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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哈羅德與咖啡店

26、哈羅德與咖啡店

沒有誰可以想象這樣的孤單。他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什麼迴音都沒有。他感到身體深處有股寒意,好像從骨頭開始結了冰。他閉上雙眼,覺得自己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來了,沒有絲毫反抗這種想法的動力。當他再次醒來,皮膚被身上僵硬的衣服劃過,臉上的皮膚因太陽或是寒冷火辣辣地疼,他只是爬起來,又一次邁開沉重的步子。
哈羅德只想把自己的孩子要回來。
他想起那些幫助過他的人。那些沒人想要,沒人愛的人,他把自己也數進去了。然後他開始想從這裏開始會發生什麼。他會將禮物交給奎妮,謝謝她,然後呢?他會回到那個幾乎已經遺忘了的生活里,回到那每個人都用各種小事物將自己與外界隔開的世界里去。回到徹夜無眠的主卧室,而莫琳會重新搬進另外那間房。
哈羅德在貝里克郡的馬路上跌跌撞撞,手裡拿著一大疊宣傳單,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裡。人們紛紛對他避走不及,但他沒有停下來。他可以原諒自己的父母不想要自己,不教他怎麼去愛,甚至不教他怎麼表達出來。他可以原諒他的父母,還有他們父母的父母。
外面街上,一個年輕女人試著塞給他一張宣傳單。「今晚是專為六十歲以上人士設的薩爾薩舞課,」她說,「你也應該一起來,什麼時候都不算太遲。」但是已經遲了,太遲了。哈羅德瘋狂地搖頭,又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腿上的骨九九藏書頭好像不見了。「請拿一張吧,」那女孩說,「全部拿去吧。你回頭就可以丟到垃圾桶里。我只想快點回家。」
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裡,哈羅德向一個女侍應要了一杯水,問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間。他為自己沒有帶錢道歉,耐心地等著女侍應的目光一點點打量過他油膩打結的頭髮,千瘡百孔的外套和領帶,最後順著浸滿泥漬的褲子,落在他那不知道該說是穿著帆船鞋還是藍膠帶的腳上。她撇撇嘴,回頭看向身後一個年紀稍大的灰衣女人,她正忙著和幾個顧客說話,明顯級別更高。於是她對他說:「你最好快一點。」給他指了洗手間的方向,沒有碰他一下。
最後一段旅程是最艱辛的。哈羅德能看見的就是路,腦子裡什麼想法都沒有。之前右腿的傷痛又發作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他根本就身處於一個不存在的地方。蒼蠅在他腦袋周圍嗡嗡作響,有時還有什麼蟲子咬他一口、叮他一下。土地很廣闊,很空曠,馬路上排成一排的車子像玩具一樣。又是一座山,又是一片天空,又走了一英里,全都一模一樣,令他厭倦得幾乎想放棄。他經常會忘記自己到底是在往哪裡走。
失去了愛,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那個詞是什麼來著?他記不起來了。他記得開頭那個字應該是單人旁的,但實在想不起來了。什麼都不重要了,浸九九藏書透夜空的黑暗,打在身上的雨水,吹得人寸步難行的狂風。他渾身濕漉漉地睡著,又濕漉漉地醒來。他再也想不起溫暖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走,走,走。這是唯一的語言。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叫出聲來,抑或是腦子裡在想,甚至是有人在朝他喊這幾個字。他覺得自己好像成了這世上的最後一個人,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路,整個他就是一部走路的機器。他是一雙纏著藍色膠帶的腳,在往貝里克走去。
哈羅德重新把背包拉上肩膀,轉身離開療養院。走過草坪時,太陽椅上的幾個身影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沒有人在等他,所以也就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和離開。哈羅德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刻就這樣來了又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他在哪裡?」管理層問。哈羅德握緊雙拳,盡量不讓自己倒下。管理層說:「你有在這裏見到過你兒子嗎?他在貝里克嗎?」有個顧客把手放在哈羅德的手臂上,用輕柔得多的聲音說:「不好意思,先生,請問你是那個朝聖的人嗎?」哈羅德喘了一口氣。是這個人的好心腸讓他崩潰了。「我和我妻子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我們有個很久沒聯繫的朋友,上周才去拜訪過他,我們還談到了你。」哈羅德任憑那個男人抓著他的手臂說下去,但是他無法回答,也無法動一下。「誰是你兒子?他叫什麼名字?」那男人問,「也許我能九_九_藏_書幫上忙呢?」
「他叫——」突然哈羅德的心狠狠一沉,彷彿從一面高牆上翻了下去,跌進無止境的虛空里。「他是我兒子。他叫——」
出門寄信至今第八十七天,哈羅德·弗萊來到了聖伯納丁療養院的大門外。加上有意無意繞過的彎路,他一共走了六百二十七英里。眼前這棟現代建築一點都不裝腔作勢,由幾排沙沙作響的樹守護著。大門附近有一盞老式街燈,還立了一個指示停車場位置的標誌。幾個身影坐在草坪椅子上,像掛出來等著晾乾的衣服。頭上有隻海鷗迴旋著掠過天空,叫了幾聲。
女侍應給了他一個一次性紙杯,裏面有清水,但沒有請他坐下來。他問了一下有沒有人願意借他一把剃刀或梳子,但那個穿著灰衣服的管理層馬上過來給他指了指窗戶上貼著的一句告示:禁止乞討。她讓他離開,否則就要報警了。他走向門口時沒有一個人抬頭,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有臭味。他在野外待了那麼久,已經忘記什麼氣味是好的,什麼氣味是壞的。他知道那些人為他感到尷尬,心裏希望能叫他們不用這樣。
他回頭看向管理層和咖啡店裡的其他顧客,直視他們的眼睛。他說:「我想要我的兒子。」
一個周二下午的三點半,哈羅德在空氣中嗅到了鹽的氣味。一個小時之後他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邊緣,眼前躺著一個小鎮,邊上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他走近粉灰九九藏書色的城牆,但沒有人停下看他第二眼,也沒人主動給他任何食物。
靠窗的一張桌子旁,一對年輕夫婦正彎腰逗著懷裡的嬰兒。這一幕牽起了哈羅德內心深處劇烈的痛,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還能站得直。
這句話讓他身體整個顫抖起來,不是輕輕的戰慄,而是從身體深處發出來的劇烈的震抖。那股疼痛撕裂胸前的肌肉撞上他的喉嚨,哈羅德的臉都扭曲了。
哈羅德腦海里閃過將他帶到這裏來的路。走過馬路、山坡,見過房子、籬笆,進過購物中心,經過路燈、郵箱,沒有一樣有特別之處。它們只是他走過的地方,誰都可能經過這些地方。這個想法突然給他帶來一絲痛苦。就在這個從前以為一定充滿了勝利喜悅的時刻,哈羅德突然感到一點恐懼。他怎麼會認為這些再平凡不過的地方加起來就等於更多呢?他的手指依然懸在門鈴上,卻按不下去。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哈羅德走過微微彎曲的柏油路,舉起手放到門鈴上。他希望這一刻可以停下,像畫面一樣,從時空中剪出來:按在白色門鈴上的黑手指,灑在肩膀上的和煦陽光,還有頭上笑著的海鷗。他的旅程完成了。
那些他以為已經擺脫了的噩夢又回來了,他無處可躲。無論醒著還是夢中,他一遍一遍經歷著過去,而且從中感到了新的恐懼。他看見自己站在花園棚架里舉著斧頭胡亂揮舞,手上都是傷口,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頭左搖九-九-藏-書右擺。他看到自己的拳頭打在成千上萬片五彩繽紛的玻璃大頭針上,血流如注。他聽到自己在祈禱,翻著白眼,雙拳緊握,但那些祈禱一點意義都沒有。有時他還會看到莫琳轉身背對他,走向一團耀眼的白光,就這樣消失了。過去那二十年就這樣被抽絲剝繭、原形畢露,他再也無法躲到那些平淡無奇或陳腔濫調背後。與這片土地上一切細節一樣,所有偽裝都不復存在了。
鞋子有個地方鼓起來,鞋面和鞋底連接的地方開了個口,鞋底又薄得像紙一樣了。他的腳趾隨時會穿過破洞露出來,他用那捲藍色的膠布纏了幾圈,從腳底一直繞到腳踝,這樣鞋子和他就連成一體了。或者反過來,是他和鞋子連成一體了?他開始覺得鞋子有了他們自己的思想意願。
哈羅德在鏡子里看到一張黝黑的、依稀有點眼熟的臉龐。深色的皮膚相對裏面的骨頭而言好像太多了,松垮垮地掛了幾疊,額頭和臉頰上有幾道傷口,頭髮和鬍子比自己以為得還要亂,又長厚,眉毛和鼻孔里都有毛髮像電線一樣伸出來。他是個可笑的老傢伙,一個不合時宜的東西。和那個拿著信出門的男人沒有任何區別,一點都不像那個穿著朝聖者T恤在鏡頭前擺姿勢的人。
管理層冷冰冰地看著他。其他顧客站在他身後,好心的男人依然抓著哈羅德的袖子。他們都一無所知。不知道他心底翻騰的恐懼、迷惑和悔恨。他想不起自己兒子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