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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鶴 第一章

光之鶴

第一章

藤波的話音打斷了吉敷的聯想。
「我嗎?」吉敷說著,情不自禁地笑了。
天空中下著毛毛細雨,吉敷到達久留米站時還不到中午,他在車站前面隨便吃了點東西,便撐起塑料傘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通過沿途向路人打聽方向,吉敷終於來到了定原寺。寺廟的院子里站著幾位身穿喪服、撐著傘的年輕男子,臉上的表情透露出他們內心的不安。因為藤波記憶不能再為他們撐腰了,他得組織即將瓦解,只剩下一些有工作關係的人而已。
「確實是樁離奇的案件,給您添麻煩了。但請您一定聽一聽事件的原委,可以嗎?」吉敷沉默了一會,考慮了一下。眼前浮現出藤波殷切的目光,同時沖吉敷點頭施禮的情景。他下定決心,說道:「既然是藤波先生的臨終囑託,那我就聽聽吧。」
「怎麼?還有誰也是嗎?」他睜大發紅的雙眼問道。
「身體曾經那麼健康的他,到癌症晚期時痩得只剩下骨頭,但還是很用力地握著我的手說了這些話。」
「你也是孤兒啊?」吉敷吉敷情不自禁地說。
「請問,是吉敷先生嗎?」
吉敷之前從沒見過藤波。他想當然地認為和這把年紀的人對峙,根本不需要多做考慮。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藤波膀大腰圓,肌肉結實,簡直堪比一名輕量級職業摔跤手。
吉敷沒有回答,想給他一種周圍還有其他刑警的錯覺。自己為什麼要獨自一人到這裏,也沒有特別的理由。
藤波剛的告別儀式於二零零二年的秋天舉行。他出生在久留米市一座有著兩千年歷史的古橋前面的寺廟裡,這座寺廟名為定原寺。
來這麼多人,說明他得後半生過得很認真。當視線再回到年輕人的臉上時,年輕人已經收起了笑容。他板著一張臉,坐得端端正正、一動不動,只有嘴唇在不住的顫抖著。
「想讓我幫你做什麼呢?」
「說了發生的一切?」
小山的情人和兩個的孩子當時就在只有一門之隔的旁邊房間里,男孩名叫正展。其實罪犯首先發現的是他們,但兩人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毫髮無損。
「不是,是他自己主動的。」
那是很久以前,差不多剛和金越結成偵破小組的時候。面對世界上最差勁的搭檔,吉敷基本上都是單獨行動。無論是監視銀行,還是跟蹤毒販,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事後再根據得到的情報,一個人做調查。「刑警並不能一個人辦案」——吉敷是後來才第一次從藤波那裡知道這個道理的。面對金越這種三流刑警,連藤波都從心底里蔑視他。
「藤波先生很尊敬吉敷先生,經常和我說起您。『我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多虧了一位姓吉敷的警官。』他一直對我這樣說。」
「想讓我說你是自首的嗎?九_九_藏_書」吉敷問了一句。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監護人,自己過得很辛苦。藤波先生比我親生父母對我還好,簡直無微不至。他繼承了父親的洗衣店,在我就職的K酒店瀕臨倒閉的時候,以最低價為我們清洗床上用品。」
出獄后的藤波彷彿變了一個人。體力衰退了很多,更接近於正常人。監獄生活對他來說是一段十分必要的歷練,這不是單憑一個人就能做到的。
「啊,我叫昭島悟,是K酒店的服務員。」
吉敷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年輕人,以及現在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的藤波,到底想對自己說什麼呢?
在鶯谷的一幢獨棟公寓里,一位金融家被刺受傷。被害者姓小山,五十多歲,案發現場是他情人的家。小山和黑手黨有關,麻煩纏身,曾被他加害過的人有很多。
「是的,不過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吃奶的孩子,是個棄嬰。那已經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昭島事件』發生那天,我恰恰在被害人河田的家裡。」
「嗯,可你養父說他並沒有殺人是嗎?」
而小山在這次事件中並沒有死,勉強撿回一條性命。卻在一個月後出院那天、強打精神搖搖晃晃過馬路時被一輛吉普車撞了,死得很乾脆。正因如此,藤波沒有被判殺人罪。另一方面,當時也在案發現場的男孩正展為小山情婦所生,而這個女人在得知此事後,一天之內就溜之大吉了,正展後來被龜戶的一所名為K福利院的收容所收留。
吉敷一邊思考著,一邊說著。
「哦,是嗎?」
「他抱著你?怎麼回事?這起案件真是奇怪啊!」
「為什麼要那麼做?」
燒完香之後,吉敷打算去答謝宴上坐一會兒。因為不喜歡被問這問那,所以沒打算坐太長時間。在對方不了解自己刑警身份的情況下,他也不想多說。會場里可能有不知道藤波前科的人,吉敷不想惹什麼麻煩。
吉敷沉默不語,這是極難處理的問題。能夠進行複審的案件本就非常少,而找到自己頭上尋求幫助更是找錯了人,因為自己是控方的人。「我知道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吉敷先生是警官,應該知道『昭島事件』吧。」
「你可別小看人啊。」
吉敷說著,從盤腿坐改成了跪坐。
出獄后的藤波也徹底承擔起了照顧正展的責任。他把在監獄積攢的一點點錢全部給了這個孩子,接著,找到工作后領的第一筆薪水也都郵寄給了他。他每個星期日都要去正展那裡,和他一起玩投球遊戲,或帶他去看電影。藤波一生都沒有娶妻也沒有孩子。
「是養父,我被人收養了。」昭島說。
藤波原本是T聯合東京組的成員,後背有紋身。過去是黑社會頭目,現在已金盆洗手。他是https://read.99csw•com個很重義氣的人,在這次的事件中他也表現得很有男人氣概。
「這些暫且不說。經藤波先生提醒,我正式成為昭島先生的養子,要說是親生父子也不為過。而且案件發生之前的幾個小時,昭島養父一直抱著我。」
吉敷環顧客廳里的人群說。
「是的……」吉敷回答道。
吉敷眼前彷彿出現了這個場景。這確實是那個傢伙的作風,大丈夫氣概,一旦決定要做的事,不管別人怎麼說都攔不住。
「看起來,藤波先生在這裏聲望很高啊。」
「不是藤波先生嗎?」
「不明白。養父不說,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但藤波先生很肯定地對我說過,昭島絕對沒有殺人。他們好像在監獄里一直有書信往來,犯人之間的信息傳遞似乎比我們想象的要多。藤波先生對我說:『那傢伙絕對沒有干,救救他。那傢伙沒有家庭,親戚也都不理他,在這種情況下,你只有成為他的兒子案件才有可能複審。因為這樣就可以和他進行書信來往,請求律師和志願者的幫助了。』」
「藤波先生是神。」年輕人將手帕放回衣兜里,抬起頭說。
「搜查一課的吉敷警官,是個辦案果斷、實力派的——」
「你也在現場?」
藤波很有可能曾經這麼說過。吉敷定期去看小山的兒子正展,並把孩子的情況轉告給他。監獄升級以後,吉敷還帶著正展去看望過他。藤波被釋放后,吉敷又幫他找到了工作。
「啊……啊……不好意思,以前藤波先生也有過和孤兒有關的事情。」吉敷說。
「啊,給您添麻煩了,其實是我父親的事。」
「從藤波先生那兒聽到過很多有關吉敷先生的事。」昭島說。
「是得。因為我的養父是名死刑犯,已經判決了。」
「不會有那種事的。如此值得尊敬、有人情味的人,我是不會記錯名字的。」
「是的,就在軌道和軌道中間。會是誰把我放在那裡的呢?」
青年笑著搖了搖頭。
「一直是藤波先生一個人在做。每周寄出確認信,基本上每天都去和養父會面。對他說不能死,一定不能死……」昭島傷心地說不出話來,但馬上又恢復了冷靜,「沒想到他自己倒先走了。在會面室里不能講案件的經過,會被懷疑你是在慫恿被告翻供,嚴重的還會被押到所長室里受訓。藤波先生堅稱絕對沒有那種事,並在所長室給所長下跪、說服所長。這些都是藤波先生說給我聽得。」
「聽說過,但案件的內容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就是發生在築豐線上那個名為稻冢的小站邊的凶殺案。我當時也在現場。」九-九-藏-書
藤波說著,向前跨出一步。從藤波的身體里散發出仿如強大磁力般的氣流,這種壓迫感使得吉敷透不過氣。心裏想著可能要這傢伙打了,後悔沒跟同事打招呼,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說著,他把名片放在了榻榻米上。
然而,藤波不知道潛逃到了哪裡,查無音信、去向不明。他當時剛被黑社會組織砍掉了小指。因為是吸毒慣犯,手裡有了錢就一定會去毒販那裡。被害人小山是習慣拿著巨款和印章到處走的男人,事件發生時他手頭的二百萬現金和印章全部被搶走,家裡的存摺也被盜。最後,一課和四課聯手,撒下天羅地網,對與T聯合組織有關的全部毒販進行監控,並在銀行設下了埋伏。
「那他為什麼要承認?」
吉敷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一個人能行才來的。獨自來這裏偵查,也並不是為了給金越和其他同事一個交代。事實上,藤波會真的出現在這裏,吉敷也並沒有想到。
說起藤波以前的事,自己知道的應該更多。藤波是第一個自己一個人緝拿歸案的罪犯,這件事讓自己對辦案充滿了信心。那時候,藤波完全可以打到自己跑掉,但他沒有那麼做。換句話說,自己是被藤波救了。
那時的吉敷還完全不了解藤波這個人,因此也不知道他絕對不會去銀行或毒販的住所。但他聽說藤波是黑社會裡相當有影響力的人物,對付這樣的人,只要是有些頭腦的刑警,總能探出點兒消息。所以吉敷白天摸清路線,夜裡就自己來到認為有疑點的地方調查。
吉敷笑著回答,心裏卻有些惴惴不安。藤波到底是怎麼對這個年輕人說自己的?逮捕、做審訊筆錄,再把他從法醫送到監獄嗎?
「嗯。」
「哦。那你沒有受到傷害嗎?」
吉敷微微頷首,思考著眼前的情況。年輕人會這個樣子,是因為想對自己說藤波的什麼事情吧,很可能是想表達對藤波的敬仰之情。接著,吉敷回想起藤波有關的事。
人,一旦工作上有了點兒成績,往往就會變得飄飄然然。可對於這種狀態,自己總會感覺不到。多次提醒自己注意的,就是這位叫藤波的男人。雖然並不是在頭上重打幾棒子,但確實提醒了他好幾次。
「嗯。」
「見到您很高興……」他面帶笑容地對吉敷說,吉敷回應說自己也感到很高興。
他稍微抬起頭,牙齒緊咬著嘴唇。一邊用手帕擦著眼睛,一邊再次說了句「對不起」。
「我是個孤兒……」
有個聲音從頭頂傳來,打斷了吉敷的回憶。他抬頭望去,一名年輕小夥子站在那裡,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吉敷不認識這個人。
吉敷嘆了一口氣。
年輕人的語調有些敷衍,聽九九藏書起來似乎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歡迎,但給人感覺並沒有惡意。吉敷也笑了。
「是養父。我的養父昭島義明說是他把我抱出來放倒那裡的。可是,這樣根本解釋不通。」
客廳里坐滿了人,紛紛談論著已故之人的事情。從來客的人數可以看出,藤波生前交友廣泛。這裏沒有吉敷的熟人,但出於對死者的尊敬,還是應該坐一會兒。於是吉敷走到客廳的角落,坐了下來。
「在稻冢站站內?」
「是的,承蒙藤波先生的規勸,最近總算開了口。」
「你沒有警車,怎麼回警局?難道是乘電車嗎?」藤波問道。
「我安然無恙。但不可思議的是,我被發現時並不在河田家中,好像被放在附近的稻冢站站內,兩條鐵軌之間的地面上。」
藤波年輕時加入了黑社會,憑藉過人的精力和體力,做了很多讓人不喜歡的事情。那時候,他身邊沒有能指引他走正路的人,唯一的人生導師,就只有黑社會的領導者。
吉敷告訴他,今晚自己湊巧要住這家酒店,小夥子笑了。
「通信嗎?可是……」
「啊。他確實是個出色的人呀。」吉敷回應道。
年輕人又一次道歉,終於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啊?你不是說你沒有父親嗎?」
「你認為我是要鬧起來的話,你一個人能對付得了嗎?」
吉敷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要老老實實的被捕嗎?
吉敷感到很吃驚。
「是的。總之,他是頗具男人氣概的一個人,為幫助別人而活著,十分了不起。對虧有了藤波先生我才沒有墮落。」
吉敷盯著年輕人的臉。年輕人的眼眶裡漸漸充滿了淚水,接著大喊了一聲「對不起」,同時身體向前彎下來,從喪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手帕。
「不知道,但因為是他本人說的,應該沒有理由編造謊言。」
「可他已經去世了。這怎麼辦,強有力的證人不在了。」
「藤波先生說,吉敷先生應該回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如果能見到,就跟他說這件事,吉敷先生一定會幫忙的。臨終之前,他躺在床上對我反反覆復地說,『那個人是日本最好的警官』。」
「等一下,不會是和誰搞混了吧,一課優秀的人才太多了。」
「是被迫之下……」
「啊,有什麼事情嗎……」吉敷問。
「對虧藤波先生的幫助,酒店的生意又重新興旺起來。但他則因為不停地幹活幾乎不睡覺,最後得了癌症。」
隨著調查的深入,藤波剛這個名字浮上了水面。原來罪犯先襲擊了小山的家,但小山不在家,因為只拿了現金和存摺,他得妻子等家人沒有受到任何傷害。根據現場發現的蛛絲馬跡,幾乎可以認完就是藤波所為。癮君子,又有各種惡劣的前科。另外,在給小山的情人看過照片https://read.99csw.com后,她也斷言罪犯正是此人。
年輕人慢慢地屈膝跪下,坐在吉敷面前,低下頭。
「昭島先生,這些話就先說到這兒吧。」
藤波搖了搖頭。
「一起走吧,反正目的已經達成了。不過刑警先生,有件事能拜託你嗎?」藤波說。
「這個人一向對自己的身體很有自信。」吉敷說。
「叫計程車。」吉敷回答,「你要是打傷了我,可是會罪上加罪哦。」
藤波又追問了一句。
「那好,帶我走吧。」
「這樣啊,十分榮幸。」
吉敷說著,也向前跨出一步。心想要是真動起手,就先攻擊他得膝關節,讓他不能動彈。但這傢伙身經百戰,不可能輕易得逞,不過不管怎麼樣,也要先較量較量。必須在這傢伙拿出武器之前收拾了他。這一瞬間,自己被兇器刺中而受傷住院的樣子浮現在吉敷的腦海中。
看到吉敷亮出的證件,藤波的眼睛噴射出怒火。「警察先生,就你一個人嗎?」
吉敷竭力回憶著。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客廳里鋪著榻榻米,大概二十疊大小。已經過了炎熱的季節,下過雨後濕漉漉的風吹進取掉拉門的客廳里,讓人感覺十分舒服。
「是的。但現在正在申請複審,需要新證據。」
「有志願者來嗎?」
「對不起,因為終於見到了吉敷先生……對不起,稍微……請稍微等一下。」年輕人說。
一旦被法院判定為死刑犯,就會被禁止接收一般書信。以後就算允許,也只能是兄弟、子女、配偶,以及律師寄來的。
吉敷認為這裏應該沒有人知道自己的來歷,無非就是問要不要喝茶之類的禮節性問題。但事實不是這樣。
「是藤波先生安排的。不這麼做的話,就不能和他們通信交流了。」
說完又低下頭,繼續說道:「我……原本並不是這樣懦弱的人……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不,流淚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懦弱的男人。」
「是的,全說了。」
「那個事情,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反正我在外面也沒什麼事情可做了。」藤波對吉敷說,「我想請你代我把這些錢送到福利院,用在小山的兒子身上。我一直不知道要怎麼交給他。但是,不要說是我給的。也請刑警先生不要沒收,這是我的全部財產。」說完藤波拿出抱著現金的小包裹。拜託吉敷把它捐給龜戶那家收留小山兒子的福利院。
「已經定了案,就不是一名警官可以改變的了。」
「兇犯?」
但遺憾的是,這個孩子和藤波並不親近。每次得知藤波來看他,就藏起來不露面。正展長大成人後便離開了東京,聽說現在還在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