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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你醉了也得去!」我強硬地說。
經過兩天亂鬨哄的忙碌,播種工作基本搞完了。
在以後的幾天里,我把一切又都忘了。我只是懷著一種瘋狂的興奮,從這個大沙梁跑到另一個大沙梁。我看見我的花棒已經大片大片從沙裏面冒出來一無數的生命破天荒在這不毛之地誕生了!可是,有一個沙丘上的情況卻叫我傷心萬分:這裏的播種者竟然把種子大把大把埋在地下,現在隔老遠出來一大叢,大部分地方沒有一棵苗。這是偷工所造成的惡劣後果。這意味著這座沙丘將來會像禿子的頭髮一樣稀稀拉拉——根本起不到固沙作用!
遠處無邊的沙漠,像一個巨大而動蕩不安的海突然凝固不動了。真有意思!那些在初春的大風中滾動過的沙兵,現在卻像無數頭疲倦的黃牛卧伏在地,但它們還保留著運動時的姿態。沙丘的曲線妙不可言;整個大沙漠就是用這些互相銜接的、無數美妙的拋物線而組成。
半個月後,我終於欣喜地看見了第一棵花棒苗。
我一下子成了一個大戰役的總指揮,忙得前後亂跑。
農田外墨綠的沙篙,鵝黃的沙柳,淡紅的霧柳,都正在發旺。攆狼嚎草像灰色的濃霧一般漫在窪地里。開小紅花的禿鈕子草、肥頭大耳的羊耳根子、棉蓬、抓地草、馬前草、蒼耳、苦菜、蒲公英、水灰條、旱灰條,點綴在灌木叢中。小路兩邊和房前屋后的土地上,形成了一個極其熱鬧紛繁的植物的世界。誰能想到,沙漠里還有這樣的天地呢?
「那你呢?」有雄不客氣地問他。
經過十幾年的營造,這裏已經出現了大片的農田和林草……現在我來到這裏,正是企圖擴大這片綠顏色的。
「風嘴!我是雨嘴……」
「怎?」他瞪著一雙醉眼看著我。
你不要以為沙漠的氣候總是那麼叫人討厭。沙漠也同樣有清爽的風,沁人read•99csw.com心肺的細密的雨絲,以及別的地方沒有的新鮮空氣和潔凈的地面。
「補種。」我說。
實際上,就是現在那些繁花似錦的大城市,說不定以前也是一片荒涼;走過去一代一代的人們用汗、血和生命的代價才開拓出來的——現在生活在那裡的人們,是不是越過這一片繁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過去這一頁頁人類勞動和創造的歷史呢?是的,幸福屬於現在的人們,而光榮則屬於過去的開拓者。我們有權獲得前人創造的幸福,但也有責任繼續為後代開拓……
我看他走路的確有點東倒西歪,我只好去把有雄叫來。
水流走後,地上漸漸出現一層植被。後來就在這裏建起了農場。
(鄭小芳)
實際上,只要人的腳步可以到達的地方,就會有青草、鮮花和其他的生命。
不要想這麼多——這是常識。
有雄攙扶著曹場長,我們三個就一塊來到這個沙丘。
現在,一場雨過後,沙漠完全又是另一個面貌了。一些有水或者潮濕的地方,綠色的生命已經頑強地生長。所有的喬木、灌木,也開始綴上鮮嫩的綠葉,給人一種生機盎然的景象。
播種完后,我每天都往這些沙丘上跑。
沙漠里的夏天是一年間最好的季節。天高地闊。空氣清新,甚至有一點甜絲絲的味道。當然,陽光是炎熱的,但沙漠用它那鬆軟的皮膚盡情地吸收著熱量。太陽一落,很快就涼爽下來。風是輕微的,吹在人裸|露的胳膊腿上,像孩子的手掌在輕輕撫摸。農場周圍的莊稼由於管理不好,長得並不景氣,但仍然叫人喜愛。穀子有的已經開始抽穗;大片的向日葵正開得金燦燦的——那熾熱的花朵常常會引起人一種激|情。蕎麥也正在開花,白粉粉的,像一片輕柔的雲彩落到了田野上。
曹場長正光著上身,和侯會https://read.99csw•com計坐在宿舍外面。從那麻木的神態和各方面判斷,這兩個又是剛喝完酒。
我顧不上和他磨嘴,我只關心我的花棒。我對曹場長說:「一定要補種。」
當所有的人馬撤走以後,我就不由得一個人在這些沙樑上轉來轉去,心情就像一個指揮士兵打了勝仗的將軍一樣視察激戰後的戰場。我極其快樂地想到,用不了幾年,這些多少年寸草不生的地方,將會被茂密的花棒所統治。那紫藍里透出粉紅顏色的花朵,將會開滿這荒沙野地……
最近,惡毒的侯會計已經在散布我和有雄的流言飛語。我並不因此就躲避有雄。我像對大哥一樣信任他。再說,這裏誰都知道,我已經有了男朋友,他在省城工作——為了在這樣一個全是男人的環境里生活,我早就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這一點。
這一天,遠遠近近的農牧民們,有的步行來,有的騎馬來,有的坐著拖拉機來,紛紛聚集到農場西邊的草灘上。
「我?我明說在這裏混日子哩!過兩年退休回城呀!我才不把這骨頭埋在黃沙里呢!哼!我能來當這個爛場長就不錯了,我不知道呆在城裡的單位享福?」他振振有詞,似乎有什麼功勞了。
農場周圍更是變得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由於這裏樹木多,從遠方向這裏看,已經是綠蒙蒙一片了。有些無名的小黃花,像碎金一般點綴在草木間。如果在城市和肥沃的平原,這些草木花朵也許並不怎樣令人稀罕,可這裡是沙漠呀!
我忍不住罵了一句:「把你的糞嘴閉住!」
是的,這一切都過去了。但我無限的情思還通向那裡,那裡有我熱愛的人。儘管我們已經這樣了。我仍然愛他。我怎麼也想不到,這愛的最後結果將會是什麼……可是他呢?他現在還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嗎?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收到他的信read.99csw.com了。也許他忙,也許他到外地出差去了……
我現在也基本上適應了這時的生活,我的房子也變得像個女同志的宿舍了。有雄已經幫助我用柳條和廢報紙糊了今天花板,把屋頂上那些「蟒蛇」遮蓋起來。他甚至從城裡捎回來一些白灰,把我的牆壁粉刷得雪白。
播種工作進行得相當混亂,有人為了早完工,故意不按技術要求播種。我,有雄,趙書記,不時地在幾十個大沙樑上跑來跑去照應。
「補種?」
「你去看一下。」我說。
不管怎樣,我得讓這個醉鬼領導去看看。
曹場長自食前言,推說農活忙,只給我打發來幾個工人。但我並不沮喪,因為公社趙書記也親自上陣來幫助我了。
「你不看我醉了嗎?」他非常可笑地說。
這時,旁邊那個無恥的侯會計開口說:「哎呀,你這麼厲害!曹場長的老婆也不敢這麼說曹場長……」
我們的農場據說原來只是一個低洼的灘地,由於遠方的沙漠在大雨過後來不及吸吮它的水流,然後就漫過來,聚匯在了這裏。年經月久,竟然形成一個大水潭。沙漠里的人愛水如命,見大自然給他們送來這麼大一片水,喜歡得不得了。在熱天,周圍的農牧民就成群結隊來這裏洗澡、游泳,結果先後淹死過許多人。迷信的農民認為這水裡養起了妖精,便用人工把這渾水排入了遠方的波浪河。
「嗯。」
「怎辦?」他問我。
為了我的愉快,我要深深感謝一個人,不用我說,你們也會猜出我指的是誰。是的,我說的是吳有雄。他對我的幫助,你們已經看到了。
曹場長儘管醉了,但也看到了他派去的人手做下了什麼營生,醉臉上露出了尷尬。
我幾乎是跑著回到農場,去找曹場長。
曹場長只好說:「補就補吧,讓有雄負責找人去……」第二天,我就和有雄帶著一些工人,重新補種了read•99csw.com這個沙丘。這些工人都很老實,又都是有雄的朋友,因此活幹得既認真又負責。好了,開頭的工作儘管難,但終於熬過來了……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了。不用說,我的花棒已經在沙漠里紮下了根。我從早到晚,天天都在這幾十個大沙樑上巡視著,以防附近生產隊的羊群和牲口來侵害。我在這些沙丘上灑下了許多汗水,但也得到了說不出的喜悅——勞動和收穫的喜悅,皮膚是黑了,手也粗糙了;衣服經常邋裡邋遢,頭髮亂糟糟的像一棵沙蓬,並且經常像男人們一樣赤腳片走路……但我的心靈卻從來沒有這樣充實過。
人在靜下來的時候,反倒容易想起那些五彩繽紛的生活場景。此刻,我又不由得想起了在省城和薛峰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現在,那裡的石榴花一定又開得像火一樣紅了吧?親愛的人還記得我們一起唱過的歌嗎?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焰。它象徵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而城市郊外的麥田,現在肯定已經是一片綠汪汪的海洋了。我們倆經常去的那個「老地方」,水渠兩岸的楊柳一定長得像兩堵綠色的牆,那清澈的渠水正喧嘩著從其間淌過……一切,都成了過去。親愛的「老地方」!我是再也不會去你那裡了,但我永遠記得我和他在你那裡所度過的那些甜蜜的時光……
為什麼不想呢?我們在生活中往往忽略的是常識——而這往往也是重要的。你們知道,不管我怎樣認識這一切,但我現在生活的這今天地,給我帶來的是說不盡的愉快。
吳有雄充當我的助手,和我分頭給各隊的負責人講解播種技術。有雄相當靈,也愛鑽研,我只給他說過一次,他就把有關的技術要求記熟了。
他現在勉強起來,回宿舍穿了件衣服,出來說:「看就看吧,已經成了那樣子,看了又能怎?」
我回憶一下,這個沙丘是我們https://read•99csw.com農場工人播種的。我的愉快此刻一掃而光了。
我先前已坐有雄的拖拉機回了一趟城裡的機關,把我的鋪蓋和大部分生活用品都搬到了這裏。我用畫報把炕周圍貼了一圈,房子里一下子變得潔凈而有了生氣。我還在門前種了一些牽牛花一現在它的蔓子已經扯長,常常在早晨或者晚間,把那鮮艷而相互的花朵綴滿了我的窗戶……
我躺在沙丘上,躺在我的「孩子」的身邊,望著白雲在蔚藍色的天上流動著,四野里靜得沒有一點聲響。遠處農場那邊,偶爾傳來一聲馬的嘶叫,才打破這夢一般的寂靜。是的,多麼寂靜……
我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躺在沙堆里,看著這剛冒出地面的小生命,心裏湧上一股甜蜜的感情一就像母親看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一樣。不知為什麼,這時我想起了自己從畢業到現在的全部不幸的生活際遇;也想到了自己孤單一人到這裏所受過的那些艱辛……
儘管他光著上身,極不雅觀。但我還是不顧一切走到他跟前,說:「曹場長,咱們農場工人播種花棒偷工。他們負責的那個沙丘都是把種子大把大把埋在地下,現在……」
旁邊的有雄對曹場長說:「這兩天我不出車,把這事交給我吧。你只給我撥個人數,具體人我來找。曹場長,不管怎說,你是一場之長,咱們就這樣搞生產,恐怕非爛包不可。實際上,現在已經爛包了!」曹場長的酒似乎也醒了點,面有愧色地說:「確實爛包了……他媽的!我看還不如把這農場解散了!龜孫子們,只忙著回家種責任田,誰操心這農場的事哩?」
令人遺憾的是,這農場現在的領導人看來對我的工作並不熱。但是,不管理怎樣,既然來了,非要干出個名堂不可!經過一段緊張的準備工作后,花棒的種植就開始了。公社組織了九今生產隊上百個人,準備把四千多斤花棒種子播入將近一萬畝的沙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