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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鶴 第七章

光之鶴

第七章

「我明白了,終於明白了。一直沒自殺是因為藤波先生嗎?藤波先生為了讓你說出真相,不惜利用自己短暫生命中有限的時間堅持來探望你,而你就這樣回報他?」
「嗯……」
「啊!」昭島驚訝地發出聲音,並抬起了頭。
「這個情節一直出現在我眼前……看到她那個樣子,我的心就像刀絞般的痛,精神要崩潰了。這並不是敏子的錯,是她家裡的人,她的母親和兩個姐姐,張口閉口說是為了敏子的將來,最終卻逼得柔弱的敏子無路可走。她們都是利欲熏心,才釀成如此結果。當然,這件事也有我的原因,如果我有一份像樣的工作,也不會是這樣的結果。當時如果對敏子說『跟著我,我會讓你幸福的』就好了。然後扔給她家每個女人一百萬,她們就不會逼迫敏子嫁給那個田邊……崛山主管也肯定會支持我的……
昭島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就請說吧!」
「吉敷先生,你不用再替我考慮了。」昭島說,「非常感謝吉敷先生對我的信任,吉敷先生和其他的警察不同,確實是藤波先生所說的那種人。你已經大概了解了案件的真相,只知道這個我就滿足了。我也不認為藤波先生的判斷是錯誤的。刑事案件的判決,不見得每一樁都是絕對公正的。我認為,即使這樣也對維護社會秩序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所有都和事實相符嗎?」
「那麼,田邊先生……」
「沒有不對的地方嗎?」吉敷問道。
昭島聽著,沒說一句話。
昭島搖了搖頭,說:「不,不是因為這個。」
昭島的話令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嗯,那藤波先生為什麼……」
「你考慮到如果不趕快去抱孩子,孩子就可能會有危險。於是你快步走下天橋,急急忙忙朝河田家走去,想確認是不是那個嬰兒。到了河田家,你用約好的暗號叫出河田小姐。然而事實上,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為什麼?因為當時河田家就只有河田小姐一個人還活著。」
昭島用兩隻手比畫著紙鶴的大小。大概有五十厘米長。
「她換下來的血衣,我推測不出被你扔到什麼地方處理了,大概是垃圾箱或附近的河裡吧。到現在都沒有發現這些衣服,河田家的院子和下水道里都沒有查到。但有一點可以斷定,你沒有充足的時間燒毀它們。
「留下敏子小姐一個人,你真的認為她可以應付得了嗎?」昭島嘆了一口氣,低下頭,似乎不想提起這件事。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昭島說道:「說起這件事,現在考慮起來,就是年輕人的幼稚,沒有考慮他人的感受。」
「是一個用銀色的紙折成的鶴。很大,大概有這麼長吧。」
「也不用向河田小姐確認鐵軌上的嬰兒是不是那個孩子,因為家裡沒有孩子。你當時想必很吃驚吧。河田家的三個女人都倒在血泊中,整個家簡直就像地獄里的一幅畫。你定下神后,用河田家的電話打給查號台,問到了稻冢站派出所的電話,然後打電話告訴警察站內鐵軌中間放著一個嬰兒,請他們儘快趕到現場救護孩子。
昭島的眼睛猛然睜得大大的,用力地搖著頭。
「嗯……」
「當時我就對藤波先生說『不可能』,現在仍覺得不可能。沒有能證明我不是罪犯的有利證據,當時的記錄已全部遺失,證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是的,關了日光燈,只亮著一盞黃色小燈,就是那個顏色。在那種燈光下,敏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敏子。接著我隨敏子來到裏面的房間,她馬上癱坐在榻榻米上,渾身顫抖,不時痙攣,拽著我的衣袖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拚命地道歉、道歉……直到全身癱倒在床上還在說。」
「這些事讓我欲哭無淚,我恨自己的無能!怎麼說呢……我覺得可悲、可恥,想儘快從這個世界消失,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敏子活下去,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換。當時我腦子裡全是這些事,其他的都沒有考慮。那些女人,只要給錢,她們的態度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像變了一個人,那演技真是不得了。她們會對你親切地微笑,說話用敬語,禮儀得當,讓你覺得有尊嚴,高高在上。她們都做過接待,受過訓練,普通人很容易就會被她們一時的殷勤矇騙。而這件事,讓我看到了她們的黑心腸。」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幾次三番地說,『你能得救』。」
「是的。」
昭島搖了搖頭。
「是的,從現在開始。」
吉敷點點頭。
一個被冤枉的人,即將死在絞首架上,聽到這句話應該會有所反應吧。吉敷在心裏思量著。然而,昭島的表情仍沒有半點變化。至少在聽到吉敷的結論后沒有絲毫的動搖或感觸。
昭島低下頭,卻沒有流淚。與其說已沒有眼淚可流,倒不如說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流淚。
昭島安排的一切,以及所謂的計劃,都只是為了滿足自己。雖然用謊言挽救了愛人的生命,卻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縱然延續了她的生命,可等待她的還有和田邊的婚事。明明是為了反抗這門婚事才做這種九-九-藏-書事情的,沒想到最後還是要和田邊結婚。早知如此,不如直接去死。「如果真的愛自己,為什麼不一起去死呢?」敏子應該是這麼想的。然而,被英雄主義思想弄暈了頭的昭島固執地做出了醉漢的決定,他只想犧牲自己。
「我那時真是不成熟……敏子本就不是什麼聰明人,一向反應遲鈍……」將一直以來難以言明的痛楚說出口以後,昭島終於又恢復了平靜。
吉敷說到這裏又停了下來,他並不是在等昭島認同或辯解,而是覺得眼前的氣氛不適合再說下去了。此時他已能完全理解昭島當時的心情了。一個決心自殺的人,面對死時表現出的大義凜然,正是一個三十來歲、血氣方剛的男人酒醉後會自然流露的本色。
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說:「藤波先生給了我很多幫助。面對誠懇的他,我糊裡糊塗地將案件的真實情況說了。聽過實情以後,他說要為我洗清罪名,救我出去,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並沒給他什麼好處,反倒把他牽扯進是非之中,對他的感激已不能用言語來表達。現在我很矛盾,該怎麼辦才好?必須做什麼……」
「藤波先生說:『雖然我沒有能力救你,但有個東京的、名叫吉敷的刑警,那個人來了就一定能救你。』」
昭島輕描淡寫地瞅了一眼吉敷的臉,然後又慢慢低下了頭。
昭島的臉猛然扭向這邊,看了吉敷一眼,又重新低下了頭。吉敷以為昭島要說什麼,等了一會兒,昭島卻一言未發。
過了很久,吉敷說道:「就算是為了敏子,你也要說出真相。」
細節部分都符合邏輯,就像拍攝角度合理的照片展現在眼前。這樣一來,就全都明白了。
「有沒有需要糾正的錯誤?」
「你是在河田家給派出所打的電話吧?」
「還記得是幾點嗎?」
「你背負著敏子的罪名去尋死,卻失敗了,但你還是沒有說出真相,堅持為她承擔罪名一直到現在。如今敏子小姐已經死了,你也盡了責任,所以才準備說出真正的犯罪過程。」
「一般來說,出了這種事情,男方那邊一定會解除婚約的吧。」吉敷說。
這一幕就要結束了,自己也差不多該退場了吧——吉敷暗暗問自己。其實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並沒有多麼出乎意料。這樁案子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證據大量遺失,沒有目擊者,就算有,對那麼多年前的事大概也已經忘了。二十年前就已判決的案件,現在想重新翻案,只靠自己一個人,怎麼想都不可能。藤波考慮得過於簡單了。
吉敷繼續觀察著昭島的表情。他雖然低著頭,但能看出他的內心十分震驚。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實,怎麼會被分毫不差地描述得這麼詳細呢?
「那是覺得說了會使我心情不好?」
說完昭島又默不做聲了。吉敷剛要說什麼,昭島又突然開了口。
「不能絕望!你要有澄清事實的信念,誤判的可能性就會降低。」
昭島沒有看吉敷的臉,低著頭只管自己說著。
「不是的……」過了很久,他才嘟囔了一句。
「為了節約時間,我就不說法庭認定的那一段情節,直接說事實了。請聽好。你從酒館出來,信步朝車站方向走去,走了五六分鐘,來到橫跨兩個站台的天橋上。在那裡,你看到鐵軌之間放著一個嬰兒,被嚇了一跳。」
「可以。」昭島說著,似有防範地重新垂下眼帘。
昭島搖著頭,吐出幾個字:「我並不想說……」
「她到的時候,派出所里的兩名值班警察正在整理資料,還沒有去確認嬰兒的事。聽了敏子的報案,一個人立馬趕往報警電話中提到的嬰兒所在的地方,另一名警察則在向總署報告后直接奔赴案發現場河田家。」
「接著你開始擔心,因為覺得那個嬰兒你認識。雖然看不到嬰兒的臉,但從當時的狀況分析,你幾乎可以斷定。時間大概是十一點十八分。
昭島沒有任何反應,似乎早已絕望。
吉敷的話令昭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現在開始嗎?」
「是的,沒有。」昭島很乾脆地回答。
「嗯……」
「看著河田家的慘狀,首先出現在你腦海的想法是,必須救出全身沾滿血跡、渾身發抖的河田敏子,她是因為你才犯下了如此重罪的。
「打電話的時候,你還特意向警察說明包著嬰兒的布是紅藍格子的。當時是深夜,不可能看得那麼清楚。是因為你白天抱過那個嬰兒才知道的,對吧?」
吉敷一邊說一邊盯著昭島的表情變化。最後又冷冷地加了一句絲毫不具人情味的話:
吉敷一口氣說完,停下來喘了口氣,然後繼續低聲說道:「假設你是兇手,你在十二點前後潛入河田家,當時嬰兒自然在家裡。犯罪過程只需十五分鐘,之後你就離開了河田家。過了一會兒,敏子也從家裡跑了出去。誰都沒有碰嬰兒,也沒有富裕的時間,可嬰兒怎麼就突然出現在稻冢站的鐵軌之間了呢?況且包著嬰兒的布上還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而在法院的案件報告里,沒有絲毫有關這方面的內容。總之……這部分過程解釋不通九_九_藏_書。」
「那麼快就看到了嗎?」
吉敷邊說邊觀察昭島,然而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吉敷猜測,是不是自己說的有哪裡和事實不吻合呢?
「原來是這樣……那個紙鶴髮光了?」
「可我卻只顧著自己高興,最後也沒能救她,反而給這個弱女子添了許多麻煩。我真是罪不可赦!我羞愧難當……」
「打給稻冢站派出所請求保護嬰兒的那通電話,在電話局和派出所都已經找不到相關記錄了。從『升角』走到天橋,差不多要用五六分鐘,因此,我認為發現嬰兒的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十一點十八或十九分。接著你快步走到河田家,在十一點二十分或二十一分打去報警電話。
吉敷瞬間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
「而我呢,一個已經在她面前說過要去死的人,卻自殺失敗了。我無地自容,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沒有資格做一個男人。既然說了那樣的話,就應該去死。我真是感到羞愧難當。」
「找到……找……什麼?」昭島支吾道。
昭島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給派出所打電話的是你吧?」吉敷問道。
「準備接受死刑嗎?」
「為什麼現在又想說事情的真相了呢?」吉敷再一次問道。
「值班警察說從電話中的聲音聽來,報警者像是喝醉了,事實上你真的醉了。而由於兩名警員正忙於公文業務,巡查被耽擱了將近一小時。這時,敏子又急急忙忙跑來報案。
「是嗎?」吉敷考慮了一會兒,又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昭島先生,因為你在案發現場看到的敏子小姐的樣子事後仍反覆出現在你的腦海里,使你不想說出事情的真相。你為了履行與敏子小姐的誓言,甘願背負死罪,是這樣的吧?」
昭島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鶴?那裡怎麼會有鶴?」
「你從天橋上看到嬰兒大概是在十一點十八分,這個時候河田家的三個人已經被殺。為什麼?因為包著嬰兒的布上有三個人的血跡。這樣一來,案發時間就變成十一點前後,最晚十一點十分到十五分之間,再晚敏子小姐就不可能將嬰兒放在鐵軌中間了,對吧?而這個時間段你還在『升角』,不可能作案。因此,你不是罪犯。」
昭島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屋子的一個角落,臉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我不想再說了,那件事。」昭島低下頭,不再言語。
「可要怎麼救她呢?你迅速而果斷地考慮好了。先要讓她脫掉滿身血污的衣服——大概是睡衣——換上乾淨的。同時,在這個時間段,你要將自己的指紋留在兇器、牆上和傢具上。
吉敷微微笑了。這太像藤波的風格了。那傢伙總是鬥志昂揚,年輕的時候就有這個毛病。他身體結實,有充足的體力,腕力超凡,好替人解決一些不好解決的問題。但這次,不是用暴力可以解決的。
「處理完血衣后,你又回到在家等候的敏子身邊,那時候差不多是凌晨十二點,或是十二點剛過。接著你告訴敏子需要怎麼做。你讓她等自己離開后就去派出所報案,並按下面的說法向警方解釋,『昭島義明潛入我們家,用菜刀殺死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因為只有我沒被殺死,因此昭島一出門,我就跑來這裏報案了。』」
「哦?」
吉敷靜靜地聽著。昭島低著頭繼續說道:「我讓她受了很多苦,最後還是沒能保護好她,逼她比我先離開了人世。」昭島停下來,慢慢地搖著頭。「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一個人在房間里,那種心情,想必誰都不能體會。我還一直厚著臉皮活到現在,想想實在是煎熬。我本來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上。不只是痛苦,要只是痛苦也就罷了……那是用語言形容不了的感受……羞愧,不能饒恕自己,想儘快去死。死的方法、理由,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總之就是想儘快去死。」
吉敷交抱雙臂,用力地點了點頭。
「啊,那是在案發當天中午,和敏子在天橋上見面的時候,我告訴她自殺的想法,順便把刀拿了出來。敏子為了避免我自殺,就把刀拿去由她保管了。」
「不想說?」
「但即使救了她,等待著她的也是和田邊的婚事,這個你有沒有想過呢?」吉敷問道。
「不是嗎?」
「從敏子跑到派出所報案的時間——十二點二十分——逆向推算,可知你潛入河田家是在午夜十二點前後。而你從小酒館『升角』出來是十一點十三分,這麼一來,從小酒館出來到潛入河田家,這之間有五十分鐘是空白的。或許可以解釋為你從『升角』出來后,在河田家附近徘徊了近五十分鐘,才決定潛入的。」
吉敷不解其意,自己並不是想試探他,而是因為案件還有許多不明之處。
「啊,是一隻銀色的鶴。」
吉敷在心裏打了個問號。
「黃色燈光?」
「我已經決定了。我是個男人,已經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我有過一次又一次悲慘的失敗,還曾違背自己的誓言,太可悲了。我覺得對不起敏子。因此我決定堅持原來的證詞,保住敏子的聲譽。這是我僅能做的一件事了。」read•99csw.com
昭島坐直身子,低著頭緩緩地回答:「好,那樣的話,我干!」
「昭島先生,我不想聽你講這些。」吉敷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以上大部分是我的推測,請你指出與事實不符的地方。」
但昭島還是沒有回答。
昭島繼續說道:「我必須對敏子負責。那時候留下她一個人,是想讓她幸福地活下去,沒想到事與願違。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心裏一定感到十分無助和孤獨。
「另一方面,我自己製造的偽證太多了。現場的指紋、從『柏』拿出的兇器,加上我有前科,殺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動機也很充分。敏子是唯一能替我說明的人,但她已經死了。無論怎麼考慮,翻案都是不可能的。」
「是的,什麼都沒想。雖然對敏子說了自己的想法,但卻並沒有……那時候如果準備好了上弔用的繩子,可能就不會鬧到如此地步了。喝了酒,神經極度興奮,實際上什麼都沒考慮。現在回憶起來,在稻冢,想自殺都幾乎找不到地方。沒有高層樓房可以往下跳;河水不深,也沒有能淹死人的急流;那麼晚了沒有電車,卧軌也沒用……手上沒有上弔的繩子、沒有毒藥、也沒有刀,怎樣都不行。」
吉敷聽著,彷彿身體正隨著某種交通工具慢慢沉到了底。如今,面對困境的已不是眼前的昭島,也不是已經死了的藤波,而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昭島也停下了話頭。
「現在?」
「可是,說出真相不一定就會影響敏子小姐的聲譽。應該會有人同情她的境遇,或有同感。」
「沒有什麼可糾正的……」
「藤波先生對我說過很多次,他說,『你能得救,肯定能得救。』」
「嗯,確實太過分了。」
吉敷再次觀察了一番昭島的表情,接著說道:「一般來說,將這樣的案情報告送到檢察機關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敘述詳盡,幾乎說清了全部內容,就算有一兩分鐘的事實經過解釋不清也不會影響判決。但結案報告中不能存在任何解釋不清的情節。此案中就有一個,是什麼呢?就是整個報告欠缺的部分——那個嬰兒。」
「大概五十厘米啊。」
「這起案件的結案報告中沒有有關嬰兒的記載,好像嬰兒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而司法和檢察機關都不知道有這個嬰兒,也就不覺得不合情理,但事實上,這個決定性的人物被漏掉了。就是因為發現欠缺了這個重要版塊,我才斷定報告中有破綻,有很多細節解釋不清。比如為什麼待在河田家的嬰兒會出現在稻冢站內的鐵軌中間呢?是誰、在什麼時間把他抱出去放到那裡的呢?是誰發現並打電話報告派出所的呢?用的是哪裡的電話呢?根據司法檢驗部門的認定,丟棄嬰兒發生在殺人案之前。發現嬰兒的人打電話通報警方也是在案發之前——電話是十一點二十分打到警局的,而凶殺案是在十二點以後。可是包著嬰兒的布上卻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這又是為什麼呢?」
「不是,並不是那個原因。」
「為什麼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是因為藤波死了嗎?」吉敷問。
昭島過了很久才回答了吉敷的問話。
「吉敷先生,現在就要開始了嗎?」
「那件事……我一點兒都沒有考慮……」昭島小聲地回答。
昭島顯得垂頭喪氣,依舊保持著沉默。
「對了,為了將現場偽裝成是你潛入河田家作案,你還特意在衛生間的小窗上留下痕迹。簡而言之,你的計劃是替她頂罪,讓警察認定你是殺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兇手,然後自殺。」
「那是因為……」
「可你也曾責備過敏子小姐……」
「我當時喝了很多酒,頭暈腦漲的,有些醉了,因此記得不太清楚……但我的酒量還算可以,還能保持清醒。敏子的家在天橋附近,於是我溜溜達達地朝那邊走。上了天橋,扶著欄杆,正想看一眼經常眺望的煤矸山……」
昭島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沒想過。」
「證明你是清白的證據!」
「我的假期還有一天,給我一天時間,肯定能找到的,昭島先生。活著就是這樣,原地踏步是永遠不會有發展的,哪怕只向前一厘米也好。堅強的意志能夠打開希望之門。藤波是對的!我這就證明給他看。」
「沒有問。」
「接電話的警察問你姓名了嗎?」
「嗯,她們讓敏子第二天就去河田家住。」
「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你被『柏』解僱……」
「當時值班警察並沒有將案發經過記入『警務日誌』,後來被世人熟知的『昭島事件』是事後才公諸於世的。如果是你殺死了河田家的三個人,充其量也就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鐘。因為都是沒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女人,況且都在睡覺,實際操作還有可能更快。
「什麼?」
「是的。」昭島點了點頭說,「那時候,我想活下去……」說完又默不做聲了。
「嗯,他十分執著地迷戀著敏子。」昭島說。
「哎……」昭島又稍稍遲疑了一會兒,右手在頭上摸了兩下,像下定了決心,才終於開了口。
昭島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九-九-藏-書起頭說:「吉敷先生,你什麼都知道了,全部都已看穿,還想讓我說什麼呢?」
「命案發生之前,河田家那邊是不是已經和田邊先生有什麼金錢上的交易了呢?」
「是的,就是那麼大。那天晚上沒有一絲風,紙鶴就放在嬰兒身上。」
另一方面,吉敷也可以理解敏子被迫一個人留在人世間的絕望心情。自己的本意並不是這樣,做了那樣的事,已沒有臉再活在這個世上。為什麼不一起去死?她對這樣的結果憤憤不平,接著感到了空前的恐懼。
吉敷好像被當頭打了一悶棍。
昭島疲憊地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既然他說了那樣的話,我想……為了他……」
「必須絕對公正。」吉敷語氣堅定地說道。
「但是,剛才吉敷先生您已經很直接地說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所以……」
「馬上就發現了。」
「哦。原來是這樣想的啊……」吉敷對昭島的回答很認可,「可是,去河田家的時候你並沒有拿著刀啊?」
「還有一點,那個嬰兒,也就是那天你在天橋上看到的你的養子昭島悟先生。能把當時的情形再敘述一遍嗎?是怎麼回事兒?」
「夜裡也能看到煤矸山嗎?」
「那我可以提問題嗎?」吉敷不死心地問道。
「那件事情……」話才說了一半,他就停了下來。接著岔開話題說道:「您果然如藤波先生所說啊……您是東京一課的吧,那個地方的——」
「哦,是這樣啊。原來那把刀是你為了自殺而準備的。」
吉敷聽了昭島的話反倒猶豫起來。雖然對自己根據已有資料做出的推理很有信心,但總覺得細節方面肯定有些出入才對。
「不記得了,一進敏子家馬上就打了。我很擔心嬰兒會遭遇意外,所以……」
「敏子的母親和姐姐計劃帶敏子一起到田邊家,然後只留下她一個人,其他人馬上回去。她們打算把敏子交給田邊,任他去……讓生米煮成熟飯,這門婚事就定了。敏子知道后,心中極度恐懼,加上強烈的怒火,簡直到了發狂的地步。」
「不,也不是……」
「敏子,是個好姑娘。看到她殺了姐姐和媽媽的那一刻,我想起她那兩個姐姐和母親對我的羞辱,我真的特別高興。替她頂罪我絲毫沒有猶豫,反而很開心,能替她去死,我感到很幸福。」
「我無法得救了,這是神的旨意。」
昭島咧開嘴苦笑。吉敷繼續說道:「並不是完全不可能。藤波先生不是也說過嗎?不能不行動就說不可能。要有證明真相、改變一切的信念,就一定能夠實現。怎麼樣?如果我找到了證據,你幹嗎?」
吉敷盯著昭島臉上的表情,開始講述。昨晚已在賓館里反覆回想了案件的經過,此時一切都很清晰地印在腦子裡,講起來毫不費力。
「是的,因為下面很亮。」
吉敷接著說道:「敏子一開始可能並不同意你一個人去死的解決方法,或許說了想和你一起去死,也可能想向警方承認自己才是兇手。但你全心沉浸在要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活下去的想法之中,根本不理會敏子說的話。時間緊迫,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清除現場的痕迹、從安全的地方逃跑,還要找自殺的地方。」
「雖然你不是殺人犯,但也已經沒辦法證明了。」
「作案兇器是『柏』店裡的菜刀,它是怎麼到敏子手裡的呢?這把刀不是你拿著的嗎?」
「藤波先生晚年的時候,曾經讓悟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
「你沒給敏子機會讓她說自己想怎麼辦,就直接斷然離開河田家,跑了出去。時間大概是十二點十分。無可奈何的敏子用幾分鐘時間整理了一下心情后,也從家裡跑出來,過了天橋,來到派出所,時間是十二點二十分。
「藤波先生說什麼了?」吉敷追問道。
「但她們幾個卻認為這是十分普通的事。江戶時代和明治時代都沒有婚姻自由的說法,特別是開旅館的大家族。敏子的母親梅子,年輕的時候好像也是個美人,就是被迫嫁出去的。」
「這個……當時電視上有一個叫《周末》的節目,裏面有一段情節,說的是一名女職員和上司有不正當關係,後來被上司拋棄了,女人很苦惱,怨恨很深,於是拿著刀去了上司家,在他家門口將刀子刺進了自己的胸膛。女人的屍體倒在玻璃門上,目的是想給上司家留下一個永遠的陰影。我本來想模仿她那樣做的。夜裡跑去河田家,在門口把刀刺進自己的胸膛,倒在她家的玻璃門前。」
「是啊,上了天橋,手剛剛觸摸到護欄,就看到了。」
聽了吉敷的話昭島笑了,笑容裡帶著無奈。
「嗯……」
吉敷敘述到這裏,沉默了下來。過了很長時間,靜靜坐著的昭島都未發一言。
「那是為什麼?」吉敷又問。
「那天中午,敏子幫穗波幼兒園做室內裝飾。疊了很多銀色的紙鶴,一串串掛在天花板上。悟就是那天早上在幼兒園門口撿到的,幼兒園園長委託敏子照顧一晚上,她便要了一隻紙鶴。我傍晚抱著悟的時候,紙鶴還沒有打開,就插在悟的胸前。可能是敏子想讓行人儘早發現孩子,才把紙鶴打開了九*九*藏*書放在悟的身上。」
「能看到。能看到朦朦朧朧的灰色山影。以前,還有人在山上採煤的時候,一到夜晚便會點燃幾百隻火把,山上山下熱鬧非凡,那氣氛就像有什麼慶典。火光映出煤矸山的輪廓,十分優雅。雖然我沒有生在那個時代,而如今已沒有人在山上採礦,也沒有了火把,但我仍能想象以前的情景。因此,每次走上天橋都會不由自主地眺望那隱約可見的山影。而那天,當我的視線從山頂慢慢移到山腳的時候,竟看到一隻發光的鶴。」
昭島沉醉於實施個人計劃。為了救心愛的人,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也是一種英雄行為。在傢具和兇器上留下指紋,精心布置現場,替敏子承擔一切責任。昭島考慮到了所有細節,將疑點全部清除,冤案就此產生了。
昭島第一次微微地點了點頭。雖然動作十分輕微,但還是被吉敷盡收眼底。
昭島沉默了很久,才終於用認真聽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是敏子那張臉。那天我從河田家廁所的窗戶爬進去,一進去就看到家裡到處是血,敏子站在慘淡的黃色燈光下,從頭到腳沾滿血跡。這個場景又出現在我眼前。」
原來是這樣,吉敷終於明白了。也正因如此,藤波才會每天來監獄看望昭島,是為了鼓勵他活下去,說出事實真相。
「理由是店裡的現金和賬目不符。但實際上是因為店裡養的狗把現金叼到了狗窩裡,你是被冤枉的。沒想到,傍晚河田家的女人們又來到穗波宏濟會,逼迫你和河田小姐分手。在主管的勸說下,你同意了,並寫下了保證書。但你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晚上跑出穗波宏濟會,去稻冢站附近的廉價酒館『升角』喝酒,十一點十三分才從酒館里出來。」
吉敷看著無動於衷的昭島,說道:「如何?」
「根本沒有!責備?從來沒有!我只是想救她,拚命地想怎麼才能救她!」
「『現在』是什麼意思?」吉敷問昭島。
「但現在,你又決心背負著罪名去死了。」
昭島沒有任何表示。
「是什麼難以啟齒的話嗎?」
「聽說在最高法院做出判決之後,你講出事實了。」
吉敷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好,那就請你等我的消息吧。昭島先生,別忘了這個約定!」
「是的,一點兒沒錯。」
吉敷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但田邊先生很中意敏子小姐。」
昭島一瞬間好像有些猶豫,隨後還是點了點頭。
「他說:『那個人肯定能找出證據,不管是多麼不可能的事情,那個人都能分析、解決。他就是那樣一個神奇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堅持下去。』」
「那打算怎麼去死呢?」
「是的。」
「馬上?」
吉敷停頓了一會兒,但昭島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吉敷繼續說道:「反正你已經決定自殺了,如此一來,在自殺的動機上,又增加了幾分類似犧牲自己的英雄主義理由。而當時茫然若失的敏子已沒有精力思考問題,就照你說的做了。
「對,從來沒有過這個想法。說了也無濟於事,沒有必要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再提只會加重我的難過。讓我說出敏子才是真正的罪犯,從而洗清自己的罪名嗎?對我這樣一個凄慘的人,這未免也太冷酷了。我也是個男人啊,至少讓我作為殺人犯死掉吧。」
昭島輕輕地搖了搖頭。「不。」
「嗯……」
「什麼?」
昭島瞠目結舌。
突然,他拼盡全力,大聲說道:「警察先生,求求您,讓我去死吧!」
昭島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吉敷。
「是的。」
「河田家三個女人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十一點前後,比法院鑒定的早了一個小時。但誰也證明不了這件事。你被捕后馬上供認了犯罪事實,因此沒有進行詳細的屍檢,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卻也永遠地失去了對你有利的證據。」
「是的,如果能用我的命保住敏子的聲譽,對我這條命來說,也值了。」昭島淡淡地說道。
「根據事後對那通電話的追查,可以大概確定是十一點二十分打的,或者之前幾分鐘。遺憾的是,能夠證明這個時間的證據已經遺失了。」
「什麼都沒想嗎?」吉敷說。
「為什麼?」
這時,昭島好像是被吉敷的推理所觸動,條件反射似的不停點著頭;臉上卻露出膽怯的神情,或許是擔心現在翻供,會被法庭追究做假證。到此為止,吉敷的推測已基本被認定。
「因為是用很光滑的銀色的紙折成的,只要有光線照在上面就會發生折射。紙鶴很大,馬上就能看到。」
「你走上天橋后,大概過了幾分鐘看到嬰兒的?」
「昭島先生,如果我找到對你有利的證據,你會跟我一起為真相而戰嗎?」
吉敷停下敘述,看了看昭島的臉。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什麼都沒有的桌面。
「怎麼樣?」吉敷追問道。
「那隻紙鶴是從哪兒來的?」
「當然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現在,我感受到了神的旨意。」
吉敷歪著頭,繼續問道:「想怎麼個死法呢?剖腹嗎?」
昭島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應道:「啊,什麼如何?」