下來查看一下腳上的紗布,給水泡破了的那隻腳換了一張新的膏藥。
不知道現在戴維會不會來看他媽媽,既然父親已經走得遠遠的了。這樣待在房裡回憶和後悔著過去,實在是太沉重了。哈羅德取下外套。夜空中一彎皓月掛在幾片雲間,外面一個頭髮染成亮粉色,正在洗東西的女人看到他,死死地盯住他,好像他才是外形奇異的人似的。他在一個公用電話亭給莫琳打了電話,她也沒有什麼新消息可分享,兩人說了幾句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只提到一次他的「旅程」,問他有沒有想過找個地圖看看。哈羅德告訴她他打算到了埃克賽特就買些專業一點的步行裝備。大城市裡的選擇總是多一點,他還提起歌拓斯這個品牌。
他將剩下的餅乾吃掉,雖然有幾塊已經碎了,還有一股洗衣粉的味道。這樣走夠快嗎?奎妮還活著嗎?他不能停下來吃飯睡覺。他必須一直走。
「就是這樣!操,就是這樣!」其他幾個會尖聲怪笑,有時整群人都會吐掉嘴裏的香煙,一起用這種姿勢走起來。
「我真的需要這份工作,房租又不會自己交掉。但現在我只能辭職了。有時早上我根本不想起床。我父親總說我太敏感了。」一下子聽到的信息太多了,哈羅德不知該如何應付。
離開金斯布里奇五天了,已經離福斯橋路大約四十三英里了。哈羅德褲子的皮帶鬆了,掛在腰上;額頭晒傷的皮膚掉了,鼻子、耳朵也一樣。正想低頭看手錶,他發現自己已經知道是幾點。他每天兩次檢查自己的腳趾、腳後跟、足弓,一早一晚,在破損或腫起的地方貼塊膠布、塗點藥膏。他喜歡端一杯檸檬水,到外面屋檐下和那些抽煙的人一起躲雨。這一季開得最早的勿忘我在月光下的水窪里閃閃發亮。
她說:「有一次我贏了一個去伊比沙島的旅遊,只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出發了。但我卻做不到。他們把機票都寄給我了,但我沒有打開。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有機會逃離這裏的時候,我沒法把握?」哈羅德咬著嘴唇,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沒和奎妮說過一句話。「或許是害怕,」他說,「我曾經有個很好的朋友,但是我花了好長時間才看清這一點。其實挺好笑的,因為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文具櫃里。」他想起那個場景,笑了出來,但那女人沒有笑。也許那場景太難想象了。她抓住搖得像鐘擺一樣的腳,仔細研究起來,好像以前沒仔細觀察過自己的腳。「有一天我會離開的。」她說。她的目光穿過空空的餐廳,與哈羅德的視線相遇,終於笑了起來。
「但我想去科茨沃爾德,」他妻子說,「我喜歡那裡的茶館九-九-藏-書。那兒的石頭跟蜂蜜一個顏色,可好看了。那裡的人也很好,」她一邊研究著桌子,一邊用雙手把一張餐巾紙折成小小的三角形,「很有禮貌。」
「她是簡·奧斯丁迷,」遠足男說,「所有奧斯丁小說改編的電影她都看過。但我是個大老爺們,你明白吧。」
遠足男又開口了:「他們把科茨沃爾德丘陵那條線說得太好了。我寧願走奧法堤或黑山那條線。」
哈羅德兩隻腳後跟都磨起了新的水泡。下午腳趾上也磨起泡來。原來走路也可以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他滿腦子能想的就是水泡。
「那麼,你選的到底是哪條線路?」遠足男問。
「穿著帆船鞋怎麼走?順著大馬路怎麼走?」他用手指戳著桌上的地圖,彷彿不用多說什麼了。
「我能將《天佑女王》反過來唱。」有一次奎妮這麼告訴他。她還真唱了,嘴裏還含著一顆薄荷糖,「還有《你不送我花了》。那首《耶路撒冷》也差不多可以反過來唱。」
哈羅德點著頭,壓根不知道那人說的是什麼。他從來不屬於莫琳說的「大男人」類型,也不喜歡跟納比爾或釀酒廠那些傢伙混。有時連他自己都驚異怎麼受夠了酒精之苦的自己會在一個釀酒廠里做那麼多年。或許人就是這樣,越害怕什麼,就越容易被什麼吸引。
他的妻子吞了一下口水:「你每次都是這樣,一有人做一些你沒做過的事,你就忙不迭地說那是不可能做到的。」她的手指開始顫抖。
他看到她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遞給哈羅德。「他不會碎掉的,」她笑著說,「為什麼不抱抱他?」
他記起那天突然看到穿著紅裙子的她,領子上別著一片小小的冬青葉。他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甜甜的香氣。他們在院子里喝著姜味啤酒,看著頭上的星星。「誰還要去參加什麼派對?」不記得是誰說了這樣一句話。
旁邊的夫妻又吵了起來,打斷了哈羅德的思緒。「他不可能走到的。」遠足男說。「也不一定。」妻子回應。
遠足男繼續說:「有人喜歡其他牌子,但我們從來試一次失望一次。因為它們根本不夠支撐力。」他還邊說邊點頭,以示同意自己的觀點。
一個晚上,他拿起手提包正要回家,突然聽到櫃門後傳來一下抽鼻子的聲音。他想繼續走,但那聲音又響了幾次。終於他回過頭來。哈羅德慢慢打開櫃門,一開始除了幾盒紙什麼都沒看到,正要鬆一口氣,突然又聽到那聲音,像是在抽泣。接著他看到了,有個人背對他蹲著,緊緊地貼著牆。她的外套包在脊背上,綳得緊緊的。「不好意思。」他馬上說,正要關上櫃門趕緊離開,卻聽到她的哽咽:「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意思才對。」現在他一腳踏在柜子里,一腳還在柜子外,面前是一個對著牛皮信封哭泣的女人。「我工作都做得挺好的。」她說。「當然了。」他瞥一眼走廊,希望能看到一個同事,過來和她聊一聊。他從來都是個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人。「當然了。」他又說了一次,好像重複這句話就夠了。
大街小巷,哈羅德一條條走過。路窄了,又寬了,上坡了,又拐彎了。有時幾乎要貼著路旁的樹叢,有時又可以甩著胳膊大步地走。「別走到那些裂縫裡,」他聽到自己跟在母親身後大聲喊著,「那裡有鬼。」但這次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根本不認識他,而是邁步跨進每一道裂縫。他只好跟著她跑起來,伸長雙手,瘋狂地擺動。但是要跟上瓊這樣的女人實在太難了。
「你的帳篷呢?」遠足男問。「我在路上的小旅館住。」「多好啊。」旁邊的女人羡慕地說。
「指南針呢?帽子和手套呢?哨子和頭燈呢?」「還有電池。」那位妻子補充道。「沒作好準備就上路的傷亡率可比其他事情都高啊。當然,這樣一段旅程經常可以成就或者結束一段婚姻。」他妻子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坐得定定的。
「我想可以用一些退休金。我會有預算的。」「哦。」她又說了一次。「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別的計劃。」
「我是爸爸。」六七歲的他有一次這樣對母親說道。母親饒有興趣地抬起頭。他為自己的勇氣嚇了一跳,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好。只有戴上父親的低頂圓帽,穿上他的睡袍,不滿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酒瓶。母親的臉僵住了,他想自己至少也會得到一巴掌吧。但叫他大吃一驚、大喜過望的是,母親突然仰起了柔軟的脖子,房間里響起清脆的笑聲。他甚至能看九-九-藏-書到母親整齊的牙齒、粉色的牙肉。她從來沒有這樣笑過。
哈羅德驚訝地抬起頭。除了女服務員和他再沒有別人了,她看起來不太像剛說了話的樣子。她坐在一張空桌子旁,搖著腿,鞋子掛在腳尖上一晃一晃,搖搖欲墜。哈羅德喝完最後一點咖啡,又聽到一句:「但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的確是那個服務員,雖然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她的臉一直朝著窗外,嘴唇張成空空的O形,好像是嘴巴兀自在說話。他希望自己能說幾句話,又不知從何開口。也許什麼都不說,靜靜地聽就夠了,因為她繼續說了下去:「南布倫特比起德文郡其他地方簡直是多餘。就算太陽出來時我也不喜歡。我會想,是,現在是好,但不會長久的。不是在看雨,就是在等雨。」
「來這裏一日游?」一個聲音從他頭上傳來。
「真是個小丑。」她說。
哈羅德拿出奎妮的信默念,雖然不看也可以背出來。親愛的哈羅德:這封信也許會讓你小吃一驚。我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覺地想起過去。今年我做了一個手術……「我討厭南布倫特。」房間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興許是袋子里的東西太沉了。哈羅德突然想起了兒子,小小的,站在走廊上,肩上背著新書包。他穿著灰色的校服,肯定是第一天上學。戴維和爸爸一樣,比同齡的小朋友高那麼幾英寸,給人一種比他們大幾歲,或者是特別壯的印象。他抬頭看住哈羅德,靠著牆說:「我不想上學。」沒有眼淚,也沒有死死抓著爸爸的褲腳不放。戴維說話的方式簡潔,很自覺,很可以消除聽話者的疑慮。哈羅德回答道——是什麼?他說了什麼?他低頭看著這個兒子,他想給他一切,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保持健康是很重要的。」她說。哈羅德不知道她是在說他還很健康,還是想表示他是時候對自己的身體上點心了。他也不在乎,因為至少她沒有笑他。這種境況讓他很感動:遇到一個陌生人,對他表現出不是自己的那一面,或者很久之前已經失去了的那一面,甚至是成為一個自己「可能會成為的人」——如果那些年前作的選擇不一樣的話。他又點了一杯咖啡,女孩問一句要不要加奶泡,轉身去了。
「那為什麼納比爾先生總要盯著我,好像在等我出狀況一樣?為什麼他們都要取笑我?」
哈羅德疊起奎妮的信,裝回袋子里。信封有點問題,但他又說不出是什麼問題。再說,不專心聽那女人說話似乎有點不禮貌,因為很明顯她是在和他說話。
有那麼混亂的一陣子,哈羅德幾乎想說你怎麼不跟我一起來呢,但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她的招牌回答「我不這麼認為」,所以開口又變成了:「你覺得這樣可不可以?我這麼做?我走這段路?」
哈羅德笑了。不知道當時他有沒有笑出來。一群嚼著草的母牛抬頭看見他,把嘴巴停下;有幾頭向他走近,剛開始還很慢,漸漸卻開始小跑,碩大的身體眼看著會停不下來。哈羅德真高興自己在路上,雖然雙腳有點受罪,掛在手上的塑料袋有節奏地打在大腿上,在手腕上勒出一圈發白的痕迹。他試著把袋子架在一邊肩膀上,卻總是掉下來。
他抬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端著盤子的女侍應。她一定還不滿十六歲,手上的指甲塗成藍色,像那天早晨的天空。莫琳從前有一段時間把腳指甲全部塗成紅色,他曾經笑著看她將膝蓋貼到耳朵旁,小小的舌尖伸出一點放在下嘴唇上,全神貫注地給腳指甲上色。他用力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藍色指甲的女孩子身上,才能撇開腦海里那幅美好的畫面。哈羅德可不想她認為自己沒在聽她的話。她清理桌子時,哈羅德解釋自己正在徒步旅行,並沒有提到目的地。
她挺直腰板抬著頭離開了,剩下哈羅德站在那裡,彷彿他才是舉止失常的人。他想她最終還是放棄了辭職的念頭,因為每天抬頭看向她的桌子,她都還坐在那裡,一個人氣定神閑地工作著。他們幾乎不怎麼交流。事實上他注意到只要他一走進飯堂,她就會包好手中的三明治起身離開。
他老婆抬頭更正道:「是你最愛穿它了。」她頭髮很短,和莫琳一樣,眼睛瞪得圓圓的,彷彿戴了不舒服的隱形眼鏡。哈羅德恍惚陷入了一段回憶,戴維那時特別喜歡一個遊戲:用手錶計時,看自己能多久不眨眼。小小的眼睛都開始流淚了,還不肯閉上。和那些伊斯特本的比賽不同,這遊戲叫人看著都覺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