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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死亡季節 第一節

第五章 死亡季節

第一節

「我覺得這是小淵澤茂的恥辱,也是人家的隱私。但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我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還是孩子們的前程要緊。我想,小涮澤茂會理解的。」銀髮的中學教師,振振有詞地說。
我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當了三十多年教師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踏入如此危險的境地中,人這一輩子,不知道有多少危險在等著他;真是不可思議!我討厭我自己,討厭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
痛苦,痛苦,我只要想寫點兒什麼,首先寫的就是這兩個字。我會不知不覺地把這兩個字寫出來,因為我實在是太痛苦了,我甚至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我更痛苦的人嗎。
「是嗎?刑瞽先生所主張的這些,只不過是您自己異想天開。您這才叫牽強附會啊!一群中學生,在一個小女孩兒的指揮下,在兩輛新幹線里同時殺死了兩個人,誰能相信呢?」
痛苦,痛苦,我真的很痛苦。我對自己說: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是絕對不行的!可我已經無力自拔了……
我打電話跟她說過,面對面也跟她說過。當時她嘴上雖然說不願意分手,其實分手她也無所謂,只要我堅持,就能夠分手。
「光署名用手寫,不是很麻煩嗎?」
吉敷竹史走到車前,拉開了車門。
「會相信你嗎?我是說這個社會。」
我痛苦!我痛苦!我受不了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會迷上那樣一個女人呢?我一千遍一萬遍地對自己說:她是一個酒吧女,是我根本對付不了的女人。可是不行,我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她。
「哦?請吧。」古川老師看著吉敷竹史的臉龐說道。
「我要問的是,這封信您為什麼到現在才拿出來給我看?這麼重要的信!」
吉敷竹史剛剛在古川家門口停好車,古川老師就迎出來了。古川已經換上了便裝。
只見古川不慌不忙地把右手伸進懷裡,從裏面拿出一個信封,「刑聱先生,請您看看這封信。這是小淵澤茂寫給我的,八月十一日收到的,也就是事件發生前一個星期收到的。」
顛三倒四地寫了這麼多了,總之一句話,我非常非常痛苦,我的痛苦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是的,這是事實。」
二人走上一條小路,路邊是一條小河,河岸上種著的淡紫色枯梗和白色大|波斯菊在微風中搖曳。蟬聲還有,不過也許是心情放鬆了的原因吧,聽來覺得小了許多。風有點兒涼,北方的夏天逝去得較早。
吉敷竹史把信紙從信封里抽出來。那是一封很長的信。小淵澤茂的字跡如行雲流水,稱得上是一位書法家。信是這樣寫的:
但是,我堅持不住,毎次跟她說完分手,一放下電話,我就心如刀絞。我摁著自己的胸膛,像烏龜似的趴在榻榻米上;好像不那麼待著,我就活不下去了,九-九-藏-書
請您聽我說,聽聽我這沒出息的告白。我知道,現在能夠聽我這番告白的,除了古川老師您以外,沒有笫二個人了。
「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刑警先生說的這些,都只不過是推測,是您的一家之言。」
「古川先生,我不管你說什麼,事實就是事實。這封信可以被看做一封遺書,但它不是遺書。它不能成為小淵澤茂和岩田富美子殉悄的證據。」
「就說用文字處理機打的那封信吧,您不是也斷定那封信是假的嗎?」
課間休息的時候,回到辦公室里,我腦子裡想的也都是她。我無法做到不去想她,只要我的大腦是清醒的,她就會浮現在我的腦海里。我不住地想著:為什麼要跟她分手,怎麼跟她分手,不是在想分手的具體方法,而是在想分手的理由,在摸索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我在這裏向您發誓,我曾多次想過要跟她分手,我曾多次用鞭子抽打自己的靈魂。分手吧,過平靜的曰子吧。
我只要一天不跟她說話,就覺得活不下去;能夠見到她當然最好,但我不能天天都到她的店裡去啊,於是我就給她打電話。我一天最少要給她打一次電話,否則,這一天我就活不過去。有時侯我想忍一天,今天就不給她打電話了。可是,不拿起電話來,我這心裏就沉重得喘不上氣來,呼吸越來越困難,直到拿起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我才能輕鬆一點。
「刑警先生,我絕對不是想收買您。對我提供的證據,您怎麼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難道行無反應主義?」
說老實話,那個女人什麼地方好,什麼地方有魅力,我一點兒都說不出來。她是一個惡毒的酒吧女,濃妝艷抹,漫天撒謊,還胡亂搞男人。可是,對於我來說,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其正的女人。
「昨天晚上可多虧了您的關照啊。」古川首先向吉敷竹史道謝。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我憤怒!我悲痛!我絕望!我不知道該幹什麼,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嗯!……」
「怎麼樣?可以說是遺書吧?說那兩個人是殉情,這是比什麼都有說服力的證據!我要把它作為證據交給警方。」
「孩子們還是中學生,他們都有自己的將來。」吉敷竹史開始說了。
「您哄小孩兒呢?那麼我再問您,近松門左衛門的那本書呢?小淵澤茂的書房裡各種版本的都有,他為什麼不拿自己的,卻特意去學校圖書室拿一本?」
「這封信我先收起來了。」吉敷竹史說完read•99csw.com,也不等古川老師說同意,就把信裝進了自己西服上衣的內兜里,然後邁步向前走去。古川追上來,兩個人肩並肩地向前走。
對這份感情,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內心還會產生這種感情,是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吉敷竹史轉身走向自己的車,一邊走一邊說:「就是不懂!」
但是,我不想忘記自己是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人,當教師這麼多年了,自認為幹得還可以;該遵守的規則我遵守了,該盡的義務我也盡了,從來沒有干過什麼出格的事。可是這一次,我也不知遒是怎麼了,就像一個陷入了泥沼的人,越掙扎就陷得越深。
啊!痛苦啊!我好痛苦啊!那個女人,並不是什麼絕世美女,我為什麼就忘不了她呢?為什麼就這麼痛苦呢?
「古川老師,」吉敷竹史停下腳步,身子轉向古川老師,「那麼,您說那是什麼?那個發生在新幹線里的事件!」
現在,我總認為那個女人是我年輕的時侯錯過的,是命中注定要跟我結合的,只有她才適合我。我為了她,就算自己毀滅了,也在所不辭。我現在擔心的是,她要離開我,我不希望她離開我,如果非要毀滅的話,我願意跟她一起毀滅。
「彼此彼此。」吉敷竹史冷冷地說。吉敷竹史不知道古川要對自己說些什麼,保持著一定的警惕。
小淵澤茂敬上
「那是我記錯了。小淵澤茂正在練習使用文字處理機,偶然也用它打宇,所以用它打上一封信,這也不算奇怪。」
現在,我特別想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陪著那個女人一起死。這是軟弱無力的我,留給自己唯一的一個安心而快樂的空想,一起死是不可能的,那我就先把她殺了,然後自殺。
古川聽了吉敷竹史的話,把視線轉向遠方。他眺望著遠處的群山,對吉敷刑警說道:「刑警先生,事件已經結束了。剛才您也說過了,木山法子死了,這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悲劇結局,事件到此為止,也就算完全結束了。可以這樣說吧?不管是誰都會這樣認為的。從此以後,這個事件絕對不會再往下發展了。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情,那就是您,刑警先生引起的。」
「那麼,古川老師,請您把您的證據拿出來。您不是說那是殉情嗎?就請您把殉情的證據拿出來吧!」吉敷竹史說話難聽起來。
關好車門鎖好車,吉敷竹史正要往古川家裡走,古川卻邀他在外邊散散步。
「這是小淵澤茂寫給我的親筆信。這是他的筆跡,你可以隨便調査。首先我可以證明這是他的筆跡,認識他的人誰都可以證明。他在學校里,在read•99csw.com同事那裡,都留有筆跡,我這裏也有他寫的其他東西,您也會相信確認這一點不是難事。」
「哪裡哪裡,我覺得特別新鮮。」中學老師搖晃著滿頭銀髮,認真地說。
「所以,為了孩子們的將來,這個事件就不要往下追究了。對不對?」
寫完這封信以後,我不敢再著一遍,就會裝進信封的。投進郵筒之前,也許還要猶豫一陣;但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投進郵筒。
我不想讀書,不想出門散步,我借酒澆愁,可是,舉杯澆愁愁更愁啊。
吉敷竹史接過信封,先看了看郵戳,日期是八月十日。信封是手寫的,宇寫得非常漂亮。
我現在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作為一個教師的生活、自己的地位,都無所謂了。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讓那個女人只屬於我一個人。
可是,有魅力的女人雖然到處都有,但是沒有一個願8意跟我來往的;那個女人已經是半老徐娘,還能夠接受我這個年紀的人,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我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被毀滅的,跟自己所帶的學生的母親,發生肉體關係,而且那學生好像還知道我們的關係!
這樣下去我肯定會被毀滅,我想擺脫她,非常想擺脫她,可是,我的意志薄弱,我是個沒用的人啊!
我痛苦得要死,可是什麼辦法都沒有。我的胃也疼起來,疼得我不住地呻|吟。
吉敷竹史看著天空,想了好一陣才問:「這封信為什麼……」
我這麼痛苦的原因,就是里她分不了手,分不了手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我迷上了她,還因為嫉妒,那個女人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我嫉妒鄢個男人,嫉妒到痛苦的程度。也許我的痛苦大半來自於嫉妒,是的,大半來自嫉妒,寫到這裏我終於明白過來了,我的痛苦大半是由於嫉妒。
「哄誰呢?這才是您所說的一家之言呢!而且沒有任何說服力,粗製濫造,非常膚淺的一家之言!」
「證據?你的證據在鋣兒?」
我巳經痛苦得不想活下去了,古川老師,您隨意嘲笑我吧。我真的十分痛苦啊。現在是暑假期間,所以我能靜下心來,給您寫這封信。平時每天都在辦公室里見面,這樣的信,我寫不了。
本來,這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應該由我一個人來處理,但是我想找一個人一吐胸中塊壘,想找一個人說一說,或者說是想讓別人知道:我在走向毀滅。我知道,這樣下去,我要出大事的。可是我停不下來,我只能走向毀滅。我想讓一個人知道:我將走向哪裡。
九_九_藏_書不知道。突然收到的。恐怕是下決心去死了吧。」
其實,分手的理由有很多,她自甘墮落、她低級下流、她亂搞男人、她說謊蹁人、她愛慕虛榮……啊,一切的一切,一切、一切……
快八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躺在刑警隊辦公室沙發上的吉敷竹史站起來接電話。是古川老師。古川老師說:有話要對吉敷竹史說,希望佔用吉敷竹史一點兒時間,在哪兒都行,警察署也可以。商量的結果是,十點左右在古川家裡見。
「刑警先生真會說話。」古川也笑了,「在我認識的人裏面,可沒有像您這麼說話的。」
「後來,鳥越由佳里對你們說了些什麼?」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這是事實。我有證據。」
「進去吧,坐一會兒,喝杯冷飲。」古川邀請道。
我黨得對不起我的學生們。我現在,只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好在當教師三十多年了,上課的時侯,不用腦子也能教。我機械地在黑板上寫著字,那些字連我自己都不知遒是什麼意思,只是機械地在那裡寫著、寫著。
「古川老師想對我說的話,我替您說出來吧。」吉敷竹史覺得這樣說,可以更加節約時間。
那種感情,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我終於悟到了,這就是戀愛的滋味!
看完以後,吉敷竹史抬起頭來,跟古川老師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古川的血一下子衝到了頭頂,怒氣沖沖地說:「你這人,怎麼這麼頑固啊?你這樣做的話,小淵澤茂的靈魂不會安息的!刑警先生,你太年輕了,太年輕啦!不懂什麼叫通融,更不懂得如何通融地解決問題!」
請允許我從結論開始寫起吧,我被岩田富美子迷住了心竅,被「北上」酒吧的老闆,我帶的那個班裡問題最大的學生的母親,迷住了心竅,
默默地走了一陣,路越來越窄,眼看著走不下去了,兩個人才轉身往回走。還是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古川家的大門口,誰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一個班的中學生合夥殺了兩個大人和一個中學生的所謂事實嗎?」
吉敷竹史笑了,沒想到古川老師又是這樣單刀直入。
古川老師:
「照您這麼牽強附會,就可以不顧事實了嗎?但是,牽強附會就是牽強附會,假的就是假的,很快就能被揭穿!」
證據有得是——吉敷竹史心想。可是,現在要讓他馬上說出一個來,還真挺不好說。忽然,他想起了那封用文宇處理機打的信。那封信是假的,古川老師也這麼說過。
為了忘記那個女人,我試著去喜歡別的女人,我拚命喝酒,藉此淡忘那個女人。世界上有魅力的女人有的是,為什麼偏偏在一棵樹上弔死呢?
「什麼都沒說,她很聽老師的話。九九藏書」吉敷竹史說。
現在回想起來,我第一次跟她提出分手的時侯,她要是哭著說不想分手就好了。我對她說:從此以後再也不給她打電話的時侯,她要是哭著求我一定要給她打電話就好了。但是,那個女人卻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什麼分手就分手,不打就不打。她這樣說,反而叫我離不開她……車軲轆話又說回來了:我放不下她,不管怎麼樣:只要我下決心跟那個女人分手,就一定能分手。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這種事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吧?比如說偶爾有事去圖書室,順便拿一本看看也是有可能的。或者他自己那個版本的丟了,借一本看看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吉敷竹史、菊池刑警和鳥越由佳里在警察署附近的餐館吃完早飯,吉敷竹史把由佳里交給菊池照看,自己一個人去古川老師的家裡。
「連署名也用文宇處理機嗎?」
「您是不是覺得我這種人很討厭?」
「殉情啊,只能是殉情啊!」
我忽然覺得我的詞彙是那麼的貧乏,那種感覺,那種痛苦的感覺,用文字是無法表現出來的。我的胸膛子里,好像塞進了一大塊蘸飽了水的棉花,堵得難受,沉重得要命,我不知道怎樣描寫那種感情。
「不是主張,是事實。我說的是事實,不是主張!」吉敷竹史怒生生地強調著。
「古川老師,您說這種話,是想哄我也好,騙我也好,嚇唬我也好,都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事實就是事實。我不能把事實向社會隱瞞,向法律隱瞞。」
吉敷竹史搖搖頭:「不了,還有事呢。」
八月八日
「是嗎?可是,我這種說法大部分人都相信,以前相信,現在也相信。連菊池先生都對您的說法半信半疑,就更不要說別人了。您的說法恐怕只有您自己一個人相信吧?」
我覺得自己很無恥,這麼大年紀了,跟那種女人,還那麼放不下。我們這一代人,其實不懂什麼是戀愛,我這樣說不是想為自己辯護,這樣說的結果,也許只能在我沒出息的、無恥的臉上,再塗上一層灰。但我還是認為:我們這一代人,不僅得戀愛的真正意義,我們就是這樣一代人,不懂得什麼是女人,不懂得戀愛是一種什麼情感。可是,在我的內心深處,埋藏著戀愛這種情感的因素,就好像沒有爆炸的炸彈深埋在地下,如果一輩子都不爆炸,就這樣糊裡糊塗地死去,倒也好了;不幸的是,這顆炸彈的引信巳經被觸動,我非自我爆炸不可了!
古川老師,您嘲笑我吧。這種感情是屬於青年時代的某個時期的,早就應該畢業了。感情是小孩子才會得的麻疹,結果讓我給染上了。都這個歲數了才發病,而且是瀕臨死亡的重症,沒有幾天活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