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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八幡平 第一節

第三章 八幡平

第一節

「也就是說,你不想說出對你丈夫不利的……」
女人轉過臉來,看著吉敷竹史。她已經不笑了,眼睛里似乎燃燒著欲|火。這顯然是欲歇斯底里大發作,處於高度興奮的狀態,接下來也許是大哭,也許是大笑吧。
木山法子一動不動地躺著,沒有任何反應。濕透了的頭髮沾在臉上,身子在發抖。
這回木山法子有反應了,她搖了搖頭。
木山法子繼續保持沉默。
「我怎麼可能預約旅館呢?」木山法子又笑了。
「正如你看到的,這是在車裡。托你的福,回到車上來了。下一步怎麼辦?把你送到哪兒去?送到盛岡你家裡去?雖然我現在有工作,那也沒辦法,你凍得直哆嗦,得了肺炎就麻煩了。我送你回去。你是開車來的嗎?」
「那你就去看那個筆記本吧,我懶得回答你的問題。」
這邊既然沒有由佳里的影子,就只能順著山路去八幡沼了。吉敷竹史按照路標的指示,登上了通往八幡沼的鵝卵石小路。路修得很好,鵝卵石之間的縫隙里澆灌了水泥。
「欺負人的岩田雄治。」木山法子說話突然利索起來。
「為了看她手上的一個筆記本。你明明知道那個筆記本的存在,但是你沒有告訴我。那個筆記本,是木山秀之的。」
「你想讓我怎麼回答你?」木山法子把臉轉向吉敷竹史。在後視鎲里,吉敷竹史看到了木山法子的半邊臉。
「八幡平溫泉鄉的入口處,有一個八幡平國民賓館,我住那兒。」
吉敷竹史把她從水裡抱起來,關切地問:「你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了?」一邊問一邊有意識地想跟她開個玩笑,並且因為實在沒想到在這裏碰上她,差點兒露出一絲苦笑。
過了很長時間,吉敷竹史才通過後視鏡,看見了木山法子的動作,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對!你說得很對!我不想說對我丈夫不利的話!因為我是他的妻子!」
這個人不是木山法子吧?吉敷竹史開始懷疑自己認緒人了。緊緊地摟著自己的這個女人,跟在盛岡她的家裡見到的木山法子判若兩人。
「沒有,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吉敷竹史回答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這附近有沒有避雨的地方?」
莫非這裏就是八幡沼?左右看看,水深的地方長滿了水草,還有盛開的日光萱草花,美得真像一幅畫。這種離現實很遠,可以是說只能在夢中看到的景象,吉敷竹史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能見度還是不高,稍遠一點的地方就看不淸了。吉敷竹史站在一個路標下面,等著大霧散去,等了好一陣,霧小了一點,可以看到遠方八幡沼清澄的水面和岸邊的紅土了。
「那你就是偶然在筆記本上發現了那個殺人計劃。」
「你隱瞞也沒用,我很快就能把那個筆記本弄到手,馬上就會水落石出!」吉敷竹史威脅道。
「但是,吃了安眠藥。為什麼要吃安眠藥?」
「有是有,不過您已經走到這兒了,索性到下面的餐廳去吧。」打聽了一下,下面的停車場和餐館,就是吉敷竹史停車和吃午飯的地方。
「不是。」木山法子用沉悶的口氣說,「這是我為了今天的死,為自己準備的東西。」
「現在是旅遊旺季,有空房間嗎?」
可是,木山法子既沒有哭也沒有笑,而是「呼」地吐了一口氣,垂下雙肩,臉也轉向一側:「我,怎麼著都無所謂了,幹什麼都無所謂了,成什麼樣子也無所謂了,我想死,結果連死都死不成,你還要我怎麼樣?」
木山法子笑了笑。今天,吉敷竹史第一次看見她笑。
「我不想住那個旅館。」木山法子終於說話了。
這回輪到吉敷竹史沉默了,心想:難道真的沒有過嗎?
「這麼說,就把我難住了,我對這一帶不熟悉。你預約旅館了嗎?」
吉數竹史再次發動車子,直奔八幡沼。去八幡沼要通過一條叫做「盾形火山線」的收費盤山公路。吉敷竹史謹慎地駕駛著汽車,在翠綠的叢林中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拐地往上爬,漸漸地霧氣瀰漫,周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我還是……」木山法子好像剛一張口,就覺得說錯了話,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還是木山拓三的妻子呢,作為一個妻子,能為丈夫說那種話嗎?」女人說話的聲音又激烈起來。
木山法子用儘力氣,拚命地搖頭。這是她第一次明確地表示自己的意思。
「是殺死小澌澤茂老師一個人的計劃嗎?」
第二天早晨,吉敷竹史驅車前往八幡平。鳥越由佳里幫忙的那個叫「麋鹿」的小旅館,在松尾村的八幡平溫泉鄉,離鐵路沿線很遠,需要坐公共汽車,不太方便。於是吉敷竹史就向盛岡警察署借了一輛警車,一人駕車前往。
「那種想法……」木山法子馬上回答說,「我根本就沒有過。」
「我不想回家!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你鬧夠了吧?我在工作!你懂嗎?我在工作!」
「是你把我救活的吧?你有齎任填補我的失落!你要對我負責,填補我的失落!」女人說著舉起拳頭,照著吉敷竹史的臉打過來。
「哦,你應該有駕照吧。」
他忽然想到觀光指南上寫著的一句話:八幡平的濕地,絕對不能隨意踩踏,被踩過的地方恢複原狀需要一百年。所以遊人必須沿著木板路走,不能進人濕地或沼澤地。按照這個規定,沼澤地里不應該會有人的。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憤怒,木山法子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聳動著,左手抓著那扇已經被推開了一點的車門的門把手。
吉敷竹史大致知道木山法子想說些什麼了,不過,那些話,吉敷竹史現在並不是特別想聽。
木山法子的肩膀靠在吉敷竹史身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山路上到處是石頭和樹根什麼的,吉敷https://read.99csw.com竹史提醒道:「注意腳下。」
走的時間真不短了。在沼澤地里走路非常吃力,兩腳累得要命,胳膊因為抱著一個濕淋淋的女人,也累得麻痹了,幾乎失去了知覺。吉敷竹史開始後悔聽從木山法子的指示,朝這個方向走了。
「不能隨意踩踏濕地,你不知道嗎?」吉敷竹史還想說一些輕鬆的話題,但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總算滑到底了。吉敷竹史站起身子四下一看,這裏簡直就是一個夢幻般的世界!
「我想死,所以……」木山法子說話的口氣恢復了正常。對此吉敷竹史可以理解。既然打算在八幡沼自殺,汽車肯定放在家裡了。當然也許是被她的丈夫木山拓三開走了。
「白白地冒險跑下來一趟,還得爬上去。」吉敷竹史有點兒後悔了。
但是,再往前走看來是不可能了。在可以看到的範圍內沒有路,全是水。吉敷竹史沒有力氣蹈水找路,再說也沒有那個必要。
吉敷竹史來這裏的目的,是來找鳥越由佳里的;他現在最想去的地方,是那個叫「糜鹿」的小旅館,如果有床位的話在那裡住一夜最好。但是,把木山法子也帶到「糜鹿」去,合適嗎?不過,這也很難說,由佳里畢競是她的親生女兒。
「現在我不想聽你說這些,我想聽的是實際發生過的真正意義上的殺人,是帶著毒藥,分別潛入兩輛新幹線列車裡,同時毒死一男一女的殺人事件!那不是你乾的嗎?」
爬上一個坡,路變得平坦了,指向停車場和餐館的路標也出現了。停車場,大概就是自己停車的那個停車場吧——吉敷竹史想。終於碰到遊人了。
吉敷竹史壓低身子,右腳在前,左腳在後,一點一點地往下滑,被他碰落的石頭紛紛滾到下面去了。就像小時候在公園裡坐滑梯似的,越滑越快,可是總也到不了頭。他開始感到後悔了,真想抓住草木停下來,順著原路爬回去。
路終於沒有了,前面是一個可以稱得上懸崖的大下坡。下這個坡是需要勇氣的。因為有霧,坡下是什麼根本看不淸,如果下去之後走不通,再爬回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為什麼想起要用這個東西?」
吉敷竹史緊緊盯著木山法子那張花朵般的臉,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的臉射穿。木山法子卻十分平靜,無論吉敷竹史問多少遍,她也沒有一絲動搖,一直獃獃地看著前邊的擋風玻璃。
吉敷竹史終於從夢幻世界回到現實中來,恢復了他固有的冷靜和務實的本來面目。
「你說的避雨的地方在哪兒啊?」
大約走了十多分鐘,木板路變成了石頭鋪就的山路。山路比兩側的地勢要低,那路上淌著雨水。
木山法子沉默了。
但是,木山法子什麼都不說,依然把嘴唇湊上來,緊緊貼住吉敷竹史的嘴唇,從喉嚨里發出悲悲切切的呻|吟聲。
木山法子慢騰騰地左右搖著頭。
木山法子好像沒聽見,依然看著窗外。
聽了這話,吉敷竹史毛骨悚然,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木山法子突然大笑著大聲說話,叫吉敷竹史感到吃驚,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木山法子什麼反應都沒有。吉數竹史本以為她還要提出兩個人一起睡,結果沒有。過了好半天她才小聲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有沒有空房間。」
剛才她還想自殺,也是不難理解的。第一、她覺得兒子的死,她自己有責任;第二、兒子死了,親生女兒也要不回來了;第三、丈夫有殺人嫌疑。這幾個方面加起來,使木山法子感到家庭徹底崩潰,陷人了絕望的深測。
「那邊?那邊有避雨的地方?」吉敷竹史問。
「在那裡幫忙。那個旅館是她父親的親戚開的。」
那女人搖搖晃晃,總算能靠自已的力量站住了。身上的水繼續往下流,啪嗒啪嗒地滴在木板路上。
「不是?」
「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非常重要,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你丈夫看過那個筆記本嗎?」
吉敷竹史迅速中蹚著水,向發出聲響的地方奔去。沼澤地的水比想象中的要冰冷三倍。涼氣從腳尖流淌向全身,讓人冷得發抖。
吃過午飯,吉敷竹史來到另一家餐廳尋找由佳里,還是沒有找到。回到停車場,在零零散散的車輛之間穿行。正如菊池所說,來這裏觀光的人的確不多,看來人們還不怎麼知道這個國家公園。
吉敷竹史伸出左手推了她一把,木山法子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上湊,兩個人相互推搡起來。
吉敷竹史繼續往前走,偶然有人擦肩而過。人們都穿著登山服,從吉敷竹史面前經過的時候都要打一聲招呼。這是山裡的禮儀。
「你到鳥越鍍金廠去,找由佳里借去那個筆記本,看了一兩天。你在那個筆記本上偶然看到了你兒子寫的殺害小淵澤茂老師的計劃……不,也許你早就知道你兒子寫在筆記本上的那個殺人計劃,所以你才去借的,對不對?」
木山法子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左側窗外的風景。天已經很晚了,什麼風景都看不見。
幾乎是同時,吉敷竹史做夢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木山法子掙扎著伸出雙臂,勾住吉敷竹史的脖子,再一用力,把自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吉敷竹史的嘴唇上。
吉敷竹史以前沒有聽說過「八幡平」這個地名,看了菊池刑警給他的觀光指南之類的資料,才知道「八幡平」是北方一個非常有名的旅遊勝地。觀光指南上說,冬天,十和田八幡平國家公園裡美麗的樹掛,規模大大超過知名的藏王樹掛。叢生的髙山植物,茂密的青森冷杉,自然生態保護得非常之好。這個分跨岩手、秋田兩縣的國家公園裡,沒有一塊農田,沒有一戶農家,是純而又純的大自然原貌九-九-藏-書
「我不想見我丈夫。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一會兒就暖和上來了,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吧。這是氰酸,對不對?是從你姐夫的工廣里輸出來的,是你毒殺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以後剩下的,對不對?」
吉敷竹史心想:這是一個感情起伏很大的女人。
躺在吉敷竹史懷裡的木山法子,微微睜開眼睛,看了吉敷竹史一眼。那是一雙陰鬱的、卻十分美面的眼睛,吉敷竹史被那雙眼睛吸引住了。走向死亡之前的美,在最後的瞬間大放異彩。
菊池對吉敷竹史說,東北地方的人不會做宣傳,如此風光明媚的國家公園,竟然很少有人知道。也許正是因為如此,這裏保持了大自然最原始的狀態,是難得的好去處。散落在公園裡的沼澤和濕地,具有代表性的高山椬物日光萱草花和衣笠草花,都很值得觀賞。但是,除了夏天旅遊旺季以外,很少有人前來觀光。只有冬季才有眾多滑雪愛好者光臨。
「放開我行嗎?你想這樣待多久啊?」吉敷竹史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他覺得在這滂沱大雨里,不大聲叫,木山法子是聽不見的。
吉敷竹史趕緊踩住剎車。
也許是因為太冷了吧,木山法子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著,淚水從已經睜大的眼睛里涌了出來,流到臉頰上,和著雨水流進沼澤地里。這時候,吉敷竹史心裏湧起一種被人責備之後的害羞。
「你真是一個叫人無法理解的女人。如果你沒有毒死那兩個人,你沒有理由尋死!但是,你來尋死了,這隻能證明是你毒死了那兩個人。你的想法,你的行動,我完全不能理解。剛才,你為什麼要跟我接吻?直到現在你還這麼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這到底是為什麼?我不能理解!」
那情景,真像是舞美設計師設計的舞台,不,應該說勝過舞台!用一句成語來概括的話,就是美不勝收。吉敷竹史抱著木山法子,走在這美不勝收的世界里,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某種巧妙的騸術賺到這裏來的。
「那你說怎麼辦?」吉敷竹史怒吼起來。
「真的不是。不過,我不覺得我沒幹就是什麼好事。要是能幹的話,我也許就去幹了。所以,如果是我乾的,我會理直氣壯地告訴你的。事到如今,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只想說真話,不想說假話!」
「你怎麼又不說話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秀之做的那個計劃,跟在上越新幹線和東北新幹線里實際發生的事件,是不是十分地相似?」
吉敷竹史從口袋裡把那個裝著白色粉末的小瓶子拿出來,在木山法子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想吃這個自殺?」
「你對你丈夫表示懷疑嗎?」吉敷竹史抬頭看了看後視鏡里的木山法子,「你懷疑你的丈夫看了那個筆記本以後,實施了兒子制定的殺人計劃,對不對?」
兩個人互相瞪視了一陣。冷風從門縫裡吹進來,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車裡又冷起來。吉敷竹史看見木山法子的肩膀凍得直打哆嗦。
木山法子不說話,吉敷竹史只好抱著她向前移動。本來以為她會反抗的,沒想到非常老實,乖乖地讓吉敷竹史抱著走。
吉敷竹史被這突然發生的事情弄得迷失了自我,甚至可以說是動了感情。也不知道兩個人吻了多長時間,吉敷竹史終於意識到,離開木山法子的嘴唇,是自己必須履行的義務。
已經走了不少路了,腿都走累了。按照現光指南的說明,應該有一條木板鋪的路,可是自己分明走在河床里,肯定是由於霧大走錯了。
吉敷竹史從盛岡出發,沿著東北高速公路北上,到達松尾八幡平出口,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從高速公路上下來,看了一下菊池給的地圖,繼續向八幡平溫泉鄉行駛。溫泉鄉有很多小旅館,「糜鹿」應該是其中之一。
「你要是非讓我說呢,我就說給你聽。不過,刑警先生,你從菊池那裡聽到的還少嗎?」木山法子面無表情地說。
奔到近處一看,只見一個女人匍匐著倒在水裡,長長的頭髮漂在水面上,猶如黑色的水藻。吉敷竹史趕緊把女人的上身抱起來,並隨手翻轉過來,把遮住了她的臉的長發撥到兩側一看,是木山法子!
正要挖苦這個女人兩句的時候,看見了木板路。木山法子大概就是從這裏走進沼澤地的,打算走到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去自殺。
「這是什麼地方?」木山法子睜開眼睛就問道。她說話的聲音還是痛苦的,但聽起來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
吉敷竹史驚愕萬分。
「計劃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吉敷竹史問。
吉敷竹史知道木山法子顫抖得很厲害,因為他可以聽見兩個人的牙齒撞擊著,發出咯咯的聲響。木山法子的身體冰冷,為了得到一些溫暖,她越來越緊地抱著吉敷竹史。吉敷竹史剛剛離開木山法子的臉,木山法子的嘴唇立刻就湊了上來,而且貼得更緊。吉敷竹史想放開木山法子的身體,木山法子則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抱得更緊。木山法子的身體也在不住地顫抖著。
走了一段山路以後,眼前豁然開朗,車子開上一片平坦的草原。柏油馬路筆直地從草原中心穿過,草原盡頭是連綿的群山。
「抱抱我!你得對我負責到底吧!」木山法子說著,就來擁抱吉敷竹史。
周圍濃霧籠罩,能見度只有兩三米,不管把眼睛睜得多大,也看不出更遠。在微風的作用下,濃霧的形狀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
「是。」木山法子只簡單地回答了一個字。從聲音里可以聽得出,她又回到倦怠狀態。
他在原地站著,等著偶然吹過來的風把霧吹散。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除了雨聲,附近再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吉敷竹史以為剛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雨水順著九九藏書他的面頰流下來,雨聲似乎佔據了整個世界。他打算順著原路回去了。
木山法子還是一動不動,連搖頭的意思都沒有。
木山法子還是不說話。
吉敷竹史明白了:木山法子的話,只不過是一種比喻,或者說是一種措辭。
吉敷竹史以前只把木山法子看做一個自殺了的中學生的母親,現在才發現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柔弱的女人。她無力地喘息著,連呼吸都很困難。吉敷竹史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為她做些什麼。
木山法子又沉默了,好像在非常認真地想問題。
「那你住哪兒啊?」
終於走進了停車場。吉敷竹史一邊軔自己的車走,一邊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快下午六點半了,不知不覺在八幡沼周圍轉了六個小時。
木山法子默默地指了一下前方。吉敷竹史讓她把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扶著她慢慢地向前走去。
路越來越好走了。水泥路面,稍微陡一點的坡道都有台階。雨還在下,霧卻散了。木山法子好像在吉敷竹史背上睡著了。
大吃一驚的吉敷竹史陷人一種朦朧狀態,愣愣地接受著木山法子的親吻。滂沱大雨中,兩個人的身影合二為一。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繼續觀賞這夢幻般的景象。雨還在星星點點地下,雨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個個水圈。
「刑警先生,你說怎麼辦呢?今天晚上,我怎麼辦呢?刑警先生啊,今天晚上你跟我睡行嗎?我要跟你上床!請你……請你跟我做|愛!」這是木山法子特有的高音,清清楚楚,但聽起來叫人覺得是在演戲。
「那怎麼辦?」
「所以你才要我跟你上床做|愛是吧?」吉敷竹史想這樣質問她,但沒有說出來。
「刑警先生,」木山法子嘆了一口氣,似乎對吉敷竹史這個問題感到厭煩,「同樣的話,你說了多少遍了,還有完沒完啊?我沒有殺他們,至少可以說,我,沒有殺他們。我殺的是別人。」
「但是,秀之是個鐵路迷,喜歡研究列車時刻表,這樣的孩子琢磨出來的東西,就連大人都琢磨不出來,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是為了找鳥越由佳里到這邊來的,聽說那孩子在八幡沼寫生。沒想到碰上了你。順便問一句,那孩子是你的親生女兒嗎?」
雨還在下著,兩個人在木板路上走著。木山法子靠在吉敷竹史身上,一步一蹭地往前走,她的鞋子蹭著木板路,發出拖拖拉拉的聲響。
木山法子有氣無力地說:「我不想回家。」
木山法子兩眼發直,一句話也不說。
「當然要看。」
木山法子搖了搖頭。
老是扭頭看木山法子的臉太麻煩,而且有危險,於是吉敷竹史把後視鏡調整了一下,可以在後視鏡里看到她的臉。
在濃霧之中饅慢爬了好一會兒,突然看見左側有一座建築物。根據地圖上的標示,那是「盾形火山線」頂上的餐館。餐館前面有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如果去八幡沼的話,必須把車子停在這裏,然後再順著山路步行前往。
「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回答我!」吉敷竹史嚴厲起來,「怎麼?默認了?」
就在這時,好像有一條大魚眺出水面又落進水裡一樣,巨大的聲響打破了眼前的寂靜。吉敷竹史嚇得脊背發涼,難道這麼寂靜的地方還會有別人?
她說她不想回家,就是說不想見她的丈夫,理由也很簡單,那是因為她覺得丈夫有殺人的嫌疑。
「好了,不會再沾水了,上木板路了。你自己能走吧?」吉敷竹史說完,扶著木山法子站起來。
「這麼說,你今天是第一次要用這個東西?」
這可麻煩了,可是,吉敷竹史還是不想走回頭路。
「沒幹。」
「追究根源的話,是我的責任……」木山法子的表情陰沉下來,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然後帶著一種倦怠的滿不在乎的情緒說,「也許,也許是你說的那麼回事。但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我的……我的……」木山法子的這種態度,究竟是裝出來的,還是安眠藥的作用,吉敷竹史也分辨不清。
吉敷竹史背著木山法子,來到自己的汽車旁邊,從口袋裡把車鑰匙掏出來,先打開副駕駛座那邊的車門,把木山法子塞了進去,讓她坐好,然後轉到駕駛座,進車關好車門。
又走了好長一段路,路標沒有了,路越來越窄,人也碰不到了,能見度還是很低。吉敷竹史好像迷路了。
吉敷竹史說著就要開車走,沒想到,木山法子把車門推開了。
「為什麼?」
木山法子舉起右手搖了搖,意思好像是:討厭!別管我!她的手裡拿著一個小瓶子,小瓶子里裝著白色的粉末,是氰酸!吉敷竹史迅速把她手裡的小瓶子奪下來裝進自己的口袋裡。木山法子渾身無力,不過看上去不是因為吞服了氰酸,可能是吃了安眠藥之類造成的。
「你為什麼想到了死?是不是因為你毒死了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是不是因為你殺了人,心裏面有罪惡感?你說!」
吉敷竹史點點頭,心想反正八幡平國民賓館離「糜鹿」也不會很遠,這樣的話也不會耽誤自己去找由佳里,就說:「那我就把你送到八幡平國民賓館去。我還住『糜鹿』。」
吉敷竹史發動了車子,打開了暖氣,掏出手絹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臉。本來也想幫助木山法子擦一下的,但猶豫了一下,沒動手。
木山法子「哦」了一聲,又陷人了沉默。這回沉默的時間居然很長。
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鳥越由佳里說不定在餐廳里一一吉敷竹史想到這裏,走進了餐廳。轉了一圈,沒有發現鳥越由佳里的身影,於是就在靠窗的位置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先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一邊吃飯一邊向窗外觀察。停車場另一側還有一家餐廳,也被雲霧繚繞著。吉敷九*九*藏*書竹史覺得今天的午飯好儋是在雲霧裡吃的。
讓吉敷竹史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木山法子跟以前印象中的完全不同,簡直就是另一個人。她躺在吉敷竹史的臂彎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痛苦地蠕動著,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找那孩子嗎?」吉敷竹史又問。
「混蛋!」吉敷竹史真急了,左手抓住她的手腕,舉起右手給了她一個嘴巴。木山法子尖叫了一聲,老實了。
「由佳里為什麼會在那裡,為什麼會在『麋鹿』旅館里呢?」
「那個筆記本上,寫著殺害小淵澤茂老師的計劃。你到由佳里那裡去借過那個筆記本,你看過那個筆記本,是不是?」
木山法子依然還是沉默不語。
木山法子使勁兒點了一下頭。
雨小了。
「怎麼了?受傷了嗎?」一個穿著透明塑料雨衣的遊人關心地問。
吉數竹史回頭觀看,依然是一片霧的世界,稍遠一點的地方什麼都看不見。雨下大了,雨點落在水裡的聲音跟打在附近的樹葉上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站在這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他覺得離現實越來越遠。
木山法子沉默了,不再有任何一種反應。
「哪兒有避雨的地方?避雨的地方在哪兒?」吉敷竹史一邊問,一邊有點兒生氣了。他把木山法子的腳放在木板路上,女人身上的水流下來,飛濺起了水花。
「以下是我的推理。你看到那個殺人計劃以後,就把它當做兒子的遺言……是的,那個殺人計劃可以說是你兒子的遺言,你想按照兒子的計劃去施行,對不對?」
木山法子稍稍點了一下頭。吉敷竹史只好蹈著水,朝她指示的方向移動。
吉敷竹史強行把自己的右手擋在兩個人的嘴唇之間,一邊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殘酷,一邊用力往下摁木山法子的下巴。嘴唇倒是分開了,但木山法子依然緊緊地摟著吉敷竹史的脖子,臉拚命地向上仰著。她面無表情,難過地喘息著,表示對吉敷竹史那殘酷行為的抗議。
吉敷竹史在濃霧中摸索著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才發現自己是走在一條幹涸的河床上。霧越來越大,兩米以外的東西都看不見了。一個路標也碰不到,有時候覺得站在了岸邊,可是連腳下是水還是草地都分辨不清楚。雖然拿著地圖,可是由於霧太大,無法判斷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
「坐公共汽車。」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小。
木山法子用手捂著臉,嗚嗚地哭了。
「我說錯了嗎?」
緊接著,木山法子笑出聲來:「是啊,那怎麼辦呢?」她用手捂著嘴巴,咯咯地大笑起來,「直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我是一個活著的人!」
木山法子的嘴唇,就像合攏的貝殼,緊緊地閉著。看來她已經不打算再親吻吉數竹史了,但摟著吉敷竹史脖子的胳膊,一點兒都沒有放鬆。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追究根源的話,你兒子木山秀之的死,是你自已的責任。是這個意思吧?」
「唉!」吉敷竹史嘆了一口氣,「算了,既然如此,我先送你回去吧。送你回盛岡的家?」
吉敷竹史走進旅館,一個臉的下半部長滿黑鬍子的、自稱佐藤的店主人迎了上來。聽吉敷竹史說要找鳥越由佳里,就說,那孩子到八幡沼寫生去了。
木山法子樓著吉敷竹史脖子的手臂稍微鬆了一點兒,吉歡認為她可能要回答自己的問題了,沒想到等了很久也不見木山法子張嘴。
吉敷竹史拼盡全力,抱著木山法子爬到木板路上。雨還在下。也許正是因為下雨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木板路架在散落著被黃色的日光萱革花覆蓋的草地上,通向遠方,消失在濃霧中。
「為什麼想死?」吉敷竹史的口氣嚴厲起來。他沒有失去冷靜,一個刑警的責任感也完全蘇醒了。現在正是問明真相的好機會;絕對不能放棄,必須緊追不捨。
吉敷竹史把木山法子從水裡抱起來以後,覺得非常沉重,於是調整了一下姿勢。
水倒是不深,但是,走了很久還是在水裡。左側是沼澤里特有的草地,黃色的日光萱革花,或星星點點,或簇成一團,在草地里歡快地開放著,上面是微微浮動的濃霧。
美極了,正所謂風景如畫。可是,吉敷竹史太累了,已經沒有心情欣賞這如畫的風景。
「那你是怎麼來的?」
「嘩……」身後響起暴雨降下的聲音,瓢潑大雨鋪天蓋地襲來,澆在兩個人身上。
「好了好了,先把門關上再說。」吉敷竹史屈服了,「你想去哪兒我就送你去哪兒。你覺得哪兒好呢?旅館怎麼樣?」
這回吉敷竹史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由於精神高度緊張,兩條腿想動卻動不了。忽然,女鬼站的地方又發出巨大的聲響。
吉敷竹史謝過遊人,背著木山法子繼續前行,不一會兒,來到一個似乎來過的地方。自己就是在這裏走錯了路。這裡是個三岔路口,左邊那條路比較寬,所以吉敷竹史走了那條。右邊這條連接著遊覽八幔沼的木板路,應該走這條路。不過要是走了這條路,也許就碰不上木山法子了。
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微微可以聽到水的聲音。低頭一看,腳下是蒸餾水一般清激的水。水很淺,一直通向濃霧深處。
雨點敲打著擋風玻璃,匯成一條條水流淌下來。木山法子愣愣地看著。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等著濃霧再次被吹散,他想看個究競。可是,女鬼再也不出現了。
一邊往前開一邊打聽,總算來到了那個叫「麋鹿」的小旅館前。那是一座木造的,帶有瀟洒的鄉間風情的小旅館。
風吹在臉上,感到涼爽而濕潤,簡直叫人不敢相信現在正是夏天。山下那令人煩躁的蟬聲,此時一點兒都聽不到,髙處已經是秋天了https://read.99csw.com。停車場周圍的野草雖然還沒有枯黃,卻也在風中瑟瑟發抖了。霧氣很大,遠方的山巒是看不見的,就連附近的餐廳,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
雨雖然小了,霧還是那麼濃。吉敷竹史弄不淸自己是在朝哪個方向走,甚至懷疑能否走出這塊沼澤地。
還是沒有回答。吉敷竹史又看了她一眼。女人非常緩慢地搖了搖頭。
突然,一陣潮濕的涼風吹過,吹散了眼前的濃霧,視野頓時擴大了許多。濃霧散去的那一瞬間,吉敷竹史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站在水裡,正在用一雙充滿仇恨且十分陰鬱的眼睛瞪著他。女鬼那濕乎乎的長發貼在臉和脖子上。
「嗯?」吉敷竹史愣了一下,「什麼意思?你殺了誰?」
「由佳里讓我第二天就還回去,我看過以後就還回去了,具體內容都忘了。你說那是殺人計劃?那隻不過是孩子的想法,是小孩子鬧著玩兒的。」
還有她的自暴自棄。剛才她對吉敷竹史的態度,分明就是自暴自棄的表現。作為一個妻子,只有對丈夫徹底失望了的時候,才會有那種表現。
「你真的沒幹嗎?」
「你要是非送我回家,我下車!」
木山法子沒有任何反應。吉敷竹史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好像在邊走邊睡。也許是安眠藥起作用了吧。這樣走太慢了!吉敷竹史索性把木山法子背了起來。
「我兒子。是我把他給殺了!」
吉敷竹史在菊池給他的觀光指南上找到了八幡沼,是八幡平地區眾多沼澤地中最大最美麗的一塊。
「不管怎麼說,咱們先離開這裏,好不好?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得找個地方把濕衣服擰乾。你冷得夠嗆吧?你看你,一個勁兒地哆嗦。」
最初,吉敷竹史懷疑她喝醉了酒,但她的嘴裏一點兒酒味兒都沒有,所以斷定她是吃了安眠藥之類的東西。
吉敷竹史終於可以好好跟她說話了:「你突然躥到這種地方來,想幹什麼?想死,是吧?」
女人搖了一下頭:「不是。」
木山法子把頭轉向一側,意思是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
又往前開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左拐上了一座橋。橋下水流湍急,帶著泥土的渾濁的水流,撞在河裡的石頭上,激起白色的浪花。過橋之後,看見道旁矗立著一塊巨大的木牌,木牌上畫著八幡平溫泉鄉的導遊圖。按照路標指示的方向往右拐,爬上山路。這裏的草原是一個接一個緩緩起伏的慢坡。
木山法子依然看著前方,一動不動。
「明白了,這就足夠了。你知道我們這是往哪兒開嗎?告訴你吧,是『糜鹿』旅館!鳥越由佳里就在那個旅館里,今天我很可能在那個旅館里過夜。你是不是也住那個旅館啊?」
涼風吹散濃霧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轉眼女鬼又消失在濃霧裡了。
「是的。」
一直老老實實地躺在吉敷竹史臂彎里的木山法子,慢饅舉起右手,指了一個方向。
真是一個多重性格的女人,她到底有幾張臉,囑張臉是真正的她呢?吉敷竹史想。
吉敷竹史見狀可憐起她來:「對不起,我不該打你,可你也太不像話了!行了,我送你回盛岡的家。」
「真的不是?」
吉敷竹史有點兒生氣了:「那你有什麼必要尋死呢?是什麼使你想到尋死的?」
吉敷竹史抬起頭來一看,從白色的霧中掉下無數水滴,其中幾滴砸在了他的臉上。他咂了咂舌頭,就像被雨逼的,決定從眼前這個陡坡下去。往回走也是被雨淋濕,向前進呢,說不定還能碰上個避雨的地方。
木山法子慢慢搖了搖頭。
「那個旅館比較大,估計有。」
吉敷竹史雖然知道自己走錯了,卻不願意再順著原路往回走,心想頂多繞點兒遠道,最後還是能找到八幡沼的。
「那還有誰?」
雨點依然打在擋風玻璃上,吉敷竹史打開了雨刮器。駛出停車場,順著那條叫做「盾形火山線」的盤山公路下山。雖然還有太陽,但霧氣太大;周圍已經相當昏暗了。吉敷竹史打開了小車燈。
要是能碰上個人就好了,還能問問路什麼的,可就是一個人也碰不上。這也證明走錯了路。吉敷竹史開始著急了。
不管怎麼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她下車再回到八幡沼去。吉敷竹史想到這裏,開動了車子。
「根據你丈夫的脾氣,你已經得出了肯定的回答,對吧?也就是說,你一直在懷疑,是你丈夫殺了人,是不是?」
菊池刑警本來想跟吉敷竹史一起來的,但由於突然有別的工作,被留在了盛岡警察署,吉敷竹史只好一個人過來了。
木山法子的態度,吉敷竹史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早就預料到吉敷竹史會問到這個問題,而且害怕吉敷竹史問這個問題,所以心理上早有準備,心理上有了準備,才能像石頭似的紋絲不動。否則,她怎麼也得表現出些許動搖。
吉敷竹史停好車子,走到停車場邊上一看,才發現自己來到了相當高的地方。白雲在腳下涌動,山下的沼澤在陽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斕,就像一個沙盤模型。
沒有回答。吉敷竹史看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木山法子一眼,只見她老老實實地坐著,一直目視前方。雨刮器不停地來回擺動,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
就在這時,忽然覺得脖子里掉進一滴冰涼的東西,緊接著那冰涼的東西掉在了臉上,手上。下雨了。
「那你說,你為什麼想死?」
可不是嗎,她是來自殺的,怎麼會預約旅館呢?
「哪兒都可以。」
「你知道哪兒有躲雨的地方嗎?這一帶,你應該比較熟悉吧?」吉敷竹史一邊問,一邊朝自己來的方向走去。剛走幾步,忽然覺得不可行;那麼陡的山坡,又是抱著木山法子,能不能爬上去暫且不說,即使上去了,也沒有躲雨的地方。
「氰酸還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