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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莫琳與臨時醫生

11、莫琳與臨時醫生

莫琳生硬地點點頭。很難說哪件事讓她更生氣,是他剛才說「老態」時向她眨眨眼,還是他臉上現在掛著的那個居高臨下的笑容。「他有家族遺傳,」她說,「我認得出那些跡象。」
「就這些嗎?」收銀台的女孩問。莫琳說不出話來。
「是的。」「治好她的癌症?」
「弗萊夫人,您先生目前吃的是什麼葯?」一段肅穆的沉默,莫琳打了個寒戰。「我說的老年痴獃,」她慢慢開口,「還沒確診。」代理醫生又放鬆下來,幾乎笑了:「您是不是想說他很健忘?有點老態了?忘記帶手機並不代表他有老年痴獃呀。」
「是老年痴獃?」「我給他找了家療養院,但他沒到六十歲就走了。我們去看過他幾次,他父親經常大吼大叫,還亂扔東西,根本認不出哈羅德是誰。現在我丈夫也在朝這個方向發展。不僅僅是健忘,還有其他跡象。」
「有,有。」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這樣啊。」代理醫生咬著下唇說。
戴維說她能自己離開屋子,這當然是對的,但他不知道一路上的焦慮有多難熬。並不是因為她想念哈羅德,她告訴自己。但獨自一人走在外面這個世界的確是一個新挑戰,叫人害怕。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做著最平常不過的事情:開車、推嬰兒車、遛狗、回家。彷彿生活一點沒變,可明明就變了。這是一個新世界,一個不對勁的世界。她將扣子直扣到脖子那裡,翻起衣領包read.99csw.com住耳朵,但空氣依然凜冽,天空太開闊了,周圍的形形色|色太強烈了。她趁雷克斯沒有看見她衝出了福斯橋路,一口氣逃到市中心。碼頭旁的水仙枯黃了,花瓣皺起來,連春天都要結束了。
接待員開始念叨第三遍道歉辭。「都是那個新系統,」她說,每個人都要通過這個系統才能查詢出結果,「連領養老金的老人也一樣。」她問莫琳願不願意第二天早上再來一次,莫琳搖了搖頭。如果回去,不知道還能不能鼓起這勇氣再來一趟。
「他有沒有說話時找不到準確的字眼?有沒有遺忘整段整段的對話?將東西忘在奇怪的地方?情緒有沒有大起大落?」
莫琳從醫生診室沖回家,羞恥得想吐。對哈羅德的過去以及行走計劃的一番解釋逼著她頭一次從哈羅德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情。這個決定是瘋狂的,不符合他性格的,但絕對不是老人痴獃作祟。如果哈羅德真是出於信念不顧一切地這樣做的話,這事甚至還有一絲浪漫的影子。她告訴代理醫生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或許只是瞎擔心。哈羅德不過是老了一點,他很快就會回來的。或許他已經回來了呢。最後她只讓醫生給自己開了幾片低劑量的安眠藥。
然後她簡要說了一下哈羅德的過去:他父親從戰場回來,成了酒鬼,日漸消沉;他父母並不想要孩子;他母親終於收拾包袱,一去不回;他父親https://read.99csw.com和好幾個阿姨在一起過,在哈羅德滿十六歲那天讓他離了家;往後很多年,他們都沒有再聯繫。「直到有一天,一個女人突然給我丈夫打電話,說是他的繼母,叫他趕緊把父親領回家,他父親瘋了。」
接待員又一次忙不迭地道歉。莫琳平時看的醫生臨時有任務不在,但她可以選擇看一個代理醫生。
「他有點近視,兩顆門牙都補過。但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他認為可以通過走路治好癌症?我不明白。他有宗教信仰嗎?」
「他?他只有在倒車不小心軋到花園時才會叫上帝。」她笑了一下,讓他知道自己是在開玩笑。醫生看起來更迷惑了。「哈羅德六個月前退休了,退休后他就變得非常——」她停下來,努力搜尋合適的字眼,「——安靜。」她說。
莫琳的手指濕答答的。自動服務台問:請問您是男性還是女性,她按錯了按鈕;輸入出生日期時,她將月份輸到了日期的位置。最後她只好求助於一個年輕的病人,那病人對著她的肩膀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噴嚏。到她登記完,身後已經排起一條短短的隊伍,有人抱怨,有人呻|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請諮詢主接待台。整條隊伍都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沒錯。」莫琳不耐煩起來。她要的不是解釋,而是他馬上可以理解。她來這裏又不是為了幫哈羅德辯護。
莫琳的話在沉默中著地。她雙手合十放在九-九-藏-書膝蓋上,擺好雙腿。來這裏要說的已經都說了,但還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所以她需要調整姿勢,以控制內心翻騰的不安。
回到小花園門口,雷克斯正在用籬笆修剪樹籬。「病人怎麼樣了?」他問,「好點了嗎?」她點點頭,走進房去。
走在通向碼頭的路上,真相如刺破黑暗的光線襲來。她和哈羅德湊合這麼些年的原因並不是戴維,甚至不是因為同情。她忍過這些年,是因為無論和哈羅德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孤獨,沒有他只會更加孤單。莫琳從市場買了一條排骨和一棵已經開始發黃的花椰菜。
「他認為自己可以怎樣救她呢?」「他好像覺得徒步走過去就可以救她。」他的臉沉下來,這下子下巴上也多了幾條深深的線:「他以為走一段路就可以治愈癌症?」「是一個女孩子給他的啟發,」她回答,「在一個加油站里,她還給他做了個漢堡。哈羅德在家從來不吃漢堡的。」「一個女孩子告訴他,他可以治好癌症?」再這樣下去,這可憐的男孩恐怕整張臉都會掉下來。莫琳搖搖頭,試著理清條理,突然感到一陣疲憊。「我很擔心他的身體。」她說。「他身體還健康嗎?」
接待員一個勁地道歉:因為實行了新的自動化服務台,她沒法幫莫琳辦理預約醫生來訪登記了。「但是我就站在這裏呀,」莫琳說,「為什麼你不能幫我登記呢?」接待員指指離主接待台幾英尺的屏幕,向莫琳保證九_九_藏_書自助服務操作非常簡單。
「您要喝杯水嗎?」接待員說,「您臉色有點蒼白。」「我坐一會兒就好。」莫琳說。
莫琳聞到了勝利的味道。她仔細地看著他說道:「我想知道——你,作為一個醫生——覺不覺得哈羅德這樣做對他自己是一種危險,可不可以阻止他?」
她拐進福斯橋路,想著屋子裡等待她的寂靜。那些沒付的賬單,咄咄逼人的賬單,碼得整整齊齊的。她的身體好像越來越重,步子越發慢了。
莫琳開始向他解釋丈夫如何為一個二十年沒見的女人離家遠走,並且堅信自己的行為可以治好她的癌症。他已經走了十一天了,莫琳絮絮說著,手裡的手帕擰成一個結。「他不可能走得到貝里克的。沒有地圖,又沒有合適的鞋子,連手機都沒帶。」一口氣向陌生人說完一切,她不能自已,幾乎哭了出來。她鼓起勇氣偷偷瞄了醫生一眼,他就像剛被人狠狠踩過一樣,眉頭的川字像用黑筆填過。
在候診室里,她試著看雜誌,但讀到的只是一個個分離的單詞,連不成有意義的句子。她注意到身邊那些與她同樣年紀的夫妻坐在一起,相互陪伴。空氣中的微塵在午後的陽光中迴旋飛舞,好像有人在用勺子不斷地攪動一樣。
一個年輕人打開診室門叫了一個名字,莫琳繼續坐著,想是誰這麼久都沒有反應,突然才意識到醫生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忙站起來。那代理醫生看來剛剛才畢業,連那套深色的西https://read.99csw.com服也撐不起來。他的鞋子擦得鋥亮,突然讓她想起戴維上學時穿的鞋子,心裏一陣刺痛。真後悔向戴維求助,待在家裡多好。
他慢慢開口,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彙:「您丈夫以為他正在拯救一箇舊同事?」
代理醫生呆住了。她聽到外面有個嬰兒大聲哭喊,心裏希望能有個人將他抱起來。醫生開口道:「看來我們有一個特殊個案,需要警方介入。您的丈夫進過精神病院嗎?」
「阻止?」「對。」她嗓子都緊了,「可以強制他回家嗎?」她腦門上的血管一下一下跳得厲害,都開始疼了,「他走不了五百英里那麼遠的。他救不了奎妮·軒尼斯的。一定要讓他回來。」
「安靜?」他重複。「每天都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就這樣,一整天。」代理醫生的眼睛亮起來,孩子氣地點一下頭。「我知道了。抑鬱。」他一下拿起筆,拔掉筆蓋。「我想不是抑鬱,」她感覺到心跳加快了,「問題是,他有老年痴獃。」喏,她說出來了。代理醫生的嘴張開了,下巴發出驚慌的一聲「咔」。他將筆放回桌面,沒有蓋上筆蓋。「他有老年痴獃,還要走路去貝里克?」「是的。」
「有什麼可以幫您嗎?」代理醫生深鞠一躬,聲音細不可聞。一句話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從他一開一合的嘴唇里滑出來,莫琳要努力將身子探前去才能聽到。搞不好待會兒他會給她安排一個聽力檢查呢。
「為什麼我剛來的時候你不告訴我?」莫琳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